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 指 尖
失眠症
⊙ 文 / 指 尖
指 尖:山西盂县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著有散文集《槛外梨花》《花酿》《河流里的母亲》《雪线上的空响》等。
黑夜仿佛深渊,恐怖、无边界,叫人绝望。朋友F在黄昏跟我对坐,桌上两杯白水,清、透、轻,她看着她的白水,嘴角向上扯起,说了上述的话。
其时,日光正在陷落,大地敛起最后的张扬,缓慢谢下帏幔。她的眼神并没有白水或唇角那么平静,更多的是疲惫、无奈、绝望、惊愕、恍惚……交杂的混合体,似乎刚饮下的水是某种不明物,带给她无法也不屑言说的心灰。
她是这个月第五个跟我提及失眠的人。春天成为疾病发作的引子,它将秘密流泄出来,让某些人的夜晚无限度地加长,再长,直指崩溃的边缘。恐惧黑夜,憎恨黑夜,乃至挣脱黑夜的念想成为他们当下最大的事件。F说,失眠最可怖的是孤单,世界突然就全部灭没,温度散去,声音散去,希望亦散去,面前只剩黑暗,无边无际,无情无义。万物转瞬变换,成怪物、鬼,或者某些可憎的人,它们在意念、脑海、眼前、身边,乃至窗外的任何地方;这时候,她需要一种超常的力量来应付或抵抗它。
我现在无法正常上班了。她低下头,苦恼的头顶上,狰狞着茎茎白发。
成家之前,她差不多是个嗜睡的人。那时她觉得睡觉是世上最幸福的事,枕头是世上最亲爱之物。公车上、办公室里,任何地方,任何时段,只要稍有空闲,她都能成眠。最拿手的是开会时,明明人端坐着,眼睛似乎也睁着(眼镜的功用被她发挥到极致),人却在睡。有次下乡,采访一个农民企业家,那时我们年轻,提的问题也平淡,再加上对方口讷,采访现场无比沉闷,我在本上机械地写着,不自觉地打着哈欠,快要结束的时候,扭回头看她,见她头朝窗户,背影笔直,我一探头看个究竟,天,她的口涎都滴下来了,半本子的字都染蓝了。
民间有“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的谚语,好的或令人羡慕的东西最终要被嫉妒生恨。一语成谶。生育之后,她陷入断断续续的睡眠苦恼。我去看她,她说有种东西在她脑子里无限地生长扩大,她无法截止它,只能任其肆意。她初次使用了药物,那种叫安定片的东西,小白片,圆,薄,整洁,看起来没有任何味道,遵医嘱一天三次,一次一片。仿佛在积攒精神,白天她永远在沉睡,到了夜晚,她的睡眠变得很轻,多梦且杂,枝蔓横陈,疲惫难忍。午夜之后,药效散失,她悠然转醒,头疼欲裂,辗转反侧之时,内心会涌起无比的愤懑。她面对一个看不见的对手,生气,哭泣,有时摔掉手边的物件,一切并无起色。起初,老公会被她喊醒,陪她说会儿话,对方哈欠连天,关键是他在铁厂上班,晚上睡不好,白天在炉前差一点儿出事。于是,她不得不独自面对漫漫长夜。
在睡眠好的人的意念里,夜是很短暂的,它就是你睡下,然后醒来的一个过程,甚至梦都没有。但对于一个无法安睡的人来说,夜可以分割成无数段,在这里,计量单位不是尺寸,而是分秒。时间如水滴,需要煎熬才能虚度。此刻,看不见的物质充斥了居住空间,同时渐渐地浸入清醒人的思维空间。它是无形的,亦是无影的,但她确定它真的存在,并且不止一个,那是个群体,几个乃至十几个。
她说,那群鬼一样的东西,就在屋子里的任何地方,也在她的眼睛、嘴巴和脑子里。在夜里,它们会倾巢出动,仿佛无数箭矢,一起出现,并将她当靶心来射穿。她不停地出汗,迷迷糊糊中,伸手抓住一个东西,她惊骇地坐起来。
