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土塆,那些正在消逝的……

2016-11-26 01:30文晓东
吐鲁番 2016年2期
关键词:黄土镰刀木头

文晓东



黄土塆,那些正在消逝的……

文晓东

多年以后,当我孤独地站在繁嚣的城市边缘,孑然回望老家黄土塆的那些事物,这才倍感一种已经遥远了的亲近,和一种无力回天的愧疚。是的,那些曾经的曾经,于我的记忆来说,一切都并未消逝,而是正在到来!

碓是一种用来舂米捣物的农用器具。上面是用木头做成的、约有两米长的一根碓桩,碓桩靠前为碓头,碓头中间楔进一根约两尺长、以坚硬木头做成的碓挝挝,碓挝挝的前端用铁皮和铁钉嵌牢箍紧,以防磨损。那碓桩的中间又横向楔进了一根长约一米左右的木头,木头两端分别架在一个“Y”型木叉或“U”型石槽里作支点。这样,只要你的脚踏上那稍宽而偏薄的碓尾,整个碓桩就可以沿支点作出的半圆式往返转动而使之上下翘动。碓桩的下面就是一口用石头打制而成的凹形石窝。说到这里,我估计你都能知道这石窝的名字就碓窝。是的,恭喜你答对了!而这,也刚好应了我老家的那句方言——对,碓窝的碓(对)!

平日里(尤其是每逢节日),农人们便将需要捣制的物品(多为粮食,偶尔也会有辣椒、花椒、胡椒、芝麻、酥麻等香料。)放入窝内,然后就用脚去踩动碓尾,使其整个碓桩上下翘动,并让带挝的碓头为推手,推动碓锤去做那种既“稳、准、狠”,又颇具节奏的插入和撞击式运动,从而将自己想要捣制的物品捣制好。

怎么样?这玩意儿还算科学吧?它可是对物理学中杠杆原理最直接的运用哦!只是现在的它已经快被一些更科学的机器所替代,即使在农村也很难再见到它的踪影了。我猜想,应该过不了多少年,“碓”这玩意儿就会进入博物馆。到那时,我们的儿子或孙子,或儿子的孙子,或孙子的儿子们,有幸在博物馆里再见到“碓”这玩意儿时,可能就叫不出它的名字了。不过,在我的记忆中,这“碓”,却始终是那么的清晰与亲切。每当我想起在黄土塆的那一段时光,它的形象总是会率先来到我眼前,并毫不留情地触痛我心底里最为柔软的地方。

其实,那段岁月也并不遥远,大概就二三十年吧。那时,在我老家黄土塆那一带,碓可算是一件必不可少的重量级农用器具。在我记忆中,咱们黄土塆的每家每户几乎都有一张碓。人们用碓来舂米、舂豆、舂面、舂辣椒,舂一切想舂的东西。当然,我家也有一张很古老的碓。听我父亲说,我家的那张碓可比我的年龄还要大。至于到底大多少?我也没追问父亲,反正在心里面明白它很老很老就行了。那时候在我们黄土塆,尤其是在年关,就时常都能听到舂碓的声音。我还记得当时曾有一位老人给我讲过一个故事:曾有一户人家,他家有很多个儿子,(具体是多少个他也没说,反正就是好大一群!)待前面大的那些长大一结婚,他家舂碓的声音就慢慢地有了很多微妙的变化,其中,最为突出的就是舂碓的节奏会莫明其妙地减慢,而那种慢节奏的舂碓声就似乎在说:“懒——舂得——,懒——舂得……”老人家们一听这样的舂碓声,就明白是外头进来的媳妇不愿帮他们带下面的那些弟弟妹妹了,想要分家!于是,便只好把一个大家给分小了。果不其然,刚一分家,就听见儿媳家的舂碓声很明显地加快了节奏,而那种快节奏的舂碓声又似乎在说:“各奔各!各奔各!各奔各!各奔各……”后来,我又听人说,像这样的例子在黄土塆还不只是哪一家,几乎每个多子女的家庭都会出现这样的情况。

由此可见,舂碓可真是一件很费力气的活儿。而且,它不仅费力气,还很软脚,因为你在踩动时,要踩一下放一下,踩下时要使劲儿猛地一脚将那碓舂得头颅高昂,放下时要忽地提脚放松,好让那高举的碓头自然而猛烈地落下去撞击碓窝。然后,你得再依次轮番地重复这样的动作,直至将要舂的物品舂细和舂好。比如舂米,那就是要让碓锤与碓窝的撞击去摩擦谷粒表皮,使之米糠分离。而这样的过程却并不是那么的容易——要舂好一碓窝的米,你的脚得需要踩三百下左右;得花去将近半个小时的时间。这还算好,因为只需要舂至米糠分离就行,而舂别的,尤其是舂米粉或辣椒面什么的,那所花的时间则更长,更是消耗和磨练人的体力和耐力。

真的,舂碓这活儿太能折腾人了。要不然,怎么会有那么多的儿媳妇不愿帮父母舂碓呢?

