曹天歌
一首简约而深刻的诗篇——细读沈祖棻《雨夜》
曹天歌
沈祖棻的《雨夜》是一首抒情诗,看似简短的结构却充满了丰富的内涵。其艺术魅力在于:韵律呈现出流动的和谐,措辞具有丰富的“内涵”和“外延”;结构呈现出矛盾对立的“张力”;通过景物烘托出内心的忧愁,营造出“我”触景生情、“感时花溅泪”的心理体验以及对自身和国家境遇的担忧。
沈祖棻 诗篇 《雨夜》
沈祖棻(1909-1977),女,字子苾,别号紫曼,笔名绛燕、苏珂。词人、诗人、文学家,文论家,著名教授。大学时代填的一首《浣溪沙》,因其中显现出忧国情怀和杰出才华,受到大师们的称赏,一句”有斜阳处有春愁”而被人称为”沈斜阳”。她写历史小说、新诗,在当时的青年作家中脱颖而出。她的历史小说《辩才禅师》与老舍的名篇《月牙儿》等同列于《中国新文学大系》1927年――1937年第五集中,她的新诗集《微波辞》也于1940年在重庆出版,其中的一些篇章还被谱成歌曲传唱。在抗日战争的鼙鼓声中《涉江词》更是现代词作的精品,从形式的运用发展到内容的广泛深刻无不创新,再加上她与宋代女诗人李清照几乎相同的国破家亡,流离失所的境遇,从而被视为”当代李清照"。晚年的她在古体诗歌创作上又独树一帜,历经磨难的”涉江人”又蘸着最后的心血写作了《涉江诗》。她创作诗词的同时,还从事教学工作和古典诗词研究,其中《宋词赏析》影响深远。1949年她的《涉江词》结集出版,受到名家的一致好评。汪东称:“诸词皆风格高华,声韵沉咽,韦冯遗响,如在人间。一千年无此作矣”;美学家朱光潜称“易安而后见斯人”,将她与李清照相提并论;叶嘉莹2003年11月称她“是一个集大成者”。
沈祖棻曾以一首新诗《别》而在文坛上轰动一时,随后她写过不少抒情哲理诗,许多新诗发表后就被谱成曲传唱,武汉大学陆耀东认为在新诗领域她的诗与林徽因的诗堪称双壁。她的部分新诗被收录成集——《微波辞》,其中除了抒写男女爱情的诗篇外,还有一些关于社会生活感悟的诗篇,这些看似简单、凝练的诗歌也有着丰富的内涵。
“诗歌说到底是一种语言艺术,因此,对诗歌的结构、语词、声律等方面的艺术技巧的分析研究,理应成为诗歌理论的主流。”①从关注文学本体论的批评方法来看,强调“文学是一种特殊审美对象”②,倡导对单个文学作品的细读,认为“真正的艺术品就是多种对立的冲动得到调和的产物”。好的文学作品是有张力的,从“外延”和“内涵”中寻求对立矛盾的统一。其中,收录于这本诗集的《雨夜》营造出“感时花溅泪”的心理体验,使诗篇结构呈现出张力美,试图用新批评的方法来进行解读。
这首诗写于1939年,沈祖棻迁往重庆的途中,后收录《微波辞》1940年发表。全诗如下:
风涛做了四围的墙壁,夜在雨声中更寥阔了;春天的小病也许是偶然的,但我明白我心上受的寒冷。
烦忧是失眠夜熟稔的过客,踏着风雨的步子轻轻而来;它也是最关切的探病者,但额头在抚摸下更沉重了。
是谁打开了我记忆的宝匣,里面珍藏着装饰过我的珠串;纵使温梦于如豆的灯光,泪影不会在夜寒中结冰吗?
