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雪峰批评思想里的鲁迅资源

2016-11-26 02:54
华夏文化论坛 2016年1期
关键词:冯雪峰胡风鲁迅

孙 郁

冯雪峰批评思想里的鲁迅资源

孙 郁

【内容提要】冯雪峰是最早用马克思主义理论客观评价鲁迅的批评家,他在鲁迅那里发现了革命知识分子的宝贵精神资源。从鲁迅遗产出发,他对于现代文学的批评别具一格,带有明显的个性色彩。冯雪峰的鲁迅研究的特点之一,比周扬的理论更有情感因素,但是过多把鲁迅叙述到政党文化的逻辑秩序里,这影响了鲁迅思想的传播,使鲁迅精神带有了意识形态的色彩。

鲁迅;冯雪峰;批评;左联

文学史家早已意识到,如果不是冯雪峰、瞿秋白出现在晚年的鲁迅面前,后来的关于鲁迅的叙述,可能是另一个样子。瞿秋白过世过早,没有经历左联的风波,但对于鲁迅的思想的列宁主义式的定调,由他而起。其后,鲁迅左转的过程,冯雪峰的影响不可低估。是他第一个把毛泽东的名字代写在鲁迅的文章里,而在鲁迅葬礼的过程中,治丧委员会出现毛泽东的名字,也是冯雪峰的安排。上世纪四十年代后,共产党人对鲁迅的言说,调子趋于一致,而毛泽东对鲁迅的评价,也是在他们基础上的延伸。这个过程梳理清楚,鲁迅的身后叙述基调也可以得以一定的注解。

在左翼批评家中,冯雪峰与周扬属于两个世界。他的存在留在了批评史的深处,而周扬则在思潮、运动史中被一般性地叙述着。前者关乎左翼知识人的良知与信念,后者则是政党文化的符号,乃意识形态下的审美体系。这种差异演绎出后来激烈的摩擦,乃至酿成一个悲剧。左翼文化的分野,成为后来知识分子不同选择的起点。

无论学界如何描述周扬的学识和思想,人们对他的印象,似乎都不及冯雪峰深刻。一部《回忆鲁迅》,足以超越诸多关于鲁迅的纪念文章,冯雪峰的这本著作,幽婉、深邃的情思背后,有现在知识人的无边的心绪。《回忆鲁迅》开篇对于鲁迅精神暗色的描述,有着诗一般的旋律。那时候喜欢鲁迅思想的许多学者,似乎都无法达到冯雪峰的水平,他对于鲁迅的知识分子的复杂性的勾勒,以及左转时的心绪的描摹,都被后人不断引用。朱正先生说,冯雪峰对鲁迅的陈述,也感染过他,而他自己的那本薄薄的《鲁迅传》,也是冯先生促成出版的①《冯雪峰纪念集》,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3年,第390页。。对于鲁迅研究而言,冯雪峰的劳作,是有着奠基性的价值的。

当他出现在鲁迅身边的时候,质朴里的稚气以及做事的韧性,很快引起鲁迅的好感。以批评家身份出道的冯雪峰,是左派里的一个异类,完全没有盛气凌人的样子。当创造社、太阳社的青年围剿鲁迅的时候,他还并未接触鲁迅,但他很快发现了围剿鲁迅者的问题。1928年,他发表的《革命与知识阶级》,批评了李初梨、成仿吾等人对鲁迅置于死地的态度,对于鲁迅充满了理解和信任:

鲁迅自己,在艺术上是一个冷酷的感伤主义者,在文化批评上是一个理性主义者,因此,在艺术上鲁迅抓着了攻击国民性与人间的普遍的“黑暗方面”,在文化批评方面,鲁迅不遗余力地攻击传统的思想——在“五四”“五卅”期间,知识阶级中,以个人论,做工做得最好的是鲁迅;但他没有在创作上暗示出“国民性”与“人间黑暗”是和经济制度有关的。在批评上,对于无产阶级只是一个在旁边的说话者。所以鲁迅是理性主义者,不是社会主义者。到了现在,鲁迅做的工作是继续与封建势力斗争,也仍立在向来的立场上,同时他常常反顾人道主义。①《冯雪峰选集·论文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3年,第5页。

