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伟生
李杜赋及诗赋地位的变迁
刘伟生
李白 《明堂赋》《大猎赋》,杜甫“三大礼赋”及 《封西岳赋》,均属光赞盛美之作。真正能表现李杜个人性情的是咏物自喻、写景抒怀之作。李白 《大鹏赋》、杜甫 《雕赋》,既完成了个体生命的宏观写照,也切合着国家形象的时代建构,并以其高远的境界与卓异的品质感染着历代读者。李杜赋作的体制风貌同而又异。“同”在:假赋试才以求仕进,以散驭骈以为新变。“异”在:李白与心徘徊,以文驭诗、化诗入赋,以至诗赋难分,由此可见赋体新进的承继与预告;杜甫随物宛转,刻意锤炼、化赋入诗,乃至以赋为诗,留给赋史的是超越传统的失败与警示。自李杜始诗取代赋而成为文坛主流。诗赋地位的消长主要由诗赋本身的体式特征所决定,也与外部环境有关。
李白 杜甫 诗 赋
作为中国古代顶尖的诗人,李白和杜甫在诗歌上的成就一向不欠关注,也不乏清晰公允的论断。可当诗赋两大韵文文体,诗史、赋史两大文学脉络交织于这两位双峰并峙的大诗人身上时,会激发我们怎样的思考与期待?可不可以参照诗歌史的研究比较他们的辞赋在题材内容与体制风貌上的异同?可不可以籍此特殊个案探究诗赋不同的文体特质及其相融互化的过程,探究诗赋不同的发展脉络及其相对地位的变更,甚至作家性情禀赋与赋体特质之间的隐微关联?本文即尝试做这些方面的努力。
今存李白赋八篇:《明堂赋》《大猎赋》《拟恨赋》《大鹏赋》《惜余春赋》《愁阳春赋》《剑阁赋》《悲清秋赋》;杜甫赋七篇:《朝献太清宫赋》《朝享太庙赋》《有事于南郊赋》《封西岳赋》《雕赋》《天狗赋》《越人献驯象赋》①。李杜赋题材相对集中,一半光赞盛美,一半咏物抒怀。
(一)盛世之礼赞、致仕之捷途
李白 《明堂赋》《大猎赋》,一写宫殿、一写田猎,杜甫“三大礼赋”及 《封西岳赋》铺述典礼,均属“体国经野,义尚光大”的“京殿苑猎”之作。
《明堂赋》序文及首段回顾皇唐“革天创元”的伟绩与明堂“累圣纂就”的经历。然后极陈明堂之宏大壮丽:
观夫明堂之宏壮也,……远则标熊耳以作揭,豁龙门以开关。……势拔五岳,形张四维;……近则万木森下,千宫对出。…………其左右也,则丹陛崿崿,彤庭煌煌,……其阃域也,三十六户,七十二牖,度筵列位,南七西九。……其深沉奥密也,……②
上合天文,下得地理,远则势拔五岳,形张四维,近则万木森下,千宫对出,左右丹陛彤庭,室内户牖密布。这一大段文字由大至小、由远及近,由外而内地铺陈了明堂在天地、日月、山川间的雄伟气象,明堂左右建筑的布局与室内结构面积、神位图画等情况。接下来写圣主祭祀神灵、宴请群臣。最后申明理国若梦的理念与目标:“元元澹然,不知所在,若群云从龙,众水奔海”。
《大猎赋》与《明堂赋》结构略同。开篇即颂扬玄宗“总六圣之光熙”“括众妙而为师”的开元之治,并交待按古制校猎于冬日农闲之时。然后极力铺陈天子田猎的规模声势。再往下集中笔力专写勇士搏击猛兽、君王亲临指挥,说这场面连秦皇、汉武也不足争雄。然后突然一转,写君王“茫然改容,愀若有失;居安思危,防险戒逸”,命撤网释禽兽以示君主之仁。最后以狩猎为喻,讽谏天子收罗贤俊以辅佐朝廷,天子接受讽劝,回心向道,结束田猎。
杜甫“三大礼赋”为同期作品,分别为唐玄宗太清宫、太庙、南郊三大祭祀典礼而作。太清宫祭享“圣祖玄元皇帝”老子,《朝献太清宫赋》前半铺陈朝献的由来、路次、仪卫、过程、场面与氛围,极写庙宇轩昂、陈设辉煌、仪卫繁盛、执事虔备,圣主颙望神灵,有洋洋如在之意。后半设为问答,先代玄宗陈意,言自三国以来世运纷扰、天下疮痍、生灵颠踬,唐兴致治,顺天应民,所以祯符毕集、灵异昭应。然后假天师答颂之辞,嘉美唐王朝厘正祀典之盛德。结尾笔锋突转,说当此太平之世,莫不优游自得,何况开创继起之人。暗喻天下太平,实人主自致,非关神降。太庙为皇家祖庙,《朝享太庙赋》开篇即叙写祖功宗德,并强调汉唐正统,以为朝享张本。然后从銮舆初出,虔宿斋宫开始,铺陈朝享的过程、仪式及场面氛围,大抵也是殿宇森严、执事诚恪、从官肃恭、音循舞乱。中间插入功臣配享之事。最后假丞相陈词,极言陛下“应道而作,惟天与能”,其“勤恤匪懈”与“恢廓绪业”非前代可比。③南郊合祭天地,是三大祭礼的最后一项。与前两赋一样,《有事于南郊赋》也对先期准备、主祭场面及祭毕推恩的整个过程详加铺述。赋末则假孤卿侯伯、群儒三老上推历数,追原圣祖,归功玄宗。
《封西岳赋》的结构程式也类同于三大礼赋,首叙封岳之意,次叙仪卫之盛,然后写登岳封禅、祭毕作乐,最后归美帝德。
宫殿、田猎、祀典的表层描绘与陈述所承载的是赤裸的颂赞与隐微的讽喻,这颂赞与讽喻表彰着相同的时代意趣。
