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张遂涛
道路崎岖不平
⊙文/张遂涛
张遂涛:一九七八年出生于河南长葛。福建省作家协会会员。已出版小说集《陌生人来到马巷》(入选“21世纪文学之星丛书”2015年卷)。现居厦门。
我知道是舅舅来了,大老远我就听到了他那公鸭一样嘎嘎的笑声。我正要冲出门,妈从外面进来了,她的脸上罩着一层黑色的怒气。一边走还一边嘟囔:也不怕丢人,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是谁,跟个人物似的!她看到我了,一把就把我提溜了回来。
干什么去?你!她竖着眉毛问我。
我……我正想说去接舅舅,舅舅就已经到了门口。他先冲妈喊了一声姐,然后就转向了我。我看到他的脸上堆满了灿烂的笑,笑容把脸撕扯成了几瓣,像剥开了的橘子皮。他身子稍微向前弯了下去,伸开了手,做出了一个等待拥抱的姿势。
燕燕!他喜滋滋地喊,像是碰到了多大的好事。
我看了一下妈,妈的脸仍然阴沉着。我犹豫了一下,但是等舅舅喊第二声时,我就决绝地冲舅舅跑了过去,然后一下子扑到了他的怀里。因为我的腿向两面拐,所以我跑动起来一颠一颠的,活像一只小鸭子。
舅舅一把把我搂到了怀里,一个劲地亲我,把我痒得咯吱咯吱直笑,身子在他的怀里不住打战。直到妈跟他说话,他才放开我。他一边应着妈的话,一边拼命往我的口袋里塞糖果,直到口袋装不下了才停住。
我真想多在舅舅身边待一会儿,但是妈对我说,大人要讲话,你出去玩吧。
我看了舅舅一眼,舅舅仍然在笑,但是他也说,你先出去玩吧,舅舅跟你妈讲点话,一会儿舅舅再陪你玩。我就只好出去了。但是我使了个小心眼,故意一路咳嗽着出去了,然后刚到门口,我就又蹑手蹑脚地回来了。我躲在门外听妈和舅舅说话。
我听到妈说,你出去了几年怎么还是那个样子,一点都没变!你跟人家那么热乎,你以为人家真的看得起你?人家在心里笑话你呢!你以为你出去几年真的成了人物?
姐——我听到舅舅急促的声音,但是接下去没话了。过了一会儿,我闻到一股烧焦的烟味传了过来,几乎把我呛咳嗽,但是我还没来得及咳嗽,倒听到屋里舅舅一连串的咳嗽声。
不会抽烟就不要抽!我听到妈说。接着她又说,我知道这话你不爱听,说了你也不服气!从小我就知道你的心大,但是谁让咱妈给咱们生这样一对罗圈腿呢。打小我就跟咱妈一样,羞于往人前站,出门上街,看到人我都要溜着墙根走。看到人家指指点点,我的脸红得跟烧着了一样,真恨不得挖个地洞钻进去!你倒好,哪里人多往哪里钻,还装得像个人物一样,你不知道人家在背后是怎么笑话咱们的!
屋里沉默了一会儿,我又听到妈说,你也别不爱听,不是你姐谁会跟你说这样的话!
我没不爱听。我听到舅舅说。
算了,不说了,你也不小了,都是你姐爱唠叨。不过我也是为你好。我听到妈长长叹了一口气,谁让咱爹咱娘死得早,我要再不管你谁会去管你?不过现在好了。我听到我妈又舒了一口气。你现在有伟芬了。对了,小芹现在怎么样?
还好,舅舅说,还没出生,我就让她妈吃钙片,生下来之后也是一直打钙针,现在还看不出来。
要是没事就谢天谢地了!妈说,可千万别再像我们,一个瘸子,两个还是瘸子,结果生下来燕燕还是瘸子。咱家也就三妹家的孬蛋正常点。
我也是怕这个。舅舅说。
这时我听到妈起身的声音,椅腿摩擦着地面,发出了刺耳的吱扭声。我急忙跑开,过了一会儿,才装作从外面刚回来的样子。我看到妈跟舅舅站在院子里。舅舅看到我了,就冲我笑了一下,但是我发现舅舅笑得很勉强。
我没有在意,悄悄走到舅舅身边站住,舅舅伸出一只手摸我的头。妈没有理我,她正在跟舅舅说话。她问,你这次回来还回去不回去?
舅舅说,有小芹了,就不想再回去了。
妈说,不回去也好。
说完妈好像发了一会儿呆,突然又问,那你不回去,准备在家干啥?
