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 东/著
十八岁那年他去了西藏,在部队上和上百号人一起训练、学习、唱歌、劳动、休息。合在一起的青年人像一片活动着的小树林,在一群棕褐色的大山中。他是一个喜欢发呆的人,长久地盯着远处的山看。
老兵抽烟,他也抽,尽管他并不喜欢烟的味道。他抽别人的,也让别人抽自己的,是为了要融入一个集体。他觉得该像别人一样,在很多事上得和别人一样。就像跑步时他得和别人一起迈动脚步,否则队列就乱了。然而他总有些地方与别人不一样,许多年后他发现自己比别人要傻一些。那种傻,也可以是种做人的天真和纯粹。在这一点上,他无法和更多的人保持一致,很多人都比他要成熟世故。由于他神情气质行为处世上的不一样,别人会有意无意地排斥他。他能感受得到,例如几个人围在一起,有一个人给别人发烟,偏偏不给他发。他会很生气,觉得别人是故意的,不应该那样。于是他会红着脸向别人要,让故意给他难堪的人难堪。若那个人坚持不发给他烟,他就会与人打架。他是个高个子,经过三个月的新兵训练,他的身体变得更加结实,一般人没有胜的把握也不愿意和他动手。与别人发生过矛盾之后,他总是要求别人和他和好,他不喜欢与人冷战,见面后视对方不存在。
一起立正稍息,一起迈出左脚,一起摆动手臂,一起向前行进,一起喊口号,一二三四,一起唱歌,一起坐下吃饭,一起熄灯睡觉,几乎什么事都要一起,那样才能体现出军人的纪律性。他渐渐习惯了那样,以至于一个人背着枪去上岗时他也迈着正规的步伐,有节奏地摆动着手臂,在心里喊着口号,或者唱着军歌,他觉得是在体验被规范后的自己的存在,那是一种针对自己和外界的表演。有时站岗是在夜里,他要背着枪走一段山路。西藏的夜空深蓝,月亮皎洁,星星像水洗过了一样,眨着眼。如果站在一个地方长时间不动,夜晚的冷风会吹透军衣,他握枪的手会忍不住颤抖。这时他需要走动,或者原地踏步取暖。在夜里他听到自己的脚步声,那持续的脚步声不断消失在夜晚的空旷里。有时,不远的地方会传来狼的嚎叫声,那声音凄厉、孤傲,像是从星星上传来的,闪着冷光,似乎还冒着想象中具有的热气。那时他隐约渴望像狼一样,以行动来证明自己。他需要发出声音,让所有的人重新认识他。于是一直看他不顺眼的,军事素质被公认第一的一位士兵成为他挑战的对象。在全连军事比武中,他战胜了那个士兵,同时也战胜了全连的士兵。他们对他刮目相看,而他的眼神却穿越丛林与草地,望向远处高大的雪山。他记得那一天中午西藏的阳光格外亮,照得地上的石头都滚烫了。
他在军事比武中获得了第一,获得了一百发子弹,和一次独自出去打猎的机会。他背上冲锋枪,攀越雪山,走向无人区。他遇到了一匹狼。那只白脸的、眼神执拗的狼和他相距十多米,一声不吭地望着他,准备伺机而动。他揣着枪,望着那只狼。他确信扣动扳机可以置狼于死地,但他没有,他开始踏步。他说不清楚当初为什么选择了那种方式——大约狼感到他在逼近,终于犹豫着走开了。
那时年轻气盛的他既不愿意打死狼,又不想为狼让步。他以原地踏步的方式解决了那个问题。望着悻悻而归的狼,他嗒嗒地朝天射了一梭子弹,枪声划破透明的空气。在那段原地踏步的时间里,那只狼在他的生命中存活下来,成为他生命的部分。许多年后,他在都市中看着电视机里的劫匪时想到那只狼,然后莫名地从沙发上站了起来踏着步,他感到过去的许多人和事纷至沓来,而他在继往开来地存在着。
李银江和叶隐形是同事,也是朋友。
叶隐形说,我认识了一个女孩,不想把她带到我家,我想借你的房子用用,别说不行啊!