除了歌功颂德、娱乐人主的通常特性外,李杜这些润色鸿业的赋作,还有着身国合一的自我张扬。无论国家还是个人,山河一统与国势强盛都是最值得骄傲与自豪的资本。与汉人相比,历经大分裂、大动乱后的唐人更能感受到山河一统的宝贵,上举五赋都用了不少笔墨盛赞大唐帝国的开创过程,杜甫三赋更能以社会发展的眼光,陈述古今历史的变迁,强调国家正统的延继,表达对唐王朝一统天下、长治久安的讴歌。卒章讽喻的传统在李杜这里也有承继,不过一个更直接地陈述理想、描写仙国,一个更含蓄地规避怪诞、遵奉礼制。
不管是赤裸的颂赞,还是隐微的讽喻,上述赋的意涵,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它们的献奉本质。这类献奉之作,固然不乏对大唐帝国由衷的赞美,也因赋需大才足以让人获取终生自豪的资本,但最根本的目的还在于媚主求仕。这样的写作目的与体制遵从便决定这些献奉赋难脱古人窠臼,难得后人好评。当然它承续了汉代以来的献赋传统,展示了盛唐的社会环境与献赋风气,也反映了人性的多面与辞赋尚存的地位。李白、杜甫两位诗歌泰斗的介入,便一方面反映了时代风尚,另一方面也说明在当日的仕途上,诗歌并未完全取代辞赋。
(二)个我之形塑、愁情之散发
真正能表现李杜个人性情,代表李杜辞赋成就的还是那些咏物自喻、写景抒怀之作,如李白的 《大鹏赋》《拟恨赋》《惜余春赋》《愁阳春赋》《剑阁赋》《悲清秋赋》,杜甫的 《雕赋》《天狗赋》。
咏物而有寄寓,是一个不断发展的过程。真正以物自况、以物自喻的赋先唐时期并不多见,自李世民 《威凤赋》开始骤然增多,如杨誉 《纸鸢赋》、卢照邻 《穷鱼赋》、王勃 《涧底寒松赋》、骆宾王 《萤火赋》、崔融 《瓦松赋》、杨炯 《幽兰赋》、宋之问 《秋莲赋》、马吉甫 《蜗牛赋》、郑惟忠 《泥赋》、东方虬 《尺蠖赋》等等。但这些赋往往还只是比况赋家一时的处境或某一方面的习性,不足以表征整个活脱的生命,所选物象也多琐细、幽冷、穷困、卑微。唯李白 《大鹏赋》、杜甫 《雕赋》,既完成了个体生命的宏观写照,也切合着国家形象的时代建构,并以其卓异高远的境界与品质感染着世世代代的人们。
《大鹏赋》由庄子《逍遥游》开端敷衍而来,细述大鹏初化、升腾、翱翔、息落的过程。说其初化时:
脱鬐鬣于海岛,张羽毛于天门。刷渤澥之春流,晞扶桑之朝暾;燀赫乎宇宙,凭陵乎昆仑。一鼓一舞,烟蒙沙昏;五岳为之震荡,百川为之崩奔。④
海岛、天门、渤澥、扶桑、宇宙、昆仑、五岳、百川,用的都是极宏大的地名,为大鹏的出世提供了无垠的空间。言其起飞时:“激三千以崛起,向九万而迅征;……斗转而天动,山摇而海倾。”突显的是大鹏升腾时非凡的气势。至其腾空飞翔时:
足萦虹蜺,目耀日月,……喷气则六合生云,洒毛则千里飞雪。……块视三山,杯观五湖。……任公见之而罢钓,有穷不敢以弯弧。……尔其雄姿壮观,坱轧河汉,上摩苍苍,下覆漫漫。……缤纷乎八荒之间,掩映乎四海之半。……忽腾覆以回旋,则霞廓而雾散。⑤
块视三山,杯观五湖,任公罢钓,有穷弃弧,上摩苍天,下覆九州,遨游八荒,掩映四海,渲染的都是鹏翔高天时的雄姿。便是息落,也让水伯海神为之惊恐,巨鳌长鲸躲匿不出。总归起来,赋中的大鹏鸟是神异、奇绝、壮伟、迅疾而又逍遥自在的。作为自譬自喻之作,《大鹏赋》所塑造的大鹏形象寄寓的是李白个我意向高远、气概豪迈、适性自由、鄙薄尘俗、藐视庸常的心志情怀。
再看杜甫笔下的劲雕形象:
当九秋之凄清,见一鹗之直上。以雄才为己任,横杀气而独往。梢梢劲翮,肃肃逸响。杳不可追,俊无留赏。彼何乡之性命,碎今日之指掌。伊鸷鸟之累百,敢同年而争长。此雕之大略也。⑥
赋的开篇,即以直上之鹗引写大雕的志趣、形貌、效用,并比对鸷鸟,算是总起以明大略。虽是大略,却足以勾画出大雕雄俊勇决、所向无敌的形象。以下分别写虞人捕雕之艰苦、闽隶驯雕之严酷、大雕捕猎之神勇、比诸凡鸟之卓异,最后写不被见用之寂寞与不失其志之品格。其中关于大雕形象刻画最为精粹者莫过于以下两段:
观其夹翠华而上下,卷毛血之崩奔。随意气而电落,引尘沙而昼昏。⑦
夫其降精于金,立骨如铁,目通于脑,筋入于节。架轩楹之上,纯漆光芒;掣梁栋之间,寒风凛冽。⑧
一写动,一写静;动如电落,迅猛雄俊;静同铁骨、凛然难犯。活画出了大雕的才具、魄力、状貌、神采。
作为自喻赋,《雕赋》终归是在写作者自己,写自己的希企效用与贞刚正直。仇兆鳌 《杜诗详注》说:“公三上赋而朝廷不用,故复托雕鸟以寄意。其一种慷慨激昂之气,虽百折而不回。”又:“全篇俱属比喻,有悲壮之音,无乞怜之态,三复遗文,亦当横秋气而厉风霜矣。”⑨杜甫自己在 《进雕赋表》中则说:“臣以为雕者,挚鸟之殊特,搏击而不可当,岂但壮观于旌门,发狂于原隰。引以为类,是大臣正色立朝之义也。臣窃重其有英雄之姿,故作此赋。”⑩
