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尘

2016-11-25 13:53田林
美文 2016年19期
关键词:蛐蛐老三承德

田林

田 林 河北承德市人。毕业于西北大学中文系。中国作协会员。国家一级作家。现为河北作协散文委员会副主任。出版有《落雪之城》《绿太阳》《城市温柔》《依然美丽》。

仅仅来自记忆的叙写远远不够。尽管那时塞外老承德,所有街道都充满了善恶并存的忧伤,但只因写在脸上的歌声还在,我们会以最大的可能去消解它,而伴随另一种低吟的欢乐,每个人都会觉得生活依然很美丽。

苦杏仁

我对苦杏仁的认知,最初来自李时珍的《本草纲目》:苦杏仁,又名炒杏仁。状似心,去痰止咳,微苦有毒。多以致命。我相信李时珍讲的是真话,由此也相信苦杏仁不说谎。我们这座塞外小山城,与所有山城的区别只是座落燕山深处里,阳春渐暖的四月山杏花早早便开了,满眼看遍像是落了雪,再待花开十几天,又在春风的吹拂里化去,尽数山峦便露出更青绿的山杏色。

小时候不仅无知并且都嘴馋,生活的窘困不必说,记忆最深的是饥饿,有时便会吃些苦杏仁。由此我们这座独具杏仁特色的小山城,也时常传起贪吃杏仁丧命的事,消息不仅给饥饿的恐慌蒙上一层神秘色彩,并也令我们信服了,原来这苦杏仁,它也真能要了人的命。又据说苦杏仁,有着一种童话或巫师般特殊的魔力,当你一颗又一颗,将它吃到第七颗,会诱你不自觉地继续吃下去,其实那时你已一步步走进死亡的陷阱了。不知节制的多是不谙世事小孩子,只是那样的死亡面部多平静,在苦杏仁制造的温暖诱惑中,有些甚至是面带微笑的,而留下的哭声却极惨烈。你只能说这小孩子,他也真是不懂事。

另外一些懂事的,大多是些失恋女孩子,真心愿意在苦杏仁制造的快乐中离去。为什么要选择苦杏仁,而不是其他另行方式呢?一个说法也颇贴切:杏仁其状如心,她把它,那象征爱情的苦杏仁,以爱情之心一颗一颗吃下去,直至脸上现出最后的冷笑或微笑。而这样一个奔死法,看上去比其他方式也要幸福得多——那些美丽如花的女孩儿呵。

我们胡同的鳏夫李金堂,当年死得更是不一般。那时社会上已有运动开始了,李金堂每天站在板凳上挨批斗,站着也罢,“飞机”也罢,李金堂都能忍,关键是有人专砸立在上面的两只脚。头天晚上回到家,原本走路的脚已经肿成肉包子,看着眼前赤红的血管一蹦一跳无声在流动,又想起明天还要站在板凳上,于是便感到死亡的信息已来临。李金堂从草棚找出上吊绳,先是搭在老屋房梁上,挂了脖子那绳咯噔一声便断了,知道这死法阎王不欢迎,李金堂想就不如去跳罗汉山,低头再看两只脚,这山你又如何上得去?那么干脆就扎进滦河一死了之吧,不争气的滦河却正是涸水期,也是这时一死难求的李金堂,想起家里还有苦杏核。找到了像样的死法,李金堂顿时情绪倍增,唱着一支什么歌曲蹲在地上慢慢砸,只是砸开的不是七颗而是大半碗,随即锅里倒了油去炸,苦涩的香味升起来,李金堂又喝了半瓶二锅头,终于完成了一场决绝的死,待新的批斗高潮迭起时,人己安然地挺在土炕上。我们在硬汉李金堂那里,看到的不是如何死,而是真正领教了苦杏仁,它可真利害!