F的婆婆恰好去世。家里人找不见被藏起来的存折,柜子里、米缸里都没有。因为劳累,大家在夜里睡得都很沉,这段时间,她的睡眠也有所改善,她突然喜欢这种一群人睡在一起的感觉,仿佛个体的力量亦开始强大起来。那天半夜,朦胧中,她感觉到一只手压到额头上,冰凉刺骨,她睁开眼睛,看见婆婆朝她笑笑,说存折在包袱中那件鱼肚白褂子里,说完,手一抽。那股凉气带着她坐起来,那是初秋,天尚热着,她感觉到通体凉透,哆嗦不止。她虽然不信梦里的事,但到底挡不住好奇,照着指点,他们真的找到了那个包袱,当然还有鱼肚白褂子以及里面的存折。
你说,这世上到底有鬼没?她问我,目光布满疑惑。
F的婆婆下葬后,F重回到旧有的夜晚,她所说的那群鬼中,又加了一个。这些鬼闹腾得更厉害了,药物彻底失效。她在夜里将孩子弄醒过来,让他的哭声刺穿厚厚的长夜,孩子或许真的看见了与她相峙的某物,但他不会指认,只能用哭声来赶走它。但很快,他哭累了就会睡去。
她开始大把大把地吃药,没人明白,之前从未受过睡眠困扰的她,做了妈妈后会成为这个样子,她脱头发,神经质,敏感,白天无比困倦,夜晚无比清醒。我去看她,她从头上抓下一把头发,说,我斗不过它,我认输,我去死。说完就抱着我大哭。
当失眠像藤蔓植物,开始一点一点攀附、缠绕,试图挣脱是无用的。F有段时间抑郁了,一个人絮叨,从白天说到黑夜,那个我们所看不见的对手,也从白天一直缠她到黑夜。家里人怕她寻短见,瓶里总是只放十粒左右安定片,她常常将它们一次吃下,但死从未光顾过她。她渐渐缄口不语。一年,两年,十年……让人错以为她老早就摆脱了那样的困惑,以为风轻云淡之后,是万事如意。
对于顽固的敌人,最好的回击是在被它折磨的同时,无视它的存在。隔着这么多年,当她又开始提及睡眠的苦恼时,我只能这样说。
朋友H的困惑自凌晨三点开始,这时正是药物失去效力的时间,因为在银行上班,与众多数字交手,他不得不将药物作为失眠的最佳解药。这是一种国外进口的安眠药,它的效应只有四小时,副作用很小,诸如惯常服用药物之后的眩晕、头疼、心慌、无力这些症状几乎没有,唯一的缺点是,一旦醒来,就比正常时还要清醒。
凌晨三点,整个小区住房之中无半星灯光,黑夜将梦带来,人们开始享受有梦的快乐。路灯孤独的黄光从他拉开的窗帘射进来,屋里影影绰绰,明灭中,他看见一切物品都褪去了熟悉的外衣,呈现出坚硬且冷峻的陌生面孔。他惯用的水杯,竟带有冷漠的表情,他喝剩的水还在,但它似乎已跟杯子融为一体,它们同时发出泠泠的寒光,使他缩回伸出的手掌。水龙头的水变得异常凶猛,仿佛有无数种隐藏之物要借助他“开”的这个动作,涌进屋里来。空调沉默得像一个巨人,恍惚在摇晃,还发出咚咚的声响。而角落里什么东西在簌簌沙沙,仿佛有眼睛探出来,又缩回去。后来他坐到沙发上,一股无法形容的冷气冲破墙和墙上的字画散出来,吹着他的口鼻和肩膀,他用双臂紧紧抱住自己,还是不自觉地瑟瑟发抖。倘若此刻,他面前突然出现一些怪物,出现一些兽,他一点也不惊奇,因为他已经在感知它们了。
黑夜具备了最大的恐吓威力,它将远遁的事物拉近,又将近处的拥有推远。它没有生活中的规矩和条款,它是平等无际的,沟壑、高山、河流、浅滩都将不复存在,它就是黑暗,即便睁大眼睛都无法冲破的沉重空间。
他打开电脑,深夜,连网上的人都所剩无几,他看着QQ上那些显示挂在手机上的头像,似乎看见了每个人的睡眠,如花似锦。他习惯性地打开12306,不确定要查询去往何处的票,那些显示有票的车次永远停留在那里,仿佛在等他,又仿佛在拒他。台灯的灯晕此刻总是变小变深,他需要将脸凑在屏幕前,才能看清那些车次及发车时间。他恨不能将全部车次的票都买一遍,但他知道,夜晚的铁路客服中心系统关闭;还有他习惯操作的股票网,所有这些白日如鱼得水且于他最具意义的网站,在夜晚都会陷入睡眠状态。他后来祈望奇迹出现,能有一趟专为他开的车,通往世上任何地方,哪怕是地狱,他都情愿。
