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华文文学中的白蛇主题①

2016-11-26 02:54瑞典
华夏文化论坛 2016年1期
关键词:白蛇华语华文

[瑞典]罗 靓

世界华文文学中的白蛇主题①

[瑞典]罗 靓

【内容提要】本文从三个方面来讨论世界华文文学中的白蛇主题。第一部分从历史、地理、语种及人种的多重维度讨论“世界华文文学”概念。从历史而言,所谓 “世界华文文学”概念应从前现代东亚华语圈的存在和未来以语言为基础的文化圈出现的可能来多方探讨。从地理而言,在这看似包容的“世界华文文学”概念中,中国大陆文学却并无一席之地。从语言学的角度来看,这一概念折射了从“中国文学”到“华语语系文学”的转型,并凸显出其中对杂糅之美的强调。而从种族的角度而言,这一概念触及到“世界华文文学”的根基问题:其中的 “华”仅为书写语言媒介,抑或是对书写者华人身份的强调?第二部分触及世界华文文学中的白蛇主题,并从唐宋、明清及现当代的历史转折中简要讨论该主题的演变。第三部分通过对白蛇主题中宗教与哲学、民间与文人、文本、图像、其他媒介的关系的简单梳理来强调世界华文文学中白蛇主题的跨学科、跨文化比较及其媒体间性。

世界华文文学;白蛇形象;主题的演变;跨学科比较

所谓世界华文文学的提法,有论者称是20世纪80年代中期以后才产生的概念②古远清:《从陆台港到世界华文文学》,台北:新锐文创,2012年,第260页。。而这一概念的产生、变异,甚至终结的可能,都应该从历史、地理、语种及人种的多重纬度来进行梳理和检讨。本文尝试结合白蛇主题在华语文学世界的传播与影响问题,探讨白蛇故事在不同历史时期被重述的特征,以及其背后呈现的观念演变。

一、世界华文文学的历史、地理、语种及人种的多重维度

1.历史维度:“前现代”世界华文文学?未来的 “世界华文文学共和国”?

首先,所谓世界华文文学,最早可追溯到何时?它是否有较为深远的历史维度?抑或它是一个只能适用于现当代文学的概念?说到世界华文文学,似乎鲜有论者提及所谓 “前现代”时期民间传说在东亚华语区的影响。更为重要的是,“前现代”朝鲜、日本、越南的知识分子所写的所谓 “汉诗”,也似乎并未被研究者们纳入所谓“世界华文文学”的范畴。难道“世界华文文学”必须是现代民族国家产生过程之中或紧随其后,为反抗民族国家身份桎梏而创造出来的以文化抗衡政治的文学?如果我们把眼光放得更为长远,探究 “前现代”的世界华文文学是否能对当前世界华文文学研究领域试图超越政治桎梏却深陷政治话语的状况提供些许借鉴?

其次,在超越政治的所谓文化至上的话语中,世界华文文学是否真正能为世界各国的和平共处创造可能?所谓 “世界华文文学共和国”是否真能存在?①参见Pascale Casanova,The World Republic of Letters,translated by M.B.DeBevoise,Cambridge:Harvard University Press,2007.在这个以所谓共同语言为基础的超越国界的“理想国”里,是否真的没有权利结构中的高与低、没有霸权与弱势群体的对峙、没有殖民与被殖民的矛盾?

2.地理维度:不包括中国大陆文学

世界华文文学的地理纬度同样颇为发人深省。在中国大陆、马来西亚、台湾等地,“世界华文文学”的概念已有相当的学术基础,并已成为可谓蔚然大观的专门学科。但大家心照不宣的是,在这一概念里并不包括中国大陆的文学。正如从中国大陆的角度指称世界华文文学为“海外华文文学”一样。与此类似,在大陆、新马和北美等地广泛使用的 “华语文学”概念,以及逐渐在大陆和北美广泛使用的所谓 “新移民文学”,甚至在香港颇为常用的“中文文学”,似乎都有意识地在中国这一民族国家和华文文学这一文化现象之间划清界限。