冯雪峰朦胧地感到了问题的核心,但理论的表述还浮在表面。不过他对于创造社诸君提出了一种警告,这倒是意味深长的:

一大本杂志有半本是攻击鲁迅的文章,在别的许多的地方是大书着“创造社”的字样,而这只是为要抬出创造社来。对于鲁迅的攻击,在革命的现阶段的态度上既是可不必,而创造社诸人及其他等的攻击方法,还含有别的危险性②《冯雪峰选集·论文卷》,第6页。。

指出创作社具有一种危险性,这在当时要有相当的勇气,陈涌先生后来评价冯雪峰这个行为,认为是左派人士最早肯定鲁迅文字,“在三十年代,不但在鲁迅一般朋辈之中,而且在共产党人中,雪峰同志是少数真正理解鲁迅的人之一”③《冯雪峰纪念集》,第290页。。可以说,冯雪峰的批评之路,与创造社以及后来的左联的周扬的逻辑点并不一致。他在一开始,就以非意识形态的方式理解鲁迅,又在鲁迅那里引伸出属于意识形态的内容,从而因势利导地把鲁迅资源转化成革命文化的一部分。这是那时候的许多左派批评家都不会也难以做到的工作。

资料显示,他与鲁迅的频繁接触,催生出许多知识分子与革命的话语,他也因为一种爱意和执着赢得了鲁迅的信任。当他经历过两万五千里长征,并从瓦窑堡潜回上海的时候,其传奇的色彩中的神秘之旅,都成了鲁迅好奇的所在。因了这个出发点,他们彼此有了互动的内容。如果说瞿秋白使鲁迅看到了左派知识分子思想里的魅力,那么冯雪峰则以自身的实践影子让鲁迅感受到了改变未来的可能性。鲁迅编辑瞿秋白的遗稿《海上述林》的时候,体味到思想里博雅、广阔的救世的情怀,他在冯雪峰那里则意识到瞿秋白的精神的另一种折射,那恰是鲁迅自己所没有的存在。这些青年的文学感觉中的殉道意识,唤起了鲁迅对新的知识群落出现的渴望,这种挚爱,在旧的士大夫那里是难以见到的。

对于冯雪峰而言,在鲁迅那里发现的精神不亚于苏俄理论里的光芒,他在这位党外文人身上看到了更迷人的存在。鲁迅的深刻不仅仅在苏俄话语逻辑层面,也在中国现代知识分子自发的逻辑中,即从鲁迅的资源中看到了中国知识人本身具有的合理的革命基因。而由此延伸出的批评理论,和周扬式的教条主义便有了根本的差异。

作为诗人和批评家,冯雪峰在鲁迅那里找到了现代新文化的本质的所在。除了《革命与知识阶级》一文,他关于鲁迅的论述渐渐趋于成熟。《关于鲁迅在文学上的地位》《鲁迅论》《鲁迅和俄罗斯文学的关系及鲁迅创作的独立特色》《论〈阿Q正传〉》《论〈野草〉》都集中体现了创造性的观点。这些几乎都是心灵攀谈的结晶,没有俄苏文学理论生硬的痕迹,泛意识形态的因素较他人甚少。印象里,他的鲁迅观是带有一种心灵呼应的情感的,又能在冷静中判断其间的变化轨迹。与一般人对于鲁迅性格呆板的评述不同的是,他看到了鲁迅精神的多面性和思想表述的分寸性。比如,对那些恶的势力发出的声音,他是以刻毒的语言回击对手的,而对于善意者的误会,他不过只发一点牢骚而已。冯雪峰发现,鲁迅在《野草》《彷徨》里体现的精神和在《华盖集》里体现的意识有别。晦涩与朗健的东西皆有。有人将此看成一种矛盾的一面。冯雪峰则以为,这只是鲁迅的两个侧面。他在忧郁、痛苦里表现的情绪,同时也被其以另一种方式否定或克服着,即在绝望的表述里,是有突围的渴念的。知其不可奈何却非安之若命,这是鲁迅的基本的状态。早期的许多左翼青年批评家没有看到鲁迅矛盾中所流露出的进击意识,而只有冯雪峰与瞿秋白最早发现并阐释了这一点。