他以前很喜欢看电影,特别是恐怖片,像《怨咒》《灵异咒》《午夜凶铃》这些都是看过数遍的,他一直以胆大敢闯自称。年轻时,也曾在夜里穿过一片玉米地去女友的宿舍。而今在深夜三点,当他无法随众入眠,突兀而孤单地坐在电脑前时,他不能如愿地选定一部电影。爱情不能碰触,亲情总伤怀;惊悚片不能看,怕里面的鬼就蹿到眼前;碟战片也不能看,动不动枪声四起,血流成河,吓他一身冷汗。人在寂静的夜里总是脆弱的,仿佛以前旧灯泡里的钨丝,不分电压高低,猛然间就要被吹断了,瞬间,漆黑一团。更可恨的是,竟然无法集中注意力,他尝试去做老婆的十字绣,但老是被一些奇怪的声响弄得心悸。夜里的声音似乎是被过滤过的,变得尖锐、突兀。那时,血从他的指肚滴到绣品上,一片深红。
比起来,他更喜欢白天,午饭后就开始招集一伙朋友,准备下午的走步活动。购置了行头,车也不开,仿佛将健康的赌资全部押在走步中。但越发沉默。黑夜是光阴中最锐利的一部分,如果你不成眠,将额外消耗掉你的能量。
那天一起吃饭,他老婆跟我说他是神经病,年轻时还大度,老了老了,疑神疑鬼,竟说老婆有外遇了。她问他有什么证据,他说因为在半夜睡梦中,她嘟囔过一个不相干的名字。这真是哭笑不得的事啊。
我们劝他,他笑笑,你们没经受过黑夜,不懂黑夜的事。
有人问,黑夜还能有什么事?黑夜就是叫人睡觉的,哈哈。
他沉吟半晌说,黑夜里,我自己也是一个鬼,活鬼。
一时众人沉寂。
有人为打破尴尬,对他说,你说说你是怎样当鬼的?
他拿起一杯酒,一饮而尽,仿佛他说的是恐惧至极的事,没有这杯酒,他将没有胆量说出。
他说:惯常下,灯光越点越亮,但这仅限于前半夜,三点以后,特别是四点左右,灯光越点越暗。我数过,一秒钟比一秒钟暗,暗到你们无法想象的地步。灯光一暗,屋子里就会出现一些影子,不是家具的影子,而是从没见过的物件的影子,有时像人,有时像兽,你越看它,它越靠近你。每回,我总是战战兢兢的,生怕被生擒了去。
这也太天方夜谭了吧?有人嘻嘻笑着逗他。
他说:是真的,最让人难以置信的是,在夜里我真切地看见过故去多年的爷爷从我家厨房走出来,去了卫生间,开水龙头洗了个澡,才又从厨房窗户里走的。我不敢跟家里人说,怕他们害怕。
果然,他老婆一下攥住我的手,脸吓得煞白。
他说:夜是很恐怖的,如果不能睡觉,最好一棒子打晕,失去知觉也比一个人醒着强。
这次聚会后不久,他要卖房子,说打听清楚了,他家小区以前是个坟场,埋过许多人。他找过仙家,仙家指出他这毛病跟居地不宜有关。他开始了找新住处的艰难历程,像个笑话,县城周边的新小区差不多都是埋葬死人的地方,而那些老房子,难保不是死过老人或者地底下是更老之人的葬身之所。这令他更生困惑。
黑夜也像一道狭长的街衢,人们踽踽独行于此,总是被惊恐和无望缠绕。那种无预见、无目标的徘徊蹀躞,促使他开始厌恶和逃避黑夜。
我妈用一生时间努力挣脱失眠的侵扰。
小时候,祖母总是瘪着嘴跟我说,你妈叫鬼催着哩。
那时天一黑,我妈就变得神经兮兮,目光涣散,举止迟钝,屋子里但有些许响动,马上警觉地勘察一番。似乎她在盼望什么,但显然她对这个盼望又有着深切的惶遽。
叫鬼催着的我妈,并不理会我的惊诧,即便我喊她,她都不应。她快速洗碗,扫地,快速封火,不由分说让我上炕,睡下,然后出门,回她屋里。很快,她屋里的油灯就灭了。祖母在吃烟,烟锅磕着炕沿边,嘣嘣嘣嘣,嘴角向下,目光鄙夷,低低地骂,懒老婆。
我问,鬼为什么要催我妈?
