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诗（上）

◆ 鲍尔吉·原野

生命诗（上）

◆ 鲍尔吉·原野

活在珍贵的人间

佛经上说，世间万物，人身最为难得。

人身——人的一条生命——比世间所有珍奇和那些千熬万炼而成的宝物都贵重。

贵重并不等同货币学意义上的价格高昂，也许有的生命不比草更值钱，但他的生命仍然贵重。人的智慧、人的真诚、人的怜悯之心让生命具有无上价值。

过去读佛经，说人之生命与动物、昆虫、草木的生命价值等同。而佛又说“人身殊为难得”，这又是怎么回事？可不可以说：人之生命比其他生命现象更高等？

佛说所有众生皆为平等，这是佛教的根本教义之一。只有承认众生平等，而后才有彼此尊重，才恪守不杀生的信念。

然而“人身殊为难得”，说的也许是人类独有造福世间的能力。人如果肯做，其实他们可以让人以及动物们生活得更好。人也可以让植物和自然环境更好，只要他们肯做。而造福的能力，只有人具备。他们可以在不牺牲自身的情况下，让更多的人免于饥饿冻馁。除了人，没有哪一个物种具备这个能力。

人身难得，还得之于他们拥有信仰。我不知动物们是否有信仰，这一个问题不容易求证。但人——这是人宝贵的秉赋——生来就有信仰。小孩儿在童蒙之际已经开始关于信仰的思考。譬如他们思考天空和大地，思考有没有一个主宰，他们相信奇迹。而长大之后，不管他信不信仰宗教，事实上已具备信仰的能力。跟迷信相比，信仰好比是天上的云朵，而迷信是路边的牛粪。谁也不能让一株梨树信仰上帝，也不能让一双袜子相信神的存在。而人有了信仰之后，从中自我提纯，慈悲友善，目光柔和宁静。

造福能力和信仰精神，是我对“人身难得”的浅见。而“人身难得”还有丰厚内涵。帝王将相之身难得，升斗小民之身同样难得。在“命”——这个神秘的东西面前人人平等。看到良辰美景，人中的画家竟能把它画出来，这简直是仅次于上帝的能力——创造与再现。人心中的情绪，比如珍惜、怀念、忧伤，人中的作曲者能把它唱出来，使听到歌曲的人一样地感到珍惜、怀念、忧伤。这个能力有如电的神奇力量，让物体变热，让物体发光。人各种奇异的能力数不胜数。这些技能与技艺在上帝面前也许只是小小不然之事，但作为一个生物，这个能力已经大得很了。人身不难得，孰事孰物可称难得？

虽然人——其创造过程说起来并不艰巨——只是父精母血一遇而就，但人活下来有多么不容易。对人来说，这些艰难处境锻造他们、提升他们，又看出人身难得。就算社会保障系统已经完善，人还是要面对看不见的许许多多的挑战，生老病死，喜怒哀乐，如果怀抱真诚善良的心活下去则更难，更显露“人身难得”。

说到这些，是想到我们身边虽然充斥无数资讯，报章媒体在谈论一切事，但关于“生命宝贵”的信息却少而薄弱。有一些少年人动辄离家出走、跳楼割腕，没有人告诉他们生命可贵吗？他们也许感到自己的生命是一部漫长而无味道的教科书，可有可无。他们带着生命上路，竟没有打开生命中的一个秘密的抽屉，里面有一本书，写着生命的无穷价值，写着责任，写着苦难就是财富，写着忍耐有可能是人生的必需，可惜他们没有读到它。电视剧中的人物，特别是日韩剧中的主角，为屁大的小事儿泪光盈盈地寻死觅活，让观者觉得美而时尚。这样的剧情即使在美帝国主义——这是几十年前的蔑称——之国度也不可能容易播出。美国“全国广播人协会”制定的电视法规定：“节目应有助于青少年和儿童健康平衡地成长，帮助他们认识完整的世界，并对他们所生活的社会做出有依据的判断。”这一法律要求节目必须“强调正面、积极的价值观点，使青少年和儿童成长为有责任感的成年人，能够应付成熟带来的挑战”。

这是美国人说的话吗？是的，而且是一项法律。美国“全国广播公司”成立“儿童节目检查委员会”，规定节目——“a款：不可以提倡可能带来不良影响的行为。d款：不得过分强调金钱的作用。e款：导引儿童进入歧途的娱乐比没有更糟糕。”

日前读报上新闻，说一个男孩追求姑娘被拒，掏出刀子扎死了姑娘。注意下面这个情节：这个男孩（即犯罪嫌疑人）用刀扎进姑娘胸膛后，把她抱在怀里，流着泪打手机报警及120急救车，血染红了他的手和手机。