舅舅说,我还想收破烂,虽然脏点累点,但钱不少赚。我已经找好了一个地点,临街,院子又大。
我注意到妈的眉头皱了皱,但是她说,也好。又说,挣了钱不要乱花,有老婆孩子了,要赶快把房子盖起来,不比在外面,怎么凑合都行。在农村,没有房子会被人家笑话的。
舅舅说是,我正想着过两天就找人盖。
妈明显吃了一惊,话都说不囫囵了,她说,过——过两天?你——有……钱够?
舅舅说,差不多吧,收了这么多年破烂,多少也存了一点,盖几间房的钱还是有的。
妈不再说话,但是我看到她好像并不特别高兴。她抬头看了看天,自言自语道,这天现在怎么黑得这么快。说完就进了厨房准备做饭。我知道爹一会儿就要回来了,如果爹回来妈还没有做好饭,爹就会生气,就会用他那扇子大的巴掌打妈的头。舅舅见了,就要走。妈说,走什么?你姐再穷,管不起你一顿饭?舅舅说不是。妈说不是那就留下。舅舅没有办法,就不再坚持。饭快做熟的时候,爹回来了,看到舅舅也不理,只是点个头。舅舅知道爹的臭脾气,也不在意。爹放下扒房的工具,正要装烟锅,舅舅从口袋里掏出一盒烟,抽出一支扔给爹。爹接过来放在鼻孔上闻了闻,说好烟。舅舅笑了笑。爹又拿到鼻孔上闻了闻,说,一支得两毛吧?舅舅说,得。爹有点舍不得吸,仍然要抽他的烟锅。舅舅见了,把一盒烟都扔了过来。爹看了看脚下的烟,又看看舅舅。舅舅说,抽吧,还有。爹就捡了起来。
妈在灶屋里看到了,骂爹,看你那没出息样!一根烟都不值!
爹狠狠地瞪了妈一眼。
妈说:瞪啥?有本事你能吃了我?
爹正要站起来,舅舅把他拦住了,回头对妈说:说什么呢,姐,都是自家人!
妈说:丢死我的人!
吃饭时,舅舅问爹扒一天房赚多少钱,妈代为回答说二十。舅舅说,这么少?妈说,少?就这人家还不想用他呢,嫌他手脚不利索。舅舅说,二十有点少了,还不如跟我一起收破烂,一天至少赚个三四十!妈有点心动,却说,就他那臭脾气!就怕钱没赚到,事倒给你惹了不少。舅舅说,哪里会!但这话仿佛说到了他的软肋,于是不再说话,只顾埋着头吃饭。妈没有注意到,又说,什么都不懂,连个秤也不会看。爹突然又瞪起了眼睛,骂妈,妈了个×,你不说话会把你当成个哑巴卖了?!
妈不满地回瞪了爹一眼,但没有再说话。
我不知道妈为什么老是嫌弃舅舅,但是我听出来了,妈是嫌舅舅给她丢人。听妈说,舅舅一开始去新疆收破烂她就不大赞成,认为说出去丢人。但是舅舅还是去了。后来,她要给舅舅说对象,自从姥爷姥娘死后,妈就理所当然地认为舅舅的事就是她的事。说的对象是几里外的一个疯子。但是给舅舅说,舅舅不同意,嫌弃人家。妈就苦口婆心地劝,说:就这人家一开始还不同意呢,好歹人家也是一黄花闺女,你倒挑肥拣瘦,排着队等着娶她的有的是,你也不考虑考虑咱的条件,正常一点的谁会看上一个瘸子?又不是说只瘸,只瘸还好一点,人也长得矮,跟那戏文里的武大郎一样……说着说着,妈开始哭,哭得眼睛像个烂熟的桃子。可舅舅还是不为所动。舅舅的不识好歹把妈气了个半死,妈点着舅舅的大名赌咒发誓说,林顺宝,如果以后我再管你的事我不是人生的!
但是我知道妈的为人,不管发多么毒的誓她都是不可能不管的,毕竟舅舅是她的亲弟弟。她总是觉得如果没有她,舅舅这一辈子是别想找到老婆了。之后她又给舅舅介绍了好几个对象,一个下半身瘫痪的,一个智力发育不健全的,还有一个带着两个孩子的寡妇,那个寡妇足比舅舅大十五岁。舅舅都不满意。妈这次是真气了,她决定这次是真的不管了。然而不久她又回心转意了,但是这次还没等她跟一个脸部严重烧伤,只能模糊辨认得出五官的姑娘家人谈好,舅舅就从遥远的新疆带回来了一个女人,而且那个女人看起来既不残,也不傻,唯一的缺憾就是个子矮了点,但仍然要比舅舅高半头。妈又吃惊,又意外,她偷偷找了个机会问舅舅,这个女人是从哪里来的?妈认为不是舅舅骗人家就是人家要来骗舅舅。妈认真地叮嘱舅舅,你可一定要小心,千万不要被人家骗了,人家那么好的条件,凭什么跟你!我看电视,现在社会上骗子到处都是!然而舅舅很肯定,她绝对不是骗子。舅舅说,她骗我什么?我有什么好骗的,骗我的人吗?说到最后一句话,舅舅自己都笑了。妈没有理会舅舅的幽默,她痛心疾首地认为就冲舅舅这句话,就可以看出舅舅已经被骗得很深了。但是不管妈怎么苦口婆心地劝说,舅舅就是不听。妈最后急得眼泪都快掉出来了,气急败坏地说,等到你将来钱被骗光可别来找我!