近年来以史书美为代表的活跃于北美(最近移至香港)的学者们鲜明地提出了 “华语语系文学”(Sinophone literature)的理论,从后殖民主义理论出发,强调中国大陆的 “内部殖民结构”(internal colonization),并以此为据将中国大陆少数民族创作的华语文学和中国大陆以外的华语文学纳入 “华语语系”,同样从反殖民、反霸权、反中心的角度将中国大陆的华语文学排斥在外。②S hu-mei Shih,“The Concept of the Sinophone,”PMLA,vol.126,no.3(2011),716.参见 Shu-mei Shih,Chien-hsin Tsai,and Brian Bernards eds.,Sinophone Studies:A Critical Reader,New York: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2013.“华语语系文学”概念的一大贡献在于它将产生文学的当时当地视为文学的归属,强调 “华语语系文学”是所在地文学,是所在地文化、历史、社会的结晶,并认为所谓“离散文学”的概念总会“过期”,不应把所谓家国概念、文化寻根意识强加于当代“华语语系文学”之上。③在此意义上而言,“华语语系”是对杜维明以离散文学为基础的所谓 “文化中国”概念的延伸与反叛。参见 Tu Wei-ming,“Cultural China:The Periphery as the Center,”Daedalus,vol.120,no.2,The Living Tree:The Changing Meaning of Being Chinese Today(Spring 1991),1-32.

3.语种维度

不论是 “世界华文文学”,还是 “华语语系文学”,其实本身似乎都是在语种的维度衍生出来的概念。语言是其中的决定性因素,正是因为 “华语”才为联系世界各地生生不息的繁复文学创作提供了可能。但这一似乎最具统一性的维度却颇有仔细分析的必要。世界华文文学的语言,美在其混杂性。而在其中充当决定其“华文”属性基本因素的是以汉字为基础的中文。世界华文文学的可贵之处也正在其与当地其他语种、人种、风俗、习惯的碰撞与交汇中,所形成的多彩风土人情和风格迥异的创作。

尤为重要的是,在世界华文文学共享的书面文字背后,是自成一体的发音系统,和与当地语言结合后创造出的新词、衍生出的新声。以此类推,“华语语系文学”也包括在大陆颇有历史传承和现实影响的以川、粤、吴语等进行的“方言”写作。而“华语语系文学”概念中对大陆少数民族作者华语写作的突显,是否也包含对非汉族作者汉语写作中语种杂糅性的期待?

4.人种维度

与大陆少数民族作家的华语写作相关,或许 “世界华文文学”的概念还有着其潜在的人种维度。也许不少论者会对这样的提法不屑一顾:在文化多元、自由包容的今天,难道我们还会搞什么种族歧视?但静下心来考虑,或许在“世界华文文学”背后,我们还是通常会预设华人、华侨、华裔作为其当然的作者。

“世界华文文学”的 “华”是否只是单纯的语种的概念,还是这里的 “华文”必须是带有人种维度的 “华人”之文?而当代韩国作家的华文写作,是否比欧洲白人作家的华文写作、美国黑人作家的华文写作,更接近所谓 “世界华文文学”?这些问题的提出预设了华人、黄种人、黑人、白人、亚洲人、美国人、欧洲人等等种族、地域、国别的分野,及其间的权力结构和等级关系。在寻求“世界大同”的 “世界华文文学”理想共和国的路上,我们是否还有不少隐秘的疆界需要跨越?

二、世界华文文学中的白蛇主题

1.唐宋

一直以来,在所谓中国四大传说与十大悲剧中均占有一席之地的白蛇故事,在世界华文文学中也占据着重要的地位。如果我们暂且认同世界华文文学的历史维度,并将目光投向所谓 “前现代”时期。我们不难想见,在以文言文为基础的今天韩国、日本、越南等国的“前现代”时期,魏晋之名士风流、唐宋之传奇话本对当地社会可能产生的影响。

白蛇故事的原型常被追溯到成书于十世纪末、宋代《太平广记》中所录之唐传奇《李黄》,其间青年男子李黄为白蛇所惑,数日后躯体化为血水而死。至宋末元初的《西湖三塔记》,以西湖为依托,以白蛇和奚宣赞(许宣)为人物原型的故事才有所开展。据伊维德教授(Wilt Idema)的考察,白蛇故事最早至十六世纪才初步成型,可谓四大传说中最为年轻的故事。①Wilt Idema,“Old Tales for New Times:Some Comments on the Cultural Translation of China’s Four Great Folktales in the Twentieth Century,”Taiwan Journal of East Asian Studies,vol.9,no.1(2012),25-46.