芭蕉叶上萧萧的笔触,记录出远古的荒唐的史话;又是“小楼一夜听春雨”,在江南该是卖花的时候了。③
诗篇第一句“风涛做了四围的墙壁,夜在雨声中更寥阔了”,交待了叙述的时间、地点。事情发生的自然环境——春季、雨夜,时间是夜晚、地点是房屋内。“风涛做了四围的墙壁”说明风已经穿墙而入,形成风墙,感情倾向在这里看似不明显。但接着“夜在雨声中更寥阔了”中“寥阔”有寂寥无边之意,营造出苍凉、悲戚的意境。昼夜长短原本是自然现象,与地球公转有关。况且在进入春季以后,昼渐长夜渐短。而此时的夜,空间上浩渺无垠,时间上无限延长。并不是因为雨声大的原因,而是听雨人的主观感受。那么为何雨夜会给听雨人如此悲凉的感受呢?接着“春天的小病也许是偶然的,但我明白我心上受的寒冷。”道出了原由,原来听雨人身体欠佳而且心情也不怎么好。春季温度变化大,人体对季节变化偶有不适,生点小病是很正常的。“我”清楚身体上的病痛可以治愈、寒冷可以改善,而内心的寒冷却不是偶然,也难以治愈。内心的寒冷与雨夜的寒冷形成复调,身体上的病痛看上去也与寒冷有关,但这是偶然的而且可以治愈,并不像夜那么寥阔,而结构的张力在语言中淋漓尽致。天气寒冷、小病是客观事实,而“我心上受的寒冷”是“我”的主观感受,客观的天气情况通过风、雨体现出来,同时,人的感知也能说明情况,因寒冷而生病是生理反应,而心上受寒冷是一种心理反应。为何“我”内心有如此反应呢,或许是受到外界的天气影响,或许另有原因,这里没有明确指出来。
接下来的一句“烦忧是失眠夜熟稔的过客,踏着风雨的步子轻轻来”,与前一句是递进关系,道出了春天寒冷的雨夜中“我”失眠了。这里用了拟人的艺术手法将“烦忧”比作“过客”,而且是“熟稔的过客”,透露出“烦忧”是“我”的常态。“踏着风雨的步子轻轻来”说明“烦忧”已经交织在风雨中,悄然而至。“我”的状态是“失眠”,心境是“烦忧”此刻的“烦忧”造成了“失眠”还是“失眠”导致了“烦忧”是一对复杂的矛盾体,这与前面夜的寒冷、身体不适和心上的寒冷构成了对应关系,也可以理解为“小病”和“寒冷”引发了后续的“烦忧”和“失眠”。此时,“我”的内心是“寒冷”、“烦忧”的。接着“它也是最关切的探病者”更说明“我”生病之时除了“烦忧”什么也没有,本来“烦忧”是令人痛苦而无奈的,这里却将它比作“探病者”。表面上平静缓和,实际上一股淡淡的反讽和自嘲已隐含其中。接着“但额头在抚摸下更沉重了”是一句转折,“抚摸”是给人以安慰之感,而“额头”却更“沉重”了。显然“额头”自身是不会“沉重”的,而是“我”内心的状态表现出“沉重”。
“是谁打开了我记忆的宝匣,里面珍藏着装饰过我的珠串。”一句是根据前面主观、客观情况而生发的一系列内心活动。都说记忆是美好的,我们把它作为一笔宝藏珍藏起来,或是把它当成一种精神寄托,聊以自慰。“我记忆的宝匣”是埋藏在内心深处的,此时却被打开。或许触景生情,亦或是“我”内心需要排解。接着“里面珍藏着装饰过我的珠串”继续写“我”丰富的精神世界里竟有如此珍贵之物,“我”竟不由自主地重温旧梦,表面给人以安慰,实际一个“过”字就把人拉回了现实。这些记忆中的美好事物已经成为过去,只能存在我们的记忆中,只能藏在心底,而现实呢?“我”的内心又开始复杂起来,紧接着“纵使温梦于如豆的灯光,泪影不会在夜寒中结冰吗?”即使记忆再美好、再温暖,它终究像“如豆的灯光”一样朦胧让人无法接近,给人一丝希望也令人绝望。“灯光”虽照亮着黑夜却无法祛除寒冷,也改变不了漫漫长夜的事实。“我”本来想强忍着不哭,无奈泪水已抵不过夜的寒冷。从“烦忧”到“沉重”,内心的“寒冷”加剧了夜的寒气,恐怕泪水都要结成冰了。
接下来“芭蕉叶上萧萧的笔触,记录出远古的荒唐的史话。”整体给人悲凉之感。“芭蕉”在古典诗词中有哀怨、相思的意象,它与“梧桐”相似,尤其在雨夜中,雨滴滴答答地落在叶子上,一声声、一叶叶,像眼泪“沉重”地滴下来,与此刻我的泪水形成对应关系。“远古的荒唐史话”能用“芭蕉”凄凉的“笔触”记录的,要数杨贵妃与唐明皇凄美的爱情,“我”此时能联想到的必定是与自己情况最为相似的了。这首诗写于1939年,作者由苏州迁往重庆的途中。身处时局动乱的大环境,出于各种原因作者不得不与刚结婚两年的丈夫分开,独自转移到重庆。即使没有战乱,爱人之间分离也是件痛苦的事情,更何况烽火连天,谁都不知道下一刻会发生什么,生离与死别之苦煎熬着两个相爱的人。那么让相爱的人分离、让人背井离乡的根源在于时代的动荡不安,从更深层意义上来讲,“沉重”的不仅是与爱人的分离,也有远离自己的家乡亲人。这其中的思绪非常之复杂有思夫情、有思乡情还有对国家命运的担忧,然而却无人诉说,因此“芭蕉”的“笔触”记录“荒唐的史话”的同时也记录下我的愁苦与思念。最后一句“又是‘小楼一夜听春雨’,在江南该是卖花的时候了。”交待了不知不觉中天已经亮了。