《回忆鲁迅》对于他们间的对话的描述相当丰富。彼此真诚的对谈间的动人之声看出了鲁迅内心最为柔软的一面。冯雪峰以沉静、舒缓的语言,再现了鲁迅面对自我的困惑那种解剖自我的情形,仿佛心灵与上苍有了交流,现出形而上的光环。他发现鲁迅面对着许多对立者,自己也是自己的对立者。于是在不满的过程,一面拷问着对象世界,一面审视着自我。这是中国士大夫与绅士阶级从未有过的状态,犹如陀思妥耶夫斯基式的挣扎,但又多了革命的内涵。对于这种复杂性,他意识到以往的理论对其描述的尴尬,因为鲁迅不属于那些教条概念下的人物。即便早期的个人主义,也非胡适式的,那精神隐含里的革命基因,是与后来的中国革命理念有衔接的可能的。

吸引冯雪峰的是鲁迅的人格。他觉得鲁迅有儿童的天真的一面。有一次他和绿原说道:

真正的诗人是个儿童,鲁迅就是个儿童。有一次,我买了一堆杨桃去看他,我们两人一起站着吃。吃了几口,他一松手,吃了一半的杨桃掉在地上,跌出一淌水来。想不到他立刻弯下腰,抓起来又往嘴里送。一面吃着,一面和我哈哈大笑,这不是儿童习气是什么?①《冯雪峰纪念文集》,第 276页。

在对鲁迅的描述里,他刻画了一个天真、可爱、深切、真挚的鲁迅形象。在“横眉冷对”背后的情感与态度,得到一次暖意的表达。对比一下萧红的记叙,彼此的调子何等相近。而左联的一些批评家及厌恶鲁迅的绅士们,是不会看到这一点的。

鲁迅逝世一周年的时候,他发表了《鲁迅论》。赞扬鲁迅“以毕生之力作了民族图史,和中国民族衰弱史一同,就有更鲜明的中国人民的血战史陈列在那里”②《冯雪峰选集·论文卷》,第49页。。冯雪峰看到鲁迅的身上迷人的地方,除了智性和想象力外,那种与旧的遗存搏斗的姿态,恰是其精神高度的呈现。他使用了“阿Q主义”这个概念,并从那里嗅出古老的幽魂的气息,而《故事新编》中“伟大的傻子精神”亦让其心醉。在鲁迅杂文世界里,发现了将诗和争论凝结为一体的文艺形式。而那文字背后,乃“战斗的意志和博大的爱”①《冯雪峰选集·论文卷》,第57页。。多年后,在《论〈阿Q正传〉》中,他认为前期鲁迅的作品有政论家的色彩,阿 Q形象其实是“奴隶失败主义”的缩影,他的身份是雇农,却又超越了雇农身份,具有着非同寻常的意义。文章中,看得出作者不凡的洞悉力,他认为鲁迅自身有克服自身问题的潜力,这是鲁迅塑造人物时超越自己经验的内因。冯雪峰以自己的慧眼,从美学层面,勾画出鲁迅世界的迷人的亮点。

在众多的批评文字里,他的落脚点在鲁迅的战斗性上。即便面对《野草》这样的文本,他从那些虚妄、痛楚的迷雾里,依然看到鲁迅孤独前行的影子,一个在否定中前行的思想者。《鲁迅和俄罗斯文学的关系及鲁迅创作的独立特色》一文,对于鲁迅摄取域外思想的论述颇多新解,在战斗性的文本中闪烁着人类进取的渴念,而鲁迅的革命性,是在多维的文化参照里完成的。在鲁迅还没有加入左联之前,他的思想状态和审美状态,已经具有了左派文化的逻辑性,还没有成为马克思主义的一员,却比许多自称马克思主义的青年要多有一种智慧。冯雪峰写道:“他保持着自己的独立思想和自己在思想领域上独立作战的路线,虽然他又绝不愿意自己独树一帜(不仅在政治上不愿,而且在思想上也不愿),而总是要和人民革命的需要相一致”②冯雪峰:《回忆鲁迅》,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2年,第26页。。这种状况使冯雪峰意识到自己的使命,他希望自己能够促进鲁迅与共产党的接近。瞿秋白与鲁迅的相识,是他亲自安排的,而鲁迅对延安的态度,也是他的影响所致。当两个口号争论的时候,他有意把中共对于托洛茨基的态度写进鲁迅的口述里,也策略性地将其和毛泽东的思想联系起来。这是扭转文学史叙述的一个重要节点,此后鲁迅开始被红色文化不断演绎着。一个完全不懂政党文化的独立的斗士鲁迅突然进入政党文化的话语表达自己的思想,显得异常突兀,而冯雪峰恰是那突兀的制造者,他以自己的善意,将鲁迅叙述到政党文化的逻辑中来了。

