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立波
赵烈文(1832-1894,字惠甫,号能静居士,江苏阳湖人)第一次进入曾国藩幕府的时间较早,那是咸丰五年(1855),曾国藩最艰难的时刻,他困守南昌,幕僚大多远走。赵烈文姐夫周腾虎在这个时候向曾国潘推荐了他。曾国藩拿出200两银子作为聘资,此时赵烈文刚刚年满24岁。
也许正因年轻,曾国藩不仅对赵烈文关爱有加,同时也让他跟随自己勘察战略地形和水师建制。在赵烈文《落花春雨巢日记》里还有与曾国藩的闲情记载:“雪霁,夜有月。晚同帅(曾国藩)登山顶望月。”
之后的几天,曾国藩让他去看看自己的劲旅周凤山的部队。赵烈文回来后,去拜见曾国藩,说:“樟树陆军营制甚懈,军气已老,恐不足侍。”曾国藩闻后倍感惊诧,以致怒形于色,赵烈文看到曾国藩如此生气便未深说。
恰在此时,赵烈文得知母亲生病,便请求回家探亲,曾国藩只是点了点头,连一句礼节性的挽留都没有。就在要走的前一天,赵烈文听说周凤山在樟树大败,溃不成军。
赵烈文向曾国藩辞别的时候,当时形势非常危急。将领们都聚在一起商量如何守城,“盈庭终日,迄无良策”。整整一天,大家也没有研究出一个对策。这时候赵烈文发表了自己的看法:“省城三面滨河,贼上游无水师,而我军战船二百余艘,守之有余,贼断不能合围,且城内兵勇万众,登陴足用。贼黠甚,必舍省而东袭抚建,绝我饷源,此可虑耳。”紧接着赵烈文继续说,“现在周凤山的部队已经溃散不到一半,这个队伍不能再用,应当先调遣别的部队去守抚建。”
曾国藩听了非常赞同。他要赵烈文分析周凤山部队为什么会败得如此颓唐?赵烈文从维护曾国藩的权威上考虑,只是敷衍地回答说:不幸言中。
这次准确的预见展现了赵烈文的军事才能,让曾国潘对他彻底刮目相看。
咸丰十一年(1861),赵烈文第二次入曾国藩幕并向他递交了一份长篇谏言,其中对当时外国情形给予了明确预见,正是这一预见,深刻地影响了曾国藩后来大力倡导洋务运动的举措。
当时太平军势力极其强盛,他却说太平军不是最大威胁,中国最大的祸患在外国:“外国夷人,政治修明,国家治理,民力富强。人人奋勉,好胜心强而以不如别人为耻,这些西方人对中国的政务民情,险阻风俗,今天一个图谋,明天一个说法,考虑事情唯恐不明确,观察事情唯恐不细微,搜集我们的文化经典,翻译传播,兢兢业业,从未有间断过。他们的志向不在小,国家的祸患,再没有比这个更厉害的了。”
第二次鸦片战争,就在咸丰帝仓皇北上避暑山庄,举国震惊的时候,赵烈文对当时要迁都西安也记述了自己的看法,他分析西方用兵北京不过几千人,而北京的军队“禁旅如云,何必畏之若此,而出此迁都下策,殊不可解,且彼所欲驻兵国度,以空城畀之,岂能塞其意?我能往,寇亦能往,西安岂天上邪?”最后他感叹“朝廷聩情若此,闻之且愤且谈”。
关注时事,对外国情形了解,让赵烈文一直走在了清代知识分子的前列,所以视角独到,眼界达观。
同治六年(1867)是曾、赵二人感情最深厚,谈话最密集,预见最多的一段时间。
曾国藩非常惦念百废待兴的南京百姓生计,将一些不能用于战争的旧船拨付给贫民撑驾,改为秦淮河畔都凉棚,以便为考生考试的时候提供方便。可是刚刚发布通知,马上出现纷纷议论,谣言四起,说这是要恢复秦淮河的灯船和歌姬享乐。一些人非前来向曾国藩进谏不可,弄得曾国藩哭笑不得。他非常无奈地对赵烈文说:“吾甚佩服足下同治二年与吾书,第一条言审查听言之道。彼时举国若狂,皆以开言路为急,而足下已经烛见及此,直至今日,究竟不能出足下范围。”曾国藩对赵烈文的看法都非常重视,以至于达到了“甚佩服”的地步,这在曾国藩的交际圈里绝不多见。