然而不久舅妈就和舅舅结婚了。到这个时候妈还不相信舅妈不是在骗舅舅,她说等着瞧吧,是狐狸总会露出尾巴的。然而一年多过后,舅舅就有了小芹。到这时妈才不得不相信舅妈的确没有骗舅舅。但是她仍然感到纳闷,舅妈到底看上舅舅哪一点?妈曾经试探着问过舅妈,舅妈说舅舅人好。妈对这一点没有怀疑,她顺着舅妈的话就开始往下说,她从她记事时开始讲起,将舅舅做过的好事一件件数落出来,说到后来她都忘了她是要来找舅妈干什么。但是不管怎么样,舅妈这句话还是难以让妈彻底信服,她认为肯定还有什么更重要的原因,只是舅舅和舅妈都不肯告诉她。她作为舅舅最亲的亲人,为这一点感到气愤和悲伤。
但是妈对舅舅最大的反感还不在这里,而在于舅舅爱扎人堆。妈认为从这一点上来看,舅舅没有一点自知之明。换句比较文雅的话说就是不自爱。妈老是说要是你姥爷还在的话,早就拿鞋底抽他了。妈经常讲,她还小的时候,姥娘带他们上街,姥爷从地里回来了,看到一个老的带着三个小的一摇一摆在街上走,活像一只老母鸭带着三只小雏鸭,并且姥娘还满脸堆笑嘻嘻哈哈地跟人家讲话,姥爷心头的火立刻就从脚底蹿到了头顶,他二话不说,脱掉脚上的胶鞋就劈头盖脸往姥娘的头上打去。姥娘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就被打得趴到了地上。姥爷一边打,还一边骂,让你给我出来丢人!让你给我出来丢人!!歇了一会儿又骂,让你给我生一窝瘸子!让你给我生一窝瘸子!!姥娘双手捂住头,抵挡着姥爷手里雨点一样噼里啪啦打下来的鞋子,一边号啕大哭,边哭还边骂,林矬子,你个狗日的,你打死我了呀,你不想让我活了呀!姥娘骂得上气不接下气。哭了半晌,突然双腿一拐站起来,弯下腰就往姥爷身上撞,一边撞一边喊,我撞死你个老东西,既然你不想让我活我也不让你活!姥爷一下子没有防备,几乎被她撞倒,等反应过来,手一拨拉,就把姥娘又拨拉到了地上。姥娘的手离开了姥爷,没有了依靠,就匍匐在地,一边却开始用巴掌扑打地面,一边扑打一边哭着喊着,哭喊因为富于旋律,听起来倒像是在唱歌。她唱道:我怎么这么命苦呀,爹呀,娘呀,你们干吗把我嫁给这个鬼矬子呀,我不嫌弃他矬,他倒天天嫌弃我们瘸,他是不想要我们了呀,他是天天指望着我们死呀!听到姥娘哭,我妈、舅舅和二姨也跟着一起咩咩地哭。旁边围观着的人却笑了,一边笑着一边拉扯着姥爷,嘴里说着劝解的话。姥爷的脸一阵青一阵红,终于一跺脚,回家了。
这件事留给妈的印象极其深刻,妈说从那以后姥娘就再也没有出过门,人也变得神神经经,经常会莫名其妙地傻笑。妈吓坏了,告诉了姥爷,姥爷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说,别理她!然后有一天,舅舅上学上到一半回家喝水,推门推不开,叫也没人应,就又上学去了。放学回来,看到姥娘已经躺在了堂屋的地板上,脸色铁青,舌头微微露在外面。妈和二姨正在抽泣。舅舅站在人缝后面看了老半天,确定姥娘已经死了,才突然放声大哭。
姥娘是上吊死的。妈叹息说姥娘一辈子没有享过福,死了还死得那么难看。有好长一段时间妈睡觉不敢合眼,一合眼就看到姥娘伸长着舌头。
姥娘死后两年,姥爷也死了,得病死的。得的是食道癌,姥娘死之后没多久,他就感觉咽饭的时候喉咙疼,一开始以为是火气,没在意。等到咽不下去东西时他跟妈提起,妈当时也没多想,劝他到村里卫生室看一下。姥爷说,看什么看,还能死了?说完姥爷还笑了笑,然而眼神却有点凄迷。不久,他就什么都咽不下去了,而且开始吐血。到这时姥爷和妈才开始紧张,妈陪姥爷去了趟卫生室,医生看完,建议姥爷去县医院做个B超。姥爷不知道什么是B超,听说要花不少钱,就把头摇得像个拨浪鼓,说什么也不去。姥爷到这时仍然在说大话,他说,我这一辈子都没去过医院,不还是好好的?但是最后他还是去了,检查的结果是食道癌晚期。从医院里出来,姥爷就像变了一个人,他显得垂头丧气,仿佛气门芯被谁拔掉了,人从此干瘪了下去,一个月后就死了。死之前的一段时间他除了喝水基本上没有吃任何东西,他形销骨立,身上只剩下了几根一把能握完的骨头。到这时,他的眼睛里却难得地流出了一些液体,他的喉结在不住滚动。姥爷死之前似乎想说什么,一张口却吐出一口痰,痰中是红红的血块。妈说姥爷其实是一个有大本事的人,十三岁就上煤窑拉煤,十四岁就死了父母,他是靠一家一户给人家磕头才把父母从外地拉回来埋葬了的。姥爷穷,经人张罗,和腿有点残疾的姥娘结了婚。姥爷一开始并没有嫌弃姥娘,姥爷是在妈生出来之后才开始嫌弃姥娘的,随着舅舅和二姨的相继出世,姥爷的脾气越来越暴,动不动就把姥娘按倒在床头打一顿。