总之,李白笔下的大鹏神异、奇绝、壮伟、迅疾、逍遥,它寄寓的是作者志高意远、适性随意、奔放自由的主体追求与自得意满、雄豪狂傲的心性气格;杜甫笔下的雕勇悍绝伦、迅猛雄俊,寄寓着作者担当效用、正色立朝的意旨与失意、悲壮、刚烈、正直、謇谔的性情品质。
《大鹏赋》与《雕赋》都作于天宝前期,适值大唐王朝繁荣昌盛之时,“愿为辅弼”(《代寿山答孟少府移文书》)的李白与“致君尧舜”(《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的杜甫不约而同地以神异雄健的猛禽为铺陈对象,既寄托了李杜个人建功立业的理想抱负,也焕发着大唐蓬勃向上的时代精神。
杜甫 《天狗赋》也是托物寄慨之作。赋从天狗所处环境写起,接连刻画其神气品貌、出猎雄姿、承用经历与见疑心绪,莫不为自愿效用、自负才雄、自命清刚的杜甫待制集贤院,始蒙赏识而终不见用,混非同类,群材不接的情景心境之写照。
平心而论,李杜咏物自喻之赋,在整个赋史中,也算是绝构了。
咏物而外,李白的写景抒怀之作,多写愁苦情绪,清新别致。如 《惜余春赋》,写北斗东指,天下皆春,作者登高望远,但见楚地潇湘芳草萋萋,顿生时光消逝、佳人难遇、行人远别等种种无所不在而又莫可名状、难于确解的愁绪。如 《剑阁赋》,前半写剑阁横断、松风萧飒、巴猿长啸、飞湍洒石,后半以“佳人”“夫君”比友人,发抒眼前的离愁、悬想别后的牵挂。而这表层的情景背后,其实也暗含赋家本人对世路艰险、光阴虚度的感喟。与 《大鹏赋》相比,李白的这些小赋在情感的抒发上真有天壤之别,一边高昂豪迈,一边感伤愁苦,大概他将那些壮志未酬、人生迟暮的愁思都发诸在魏晋以来就擅长抒怀的小赋里了。又或如李长之所言:“李白的价值是在给人以解放,这是因为他所爱、所憎,所求,所弃,所喜,所愁,皆趋于极端故。”⑪
李杜赋的题材内容与体制风貌同而又异。这“同”,体现在:文才之展示 (假赋试才)与传统之复归 (以散驭骈)。这“异”,在李白是:与心徘徊,以文驭诗、化诗入赋,以至诗赋难分,由此可见赋体新进的承继与预告;在杜甫是:随物宛转,刻意锤炼、化赋入诗,乃至以赋为诗,留给赋史的是超越传统的失败与警示。
(一)传统之复归与文才之展示
献赋而能致仕,是因为“会须作赋,始成大才士”的传统观念与创作实践,李杜以大诗人而作赋,多半也是因循旧例、展示文才,以获取仕进的机会,因循而又想突脱,必得取法乎上。所以他们不约而同以前代大赋家的大手笔为典则。
李白在其诗文中曾几次以扬雄自况,夸耀因献赋而获得优宠的往事。博学而任侠的相如更为性情相类的李白所景慕:“余小时,大人令诵《子虚赋》,私心慕之”(《秋于敬亭送从侄耑游庐山序》);“十五观奇书,作赋凌相如”(《赠张相镐》)。杜甫也曾自拟扬马,或被人比为扬马:“草玄吾岂敢,赋或似相如”(《酬高使君相赠》); “视我扬马间,白首不相弃”(《送顾八分文学适洪吉州》)。李杜对扬马的推崇,无疑是两个辉煌时代四位文学巨星的呼应,其意义早已超越李杜比超前贤、假赋致仕的原初动因。
题材制约手法,范式影响后继。李杜对扬马的推崇落实到赋体创作便表现为题材的因袭与体格的师范。以题材言,京殿苑猎都是汉赋的重中之重,也是汉赋之所以为汉赋,扬马之所以为扬马的关键因素,李杜要想比拟前贤,便先得选取这些可以“穷壮极丽”、足以“光赞盛美”的题材,所以李杜于献赋中最倾心的都是有明堂、大猎、四大祭典这些足以体现国家规模、象征国家意志的建筑与活动。题材本身影响体格,京殿苑猎之作因为要“体国经野,义尚光大”,便须配以“鸿裁”与“雅文”,而非“奇巧” “小制”(《文心雕龙·诠赋》),所以李杜的献赋,在首尾布叙与文辞气势方面都会自觉向扬马看齐。祝尧 《古赋辨体》说:太白 《明堂赋》“实从司马、扬、班诸人之赋来”; 《大猎赋》“与 《子虚》《上林》《羽猎》等赋首尾布叙,用事遣词,多相出入。”⑫杜甫的 《三大礼赋》与《封西岳赋》更极力模拟汉赋。扬马赋中汪洋恣肆的铺陈、精雕细琢的描摹、不遗余力的夸饰,在杜赋中比比皆是。因为师法扬马“宏衍巨丽”之文章体格,在骈体方兴的盛唐时代,李杜也能于骈体中贯注散文意气,从而以散驭骈。如李白 《大鹏赋》,赋中散句恰可构成全篇的叙事框架。 《明堂赋》《大猎赋》更多参差之句、劲健之气。祝尧在肯定太白 《明堂赋》“从司马、扬、班诸人之赋来”后,又曾说:“若论体格,则不及远甚。盖汉赋体未甚俳,而此篇与后篇 《大猎》等赋则悦于时而俳甚矣。”⑬受时代影响,李杜赋中的骈对之句肯定比汉赋多得多,但反过来看,因为效仿汉赋,李杜赋又比时文质朴得多。所以马积高先生针对祝尧的这一观点说:“实际上这两篇赋的缺点不在于什么 ‘俳甚’,而在于作者有意学班、马诸赋,以纠正当时的 ‘俳甚’,但在类似的题材、主题的范围内,要与前代的大匠争雄是不容易的,即使象李白这样的天才也难以办到。”⑭祝尧以古赋的标准来衡裁,李杜也难称合格,其实从赋史演变的实际来看,李杜在由骈而散的复古革新历程中也是不可忽略的环节。仇兆鳌 《杜诗详注》为《朝享太庙赋》所加引文与按语颇合此意:“张潜曰:此赋骈丽繁复中有朴茂之致,胜宋人多矣。”⑮“少陵作赋,队伍整严,词华典赡,不待言矣。……殆兼子安、退之之所长矣。”⑯前胜宋人,后启韩愈,便是骈句,也能参以长句逸语,可见他在六朝文风的纠偏方面所做的努力。