李银江说,不行,绝对不行,你别害我!
叶隐形说,那个女孩还有一个女伴,是幼儿园教师,哪天我把她搞定让她帮你介绍。那个女的我见过,个子高高的,漂亮,看上去也很有文化,你不就是想要找个有文化的女孩吗?就这样说定了啊,我们这就过去。
叶隐形带的那个女孩叫雅,第一次见李银江,给他鞠了个躬。她笑着,红红的小嘴微张,露细碎玉样牙齿,说,您好。
叶隐形示意李银江离开,李银江不好说什么,出去了。
晚上十二点,叶隐形给李银江打电话,让他回去。
一见面,叶隐形说,还是个处女,哎呀,我太高兴了。
快回吧,你女朋友说不定等急了!
叶隐形继续说,我问她有多大,她说自己二十岁,我看她也不过刚十八。我说我不喜欢年龄小的女孩,她又说自己二十四岁了。你也看到了,她看上去就像中学生,怎么可能有二十四岁了?她太单纯了,身体真白!
你是个魔鬼!
你是上帝?女孩为什么跟我不跟你?你不想一想,女孩变成女人,总是得需要一个男人,我不出现,总还会有别人。
如果她找到我这儿,我怎么说?
随你的便!这个女孩太单纯了,我不喜欢单纯的,你跟她谈尼采、叔本华,她一点都不懂。跟我说话时也像是跟小朋友说话一样,特受不了。
第二天上班,雅打叶隐形的手机,他总是不接。
晚上雅找到李银江门上,怀里抱着一只小猫,又羞怯地给李银江鞠躬。她问,您好,请问一下,叶隐形住这儿吗?
他不住这儿。
对不起,我想把我的猫送给他,请您把这只猫送给他好吗?
李银江点点头。
雅走了,李银江给叶隐形打电话,电话关机。
第二天上班时,李银江说,那女孩晚上来过了。
叶隐形问,她说什么?
那女孩送给你一只小猫,你晚上拿你家去吧!
我说她天真,你终于理解了吧。是不是她又给你鞠了个躬,对你说“您好”了?我对她说过我从来就不喜欢动物,她偏偏说什么动物最能培养人的爱心和耐心了。那猫送到你手上,你养着吧!
人家送给你的,不是送给我。
你不要就丢掉!
她要是再来问我你的情况呢?
你就说我去外地工作了。
两天以后雅又过来,给李银江又鞠了个躬,问了好,问叶隐形在什么地方。
李银江看着雅天真白净的脸,心里突然就有一些难过,忍不住说,他骗了你。
他怎么会骗我呢?
总之,他骗了你。
雅走出门时,有些难过,眼里有泪。她又给李银江鞠了一躬,说,谢谢,猫猫给您添麻烦了。
叶隐形的女朋友叫丝,是位护士。他们在一起有四年多的时间了,据叶隐形说,他和丝在一起时和不下二十个女人有过关系。
李银江想惩罚叶隐形,他去找了丝。
丝穿着一身白色的护士服,推着小车走向病房,他朝她笑笑。以前见过面,丝认出了他。
李银江犹豫了一下,吞吞吐吐地对丝说,我,我有个事,我想,想对你说。
丝微笑着,快言快语地说,什么事,你说?
也许,也许我不该说!
说吧,没关系!
叶隐形,他很坏,他跟许多女人在一起……
丝在瞬间变得像石头,她没想到有一天会有个人那样对她说自己的男朋友,觉得太不可思议了。
你是他的朋友,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李银江说,他向我借过房子,如果一定要我说我是有目的话,我认为所有的女人都是天使,都应该拥有完美的爱情,而我也希望每个女孩都有一个行为端正的男人爱着她,一心一意,让她幸福和快乐……
两天以后,叶隐形来找李银江,他说,我和丝分手了。
李银江有些不好意思。
叶隐形说,我们最后一次在一起,她莫名其妙地哭了。
李银江很失望,他想,为什么丝还要和他在一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