苦杏仁依然可以吃,我们却是在母亲严格控制下进行的。母亲工作在药店,有时会掏出些杏核摆在窗台上,再冷的季节也有阳光,杏核一颗一颗被砸开,放进灰堆烧熟再进嘴,嘎嘣嘣只是一个香。有节制并小心去吃苦杏仁,已经成为最乐的事,几天不吃我们就会闹着要,母亲便摇着脑袋告诉说,那个东西吃着香,药方子可是从来不敢多用它。

那时母亲仅是三十几岁人,父亲下放到县里,每次归来只能说我们没良心,记住的也只是苦杏仁。父亲脸上留着生硬胡碴子,风沙把这个知识分子打磨得一脸疲惫,站在那里摸着身下青杏般的脑袋说,这个没长高,那个也不长,到底还是吃食不好啊!也是在这短暂的兴奋中,母亲会在炉堂掏出几颗苦杏仁,递在男人手上说,还有些烫的呢,你就慢着嚼,慢嚼吃着才更香。我们的父亲当然知道它,再看看孩子在身边,只香了一颗父亲便说,多香呵,我在乡下也常吃。

如果说少年的腿比一条狗都不值钱,那天我走出胡同疯跑在阳光明媚的大街上,便完全因那个慌乱的年龄无所事事,也正是在这漫无目的的疯跑中,我少年的目光发现一个女人正把腰身蹲下去,看见她首先是看见了那男人,这家伙一边走路一边啃着一枚粉红色的水杏洋洋自得,然后便有一条青色的弧线飞出去,也是这时我认定,这个将一枚杏核攥在手里的是母亲。那可真是我的母亲呵,由此我已经改变懒散的目光跟着她,母亲并未往家走,而是沿着窄仄的街道猴子一般地上紧盯着,那样子既像我的母亲,也像别人的母亲,那是我的母亲吗?我把母亲跟了许久,见她一腰又一腰,拾起杏核装进口袋里,当然也会有阳光迎合她,脸上现出孩童般的红晕与喜悦……也是那时起,我才懂得该去街上拾杏核,而那美丽的诱惑不仅藏有巨大的财富,甚至已经使人变得越来越贪婪。与此同时我发现,早有一些小孩子眼里已经没了人,那副低头溜根的样子怎么看也像只流浪狗,一个面黄肌瘦的老头子,正把身体缓慢扎进地沟里,掏出来的竟然也是苦杏核,令人想不通的是,他怎么知道它就藏在那里呢?

多年后的生活经历告诉我,我对这座城市的熟识与认知,始终与当年捡拾杏核及至制作杏仁有关系。难道不是吗?一个纤弱的翩翩少年,不仅因了杏仁的诱惑走遍小城街街巷巷,并也有了对待杏仁的新方式:我们以水浸泡脱苦去毒,十天后便可制成咸杏仁。而那个年代曾经一段时间里,因为我的劳动面对每天的餐桌,心里也会生出并非简单的快乐与荣耀,尽管这荣耀只为一张嘴,但你不得不承认,人间第一位的就是吃。

后来这源自民间土工艺,居然觉悟了一个企业家,苦杏仁不仅有了大气候,并已成为一种颇具品牌的民族饮料,由此我也曾设想,这个未曾谋面的陌生人,对于苦杏仁的理解或许比我更深刻。说来也奇怪,至今走在大街上,若是看见一颗小杏核,依然禁不住想弯下腰,尽管这习惯看上去有些不体面,但真若将它捡起来,心里也总该五味杂陈很幸福。

蛐蛐天生会咬架

一旦入了秋,偃旗息鼓的蛐蛐就格外神气了,避暑山庄皇城根,一条清坝潮湿的缝隙里,院里院外房前屋后台阶下,到处是嘹亮清脆的欢叫声。伴随如此一个欢乐的季节,又有了蛐蛐的鸣叫,我们这座城市便也显得活泼得多,而能够拥有一只漂亮的好蛐蛐,又该是件令人多么羡慕的事。

四处游荡的一个人,捉来蛐蛐会收进精美的罐子里,岂只仅为赏其鸣,更得意的是期待一场又一场战争。好蛐蛐头大尾宽腰身阔,叫起来底气十足长久不歇,好蛐蛐也绝不会来自你身边,大多从人气稀少的郊区来,这样的蛐蛐如同农民一样干活实在有力气,并且冲锋陷阵不怕死。

那年我们热河城,蛐蛐叫得格外凶,甚至有些让人心慌意乱了。叫声里人的气性也特别大,似乎随时都会擦出火苗子,而究竟是蛐蛐受了人暗示,还是人受了蛐蛐的启发,至今也无人说得清。