(二)与心徘徊与随物宛转
李杜赋作体制风貌之“同”已如上述,其“异”也是显而易见的。它源出于两人不同的思维气质,影响及于赋体创作时不同的艺术构思、体物方式、取材好尚,形成为各具特色的总体风貌,在诗赋互渗互化的过程中也表现出不同的倾向。
清人贺贻孙曾以“英”“雄”分论李杜:
诗亦有英分雄分之别。英分常轻,轻者不在骨而在腕,腕轻故宕,宕故逸,逸故灵,灵故变,变故化,至于化而英之分始全,太白是也。雄分常重,重者不在肉而在骨,骨重故沉,沉故浑,浑故老,老故变,变故化,至于化而雄之分始全,少陵是也。⑰
这种以才性喻诗的论说,自有其历史渊源与现实依据,不过没有交待才性与诗貌的必然联系。杨义先生也曾以“醉态诗学思维”与“诗史思维”来比较李杜。⑱立论新颖,但也玄惑。其本意无非说李白擅玄想,杜甫重实录,用袁宏道简洁而现成的话说,就是:“青莲能虚,工部能实。”(袁宏道《答梅客生开府》)⑲
可这些论断都是针对诗歌创作而言的,诗赋有别,虽然诗赋都可以体物写志,但相对来说,诗更重于写志,赋更善于体物。与此相应,在创作构思上,诗更倾向于“凭心而构象”,赋更倾向于“感物而造端”。⑳其实即便在体物、感物的过程中,仍然存在心、物关系,或由物及心,或由心及物。《文心雕龙·物色》篇说:“是以诗人感物,联类不穷。流连万象之际,沉吟视听之区。写气图貌,既随物以宛转;属采附声,亦与心而徘徊。”㉑“随物宛转” “与心徘徊”,既是感物的具体过程,也是构思的不同方式。二者既相互发生,也各有侧重,或心随物转,或物由心生。
这“与心徘徊”和“随物宛转”,正好可以用来区分李杜赋作艺术构思上的不同特征。以《大鹏赋》与《雕赋》为例,大鹏源出于庄子鲲鹏变化的寓言,本属虚无之物,李白受此启发,驰骋想象,敷衍出大鹏由初化到升腾、到翱翔、到息落的全部过程,从不同角度刻画神异、奇绝而又旷荡纵适、不为物役的大鹏形象。这样的运思确实“发想超旷,落笔天纵”㉒,全出想象,是与心徘徊的结果。大雕是生活中实存的猛禽,杜甫的构思便要顾及这实存的物象,从大雕的形貌、习性写起,铺陈虞人捕雕、闽隶驯雕、大雕捕猎等种种情事,以刻画大雕勇猛神俊、忠于职守的形象。这样的运思即非亲见耳闻,也须合乎逻辑,“随物宛转”。
影响及于写作,在形象的塑造上与心徘徊者略貌取神,随物宛转者精雕细刻,在事典的运用上与心徘徊者偏重神话传说,随物宛转者多取史书典籍。所以李白大鹏的用功之处在其气势神韵,杜甫大雕的着力之点还详及形貌举止。所以在大鹏的生存环境里,有烛龙、列缺、盘古、羲和、任公、有穷等神幻人物为背景,而在大雕的活动空间里,与之关联的多为闽隶、乌攫等人间形象。
至于两人赋体创作总体风貌之别,与诗类同,一者雄奇豪放,一者沉郁顿挫。
(三)以诗为赋与以赋为诗
“赋自诗出,分歧异派,写物图貌,蔚似雕画”(《文心雕龙·诠赋》)㉓,因此诗赋分流,诗缘情而赋体物。但这种壁垒分明的状况并不显著,也难持久,因为汉代文人诗赋的成就严重失衡,魏晋以后,随着体情之作的增多,诗赋开始相融互化,赋重抒情而且讲求骈对与声律,诗尚巧似而且讲求铺陈与用典。初唐的律赋与歌行,更是诗赋交融互渗的产物。可见诗赋互渗互化是六朝以来的久远传统,初唐已然剧烈。盛唐的李杜,应该说是诗赋互化历程中的高潮与转折,大体而言,李白承上而化诗入赋,杜甫启下而以赋为诗。
李白是诗赋相融的高峰,一面是诗的赋化,一面是赋的诗化。诗的赋化主要在于歌行这一体式被李白发展到了极至,并成为李白诗歌中最有特色的门类;当然,赋体体物入神、乐于夸饰、气势宏阔的特点也常为李白诗歌所共有。赋的诗化,在李白这里可从两个角度切入:大赋的“义归博远”与小赋的情景交融。
“义归博远”(《大猎赋序》)是指赋作的意旨要广大深远。但这广大深远的内涵本身是有弹性的,一面如 《大猎赋序》中所言,要“光赞盛美”“以大道匡君”,一面如 《大鹏赋序》所言,要“穷宏达之旨”。前者是赋体颂赞与讽喻的体式要求与社会期待,后者是个人理想与抱负的张扬与申说。所以在李白的赋作中处处贯注着主体的志愿与意识,而非简单的夸张与铺排。主体意识影响艺术构思、表现技巧和作品风格。可知与心徘徊的诗性思维与言志缘情的诗歌功用,是李白赋体诗化的重要推手。