姥娘还没死的时候,妈就不去上学了。妈受不了同学们的侮辱。舅舅不一样,舅舅不怕,但是等到姥爷临死的时候,舅舅也不上学了。是姥爷不让他上的,姥爷说,行了,一个瘸子,上那几年学已经够了。当时舅舅背了书包正要出门,听到姥爷叫就站住了,直直地回头看着躺在床上的姥爷,等他听完姥爷的话,挎书包的那个肩膀就默默地耷拉了下来,书包从肩膀上滑下,拖在了地上。舅舅也像是突然没有了力气一样斜靠着门框慢慢滑坐在了地上。但是他自始至终没有说一句话。
妈没事的时候总是喜欢跟我说这个,可我不喜欢听。我想出去玩,但妈不让我出去玩。每到这个时候她都会黑着脸训斥我,你也想学你舅舅!我知道妈是嫌我出去像舅舅一样给她丢人。
我直觉里妈不是看不起舅舅,而是看不起她自己。她总说舅舅傻,说舅舅看不出人家表面上是对他客气,实际上是在肚子里笑话他,可舅舅总不明白。我想她其实对人家有没有嘲笑舅舅也并不很肯定,但是她说起来总是很肯定。
他还以为他给人家一根烟,人家就真的看得起他了!妈经常这样说。
舅舅说让爹跟他去收破烂,妈虽然当时动了动心,然而等舅舅一走,就立刻否决了。妈说不管怎么说,扒房说出去总好听点,说收破烂,非被人家笑话死不可。
舅舅仿佛早就知道妈的想法,所以并没有再提。并且自从那天来过我家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再来。我想舅舅了,我想去他家玩,但是妈不让我去。妈说他家有什么好玩的,都是破烂!妈不去也不准我去,为此我跟妈赌了好几天气。等到二姨家那边赶会那天,妈要我跟她一起去赶会。我本来并不想去,我讨厌二姨家的孬蛋。但是我还是去了,我想到舅舅也许会去。
但是我很失望,舅舅并没有来。只有舅妈抱着小芹来了。小芹刚刚会走,我去的时候二姨和舅妈正在看小芹的腿,她们让小芹一步一动地走,然后认真研究。等我妈来了,她们就三个人一起研究。研究的结果是小芹的腿没有问题,等证实这一点之后我妈又是高兴又是伤心。我知道她为什么伤心,但是我根本不理她。我看到她恶狠狠地看我,但过了一会儿,眼神就变得幽怨了。我看到她都快哭了。我问舅妈舅舅为什么没来,舅妈说舅舅正在忙着盖房子,抽不开身。妈顺口问破烂收得怎么样,舅妈说还好。不过她又说,比起在新疆时还是差了一点,但是现在刚起步,也许以后会越来越好。我听她们说话很没意思,加上舅舅没来,我就感到很失望,觉得还不如不来。从门口我看到孬蛋正和两个小孩在院子里打水仗,每个人都有一把水枪。我觉得挺没劲的。就在我一个人闷闷不乐的时候,突然听到二姨叫孬蛋的声音。她说,孬蛋,过来叫你燕燕姐一起玩吧。我正要拒绝,就看到孬蛋远远地看了我一眼,然后鄙夷地说,我才不跟她玩呢,她是个瘸子,跑不快。
你说什么!二姨勃然大怒。
我看到妈的脸色也变了。舅妈的神色也变得有点紧张,她也许是担心发生什么事。但是我并不觉得有什么。我之所以讨厌孬蛋,就是因为他经常这样叫我。以前二姨让他跟我玩,他一看没人就学我的样子走路,还一边走一边回头羞我,说,瘸子,瘸子。
我看到二姨拐着腿快步朝孬蛋走了过去。孬蛋开始跑,他跑得很快。二姨很快就追不上了。二姨也开始跑,跑起来踉踉跄跄的,像是随时都要跌倒。他们就在院子里追来追去。二姨总是追不上孬蛋,有时都快追上了,突然就又被孬蛋逃掉了。看着二姨艰难跑动的样子,我都替她感到难受。这时我听到了妈叹息的声音,妈说,老三,算了,别追了,都是孩子。
二姨并没有停住步子,她一边追一边说,看他说的是什么话,看我不揍死他!一边说着一边喘着粗气,接着突然朝另外一个关着屋门的房间喊,张得胜,出来教训教训你儿子!看你儿子都被你惯成什么样子了!