显然,我们的批评家在此把复杂的鲁迅单一化地刻画到历史的景深里,对照晚年鲁迅的杂文和翻译之文,一切并非如他的叙述那么确然。冲突是越发激烈了,而思想则交织在多种语境里,这是冯雪峰无力描述的所在。《回忆鲁迅》遗漏了鲁迅晚年的许多思想,革命性的因素虽然很多,而另类的文化精神也时隐时现着,岂是政党文化可以绘之?

《鲁迅回忆录》对鲁迅的列宁主义化的描述显得牵强,这是该书失败的部分。新中国成立初,为了表现鲁迅遗产的正当性,如此描绘也可能是一种策略。但那些连鲁迅都没有体验过的俄苏式的逻辑,与鲁迅文本的差异显而易见。另一篇文章《党给鲁迅以力量》,史料也许不错,但一些观点也外在于鲁迅的世界。鲁迅倾向性的存在被描绘成确然的遗产,就放大了其精神的另一面。比如,论述鲁迅对毛泽东的态度,都没有具体的资料,多为主观的陈述,强加给鲁迅的东西是有的。从整体思路看,冯雪峰看到了鲁迅的独特性无以伦比性,但背后的参照可能出现问题。同样是左翼,鲁迅的思想与共产党人的思想,的确存在巨大的差异。回避这个差异,也意味着冯雪峰内心的实用主义策略是何等深切。

这种实用主义,乃对周扬等人的一种抵制。他意识到只有复活鲁迅的遗产,才会避免把文学引向教条主义的歧途。而办法是,只有把鲁迅与毛泽东并列起来,抵制才有成效。无论作者意识到与否,他的把鲁迅权威化的过程,既扩散了其精神的影响力,也将其纳入另一种意识形态之中,鲁迅的正襟危坐气,也由这类叙述中被呈现出来。神话鲁迅就是在这种多种精神元素里,被集体性地勾勒出来。

从三十年代末开始,他一直不满于左翼文学指导者的文学观念。主要的理由是,那些口口声声讲革命文学的人,常常忽略文学内在的规律性。与这种泛意识形态化的文学批评观进行对话和较量,构成了其批评思想的核心特色。而这些,都延续了鲁迅《二心集》《南腔北调集》的某些思路。应当说,这种用意是可佩的,但是他的劳作的结果却呈现出神话鲁迅的逻辑,也恰恰是远离鲁迅遗产的一种悖论。

具有诗人气的冯雪峰显得机敏而固执,不像周扬那样一直处于政治的风头上。唐弢回忆他们之间围绕文学文本不同看法时的争执,都可以想见其与后来主流批评观的差异。他有良好的艺术直觉,理论水平虽然不及胡风、周扬,但在审视作品文本时的精准和表达的精细,也令人赞叹。那篇关于艾青诗歌的通信,对于诗歌内在性的美的勾勒,非一般人可以为之。而描述丁玲作品的内核的演变,点点数语,妙思已出,看出精神的高度。对于丁玲的评论,他有多篇文章,比如对《莎菲女士日记》与鲁迅《伤逝》的比较,看得出慧眼里的意象之深,讨论《太阳照在桑干河上》,纵深感里的智慧散发着温情。他关于欧阳山、柳青的评论亦有特点,尤其对于柳青文体里流露出的意象的多重性的思考,既有所肯定,又提出建议,都看出其批评眼光的独到。