这种主体意识在李白的写景抒情小赋中表现得更为突出,相较而言,其小赋更具诗性,也更多革新的意味。李白小赋的抒情性在题称上便有表现。他的五篇小赋除 《拟恨赋》《剑阁赋》一为拟作,一为送别外,其余三篇的标题用词都是情怀加物色的模式:“愁阳春赋”“惜余春赋”“悲清秋赋”,一开始就给人以物我相融的诗性感觉。以体式而言,这五篇小赋也都不同程度地运用骚体句式,骚体情绪的悲苦与声调的摇曳无疑也使这些作品更富声情之美。与巧构形似者或情景分立者不同,李白小赋“事类”与“情义”兼顾,㉔写景与抒情均衡而互错。
在诗赋交融方面,杜甫对律赋的形成曾做过有益的探索㉕,但其主要贡献与影响还是以赋为诗。杜甫之前,以赋为诗已有成功范例,四杰和李白的七言歌行,多用赋的铺叙手法,表现重大题材,展开广阔场面,既开拓了视野,也提升了情调。杜甫以赋为诗的突出贡献在于长篇古诗和排律的创作,以及沉郁顿挫的思虑与形制,当然也在于纪事咏物题材的扩张与铺陈排比手法的运用。
赋体体物的特点有利于题材的开拓,杜甫以赋为诗首先便表现为诗歌取材范围的扩大,纪行、写景、咏物等传统赋体题材被杜甫移入诗中,增强了杜诗的写实性。
杜甫一生漂泊,大部分时间在流离失所中度过,所以他的诗歌中有不少纪行之作。如逐地纪名的组诗“发秦州” “发同谷县”,以及以纪行为主的名作 《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北征》等。杜甫的这些作品极尽叙事体物之能事,在自己的征行经历中融入自然山水,以赋为诗,随物肖形,为纪行诗的写作开辟了新的路程。更有将时事纳入诗歌的行旅之作,如 《兵车行》《洗兵马》《哀江头》《悲陈陶》《悲青坂》等,在铺陈其事中广泛地反映了“安史之乱”前后的社会矛盾。杜甫是咏物大师,杜集中咏物诗很多,范围也非常广泛,涉及天象、江河、草木、虫鱼、禽兽、器具等方方面面。所咏之物,无不精微巧妙,寓意深远。明胡应麟曾说:“咏物起自六朝,唐人沿袭。虽风华竞爽,而独造未闻。唯杜诸作自开堂奥,尽削前规。……皆精深奇邃,前无古人,后无来者。”㉖应该说,杜诗对赋体题材的吸纳与革新,扩大了咏物诗的容量,也为后来以赋为诗者积累了经验。
在艺术手法上,杜甫也吸取了赋体擅长铺述描写,讲求辞藻丰富与气势恢宏的特点,拓宽了诗歌的表现力。因为参照赋体文学的常用手法,按空间方位和时序推移对事件与场面进行多层次的铺陈,杜甫的纪事述行诗常能以巨大的景、事容量展现广阔的社会背景。较之初唐诗对人物和具体物象的铺写,杜甫的“以赋为诗”显然是一大进步。他如对语言的锤炼,也是杜甫诗赋共有的特点。后人常以“沉郁顿挫”概称杜诗的总体风貌,其实“沉郁顿挫”本出杜甫 《进雕赋表》,是杜甫对自己“述作”的一个评价。它包括深沉的思虑与曲折的形制。杜甫以长篇古诗、排律乃至组诗的创作,开拓了以赋为诗的新境界。元稹曾极力标举杜甫“铺陈终始,排比声韵,大或千言,次犹数百,词气豪迈而风调清深,属对律切而脱弃凡近”,说连李白也“不能历其藩翰”,㉗主要是就律诗特别是铺陈排比、属对律切的长律而言的。
李杜都是能同时驾驭诗赋两种文体并将其融会贯通的大家,不过从赋史演变的角度而言,李白以诗为赋,情感真挚、语言平易、风格清新,“反映了唐赋发展的一般趋向”㉘,杜甫极力摹拟,刻意锤炼,然终不能比超汉赋,在唐赋中也“终是别格”㉙,但他的以赋为诗,却可延续赋体生命,也使其在诗史上别立一宗。
(一)李杜赋名不如诗名
李杜双星,并峙盛唐,考察李杜诗赋的成就与地位有助于理解中国古代诗赋地位的变迁。
扬马以赋著称,李杜因诗闻名,李杜的身份与徽号首先是诗人而非赋家。千百年来,人们就李杜展开的论议绝大多数都集中在他们的诗歌上面。严羽说:“李杜二公,正不当优劣,太白有一二妙处,子美不能道;子美有一二妙处,太白不能作。子美不能为太白之飘逸;太白不能为子美之沉郁;太白 《梦游天姥吟》《远离别》等,子美不能道;子美 《北征》《兵车行》《垂老别》等,太白不能作;论诗以李杜为准,挟天子以令诸侯也。”㉚胡应麟说:“唐人才超一代者,李也,体兼一代者,杜也。李如星悬日揭,照耀太虚。杜若地负海涵,包罗万汇。李唯超出一代,故高华莫并,色相难求。杜唯兼综一代,故利钝杂陈,巨细咸蓄。” “李才高气逸而调雄,杜体大思精而格浑。超出唐人而不离唐人者,李也。不尽唐调而兼得唐调者,杜也。”㉛李杜优劣,众说纷纭,但总的趋势是:李杜各有优长,李杜都是诗中天子。