“小楼一夜听春雨”一句出自陆游《临安春雨初霁》,身处南宋偏安一隅的陆游,一心想要挽回朝廷败落的局面,在战场上奋勇杀敌、保卫主权,却壮志难酬。正是这种种艰难的心路历程,成就了陆游流传千古的诗篇。而沈祖棻是一个情感细腻而又经历丰富的人,最能体会陆游当时的心情,她巧妙地将其诗句化为己用,并赋予诗句更深刻的内涵。《雨夜》一诗的点题之句恰恰就是“小楼一夜听春雨,在江南该是卖花的时候了”。前一句道出“我”彻夜未眠,“烦忧”如春雨一般绵绵不绝了一整夜。所谓“天街小雨润如酥”,本来“春雨”是万物生长的养料,而对“我”来说它却是“无边丝雨细如愁”。即便春天是多么生机盎然,“我”的情绪仍然是低落的。“又是”说明这样彻夜未眠不是一次两次,而是经常发生的事情,与前面“烦忧是失眠夜熟稔的过客”是一种同构的写法。而“在江南该是卖花的时候了”,描绘的是春天百花齐放、大街小巷卖鲜花的热闹景象,然而“热闹是他们的,我什么也没有。”它与前面的灰暗、孤独形成鲜明对比。“江南”是“我”土生土长的家乡,而战乱严重打破了原来宁静的生活,“我”不得不背井离乡去相对安稳的地方生活,这样的环境下,远离家乡、四处奔走的人何止“我”一人,国家不安定何以安民生?从这一层面上来讲,“我”的愁思饱含国运民生的担忧。再者,“江南”是故土,“我”对它有难以割舍的情怀,它不仅孕育了“我”,而且承载了世世代代的血缘关系,那里有家人、朋友,那里也“热闹”,此情此景“我”,内心怎能不愁苦、不相思呢?最后,“江南”是“我”和爱人相识、相知的地方,这里“花”也有深刻的含义,自古就有“香草美人”之说,也有将它比作心爱的姑娘,逐渐发展成为爱情的象征,“该是卖花时节了”无疑有向爱人程千帆隔空示爱的意味,而现实的残酷令“我”饱含相思之苦。总体上,沈祖棻突破了陆游的家国情怀而融入个人的真情实感,不仅表现出对国运民生的担忧,还表达出对故土、对爱人的思念。
从整体上看,诗中的措辞恰到好处,没有强硬的字眼,也没有表现出情绪上的大波动,符合整首诗的大背景。即便内心无比“烦忧”、“沉重”,依然是温柔、缓和地笔触轻描淡写,而不是声嘶力竭的宣泄。从结构上看,全诗共有四句,每节字数以11个为主节与节、句与句之间匀整、对称。笔调舒缓、韵律和谐,诗篇中的“了”、“者”、“客”有一种流动性的韵律感。从写作手法来看,有别于以往浪漫主义的创作特点,本诗采用了虚实结合的艺术手法,整首诗以时间为线索,结合外部自然环境——“雨夜”,以“我”的内心活动为主线,推动整首诗的发展。体现出艺术辩证法所强调的在矛盾冲突中求和谐,诗中“我”的记忆与现实景象的强烈冲突对立、“我”的内心状态与自然环境的矛盾对立、春天的生机盎然的外部环境与“我”“烦忧”的内心世界之间的审美对立、春天本该呈现之状态与雨打芭蕉凄凄景象的对立等诸多矛盾,由诗歌中“我”的情感态度统一起来,营造出“我”内心的愁苦与思念之情。在这些矛盾对立中,尤其是美好的记忆与现实的矛盾对立最为强烈,从“我”最开始生“小病”然后又彻夜无眠忧思到天亮,无论记忆中的事物多么美好,终究已经成为过往,现实总这般残酷,战乱无法平息,国家仍不太平,相爱的人也无法摆脱分离的困境。“我”做出怎样的努力,该发生的事还必然会发生,是“我”无法改变的,的主线与诸多矛盾的对立形成有张力的整体,这些矛盾并没有在诗中明确地提出,可通过人物的心理活动和外部环境的衬托可以感受到这种对立面的存在,整首诗营造出悲戚的大背景,最终唤出心声“担忧国家前途命运、思念家乡和爱人”。同时,让我们看到,追求爱、美、自由的江南才女沈祖棻的另外一面,她也心系天下、关注国运民生。这篇作品在更深层的意义上,体现了身处战乱之时的知识分子生活的
艰难以及知识分子的爱国深情,具有时代意义。
注释:
①周裕锴.宋代诗学通论[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491
②胡经之.西方文艺理论名著教程:下册[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3(6):205.
③沈祖棻.微波辞(外二首)[M].石家庄:河北出版社,2000:61.
[1]郑伯奇编选.中国新文学大系.第五集,小说三集[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81:102~126.
[2]周裕锴.宋代诗学通论[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491
[3]胡经之.西方文艺理论名著教程:下册[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3(6):205
[4]沈祖棻.微波辞(外二首)[M].石家庄:河北出版社,2000:61.
[5]赵毅衡.重访新批评[M].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09(4):123.
(作者单位:贵州大学)
曹天歌(1991-),女,汉族,河南信阳人,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