沉浸在鲁迅文本的冯雪峰著文常常单刀直入,没有温吞的感觉,对于不喜欢的作品,从来都直言相告。《论民主革命的文艺运动》对“国防文学”的批评一针见血,他在此文中对公式主义的批评,都有针对性,是延续鲁迅的某些意识的。四十年代后期,胡风所担心的概念化的作品越来越多,冯雪峰对此也颇为不满。1953年,在一次会议上,他做了《关于目前文学创作问题》的演讲,对于创作落后于现实的情况颇为担忧,他认为,“在领导思想上,为政策写作,写政策,这不是马列主义的概念,而是政策概念”①《冯雪峰选集·论文卷》,第388页。。他在文章中点名批评了老舍,以为那时候他的写作走了反艺术规律的路:

这种创作路线,影响了有才能的作家,也包括老舍先生。《春华秋实》是失败的,没有艺术的构思,这是奉命写的东西,“三反”可以写,但可以不这样写,这条路是走不通的,我们要把老舍先生走得很苦的道路停下来;我们要否定这条路,否定这条反现实主义的创作路线②《冯雪峰选集·论文卷》,第390页。。

在另一篇《关于创作和批评》中,他对杨朔、刘白羽的文本颇多不满,认为现实主义的因素是弱化的。“现在许多人中,确实存在着一种无斗争的精神状态,一种‘胜利’心理,这是我们应该以高度的警惕性来注意、来指出的。”③《冯雪峰选集·论文卷》,第406页。在冯雪峰看来,批判意识,直面现实意识依然重要,文学要保持的恰是这种精神,他确然地发出“我们应该提倡讽刺”这样的声音,而自己的依据,恰来自鲁迅杂文一再强调的精神。

新中国初期,他关于文学的批评主张多处显得不合时宜,对照一下流行的文章和作品,冯雪峰与胡风的感受是接近的。据许觉民回忆,“他认为把文艺分为政治标准第一,艺术标准第二是说不通的,文艺首先是艺术品,就应该以艺术质量来衡量一部作品,好的政治内容必须通过高度的艺术表现力才能显现出来否则只剩下干巴巴的政治口号,算不得艺术”①《冯雪峰纪念集》,第317页。。他与胡风意识到文学在渐渐离开鲁迅的传统,知识分子的功能也开始弱化。这给他们带来了困惑,随之而来的是抵抗。后来,冯雪峰把精力投入到鲁迅全集的编辑工作,也有一种招魂的渴念吧。

1957年,冯雪峰遭到意想不到的批判,他的偏离周扬思想的话语成了反革命右派分子的依据,以鲁迅为参照的批评思路已经不能给他带来护身符的便利。他和他依傍的鲁迅遗产都被卷入黑暗之地。在周扬等人看来,无论是鲁迅还是冯雪峰,无一例外地都是缺失党性原则,而鲁迅晚年对于左联领导否定性的判断,是冯雪峰的导演所致,即以一种宗派的方式抵抗组织的圣神性。批判他的文章甚多,其中一种主张是,思想深处与胡风在一个层面,乃反马克思主义的一种偏狭存在,这种指责的背后,对鲁迅的不满也深含其间。

冯雪峰的遭难既是宗派的恶果,也存在着理论上的纠葛。他的理论与胡风的理论有接近的地方,也存在诸多的不同。有学者对此做了一种辨析:“在文艺创作过程中,重视审美主体对于现实的肉搏、突进、拥抱,冯雪峰、胡风是继承与坚持了鲁迅的创作传统的”。②陈早春:《冯雪峰评传》,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3年,第 409页。但另一方面也有着一定的差异,他们都强调了主观力的作用与价值,但冯雪峰认为“‘主观力’只有从‘深入人民生活和斗争中’去获得,主观力的提高,只能通过高度地反映人民力来显示。胡风则认为,作家如果不先获得坚强的思想力,就容易被群众生活中的落后的现象所‘淹没’”③陈早春:《冯雪峰评传》,第 409页。。从上述的情况看,冯雪峰比胡风更具有政党文化的意识,思想一定程度接近毛泽东的逻辑,但在根底上,鲁迅的经验在这里是以自己的生命体验而被陈述出来的。反对冯雪峰的人把他与胡风联系起来加以批判,也不是没有道理的妄议。