李杜在赋史上也算大家,但他们的赋名却远没有诗名那样崇高。朱熹说:“白天才绝出,尤长于诗,而赋不能及魏晋”,㉜祝尧说:“李太白天才英卓,所作古赋,差强人意,但俳之蔓虽除,律之根固在,虽下笔有光焰,时作奇语,然只是六朝赋尔。”㉝仇兆鳌说:“按历代赋体,如班马之《两都》《子虚》,乃古赋也。若贾扬之 《吊屈》《甘泉》,乃骚赋也。唐带骈偶之句,变为律赋。宋参议论成章,又变为文赋。少陵廓清汉人之堆垛,开辟宋世之空灵,盖词意兼优,而虚实并运,是以超前轶后也。陈氏称其词气雄伟,非唐初余子所及,尚恐未尽耳。”㉞张道 《苏亭诗话》云:“太白之 《希有鸟赋》《惜余春赋》,子美之《三大礼赋》,实可仰揖班张,俯提徐庾。”㉟
因为立场与视角不同,后世论家对李杜赋艺的评价存有差异,但无论褒贬,都不会认为李杜赋艺强于诗艺,赋名重于诗名。
(二)诗赋文体之别
扬马以赋著称,李杜因诗闻名,其中原由,既有作家才性与时代氛围的因素,也与诗赋文体本身的区别及衍替有关。清人吴乔曾有诗酒文饭之说:
问曰:“诗文之界如何?”答曰:“意岂有二?意同而所以用之者不同,是以诗文体制有异耳。文之词达,诗之词婉。书以道政事,故宜词达;诗以道性情,故宜词婉。意喻之米,饭与酒所同出。文喻之炊而为饭,诗喻之酿而为酒。文之措辞必副乎意,犹饭之不变米形,啖之则饱也。诗之措词不必副乎意,犹酒之变尽米形,饮之则醉也。文为人事之实,诏敕、书疏、案牍、记载、辩解,皆实用也。实则安可措词不达,如饭之实用以养生尽年,不可矫揉而为糟也。诗为人事之虚用,永言、播乐,皆虚用也。”㊱
这一段话涉及诗文不同的表现对象与社会功用:一以“道政事”,一以“道性情”;一“实用”,一“虚用”。更重要的是它用贴切的比喻阐释了诗文形体与本质的区别:一变形,一不变。用现代的眼光来看,这形质之变既包括传统表现手法之异,也体现在感知与语义的不同。赋介乎诗文之间,就其本质而言则更近文。诗赋之别也可类比诗文之别。在表现对象上,诗缘情而赋体物;在表现手法上,诗多用兴,而赋尚铺陈。因为用兴,诗便要从广阔的生活中选取最有特征,最能反映本质的事物来形象地表现诗人的情感。因为铺陈,赋可以穷尽一切物态,“斯于千态万状,层见迭出者,吐无不畅,畅无或竭”㊲,简言之,诗缘情而简约,赋体物而繁博。㊳
自汉末至初唐,诗赋在互渗互化中伴随有体质的变革与地位的消长,诗为穷情而写物,赋为体物而写志,诗赋各有胜场,但诗更善于吸取赋的经验,所以总的趋势是诗吸取了赋的体物之长并开创出简约、含蓄、空灵的近体诗歌,因而逐渐取代赋体成为文坛主流。
诗赋的优长可以通过相同题材的作品进行比较,这些作品可以出于不同作家,如江淹的《别赋》与李白的《送友人》,也可成于同一作家,如李白的 《剑阁赋》与《蜀道难》等,诗因为简约空灵而比繁复冗长的赋更有生命力。
有趣的是,不同文体有时也会承载不同的性情品格与社会功能。比如诗歌中的李白,常常超凡脱俗,藐视权贵,而书信中的李白,却不免阿谀奉承,摧眉折腰。与此相似,杜赋与杜诗也有互为矛盾的时候,杜诗揭露权贵、批判社会,而杜赋歌功颂德、粉饰太平。
(三)诗赋地位之变
1.诗赋在盛唐时代的影响
诗赋地位的消长主要由诗赋本身的体式特征所决定,也与它们赖以生存与发展的外部环境有关,其中科考取士的用人制度与唱诵题写的传播方式影响较为显著。
科举制度为社会各阶层的流动提供了制度保障,也加快了整个社会的生活节奏,包括诗赋创作与传播的速度。六朝世族因为垄断了一切入仕的门径,生活安定,地位优越,因而也容易养成优游闲散的风气。到了门荫制度被不断削弱的初盛唐时代,世族却不得不加入到通过诗赋竞技以为进身的行列中来。当大部分读书人的功名欲望被调动起来以后,创作、投赠、传唱诗赋的节奏大大加快,而在新一轮生产与传播的竞争中诗歌又显然优于辞赋。普通的诗歌尤其绝句常常可以即席而成,赋体的创作却是一个极其艰难的过程。桓谭 《新论》自述其作赋经历及扬雄作赋佚事时说:“余少时见扬子云之丽文高论,不自量年少新进,而猥欲逮及。尝激一事,而作小赋,用精思太剧,而立感动发病,弥日瘳。子云亦言,成帝时,赵昭仪方大幸,每上甘泉,诏令作赋,为之卒,暴思精苦,始成,遂闲倦小卧,梦其五脏出在地,以手收而内之。及觉,病喘悸,大少气。病一岁。由此言之,尽思虑,伤精神也。”㊴用思太剧以致于伤神发病,可见作赋其实是很痛苦的事情。不仅如此,作赋的过程也是很漫长的。“相如含笔而腐毫,扬雄辍翰而惊梦,桓谭疾感于苦思,王充气竭于思虑,张衡研京以十年,左思练都以一纪。”㊵象张衡、左思那样花上十年时间写一篇赋,在唐代是不太可能了,因为高才如李白、杜甫为了生存也得遍干诸侯,历抵卿相。所以诗赋作品的速成很重要,干谒如此,正式的科考更有时间的限制。唐以诗赋取士,表面看来是诗赋并重,诗赋具有同等的发展机会,实则不然。因为诗赋文体的不同本质已然决定它们的创作速度,新体律赋虽然可以提升赋体创作的速度与产量,但它本身是科考的产物,缺乏社会生活基础,即便就生产节奏而言也无法与诗歌抗衡。