火神庙街的刘老三,其实只能算个不太精明的人,脸上挂着两条长长的鼻涕,鞋像蛤蟆一样张着嘴,但就是这么一个人,你却很难知道会从哪里捉来那么上等的好蛐蛐。刘老三总是单独行动,大清早一个人鬼鬼祟祟,从我们那条肠子一样的胡同走出去,然后穿过马路向东又向西,有时也会煞有介事侦探似地回头又向北。总之在蛐蛐的事情上,刘老三那里你永远无法判断他去向。

刘老三的蛐蛐筒,绝不会使用所谓牛皮纸,而是当年避暑山庄里的空竹杆,这样便保证它永远不跑掉。设若你抱着一只蛐蛐去找他,也一定需认真掂量的,否则你将损失惨重血本无归,只因刘老三的蛐蛐个个名不虚传威风凛凛,岂不知最好的铁头、金刚、铜锤都在他手,一口下阵胆战心惊。

我曾问过刘老三,怎么会捉到那么多好蛐蛐?

老三打岔说,难道你就不知道?它和人是一样的,只待明天一定是明天,对门彩凤和兰芝就会有场好戏看。难道你就不知道?兰芝男人在甘肃地质队,岂不知给彩凤男人提供了多少好机会。蛐蛐咬架是明着,他们抱在一起是偷着,两人咬脸的场面你永远看不见。等着瞧吧一场大战就要开始啦!刘老三“咯咯咯咯”笑起来,居然像只响亮的蛐蛐在鸣叫,不仅有些优雅的幸灾乐祸,甚至也有些不怀好意的妒忌心。

老三真是个神奇人,居然会像捉蛐蛐一样,捕捉到人的蛛丝马迹。那场四个人的战争如期而至,现场极为惨烈,院门被拴上了,我们听到的是四只蛐蛐疯狂的嚎叫声。令人深感滑稽的是,兰芝男人居然戴着绿帽子,站在了彩凤那边联手作战,不知就里的人,完全可以认为这才是真正两口子。事情结局自然二虎相争勇者胜或恨者胜。老三说你看了吗?人和蛐蛐是相同的,不咬架这日子它就过不去,好看的还在后边呢。第二天我们看见斗架的蛐蛐皆因受重创,头上双双缠起厚厚白纱布,两颗闪光的头颅正神情沮丧游荡在胡同阴影中。

另一场大战发生在颇有名气的招待所,罐子里的蛐蛐极少群殴,而这场战争却是全市最壮观一座楼房,蛐蛐凭的是嘴夹子,人却是带有武器的,手里握着镐把、铁棍、甚至钢枪,头上戴了保护的柳条帽。不过那场人类的大战,也因我胆小如鼠见不得这场面,只扫一眼便跑回了家。我重新打开蛐蛐罐,在对蛐蛐的想象与鸣叫中,听见的却是外面涛声如潮的喊叫声。

武斗结束后我曾去过招待所,楼房里依然黑烟滚滚,留下的是折断的棍棒扭曲的胶鞋,几只崭新的军帽瓜大的石块红色的砖头浸了水的旧棉被,并且已经放枪死了人,比起蛐蛐罐子里战争,人类才是大手笔!

刘老三对这场打斗根本不屑一顾,说起话来像在教训我,这才是前世的报应,你说人有前世吗?我始终认为人是蛐蛐托生的。

我不相信前世,只相信蛐蛐与人毫无关系,不仅不相信人死后变蛐蛐,更不相信蛐蛐也会变成人,我只关心如何才能获得一只好蛐蛐。后来的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我开始跟踪刘老三,依然是几经周折回廊百曲,这家伙向西向西再向西,直见了四处荒野老坟地,我才想清正是这连鬼都生畏的去处,才使得老三有着战无不胜好势头。那天我问刘老三,它可是带着鬼气呢。老三喝了一些酒,酒后真言也吓人,老三说你猜对了,我早就知你跟过我。但我也会告诉你,做大事者必有大胆量,它就藏在一颗人头眼睛窝。而后来整个秋天里的刘老三,始终怀抱那只精致的蛐蛐罐,耀武扬威地在我们那条胡同走来又走去,脸上的得意来自骨子里,那是只异型罐头瓶,据说也只有去过上海的人,才有可能拥有它。