对比俄国十月革命胜利前后左派知识分子的艺术观念的建立过程,中国左翼批评理论只经历了极为简单的对话、交锋时光,在哲学层面和审美层面都还缺少思想的深度碰撞。瞿秋白是从俄国那里运来了许多思想,他转译的马恩的关于艺术的理论,都还是片段性的,只有鲁迅在马克思主义和非马克思主义的理论译介对比里,开始形成自己的思想。那些鲜活的精神都与他的历史经验和现实经验交织在一起。冯雪峰、胡风一定程度延续了鲁迅的精神遗产,但因为知识结构的局限与生命体验的经验的不足,不能像鲁迅那样厚实地面对艺术与政治的难题,他们显示了自己的先天不足。批评他们的人有许多观点充满谬误,可说在美学问题上,一些指责也并非没有理论的依据,只是原本争论的话题变为政治审判的时候,思想的演进也就终止了。

认真梳理他和胡风的异同,可以看出,胡风把鲁迅与马克思主义的原理定型为一种原典性的存在,获取这个存在的能量比在世俗社会的一般性生存要高明得多。而冯雪峰更看重实践里的思想的鲜活性。胡风觉得在鲁迅传统那里,已经具备了消解教条主义的功能,与之略有差异的是,冯雪峰看到个体与群体可能通过党性准绳而达到一种新的境界。这一点与葛兰西的思想略有相似之处,“先进阶级为实现自己的战略总目标,就必须同化在意识形态上战胜传统知识分子”①田时刚:《〈狱中书简〉》译序,见葛兰西《狱中书简》,北京:人民出版社,2007年,第9页。。但这种同化过程主体世界如何安放,胡风自然比冯雪峰考虑深切。在左翼文化策略上,胡风很少列宁主义痕迹,而冯雪峰是受益于列宁的思想的。这个微妙的不同也导致了后来的学术评价中胡风更具魅力的原因所在,中国左翼批评的分水岭也在此可以看清一二。

在后来的反省里,他承认自己的失误,比如性急,比如在两个口号之争中的态度,都有可批评之处。但鲁迅的精神无论过去还是现在,都没有过时。“文革”中他在暗地与友人抨击江青、姚文元,都说明其内心基本的底线仍在,为社会殉道的精神仍在。只是青年的一代,不易理解鲁老夫子,而由他自己奠定的叙述鲁迅的逻辑是否也有几分责任,冯雪峰没有说,但就内心而言,也未必没有醒悟过吧。

关于左翼文化的历史,尤其是左翼文学批评的历史,胡风、冯雪峰提供的经验似乎并未能被后来的批评家深入总结。他们的批评思想在战乱的、思想尚未统一的年代,具有相当的自由性和进取意识,而在思想定于一尊的时候,都溢出了周扬所规定和执行的思想模式,于是马克思主义批评的多种走向和可能性也遭到遏制。他们都希望能够像鲁迅那样以智性和趣味拥抱人间的绿色,并耕耘出诸种梦想。但收获的却是无边的荒凉。在这个荒凉的世界,他们又以自己的陨落,保持了生命的纯洁。

年轻的时候,他在《雪》这首诗里说:

为了净化大地,

他献出了自己。

现在想来,他也是“献出了自己”的人。遥想那一代人的选择,看出文化发展的悲欣交集的一幕。鲁迅在复杂性中呈现出一种纯粹性的追求精神,而冯雪峰则在纯粹性的追求里坠入复杂性的深谷。鲁迅死于爱鲁迅者的语境里,实在也是文化的非逻辑的逻辑。冯雪峰坚守中失去了自由,他悲苦的意识里缠绕着左翼文化的自戕式意识。你或可以说这是探索里的一种歧路,或者历史的必然,至少这些苦楚的经验告诉我们,左翼理论如果与复杂的社会和鲜活的生命体验脱节的时候,消失的不仅仅是思想,还有一个个渴念解放与自由的生命。无论是胡风还是冯雪峰,他们悲惨地与世间离别的时候,都带走了鲁迅灵魂里的不安的叹息。

孙郁,男,1957年生,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中国鲁迅研究学会常务副会长(北京 10087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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