诗歌的生命力更体现在社会生活的层面,闻一多先生曾以“诗唐”二字标举诗歌在唐代的影响,因为各个阶层的人都参与到诗歌的创作与传诵中来了。我们想说的是,广泛而快速的传播,更需要简约通俗而又能抒情写志的文体,所以诗,甚至只是诗中的“秀句”成了时代的宠儿。在这样的世风里,诗名比赋名显然更重要了,写诗比作赋也更容易出名。宋人葛立方《韵语阳秋》就记载了唐人以诗成名,更准确地说是以秀句成名的情况:
唐朝人士,以诗名者甚众。往往因一篇之善,一句之工,名公先达为之游谈延誉,遂至声闻四驰。 “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钱起以是得名;……“华裾织翠青如葱,入门下马气如虹”,李贺以是得名。㊶
在声闻影响科考的唐代,佳句、秀句于科考也是有益的,韩愈 《寄崔二十六立之》诗云:“佳句喧众口,考官敢瑕疵?”贾岛 《酬胡遇》诗云:“丽句传人口,科名立可图”,虽属友朋间戏言,也可看作诗中秀句影响科考之佐证。其实李杜本人的诗家意识与秀句意识也是很强烈的。杜甫说“诗是吾家事”(《宗武生日》)、李白自称“兴酣笔落摇五岳,诗成啸傲凌沧洲”(《江上吟》)。 《全唐诗》中,李杜用“秀句”最多:“秀句满江国,高才掞天庭” (李白 《献从叔当涂宰阳冰》)、“题诗得秀句,札翰时相投”(杜甫 《送韦十六评事充同谷郡防御判官》)、“最传秀句寰区满,未绝风流相国能”(杜甫 《解闷十二首》其八)、“史阁行人在,诗家秀句传”(杜甫 《哭李尚书芳》)。另有“佳句” “丽句”之称:“何日睹清光,相欢咏佳句”(《早过漆林渡寄万巨》)、“不薄今人爱古人,清词丽句必为邻”(杜甫 《戏为六绝句》其五)。当然在赋序中李杜对自己的辞赋也很自负,但这既是上文所说的尊题法,也是赋家一贯的作风。李白的自信更是无所不在,“文不加点”(《赠黄山胡公求白鹇》)、“赋凌相如”(《赠张相镐》),不过从杜甫对他的称颂来看,主要还是在诗歌方面:“白也诗无敌,飘然思不群”(《春日忆李白》)、“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寄李十二白二十韵》)、“李白斗酒诗百篇,长安市上酒家眠”(《饮中八仙歌》)。
2.盛唐诗赋在文学史上的地位
对李杜最恰当的评价,应该是韩愈的“李杜文章在,光焰万丈长”(韩愈 《调张籍》)。事实上,李杜既是大诗人,又是大赋家。对李杜的诗艺赋艺与诗名赋名进行比较,是想借以说明初盛唐之际,诗赋的地位正悄然发生变化,诗正取代赋而成为传统文学的主流。
古代有不少关于诗赋代兴的说法,如何景明说:“经亡而骚作,骚亡而赋作,赋亡而诗作。秦无经,汉无骚,唐无赋,宋无诗。”(何景明《杂言》)㊷,程廷祚认为:“盖自雅颂息而赋兴,盛于西京。东汉以后,始有今五言之诗。五言之诗,大行于魏、晋而赋亡。此又其与诗相代谢之故也。唐以后无赋,其所谓赋者,非赋也。”㊸。章太炎说得更具体:“赋之亡盖先于诗。继隋而后,李白赋 《明堂》,杜甫赋 《三大礼》,诚欲为扬雄台隶,犹几弗及,世无作者,二家亦足以殿。自是赋遂泯绝。”㊹说李杜以后赋绝或唐以后无赋,可能有点过,单就赋史而言,唐代赋作内容的丰富与体式的多样并不逊于前此后此的朝代,王芑孙甚至说“诗莫盛于唐,赋亦莫盛于唐”㊺。但无可争辩的是,到了李杜的时代,诗歌经过反复的检验后,已经正式坐上了文坛的第一把交椅,而辞赋则开始从整体上走向衰落。此中原因,除了上文提及的文体自身的特质与时代氛围外,也与整个中国古代文化尚简约含蓄的风习有关。赋的铺张繁复与这种文化习性格格不入,只好不断变化着自身的体格,并伺机渗入到其它的文学体式中去。所以古赋后有骈赋,骈赋后有律赋,律赋后又有新文赋,但它的文体特质也因此变得更加模糊。对它种文体的浸入倒使善于铺陈的叙事体诗和传奇小说逐渐兴盛起来。
注释:
①《越人献驯象赋》不载于仇兆鳌 《杜诗详注》,《文苑英华》卷131、《历代赋汇》卷134录入此赋,并署“阙名”,《全唐文》卷359、汪森 《粤西文载》卷1则列名为杜甫所作。本文姑且存目。
②④⑤ (清)王琦注:《李太白全集》,中华书局1977年版,第32-45页、第3页、第5-7页。
③⑥⑦⑧⑨⑩⑮⑯ (清)仇兆鳌:《杜诗详注》,中华书局1979年版,第2133页、第2173页、第2176页、第2180页、第 2182-2183页、第 2173页、第 2136页、第2136页。
⑪李长之: 《道教徒的诗人李白及其痛苦》,辽宁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3页。