祖母拉长声音,你妈懒,鬼就要撵着走。
懒老婆我妈,是村里唯一中午睡觉的大人。我妈的懒还表现在另一处,那就是不下地劳作。我妈是村小学的老师,祖母说,她身小力薄,畏惧地里的营生,所以才偷懒去学校教书的。她挣的是村里最低的工分,五分。因为我妈懒,所以我们家就没劳力,一队二队都不想要我们家。不想要也没办法,支部书记说了,村里的五保户和没劳力的人家,分两份,每队一份。于是,我家成了一队的人。早晨,三娃的锣一敲响,一队的妇女们就光眉俊眼结伴上工了,那时,我妈早在庙院的教室里了。听见外面妇女们的笑骂声,我妈从不探头探脑,似乎外面的一切是与她无干的。但那伙老婆喜欢探头探脑,有得竟然会进教室,看看我妈在做什么,仿佛是前来监督的,既有怀疑又有鄙视。我妈苍白地笑笑。一个老妇女出来说,看人家,细皮嫩肉的,娇气得见不了风雨。边说边瘪嘴。妇女们哄堂大笑,难听话随着唾沫四下里飞。
最令祖母难以容忍的,是我妈对分粮食不积极,总是磨磨蹭蹭的,眼看着人家把好的分完了,我妈才拿条口袋去。别人是一次分完,她不,她总是要人家分两次或者三次给她。祖母瞪着眼,嫌弃她没多大出息。有时我妈会带我去分粮食,那时她就不用人家给她分好几次了,因为有我在现场看着,她可以将粮食分成好几次扛回家。分粮食多在下午,每次我妈将粮食全部扛回家,就伸手不见五指了。祖母在厨房里熬点饭,嘴里不干不净的。我妈疲惫地坐在院里的石头上,汗水将她湿透。这顿晚饭,她肯定不会吃。我们吃饭的时候她屋里的灯已灭掉。祖母眼睛瞟了瞟,骂一声,懒老婆。
老姑村里赶庙会,赶着车邀祖母,我有点咳嗽,没去,晚上跟我妈睡一盘炕。我很少跟我妈睡,再说,我妈睡得实在早。外面街上还有人说话呢,我妈就把灯掐灭了。我睁着眼,一点也不瞌睡。我妈动也不动躺在那里。我翻了几个身,我妈有点严厉地说,不要动,好好睡觉。我便不敢动了。不动的结果是,仿佛睡在一块坑坑洼洼的石头上,石头硌得我浑身疼。后来,疼得就睡着了,又疼醒过来。醒过来时我面对着窗户,外面黑漆漆静悄悄的。我翻过身,看见面前一个庞大的影子,吓得我用被子蒙住了头,大气不敢出。听祖母说,鬼喜欢在夜里出没,一会儿变大,一会儿变小,你看它是石头它就是石头,看它是走兽它就是走兽。莫不成,我妈的屋里真的有鬼?半晌,我蒙在被子里出了一头的汗,外面无声无息的,我悄悄地再探出头来。这回看清了,不是鬼,是我妈,披头散发地坐着,两眼直愣愣地看着窗外的黑夜。
我喊,妈。
她伸过手来摸我的头,你醒了?
妈,你怎么不睡呀?
我妈的手冰凉,妈睡不着。
那你在跟谁说话?
妈没说话呀。
我听见你说了。
跟鬼说的吧。
妈,我害怕。
别怕,鬼就是黑点,长点,不讲理点,它也不害人。来,闭上眼,睡吧,睡着了,鬼就走了。
鬼没走,它进了我的梦里,跟我妈一样,披散着头发黑漆漆地蹲在门前,似乎它要走,又似乎它要留,我妈跟它商量说,园子里的果子熟了,你到树上吃吧。它不说话。泉子沟的水满了,你去喝吧。它不说话。后来,我妈有点生气,说,你怎么这么无理,怎么就不放我一回?那鬼动了动,恍惚看见它的脸,是我们村最厉害的福鱼,嘴大大的,黄牙齿,短腿,大屁股,她手里拿着南瓜子,边嗑边说,凭什么你叫去我就去,你算老几?一个懒老婆还指手画脚?日能的你。猛地就朝我妈扑过来了,我大叫,妈,妈。
醒来,出了一身的汗。我的喊声把猪圈边上的我妈喊回来了。她摸摸我的头,又摸摸她的头,说,你有点烧。
祖母走亲戚回来,把我从我妈屋子抱回来,疑惑地说,有了鬼了?