怎么了?怎么了?二姨父闻声从隔壁房间里出来了,手里还拿着几张纸牌。怎么了?他看了看已经停住了的二姨,又看了看不远处的儿子。
怎么了?你问问他刚才说什么了?二姨说。
你说什么了?二姨父冲孬蛋喊。
我什么也没说。孬蛋在远处说。
二姨父转过身对二姨说,你看,他说他什么都没有说。说着,他还看了我妈一眼,脸上带着一丝滑稽的笑。
他到底说什么了?二姨父一本正经地问二姨。
他说,他说……二姨有点气急败坏,说了半天没有说出口。
他说我是瘸子。我在一旁替二姨说了。我看她着急的样子心里很替她难受。
二姨父看了我一眼,仿佛不大相信似的问,他说了吗?我点了点头。二姨父把头转向了孬蛋,你怎么能这样说燕燕?要知道她是你姐。
孬蛋说,她就是瘸子嘛。
二姨父说,就是瘸子也不能说,听到了没有?说完却忍不住嘿嘿笑了。也许意识到了失态,立刻又憋住了。他转头冲妈点了点头,说,你别在意呀姐,我已经教训过他了,他再也不敢这样叫了,对不对呀,啊?!最后一句是冲着孬蛋喊的,但是不等孬蛋回答,就又钻进刚才那个房间里去了。
二姨的气仍然未消。妈的脸色却缓和了下来,妈说,算了,小孩子,不懂事!二姨却突然哭哭啼啼起来,说,你不知道,姐,这孩子已经被他惯得不成样子了,连我都敢叫!
那天我本来想立刻就回家的,但是我没想到妈的忍耐力那么好,我们吃完了饭又坐了一会儿才回家。妈和二姨,还有舅妈三个人有说有笑地说了很长时间话,好几次我说回家,妈都没有理我。最后终于可以回家了,但是在回家的路上我却感觉极其压抑,妈阴沉着脸一句话也不说,只知道用力蹬自行车。出二姨家的村子很远了,我想跟妈说点话,但是还没等我想好说什么,我就感到下雨了。因为有雨珠打到我的脸上。我正想告诉妈下雨了,我们怎么办?就看到妈的脸上挂着大把大把的泪珠。我一下子说不出话来了。我静静地瞅着妈的脸看了一会儿,才说,妈,你哭了?妈没有说话,但是突然开始了抽噎,我看到她的喉部在快速地滑动,就像里面有一条小蛇在爬……哎呀,不说了,恶心死人了!