2.明清

白蛇故事的多数版本都讲述白蛇化为美女在杭州西湖与许宣(后改为许仙)相遇,由此引出一段爱恨交织、聚散离合的故事。成书于十七世纪的冯梦龙之《白娘子永镇雷峰塔》正是通过“戒色”的重要性来强调蛇女的兽性及其对人类的危害,以建立法海维护自然法则和社会道德规范的合法性。②参见(明)冯梦龙:《白娘子永镇雷峰塔》,见《警世通言》,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6年。因而早期的白蛇故事展示的是白蛇形象中包含的种种出轨、越界的力量,以及箝制那些颇具威胁性力量的所谓必要性。然而,时移势易,白蛇故事也在十八世纪后期产生嬗变,白蛇摇身一变成为 “义妖”,而法海逐渐成为反面形象。成书于十八世纪晚期、清代方成培所著《雷峰塔》传奇是这一转变中的重要版本之一。①参见(清)方成培著、李玫注释:《中国古代戏曲经典:雷峰塔》,北京:华夏出版社,2000年。方本较冯本而言结构更为丰满,尤为重要的是增加了仙山盗草、白蛇产子、状元祭塔等为后人耳熟能详的情节,被视为结合舞台演出本和追踪大众趣味,促使白蛇人化、白蛇故事经典化并开启后世流行文化先河的重要文本。据称乾隆南巡时御览之本即为方本《雷峰塔》,白蛇故事籍此成为家喻户晓的流行经典。②罗靓:《白蛇启示录》,见高嘉谦、郑毓瑜主编:《从摩罗到诺贝尔:文学 · 经典 · 现代意识》,台北:麦田出版,2015年,第261-262页。

3.现当代

在中国大陆,田汉完成于五十年代中期的京剧《白蛇传》利用象征底层的青蛇之手来推倒象征封建礼教的雷峰塔,进而 “解放”白蛇,正是社会主义中国推崇国家女权主义和阶级革命的表现。③参见田汉:《白蛇传》,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5年。在此意义上,白蛇故事被 “创造性地”用来服务于政治、文化、经济和社会的种种需求。而在华人女作家严歌苓完成于世纪之交的中篇小说《白蛇》中,扮演白蛇的舞者在生活中被当作 “破鞋”对待,只因为她活灵活现地在台上舞出了白蛇柔若无骨的娇媚。④参见严歌苓:《白蛇》,台北:九歌出版社,1998年。难道舞台上淋漓尽致地释放在“文革”的现实生活中便自然转化为可疑的“牛鬼蛇神”?白蛇青蛇扮演者台下的生活及其在冷战时期直至当代的经历,颇有研究的价值。她们是如何在政治文化变迁中 “扮演”蛇女的?舞台与银幕上的演出与台下的生活大剧场有何联系?在她们的生活中是否也有如严歌苓《白蛇》所描绘的舞台上下不分、艺术左右生活的现象?

二十世纪以降,白蛇传说相继为自由恋爱、女性解放、阶级革命及同性恋和变性者自我表述的“先锋”思想代言。⑤参见Liang Luo,“The White Snake as the New Woman of Modern China,”in Ya-chen Chen ed.,New Modern Chinese Women and Gender Politics,London and New York:Routledge,2014,86-102.透过对重述白蛇故事从业者以及读者与观众日常生活的考察,我们得以倾听过去百年华语文化圈及亚洲社会现代化蜕变中,在人、蛇、妖、仙间挣扎的蛇女们在文化转型与社会变迁中发出的声音。

三、多学科、跨文化比较与媒体间性

1.宗教与哲学

在华文文学与日文文学、印地语文学、英文文学等超越语言疆界的跨文化比较中,我们亦能进一步从宗教与哲学等多学科角度深入探究蛇女形象可能为我们带来的启示。因为地理位置与宗教传统的双重影响,蛇形象在印度文化中占有颇为重要的位置。而在中国语境里的白蛇故事常常被解释为儒、释、道三教的冲突与磨合。在一篇发表于二十年代中期、题为《女与蛇》的电影论文里,田汉已经为我们勾勒出蛇女在拉米亚神话、印度传统、英国诗人济慈的诗作、18世纪日人上田秋成的故事集《雨月物语》、现代日本作家谷崎润一郎的电影脚本《蛇性之淫》等开阔的比较文学视野中,在宗教与哲学之间辗转反复的转世轮回。①田汉:《女与蛇》,见《田汉散文集》,上海:今代书店,1936年,第90-96页。