不知是不是为了锻炼身体或证实自己也有劳力,反正我从小就爱上了舂碓这件事儿。记得还是在很小很小的时候,我就已经开始帮着父母舂碓了。但那时,毕竟人小力气也不大,也就只能是帮着别人舂,要想自己一个人独立舂碓,那是绝对不可能的事儿。为此,父母还常夸我从小就爱劳动哩!后来,随着年龄的增长,我渐渐明白舂碓的确是一件很费力气的活儿,可父母还在常常夸我爱劳动,我也就不好意思拈轻怕重。看来这种尝试教育还真管用,他们一夸,我也就只好“乌龟垫床脚——全靠硬撑”了。一直到后来我考上学校去外地读书,才终于有幸如愿地甩掉了这一重重的负荷。

后来,我大学毕业就参加了工作,参加工作后就一直忙着自己的事,比如:找媳妇呀!结婚呀!购房呀!生孩子呀!等等等等。这一来,不知不觉地,我在不断的追求中就离自己的老家以及老家那种亲切的舂碓声越来越远了。欲望与虚荣诱惑着我近乎于残忍地将自己骨子里的那种最真最醇的东西渐渐地给淡化了,甚至是放弃了。如今,当我在疲困奔波与挣扎的间隙中短暂喘息时,才发现我真正想要的东西不在我的前面而在我的后面,才恍然明白自己在寻找与创造现实家园的同时却摧毁了梦中的精神家园。我想,或许我如今的成功与辉煌只能证明自己的自私与盲从;或许,我现在正在扮演着曾经那位老人给我讲的故事中的一个并不光彩的角色。想到这些,我怎么也按捺不住一颗不安的内心在不停地狂跳,也就正如那种像在说“各奔各!各奔各!各奔各!各奔各……”的舂碓声一样。

去年“十一”长假期间,我回了一趟老家。而这次回到老家后,我就听父亲说,自从黄土塆有人安上打米机、磨面机以来,各家各户的碓都没用了。为了不至于让那个“老东西”横在屋头占地方,很多人家都把碓桩用来劈柴烧,把碓窝用来打砂石修猪圈了。父亲这一说,我的心都被揪紧了,忙问我家的碓还在不在?父亲说碓桩已经朽坏了,不过碓窝倒还在。听父亲这一说,我的心才平缓了下来。我说,爸爸,您一定要替我把这碓窝给保存好!听毕,父亲笑了,他问我要拿这碓窝去干吗?我一时也不知怎么回答,望着父亲那久违了的笑容,我也开了一句玩笑——我想拿它去顶着跳戏。

镰刀

镰刀是一种用于收割的农具,它的身体由铁匠打制的一片如弯月般的刀片和农人以木棒自制的一节刀把组成。使用时,农人一般都是右手握住刀把,然后将刀放平,同时,左手抓住需要收割的农作物或禾草什么的,二者默契配合,再用力向内一拉,所需割下的稻子或麦子,或是油菜、玉米梗、红苕藤,或是青草什么的通通顺利割下,然后堆积成垛再装入篮子、背篼、或箩筐,就可将之运回家中,用来饲养牲畜或自己。

想来,镰刀应是所有农具中造型最为漂亮的,它像少女额上那道修长的眉毛,亦像一弯新月在我们的农史长河中煜煜闪光!不然,咱们的党徽又怎会选用它的形象作为农业的象征,去与象征工业的锤子进行巧妙的组合呢?