舅舅的废品收购站早就开业了。舅舅一边收破烂,还一边忙着盖房子。房子一排六间,上面还有两间。舅舅说上面要放麦子。晒好的麦子直接就可以收到这两个房间里。舅舅还说将来我们晒麦子也可以来他家晒,他家房顶大,又没有树挡。我说好啊好啊。说完我期盼地望着妈,我希望她能点点头,或者说句好啊什么的。但是妈一声也不吭。我想妈不说话也许就是默许了,因为她并没有反对。我的想法是这样就可以多来舅舅家几趟了。
妈是赶来给舅舅帮忙的,妈虽然说过不来,但最终还是来了。我看到舅舅家里堆满了各种各样的破烂,但是一点都不显得脏乱,所有的破烂都被舅舅分门别类码得整整齐齐的。眼看院子里都放不下了,但仍不时有卖破烂的拉着大车小车的破烂往这边赶。我知道舅舅已经成了一个二道贩子。——这话是妈说的。
虽然已经放不下了,但是舅舅仍然很热情地把卖破烂的往家里迎。奇怪的是,不论怎么装,这个院子好像总是装不满似的,就像西游记里观音菩萨的宝瓶。我看到舅舅一边给他们称重,还一边给他们递烟,给他们搬凳子,给他们倒茶,亲热得就像他家里人一样。钱算过了,舅舅就从衣服口袋里掏出大把大把的钱,一张张数着递给他们。舅舅给钱时的那股满不在乎劲可把妈和我看呆了。
我说,舅舅可真有钱呀。
舅舅就摸摸我的头,笑笑。
等卖破烂的走了。妈就责怪舅舅,说,你怎么给他们现钱?人家收破烂,都是卖了之后再结账的。
舅舅说,那怎么行,人家挣个钱也不容易。
妈又说,那你也不用收得比别人贵呀。
舅舅说,就因为收得比别人贵,他们才到我这里卖呢。
妈说不过舅舅,脸色有点难看,但她还是说,没见过你这样做生意的,不赔死才怪!你没看到那几个卖破烂的,什么破烂东西都往废纸里塞,还以为我没看见,给你说,你还不理。要照我的脾气,早骂他们了,可你倒好……
舅舅说,没事,不值几个钱,我心里有数。
妈无奈,说,要都照你这个样子,怎么赚钱?就算你有几个钱,也不是这么个大方法。看你给他们让烟,有时都是整盒整盒给的,他们也敢接?那烟不是你花钱买的?
舅舅笑笑,说,一盒烟值几个钱?他们都是我的财神爷呢,别说是一盒烟,逢年过节,我还要给他们送酒送肉呢,八月十五,我还要给他们送月饼呢!
妈越听气越不打一处来,她啧啧了几声,说,越说你还越来劲了,看来还真是有钱了,有钱了借给你姐几个花花嘛。
舅舅说,姐要花钱只管说嘛,多的不敢说,万儿八千还是有的。你要多少?
妈说,你还真成人物了你!
舅舅不搭妈的腔,把脸转向我,笑着说,燕燕,你看舅舅给你什么?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东西,摊在我面前。我往他手掌里看了看,是一块绿色的石头片。妈看到了,突然瞪大了眼睛,说,你从哪里弄的玉锁?舅舅没接妈的话,仍问我,好不好看?我说好看。舅舅说,给你挂在脖子上好不好?我看了看妈,然后说好。舅舅就拿着那个玉锁往我脖子里挂。妈这时像突然明白了什么一样,猛然拉开舅舅的手,你从哪里弄的,你说!顿了一下,仿佛很吃力似的,才又迸出几个字,是不是收破烂收的,你说!
舅舅默默地看了妈一眼,然后低声辩解道,很干净的,我用香皂洗了好几遍。
那也脏。妈说,很嫌恶地皱了皱鼻子,谁知道以前什么人戴过?
舅舅听了妈这句话,神情一下子沮丧了起来,手无力地耷拉了下去,玉锁就挂在手指上,受难一样地低垂着。
说句实在话,我很同情舅舅,因而有时也恨妈。但是当我告诉了舅舅,舅舅却对我说,你可一定不要恨你妈,你妈也是为了你好,也是为了舅舅好。但是我并不觉得。不过我觉得舅舅的记性不好,在妈面前他再不高兴,转脸就忘了。过一会儿他就能跟人说说笑笑了。只有妈在场的时候,他才会显得拘谨。我认为他是怕妈。等到舅舅房子盖好那天,他大请宾客,我们也去了。我和妈发现他几乎把街上的人都请了。第二天他又专门请了那些经常向他卖破烂的。妈见了,撇撇嘴,说,真是有钱没地方花了,连卖破烂的也请,你又不是收他们破烂没给他们钱!妈认为舅舅就是“烧包”,但是她对此无计可施。然而不能否认的一点是,自此以后,舅舅的名声就在周边传响了。再远的地方,都有人专门跑来卖破烂,并且指名道姓就要卖给我舅舅。舅舅的生意眼见越做越火。