⑫⑬㉝(元)祝尧:《古赋辩体》卷七,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第1366册,第806-808页、第806页、第802页。
⑭㉘㉙马积高:《赋史》,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第288页、第292页、第292页。
⑰(清)贺贻孙:《诗筏》,《清诗话续编》,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第135页。
⑱杨义:《李杜诗学》,北京出版社2001年版,第479页。
⑲ (明)袁宏道著,钱伯城笺校:《袁宏道集笺校》,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第734页。
⑳黄侃:《文心雕龙札记·神思》,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版,第93页。
㉑㉓㊵范文澜:《文心雕龙注》,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年版,第693页、第136页、第494页。
㉒(清)方东树著,汪绍楹校点:《昭昧詹言》卷一二,人民文学出版社1961年版,第249页。
㉔(晋)挚虞:《文章流别论》云:“古诗之赋,以情义为主,以事类为佐;今之赋,以事形为本,以义正为助。” (清)严可均辑:《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中华书局1958年版,第1905页。
㉕“从句式看,作为律赋独特面貌呈现的四六隔句对偶格式,《三大礼赋》是不少的……不妨说 《三大礼赋》的体式有很重的律赋成分;或者更准确地说具有律赋发展初期的面貌。”邝健行 《从唐代试赋角度论杜甫〈三大礼赋〉体貌》,《杜甫研究学刊》,2005年第4期。
㉖㉛ (明)胡应麟:《诗薮》内编卷四,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版,第72页、第70页。
㉗《唐故工部员外郎杜君墓系铭并序》,冀勤点校:《元稹集》卷五六,中华书局1982年版,第601页。
㉚(宋)严羽:《沧浪诗话·诗评》,(宋)严羽著,郭绍虞校释:《沧浪诗话校释》,人民文学出版社1961年版,第166、168页。
㉜(宋)朱熹:《楚辞后语》卷四 《鸣皋歌》,(宋)朱熹撰,蒋立甫校点:《楚辞集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版,第259页。
㉞(清)仇兆鳌:《杜诗详注》,中华书局1979年版,第2157页。陈氏指陈子龙。
㉟詹锳主编:《李白全集校注汇释集评》,第七册,百花文艺出版社1996年版,第3903页。
㊱(清)吴乔: 《围炉诗话》卷一,商务印书馆 《丛书集成初编本》,第8页。
㊲㊳(清)刘熙载:《艺概·赋概》,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第86页、第86页。
㊴(汉)桓谭:《新论·祛蔽》,上海人民文学出版社1976年版,第30页。
㊶(宋)葛立方:《韵语阳秋》,《历代诗话》,中华书局1981年版,第516-517页。
㊷(清)王芑孙:《杂言》,李叔毅等点校:《何大复集》,中州古籍出版1989年版,第666页。
㊸(清)程廷祚:《青溪集》卷三 《骚赋论中》,《金陵丛书本》。
㊹章太炎:《国故论衡·辨诗》,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版,第91页。
㊺(清)王芑孙:《读赋卮言》,何沛雄编:《赋话六种》,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香港分店1982年版,第5页。
责任编辑 张宏
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研究规划基金项目 (13YJAZH055)、湖南省哲学社会科学基金项目(12YBA116)
作者:刘伟生,湖南工业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教授,4120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