2.民间与文人

白蛇主题同时还能在民间口头传统和文人案头书写之间架起桥梁。世界华文文学研究者们也不妨在对精英作家实验写作的“纯文学”关注之外,同时发掘来自民间的、底层的声音。近来学界对所谓“新移民”写作的关注,也反映了这方面的一些动向。但对口头传统或任何转瞬即逝的表演形式的研究,历来是难上加难。在世界华文文学的特定空间内,它又再次提醒我们在相对统一的书面文字面前,声音的多元化的复杂现状及其深远意义。百年来以白蛇故事为主题的种种地方戏可谓汗牛充栋。它们借助不同的方言、特定的表演程序和与本地风情相符的人物塑造和剧情转变,让白蛇主题得以淋漓尽致地重生、转形。其中川剧《白蛇传》中青蛇的双性性征,更为白蛇主题在所谓后现代语境中的革命性转变埋下伏笔。②周逢琴:《川剧白蛇传中青蛇的审美意义》,见《四川戏剧》,2010年第 5期,第43-44页。

3.文字、图像与其他媒体

在世界华文文学范畴下,和大陆各地的地方戏同样重要的是港台媒体对白蛇主题层出不穷的影视重现及其对东南亚各国的深远影响。承续上海天一传统的香港邵氏于 1962年推出了黄梅调电影《白蛇传》。这一彩色剧情长片由名震一时的林黛(1934-1964)领衔主演,可被视为香港对日本电影界数年前摄制的两部白蛇主题影片的一种回应。③参见「白夫人の妖恋」,山口淑子(李香兰)主演,东京:东宝、香港:邵氏,1956年;以及《白蛇传》,东京:東映动画,1958。而嘉凌主演的功夫喜剧《白蛇大闹天宫》(《新白蛇传》,1975)以及林青霞主演的《真白蛇传》(1978)虽为台湾电影,实际上多由香港公司制作,而港台六七十年代商业剧情片的兴起也为白蛇电影的成功提供了契机。尤为重要的是,黄梅调的阴柔之美,通过香港的嫁接成为一种 “创造的传统”(invented tradition),从而将白蛇故事以更柔和更大众化的形式介绍到东南亚及其他华人聚居的海外地区。④参见林青华:《黄梅戏电影在香港和台湾的发展》,见《中央音乐学院学报》,2009年第2期。在此情境下,性的政治与革命的政治并不总是互相矛盾的;与此相反,白蛇式的叛逆女性颇能为革命政治充当有效的宣传。在七十年代中期的港台合拍片中,武侠与喜剧并置,而喜剧、色情、与蛇精的人性化合流,从而将神话转化为悲喜剧。这种种文体形式与主题的交错为在多学科背景下探究政治、人性以及悲喜剧在世界华文文学圈的发展提供了契机。

八十年代末以来世界范围内的政治巨变也目睹了白蛇主题在当代世界华文文学语境中的新一轮裂变。从香港到海外,仅以李碧华的长篇小说《青蛇》与严歌苓的中篇小说《白蛇》为例,便可见出其中革命性的转型。尤为重要的是,二十世纪下半叶中国的政治变迁成为世纪之交华人女作家重述白蛇故事的重要主题。从李碧华《青蛇》展开的一系列文学与视觉文本都凸显青蛇对 “人性”、“自由”的追求,对革命的 “游戏化”态度及其性别和性取向的含混。青蛇成为较白蛇更为激进、更强有力的形象。以青蛇为中心的后现代叙述也因此凸显了青蛇、法海、白蛇、许仙之间兽性与人性、爱与欲、情与理冲突汇流的复杂四角关系。相较之下,严歌苓的《白蛇》在对十七年时期及“文革”历史的想象与记忆、对女性身份及其性取向的深刻探究上似乎更进一层。在此政治的革命与性的革命可谓同生死共命运:“文革”中扮演白蛇的舞者与爱上她的少女粉丝之间的感情,到了“文革”之后的 “新时期”必须回归“正常”。至此世界华文文学中的白蛇主题也成为一部中国近现代文化史的缩影:白蛇的蜕变昭示着时代政治的变迁,白蛇的被驯服也揭示了新的权力结构对其所施加的暴力。

罗靓,女,1974年生,文学博士,美国肯塔基大学副教授(列克星顿 40506)。

①此文基于作者在韩国全南大学第二届韩国世界华文文学研讨会上的发言。感谢朴宰雨教授、严英旭教授的精心组织,以及美国肯塔基大学文理学院、韩国梨花女子大学人文科学院的大力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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