然而就在这时,村子里相继出现了好几家跟舅舅一样的废品收购站。明摆着是要跟舅舅竞争。而且更可气的是,舅舅做什么,他们也做什么。舅舅逢年过节给卖破烂的送酒送肉,他们也送,八月十五中秋节舅舅给卖破烂的送月饼,他们也送,并且还故意要比舅舅的好一点。舅舅请卖破烂的喝酒,他们也请。街上的人看不过去了,纷纷去给舅舅说。舅舅却像不当一回事,说,很正常嘛,我能收人家为什么不能收,天下又不是我的,也没有人说只能我一家收破烂。
大家见说他不动,就叹气,摇头,不知他是真傻还是装傻。但是也就不再讲。
舅舅仍旧像往日一样收破烂,并不因别人收的价格高了,他就也高上去,也不因别人送的月饼好了,他就也送得更好。他像个没事人一样,来的仍旧欢迎,而且一样的热情,不来的,也并不见怪,见了面仍要亲热地打招呼,要拉人家到家里喝酒。反倒是那些人,总有些不大好意思,见了面总尴尴尬尬的,远远地就溜掉了。但是生意却是明显的一落千丈。妈知道了,拉我去看他,舅妈见到我们,眼圈就有点红了。倒是舅舅仍然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舅舅见到我就拉住我的手,像以前一样摸着我的头说,燕燕长高了,也更漂亮了。我对舅舅笑了笑。我很高兴听到舅舅这样说,虽然我知道我的腿也因此瘸得更加明显了。
妈对舅舅也无可奈何,只是拼命指点着舅舅说,没心,你就一点没心!妈这样说舅舅时,舅舅就笑。妈让舅舅关门,跟着爹一起去扒房时,舅舅也笑。妈被舅舅笑恼了,说,就知道笑,虽然你那身子扒房困难点,帮着清清砖还是可以的。舅舅听了还是笑,就是不说话。
就在我们认为舅舅的生意已经彻底垮掉的时候,事情突然有了转机,有一天舅妈突然发现以前的很多老主顾又回来了,慢慢地几乎所有的老主顾都回来了,而且还带来了新主顾。他们来了,接了舅妈递过去的茶水,接了舅舅递过去的香烟,就开始义愤填膺地诉说起那几家人的不好。大家七嘴八舌,舅舅和舅妈总算听明白了,原来那几家一开始为了挤对舅舅,就联合了起来抬高了价格。然而不久,当他们发现舅舅并没有落入他们的圈套,而且生意几乎全部被他们抢过去之后,他们就发觉这种竞争法对他们来说并没有多大好处,因为算来算去,几乎没有什么盈余,甚至还要赔钱。于是几家人开始争吵,开始想其他的办法,他们开始在秤头上做文章,故意短斤缺两,一开始还不敢太明显,然而随着胆子越来越大,也就越来越肆无忌惮了。送的烟酒也越来越不及时,越来越差了。最让人可恨的是,送的肉有时竟然是人家割剩下不要的,甚至还有放臭的。几家人也开始不合,开始明争暗斗,开始互相说对方的坏话,拆对方的台。终于大家都知道了,都开始后悔不该“背叛”舅舅,一开始他们还不好意思回来,等到实在忍无可忍,让他们顾不得面子的时候他们就又回来了。说到这里,他们面呈愧色。但是舅舅不以为然,舅舅说,我能理解,都是为了吃饭嘛,换作我是你们也一样。说完命舅妈去买菜买酒,说,今天就都不回去了,兄弟请你们喝酒,不醉不归。
我知道妈很关心我的腿,我觉得到现在了她还抱着一种不切实际的幻想,总以为我的腿也许某一天一觉醒来会恢复正常,所以每天早上她醒过来总会先看看我的腿。一旦看到还跟昨天晚上睡觉前一模一样,她就很失望地叹口气。她还期望着我的腿也许会随着年龄越来越大会变得越来越好,至少是不再恶化,但是就这一点希望也慢慢破灭了。妈经常看着我的腿暗自垂泪,有时她会突然狠狠地用手捶我的腿。我说疼。我急忙把腿收回来,妈这时就又开始抱着我的腿哭,一边哭一边说,将来你可怎么办呀,可千万不要再走你妈的老路了!妈经常说得我的眼泪也流下来了,我就也跟着妈一起哭。
妈因为我的腿也很注意观察别人的腿。她每次到舅舅家,都要专门和舅妈研究一会儿小芹的腿。她们已经把小芹的腿研究过几百遍了,但总也没完。我看到小芹像个玩具一样被她们捏过来捏过去,一边捏还一边做着评论。小芹已经可以跑了,她的腿看起来很直。妈和舅妈都断定小芹不会再像我们了。妈说:要是早知道这个方法有用,我怀燕燕时就也吃钙片,一天吃一瓶都行。
我们都以为舅舅这下子坏日子就过到头了,我们是真为他高兴。然而过了几个月,突然有一天我们得到一个消息,听到这个消息时妈的脸都绿了,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问妈,妈又不说。妈让我一个人在家里待着,她要立即赶到舅舅家去。我不要,我说我也要去。
你去干什么!妈当即就给了我一个耳光。我哇地就哭了,我说,我就是要去嘛,我就是要去嘛!