在我的印象中,镰刀通常都保持着锃亮的本色,那是经常使用经常磨砺的结果,就如人的思想与心志一样,要从不停的磨炼中得来。是的,镰刀是不能生锈的,生锈了的镰刀就成了废铁。前些年,在咱们农村,七八岁左右的孩子就开始接触和使用镰刀了——割草打猪菜什么的。刚开始时,完全是出于好玩好奇而模仿大人使镰的样子而主动去把握镰刀,大人们见了也不紧张,而是趁势就教会使用方法,然后就顺理成章地吩咐你拿着镰刀上山劳动去了。那年那月,咱们一群孩子放学回来的第一件事并不是握笔写作业,而是手握镰刀满山遍野地去割草或打猪菜。只有首先完成了这样的任务,你才能回家安心地写作业。当然,那时候我们割草和打猪菜与上学读书一样,并不怎么认真。那时,我们放学回来将书包一放,从门背后或板壁上的刀架里抽出镰刀来试试锋芒,然后打上半盆水到磨石旁,开始嚯嚯嚯地磨那镰刀。待磨好刀,就左邻右舍地呼朋引伴,把那镰刀往篮子或背篼里一丢,一溜烟儿地扎进山野里,疯狂地玩耍去了。待玩够了或天快黑了,才相互帮忙匆匆地割上一篮或一篼青草或猪菜回家交差。偶尔,任务也完成得较好,这时,我们会如愿以尝地得到父母的表扬,因而一脸的喜悦和得意,还有一种特别的温慰。

有时,我们不慎让那镰刀割伤了手指,鲜血冒出来有些吓人,因此就哇哇大哭,疼痛感也就随哭声而瞬间抵达全身。这时,大人见了也不大惊小怪,一边小声地责怪几句“怎么不小心”之类的话,一边将板壁缝中寻来的蜘蛛膜或从地上信手拈来的一小撮干土粉末贴敷于伤口处,那血很快就不出了,哭声渐熄,大人趋势逗几句诸如“有出血(息)”之类的玩笑话,于是,咱们便破涕为笑,不久之后就好了伤疤忘了痛,又手握镰刀上山下地去了。多年以后,咱们也长成了大人,但咱们的手上(尤其是左手)往往还残留着当年那镰刀留下的印记。是的,印记,不是伤痕,而是一个人成长的见证。

然而这些年来,随着打工浪潮的兴起,传统的农业就渐次退出了历史的舞台。以至于今天七八岁的孩子们根本不知道镰刀为何物了。现在,就是在我老家黄土塆那样的落后山村,人们也很少使用镰刀了。而昔日的那些镰刀们锈的锈来朽的朽,早已被当作废铁变卖,或当作垃圾丢弃了。我想:历史发展到如今,属于镰刀的时代应该结束了吧?因为曾与镰刀为伍的人(从我们的祖辈至我们的父辈)和认识镰刀也会使用镰刀的人(咱们这一代农村出生的人)都死的死老的老,即使没死也不算老的,也都跑到城市的工厂或工地上打工赚钱去了,谁还稀罕那一弯破旧的镰刀呢?

磨子

磨子是用来粉碎粮食的农具,它由两扇等大小的圆形沉重石盘组成。下扇石盘中间的对称轴处有一根很耐磨的木头作转动的支点,这支点,被黄土塆人叫做磨芯。上扇石盘中间有一个圆孔叫磨眼。上扇石盘的某一边沿处凿有一个石槽,石槽里再嵌一节木头,木头的一端再凿一个圆孔,这节一端带孔的木头就叫磨帮。磨子的下扇固定,上扇可以绕轴转动。两扇相对的一面留有一个空膛,叫磨膛,磨膛外的周围是一起一伏的磨齿,在磨子转动时,专门负责咬碎磨眼处灌下来的内容。除此之外,还有一端带“7”字形的磨挝,磨挝的另一端再横一根木头作推磨的扶手叫磨杆。这样,一架完整的磨子就算组合齐全了。

怎么样,这玩意也挺科学的吧?呵呵,你别看它土模土样老实巴交的,它可是由我国先秦时期的大发明家鲁班所创哦!提起鲁班,我们都知道,他曾经发明了锯子和推刨等木工用具。后来,在生活中,他见人们把米或麦子放在石臼里用粗石棍捣,觉得这方法很费力,且捣出来的东西很少也很粗糙。于是他就想到用两块石头组合起来磨这些东西。经过反复的研制与实践,最后终于大功告成!