到我长大点,知道我妈得了一种叫失眠的病,就是不睡觉,黑里白里都不睡。在村里,没有人得这病,大部分人对夜有种诚恳的依赖,乃至对枕头和热炕也有这种信任。我在去伙伴们家玩耍时,会遇见她们下夜班的父兄在热炕上睡觉的情形:雷鸣般的酣声响彻窑洞,任我们在他们身边叫喊,声多高,多乱,都不会醒来。但我们家永远静悄悄的,只有祖母磕烟锅声高点,但那也足以令母亲心惊胆战了。
我妈的麻烦源于她爹的死,那年她十三,高小没毕业。作为长女,她成为家里的顶梁柱,每天凌晨跟弟弟去捡炭,回来饭也不吃就去上学(她还记挂着学校每月三块钱的奖学金),晚上要磨大半夜的面。也就是那段时间,生活的压力让她对自己的睡眠产生一种憎恶感,她觉得睡眠是抵挡她支撑家庭运转的唯一阻碍,她盼望天亮,盼望能使家里有更多的炭、更多的面,盼望能早点得到学校的奖学金,盼望家里有足够的洋油和盐。而她不知道,这种操劳,将成为习惯,成为一种病症,困扰她一生。
像一场永无休止的接力赛,我注定要接过我妈递过来的失眠症。
一个庞大的影子,出现在我床头。它没有具体形状,也没有具体表情,它就在我的幻觉里生存,有气息且具备行走功能,随我的心境和欲念变幻莫测。当我的眼皮尚能支撑,它是不存在的。风从河床里吹来,院里,树枝折下来的声音令人惊心,窗帘上方的空隙,月亮微弱的光芒照出屋里支离破碎的影像。我开始困倦,思维模糊,眼皮沉重,并很快入睡。不久,梦尚未成形,碎片在脑海里游移,一滴水,一根针,一个按钮,叮,我猛然清醒——仿佛冷水浇头——并屏住呼吸。床头伫立之物开始移动,它走到炉火旁,带动桌上的书,啪,一本书掉下来,时间静止。少顷,它又开始移动,摸摸放在桌上的钢笔,灰色的,笔尖锐利的寒光照见它的样子:长长的毛发,狗一样湿润的鼻头,还有一张无法冠以形状的嘴。后来它按下录音机放带键,邓丽君的《再见我的爱人》,唱了一句goodbye my love,复按暂停键,再放,再停,再再放,再再停,goodbye,goodbye……我惊恐万分,不自觉地大喊,可是喊不出来,我看见自己憋得通红的内脏,像个气球,正在缓慢地胀大。我拼尽浑身力气,仿佛要冲破,又仿佛要摧毁,自腹腔深处吼出来的声音并无臆想中锐利,它断续,虚弱,我张开嘴,奋力睁大眼睛。影子倏忽消失。窗外依旧寒风肆意,黑暗无边。
炉火已经熄灭,冬天的风从看不见的墙缝里渗出来,冷气正一点一点通过呼吸将我冻住。似乎看到门外那盏路灯“小篮子似的不停摆动”,它影影绰绰的光线,照见那个庞大的影子,贴着墙壁,努力缩成片状或点状物。手电打开,一束苍白的光线自手中升起,扩散到紧闭的窗户和门板上,一切都遵循着沉默的样子。
另一些夜晚,尝试戴耳机,听着歌陷入昏沉的睡眠状态。这种仿佛被许多事物包围的睡眠似乎很安全,好歹能坚持一段;但随着电池的耗尽,由转速不匀带来的怪音,再次将那个庞大的影子从暗处揪出来,乃至更加张牙舞爪,狂笑,挥舞着大手,带来嘶吼、风沙和暴雨,无法躲避。我只能如往日般陷到挣扎着醒来的地步,而黎明尚未来临。
这种关于睡眠的困惑,因远离亲人和近朋,变成一种私己的苦恼,无法倾诉排解。我在夜里洗衣服,透过炉火的光,看自己手上沾着的泡沫,消磨着漫长的黑夜。关门前确认,没有把庞大之物放进来。临上床,在火里压了一块煤,希望它一直以火红的样子暖到我的梦里去。一切并未如愿,炉火在黎明来临之前会熄灭,夜夜重复夜夜。
昏昏然的白天,同事带了食物来,我们在炉子上煮汤,在等待吃饭的过程中,她翻了我看的书,又去摆弄随身听,突然就说,你每天听个死人唱歌有什么意思呢?