这是什么混账做法？他杀了人，他还在表演。这完全是阴暗的、所谓凄美的日韩剧在观众心中投下的丑恶阴影。

有的人其实还没弄懂这样一件事：一、“在世间一切事物中，人是最可宝贵的”（毛泽东）。人的生命在任何情境、任何事情当中永远排第一位。二、其他事务，包括爱情、美或殉情，只能排在生命之后。

人身难得。那些为大义舍生的人，因知生命可贵，才把它献给更宝贵的理想，献给国家和自己的民族。辜鸿铭在谈到中国北方骑马民族的贵族特征时说：他们是军事家族。他们正直、勇敢、快乐。他们有伟大的朴实心肠。他们有高贵的心灵——当听到君主的民族的召唤，敢于牺牲自己的一切。

高贵，对中国北方骑马民族的贵族们来说，说的是一种自我牺牲的精神。这是对勇敢的脚注，也是对正直的脚注。牺牲并非轻贱生命，而为贵生，是对生命至上的弘扬。抗日名将张自忠在战场上身中数弹，临终时说：这个结局好啊，对得起国家，对得起长官，对得起父母。张将军似乎在盼着这一天的到来。读到张自忠的遗言，再咀嚼“人身难得”这话的味道，真是觉得意味深长。周作人说：看一个人可看他两件事。一、看他娶什么样的女人。二、看他怎样的死法。周氏娶一位日本太太，有人说她并不贤淑。周氏平静辞世（平静对死而言也很了不起）。但他这番话说得好。

人生美好。当一个孩子瞪着乌溜溜的眼睛张望世界之时，已觉得世界美不胜收。逐渐，他（她）天天看这个世界，一直到老。不管他（她）遭遇到怎样的生活，晚年还会像处在孩提时代那样赞美这个世界，如赛弗尔特回忆录的书名《世界美如斯》。世界之美，美在个体拥有一个生命，他们通过生命体会到世界与自己的美。

海子在诗中写道：

活在这珍贵的人间

泥土高溅

扑打面颊

活在这珍贵的人间

人类和植物一样幸福

爱情和雨水一样幸福

血里有命

读过一个故事。

《天使就在你身边》这本书里讲到，一位战地医生在恐怖袭击现场救护伤员，一位七八岁的男孩背着三四岁的昏迷的妹妹跑过来，请医生救他妹妹。

医生检查他妹妹伤势，见她失血过多，急需输血。但现场血源和她的血型配不上，医生问小男孩可否为妹妹输血。

孩子沉默不说话，医生催他：再不给你妹妹输血，她就没命了！小男孩沉重地点点头。医生取他的血验血型，吻合，然后抽血。男孩子叭嗒叭嗒掉眼泪。

医生说别紧张，一会儿就结束了。

医生把哥哥的血输入妹妹的身体，小男孩含着热泪对医生说：请转告我妹妹，我爱她。

医生说，你是个好孩子。

男孩抱住医生胳膊，问：医生，我还能活多久？

医生明白了，小男孩以为他把血输给妹妹，命就给了妹妹，自己活不成了。对这个常识性的误解，医生并没有发笑，他对男孩子很敬佩。尽管男孩子考虑了一会儿，尽管他流下眼泪，以为就此诀别人世，但他还是把“命”交给了妹妹。

“血里有命”，这是我说过的一句话。沈阳中心血站在世博园为无偿献血金奖获得者竖立一块碑，上面刻录了他们的姓名，永久传扬。血站站长刘显智是我的朋友，他请我写一篇短文，也刻在石头上。我写道：“黄金非宝血为宝，万事皆空善不空。”

现在，人们的视野打开了，发现了许多好东西，想取得更多的好东西。《纽约时报》发表社论，说“中国已成为全球第一拜金主义国家”。文章认为“没有哪一个国家的人像中国人这样把获取财富看成是最重要的生活目标”。

即使真的如此，每个中国人因此各有缘由。住房、教育、医疗以及通货膨胀推高了生活成本，城市白领且感到生活沉重，何况蓝领与农民，人们迫切需要钱。

姑且不谈这些。说财富至上也罢，官位至上也好，我们如果静下心来问问自己：什么是宝？什么是好东西？一下还真答不上来。因为，人们察觉——好东西受制于时效性（权力）、可疑性（古玩）、蚀骨性（美色）、增肥性（佳肴）、担忧性（股市）、损耗性（车）等等。一种好东西如果被这么多不良性能纠结也就算不上好了，算半好、不得不好、可好可不好。真正的好东西是上帝发给你的，你没花一文钱白白得到的，比如——血，比李白说的“清风明月不须一钱买”还好。