俗话说,“牛皮是用来吹的,磨子是用来推的。”下面,我就给你介绍一下推磨吧:

推磨一般都要二至三人,一人负责往磨眼里添粮食,另一人(或二人)负责推。推磨时,推磨者推动的就是上扇石盘,而下扇石盘是被固定在磨架或磨盘上不能转动的。磨子转动时,两扇石盘间带齿的石缝便开始碾磨磨眼处添进来的粮食,一转一转再一转,这粮食就被碾磨成人们所需要的细粉或面浆了。对了,这推磨还不仅仅在于推,除此之外,还有一项更重要的技术活儿——添磨(也就是往磨眼里添粮食)。在我家,母亲就是一位添磨的高手,她在常年与磨子打交道的过程中总结出一套添磨的经验:每次一小瓢,不能添多也不能添少,多了推不动又出得粗,少了则会伤磨道里的磨齿。这一样,不仅要时常请石匠进家来修磨,且对磨子本身的磨损也无法补救。

那年那月,在我老家黄土塆,差不多的人家都有两架磨子——一架大磨和一架小磨。大磨又叫儡子,主要用来推晒干了的苞谷或荞麦这种粗粮。所以打制这种大磨对石材的要求并不高,只要硬度好就行。而小磨则主要负责推那种用水泡制过的精食细粮,并将其磨成浆,比如磨米浆或豆浆,磨来做汤粑(汤圆)或豆腐,还有绿豆粉什么的。所以打制这小磨对石材的要求就要高一些,最好的石材是青砂石,做工也相对要精细得多。

磨子这家伙表面笨重冷漠,然而它的内心却是相当的灵巧和火热!那年那月,在我老家黄土塆,外貌憨实的磨子一天天一年年不厌其烦地用它强劲的牙齿为人们咀嚼着生活的滋味儿——那模样,恰如慈母在一口口地将粗糙的饭菜嚼细后喂养那尚未生牙的儿女。那年那月,在我老家黄土塆,这磨子(尤其是小磨)可不是一般性的生产工具,因为除了生产,它还代表消费与享受,代表富足与关爱。因为那时的物质生活相当贫困,人们只有在逢年过节或家里来了贵客时,才去推磨做豆腐或汤粑。这对于常年饿肚子的我们来说,可是天大的喜事哦!所以,直至今天,我始终觉得,推磨的声音才是这个世界上最为动听的音乐,只要听到推磨的声音,我心里就有一种说不出的喜悦和温暖。

但是,推磨可不是一件轻松的活儿,与舂碓一样,它可是相当费力的!儿时,我最渴盼也最惧怕的事情就是推磨。在我刚长到与磨架子一样高时,看着大人们推磨总觉得好玩儿,总是忍不住要去参与,然而,当我真的去推了,才尝到推磨的艰难与劳累,才知道这活儿可不是自己想象的那么好玩儿。

记得有一次,我见父母推磨,觉得好玩儿,就要去参与。当时是父亲推磨母亲添磨,见我硬要参与,父亲就让出一半的位置,让我在一旁与他合力。然而我却过于自信,硬要自己单独一人去推。这时,父亲笑着丢开了手。我兴高采烈地咬紧牙关,使出吃奶的劲儿去推动磨杆。然而我毕竟年小力薄,将磨架子架到磨帮上后,我猛一下推了一圈半,那沉重的磨子就停下来不动了。咋会这样呢?后来,父母告诉我:推磨也挺有技巧的,它不仅要力气大,还要会使巧劲儿,要学会用巧劲儿让磨子在转动中形成一种力的惯性,这样,磨子才转得匀和转得快。后来,在父母的指导下,我又推了几圈,虽然这次成功地让磨子转动了起来,但几圈推下来,我已大汗淋漓,手脚发麻,感觉自己的身体也同磨子一样的沉重!这时,父母就趁机告诫我说:娃崽,你还是好生地读书吧,待你读好了书考上了学,将来有了比较轻闲的工作就不用自己费力出汗地去推磨,也能随时在街上买到自己想吃的豆腐和汤粑了。

也许是父母的教育起了作用,后来我读书真的很用心,真的就读好了书考上了学,也有了比较轻闲的工作。但一晃几十年过去了,我也正如当初父母所说的那样,不用自己费力出汗地去推磨,就可以花钱在城里的农贸市场买到豆腐和汤粑之类的食品,但这买来的豆腐和汤粑等食品,却永远都与黄土塆的味道隔了一层,不好吃。后来的后来,我才慢慢地知道:我花钱在城里的农贸市场买来的豆腐和汤粑什么的食品,它们之所以不好吃,其主要原因就是它们已不再是用当初我老家黄土塆的那种石磨来推的,也不再是用当初我老家黄土塆的那种传统工艺制作的。它们都是用电磨和现代化的工艺制作而成的,不仅味道不好吃,而且营养价值也远远不及我老家黄土塆那种石磨推来,再用酸汤点制或酵头发酵的豆腐和汤粑。

——是啊,时光荏苒,很多像磨子一样貌似落后的好东西都被时代淘汰,一去不复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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