我怔在那里,心却狂跳起来。
仿佛在考验你的耐心和承受力,夜漫长得叫人心慌,你真切地看见了属于你的时间一点一滴地溜走。大多时候,我是那个开着灯睡在床上看书的人,也有时候,我会出现在凌晨的厨房里,那不是忙碌,也不疲惫,那是一种被世界遗忘掉的寂寞,食物的香味氤氲着无人能懂的孤独。长夜漫漫,无边无际,可憎的是无尽头。
如果说白天的时间是点状的,夜晚的时间就是线状的。没有合适的仪器能精准地丈量出它的长度,唯一安慰的是,白天需要费时费力地工作,在夜晚变得轻易,用时之短,教人瞠目。许多有睡眠障碍的人,疲惫地度过黑夜,并尝试用无数种方法试着与“鬼”和解。据说跟“鬼”处得讲究技巧,得顺着它,容着它,并在这种貌似低贱的姿态中,成为它最贴心的朋友。那样的话,或许能取得一些额外的收获。给你解药的,恰恰是那个给你病的。我深谙其理,但常常无济于事。
我的朋友喜欢在夜里写作,当世界全部沉睡,他仿佛是孤单的船只,漂荡在无边无际的海面之上,他可能遇见海怪,也可能遇见仙人,可能葬身海底,也可能浴火重生。文字带来新鲜而永不重复的体验。这种抛离尘世的姿态和感觉,使他陷入一种美妙的境地,仿佛自己成为上帝。值得一提的是,他恰恰是睡眠极好的人,只要他愿意,他可以在任何时候任何地点睡着,有一次一群人在一起吃饭喝酒,他竟然坐在椅子上打起酣。我想,比起我和我们这些被睡眠困扰的人,他更像一个胜利者,比我们深夜梦回所见到的鬼影子更强大,更有毅力。他也喜欢说,他是连鬼都惧三分的人。
我跟我妈坐在一起时,喜欢交流夜里睡不着的心得,一致以为,倘若边上有个人睡着,有了一定的安全感,睡眠会稍微好些,即便有庞大或细小的影子样的物体搅扰你,你也会因为旁边那个人而比平日里勇敢些。相反,如果一个人睡,势必就要独自面对,力量薄弱,当然对方会越发强大。
这些年,我们寻找一切可助睡眠的偏方,睡前喝红酒、牛奶、蜂蜜水,吃苹果……所有方法都成为过我们的拯救睡眠的稻草,也是所有失眠者的稻草。稻草的功用,怕只有稻草知道。
我们异常爱惜着睡眠,仿佛一场浩大恭敬的仪式。只要我们躺下去,敲门声、蚊虫叮咬,或地震来袭,都能纹丝不动,只等待它,被它轻薄,唾弃,嘲笑,似乎甘心。
据我妈讲,五十年了,每天晚上她都在欲睡非睡昏昏沉沉中度过,能感觉到血一点一点耗干,当然,经过几十年时间的煎熬,我妈已不再大惊小怪地提及,虽然疲惫不堪。
我知道,睡眠并不是鬼,碎片般纷纷坠落的噩梦也不是,梦里那个庞然大物的谶语也不是;深夜清醒的鬼,是我们自己,是心里和肉体里藏着的物件。它在不同的年龄段,不同情境中,变换着不同的模样。仿佛孤独,仿佛饥渴,仿佛寂寞,仿佛欲望,仿佛兴奋,仿佛愧疚,它们一起组成鬼的样貌。在年里月里,日里夜里,在迷宫般的街衢里,在四季循环交错里,跟你决斗、交手、妥协、握手言和。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