血是最好的东西，它没有时效性、可疑性、增肥性、担忧性、损耗性这些毛病，它在你身体里养着你的命，它的源头是父母。我们出生时从父母那里得到的血液大约只有30～40毫升，从此之后，这一点血变成一条河流，越用越有，伴你走到生命终点。你当然可以说血液是神奇的，但还要记得血液是慈悲的，它居然可以救别人的命，而你并没因此缺少什么。血里有人人可以献出的爱心。

租赁者

说来有一点点悲叹，对生命，我们只有使用权，而没有所有权。生命是树间的大树，我们只是穿越树林的风而已。

我们的生命，得自于父母——这是父母专门为我们准备的礼物。这份礼物让我们有机会欢乐，也有机会受苦。然而得自于父母的生命，仅在我们身上停留那么几十年后，竟不知所终。

我们常以为自己是生命的所有者，其实不是，我们只是租赁者。就像乘着一条租来的船，在河海漂摇。船，最后还要还给造物主。爱惜自己的生命，是因为它太宝贵。看天下如潮水一般涌来的人，平平凡凡，然而都有一条尊贵的命。人一生不知要做多少事，都要靠这条命来支撑。生命的租赁期，上帝管一半，自己管一半。放纵、苛待、损毁身体的人，是自行缩短了租赁期。吝啬的人最想不开，连生命都不归自己长期所有，何吝钱财？爱惜身体，不为成仙，是尊重最该尊重的一样东西——生命。远离不净、不诚、不纯的人和物，是让生命好过些。好比青草在干净的土里好过，小鸟儿在干净的树上好过，蜜蜂在干净的花上好过。当生命属于自己的时候，生命也有一个干净的居所。

生命在身体里储存几十年，如水亦如火。水生嘉禾，水是风景，水也藏污纳垢，然而就水的本性而言，源自清洁。水的包容性和生命的包容性相同，因包容而活，因包容而涸。那么，把一条生命放在干干净净的地方，最符合它的意愿。

生命当然也像火，有光，有热，灼人亦自灼。火不好惹，玩火有自焚的危险。生命也不能惹，不可以拿生命开玩笑。生命刚烈、果敢，去而无还。护着生命的火，取其明亮，取其温暖，这是对它的呵护。

我们所租赁的生命，沿用医学的表述，分别叫循环系统、呼吸系统、生殖系统和免疫系统等等，是充满智慧的机体。老百姓说得干脆：人活一口气。我曾见两个老汉街头开玩笑。甲问乙：咋还没死呢？乙答甲：早想死，嗓子眼这口气咽不下去。甲：什么咽不下去，是你不想咽。乙：我倒想咽，老伴儿不让咽，她等工资呢。这段话精彩达观，他们把命概括为“气”。孟子曰：“吾养吾浩然之气。”《黄帝内经》说道：“正气存焉，邪不可干。”气就是对命的表述。喉间三寸气还在，是说租赁期并没结束。此际，及时行乐没有错，及时行善、及时去做免得日后生悔的一切事都是正确选择。

如果“租赁”这个商业的词汇点醒了人的梦，人不妨按商业的习惯做一些规划：用租期的哪一部分赚到育儿的钱、养老的钱；用哪一部分回哺身体；用哪一部分做自己想做的事。这么一想，想做的事情太多，这是加法。以减法对待租赁来的生命，至少不去做奸诈的事、虚伪的事、害人的事——用租来的命攻击别人，实在是罪过。

人习惯于正面描述已经度过的时间，如三岁、三十岁、八十岁。没人用倒计时称谓自己剩余的时间，也没办法知道自己的生命账户上还存有多少时间。按理说医院清楚病人的倒计时，但医院常常出错，包括有意与无意地错估。“租赁”这个词和倒计时含义差不多，都在说契约。如果人真把生命看成是一纸租约，会更珍惜。如果真是租来的，你还会怄气吗？还会埋怨条件不好吗？还会指责别人吗？对“租”来的生命而言，风天、雨天，哪一天不好？天天都好。无论遇到什么样的天气和什么样的人，心脏依旧搏动，眼睛仍然明亮，生命同样美好。它是一个早晨、一个上午和一天，弥足珍惜，无可代替。

所有租赁来的东西，无论多么豪华贵重，如直升机如游艇，都没有生命灵秀。生命其实是租不来的，“租”只是个譬喻。租来的东西能给人光明、给人智慧、给人善良的心吗？不能。花多少钱也租不来一条生命。

姑且用“租赁”这个词善待自己的每一天吧。

（未完待续）

发稿编辑/姬鸿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