妈说听话,我很快就回来。
我仍然哭着不答应。妈被我烦得要死,不理我就要出门,我闹得更厉害了,扑腾着一双瘸腿在地上打滚。妈说你怎么这么不懂事,好了,好了,要去赶快起来。
我本来以为我们去得已经够快了,没想到到舅舅家的时候二姨已经到了。我喊了一声二姨,她看了看我没有吭声。我看到她的脸色很沉重。我又看了一下屋子,舅妈正抱着小芹坐在床上,小芹的脸上还挂着泪珠,像是刚哭过。舅妈也在垂泪。舅舅坐在旁边的一张椅子上,正一个劲地抽烟,屋里早被烟雾笼罩了。我不由连着咳嗽了几声,舅舅听到声音抬起头看了看我,我冲他笑了笑,但是我看到他的脸色也很阴沉,一点都没有笑,就也把笑收了,本来要喊出来的“舅”字也生生又咽了回去。
妈一进屋也被这凝重的空气吓住了,她没敢吭声,只是把眼睛向几个人的脸上轮了一圈。过了一会儿,才小心地问,怎么回事?
舅舅看了妈一眼,没有吭声。
舅妈也看了妈一眼,突然抽泣了起来。
到底怎么回事?妈小声问身边的二姨。二姨把头扭向了小芹,低声说,小芹的腿……说到这里突然就不再说下去了。
听到二姨这句话,舅妈的抽泣突然变成了放声痛哭,小芹也开始跟着大哭起来。二姨的眼里也开始往外流泪。妈的脸一下子变得苍白,她冲向舅舅,顺宝,到底怎么回事?
舅舅突然把头埋进手掌里,也呜呜地哭了起来。哭了一会儿,才抬起被泪水糊脏了的脸,泣不成声地说,小芹……小芹……然而他没有说完,就说不下去了,他重新把头埋进手掌里号啕大哭起来。
妈已经明白了怎么回事,其实从一开始她就意识到了,但不亲眼看到听到她总不肯相信。当时她的眼泪也一下流了出来,嘴里说着,可怜的小芹呀……说着就也呜呜地扭头哭了起来。我茫然地看着一屋子的人,我也想哭,但我哭不出来,我不知道发生什么事了,但我猜想一定发生了什么比舅舅生意被抢更可怕的事,要不舅舅也不会哭成这样。
哭了一会儿,大家慢慢都停住了,舅妈才跟妈说,前段时间忙着收购站的事情,没顾上照顾小芹,这两天闲下来,猛一发现小芹的腿好像有点弯曲了,一开始还不敢相信,然而越看越觉得有问题,还不肯相信,又找了几个人看,大家看了都说是有点弯。到这时他们还是不肯相信,以为是正常现象,然而就这两天,突然一下子就变得明显了。舅妈慌了,用手去按去掰去捏,怎么都恢复不了原状。小芹被她折磨得死去活来。舅舅也一下子傻了。反应过来之后却是问小芹,让你吃的钙片你吃了吗?
吃了。小芹说。
真的吃了还是假的吃了?
真的吃了。
你给我说实话!舅舅突然往小芹的脸上就是一巴掌。小芹不防备,一个趔趄,几乎摔倒。接着就大声哭了起来。
舅妈也吓了一跳,等反应过来,冲舅舅叫道:你打她干什么,你打她干什么?
舅舅愣愣地站住,不说话。然而眼眶却一点点潮湿,突然就号啕大哭起来。
能想的办法我都想了呀,怎么还是这样?舅舅边哭边说。我就怕这个,就怕这个,它还是来了!本来我都以为好了没想到它还是来了。我到底上辈子作了什么孽,老天就是不肯放过我!
别说了!舅妈说。别说了!舅妈哭着哭着就瘫倒在地上。
那现在怎么办?妈说。
能怎么办!舅舅说。舅舅说得咬牙切齿,就像一头饿急了的狼。你说我能怎么办?他突然愤怒地转向妈,妈吓了一跳。然而转瞬舅舅就又颓丧了起来,我能怎么办,能想到的办法我都想过了,老天还是不放过我。他喃喃自语道。
妈说不出话。突然舅舅又亢奋了起来,他猛地扑过去从舅妈怀里抢过小芹,舅妈吓了一跳,看着他抱着小芹往门外走去,惊骇道:你要干什么!
舅舅不吭声,只一个劲往外走。
舅妈一下子从床上跌了下来,跌跌撞撞地抱住舅舅的腿,你干什么去!她尖声叫道。妈和二姨也一下子清醒了过来,一起拦住舅舅,你抱着小芹干什么去!
干什么去?!舅舅猛然吼道,你说我干什么去?!去医院!县城不行去省城,省城不行去北京,总要给她治好!我就不信这么大一个中国,就治不好这样一个病?就算把腿锯了重新接起来我也要给她治好!
小芹不合时宜地又大声哭了起来。
舅妈也哭了,她哭着说,你不要吓坏了孩子!
妈也想说什么,但是她的嘴张了半天,什么也没有说出来。她只好把身子搭在二姨的肩膀上,滴滴答答地抽泣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