有一回曾国藩说自己靠自强不息之道“粗能有成”。赵烈文笑着对他说:“师历年辛苦,与贼战者不过十之三四,与世俗文法战者不啻十之五六。”曾国藩的胜利当然靠的是与太平军作战而得来的,怎么这倒成了十之三四,而与世俗文法战却是成了十之五六。这在当时,显然是奇谈怪论。
所谓世俗文法,就是指那个时代的腐败政治系统、烂掉的八旗绿营、颓唐的士林以及失去规范的社会。所谓文法,就是指各种潜规则等。时至今日,我们不能不承认世人看到的只是表层,赵烈文看到的才是咸同年间动乱的本质。
曾国藩日记惜字如金,但却对赵烈文多见赞叹之语,私下记载说他“超逸之才”,这种发自内心的欣赏,在庞大的幕僚队伍中的确不多见。赵烈文也第一个预见了曾国藩军事体系将严重动摇中央权威:“今师一胜而天下靡然从之,恐非数百年不能改此局面。一统既久,剖分之象盖已滥觞,虽人事,亦天意而已! ”
湘军的胜利造成了什么局面?这就是后来王闿运在《湘军志》中所说的“其后湘军日强,巡抚亦日发舒,体日益尊”的局面,也就是曾氏所极不愿见到的“外重内轻”的局面,之后的这种风气间接导致了后期的袁世凯和他的北洋军阀的形成。
正是基于这种透辟的认识,赵烈文成为那个时代极为准确地预见清王朝崩溃的第一人。
1867年7月21日晚,曾国藩的病情刚刚有了些起色,便与赵烈文谈时势。赵烈文平静地说: “天下治安一统久矣,势必驯至分剖。然主威素重,风气未开,若非抽心一烂,则土崩瓦解之局不成。以烈度之,异日之祸必先根本颠仆,而后方州无主,人自为政,殆不出五十年矣。”
就是说,现在“天下”治理已经很久了,已经发生了太多败坏问题,不过由于皇上一直很有权威,中央政府没有先烂掉,所以现在不会出现分崩离析的局面。但据他估计,今后的大祸是中央政府会先垮台,然后出现各自为政、割据分裂的局面;他进一步判断,大概不出五十年就会发生这种事情。
曾国藩一惊之后,继续深入探讨:“然则当南迁乎?”
中国历代都是在黄河流域建都的,因为战乱,也几次迁都南方,留得半壁江山。
赵烈文的看法是:“恐遂陆沉,未必能效晋、宋也。”清政府已不可能像东晋、南宋那样南迁偏安一隅。接着赵烈文又说出了一些看法,以至于曾国藩闻之绝望地说:“吾日夜望死,忧见宗祏之陨。”可见这些话给曾国藩极大打击。
曾国藩依旧不愿相信赵烈文的论断,特意找他再次引申这个话题。
赵烈文还是坚持自己见解,并预见说:“三代以后,论强弱,不论仁暴;论形势,不论德泽。”与此同时他列举了诸葛亮辅佐后主殚心竭虑、鞠躬尽瘁依旧不能避免覆亡;南宋之后,求治颇切,而终究不是金代对手。
听了这话,曾国藩还是不甘心,又提出了新的想法,希望赵烈文能重视当朝恭亲王的“聪明”和慈禧太后的“威断”,以此希望他们能够避免“抽心一烂”“根本颠仆”的结局。而赵则坚持己说,我曾见过恭亲王的小照片,认为奕“聪明信有之,亦小智耳”,慈禧“威断”反将使她更易受蒙蔽。所谓不在行迹在事实,慈禧威断终究是形式主义,并不是真的务实。
纵观赵烈文的几大知人论世的预见,让人清晰地看到,他站在了历史的制高点,用极具思辨的哲学眼光,研究而得出预见。也正因为亲身经历了历史重大进程中的诸多事件,让他一直走在了历史的前列,留给了后人无限遐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