后来你也不得不佩服这个刘老三,不仅把秋天里最后一只蛐蛐伺候得细致入微百般周到,泥土上铺了一层老花茶,并且给它制造了一座小桥流水般的假山,看上去如同住在皇宫里。这是只比云豆还要大的猛将,尽管因多次战斗失了一条腿,但仅凭支在那里一条腿,已经让人懂得何谓君临天下的王者风范了。

刘家老三说,踏破铁鞋无觅处,王二的铜锤算什么?我这金刚先失一条腿,却把对手脑袋咬下一口一口吃掉了,并且它还若无其事地抹抹嘴。天子脚下无大官?避暑山庄皇城根,我的金刚才是最大的!而这只金刚也真争气,靠着仅存一条腿,也始终支撑在秋天衰败的季节里,最初只是不吭声,后来又开始不厌其烦地叫,声音不仅透出沉稳的质感,并且如同刘老三所言,难道你就没听说?大人物说话都是这语气,贵人语迟不张扬,但你要懂得什么是不怒而威和大霸气。是的,如果它是两条腿,反而难以觉出多厉害,只是无人能够搞得清,这金刚又从哪里来?

后来刘老三又做了件极富人情并且很暧昧的一件事。那天又问我,知道它为什么始终鸣叫吗?我说它在怀念战斗的生活,没有对手并且独孤求败它痛苦。刘老三笑了,不过也只是笑了那一下,是女人,像男人一样它在召唤女人呢。

刘老三说话算话,第二天真就将她找来了。这是个看上去十分优雅的女人,毛发通舒衣冠秀美,身后一支长箭充满了色情的诱惑。你也不得不为这只瘸腿将军的艳遇而惊诧,短暂的羞涩之后,它们果然迅速抱作一团,这时的老三手里掐着一块烤红薯,只是长久长久地看在那。

夏天过去了,秋天也会尽快结束。当最后一片黄叶从那棵槐树顶端脱落后,我们小城已完全被白雪覆盖了。白雪覆盖了蛐蛐疲惫的呜叫,覆盖了那些平庸的往事,寒风中的生活却不终止,我们再次开始制造冬天的温暖,在所有昆虫鸣叫消失的静谧中,也会回忆曾经过去的秋天与夏天。而另外一家院子里,却是没有任何季节的概念,无休无止的较量依然在进行。

顺便告诉你,如今的刘老三,早已开始做着蛐蛐生意了。这是个天生与其有缘人,不仅季节里做着它买卖,并且自己也会繁殖,既便寒冷的冬天里,如果你愿意倾听蛐蛐的鸣叫声,依然能从他手里买到它,所不同的是,这种蛐蛐已经失去战斗力。医书里又讲,蛐蛐,又名蟋蟀。雄性善鸣,好斗壮阳。

城门楼上的男高音

当年北京杀人的地方是菜市口。犯了王法的,择个日子推过去,一刀了却半生缘。菜市口,名气大!我们热河城处决犯人,地点是城北王八坑,太阳好的时候,岸上会现出上千只王八晒龟盖。枪毙犯人前,先要召开公判会,为的是产生杀一儆百的威慑力,地点选得也好,位置放在避暑山庄的城门楼底下,死犯早已剃了光头,推上一拉溜站好,五花大绑插着鲜明的招子牌,宣布罪刑后再拉到王八坑枪毙。

三百年前的城门楼,看上去依然威风凛凛,领导上去就更威武,印象最深的并非谁去了王八坑,哪些家属在痛哭,而是宣布生死亮如洪钟的男高音,又有几只大喇叭架在广场杨树上,声音非常郑重地飘荡在城市铅灰色的天空里。那时我也曾幼稚地设想过,一个有着如此生杀大权的人,就不该有这么一副好嗓子,对一个人死亡宣判的声音,似乎应该更低沉,这么好的嗓子就该去京剧团唱样板戏。

对一个宣判的声音记忆如此之深,是因他念到米承德的名字,米的父亲给儿子起名叫承德,想必是盼他继承良好的道德品质,又一层意思,大概也是非常热爱承德这方水土吧。

枪毙米承德的时间,这里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当年曾经发生过的那些事。那时我在一家工厂里学徒,几万人参加的公判大会,需提前几小时入场,机器全部停止运转,队伍排列整齐,面孔均需严肃。整齐严肃都比较好办,脸上的困境是心里想着米承德,公判是他活在世上最后一段时间,一会儿就要押上来,然后将去王八坑吃一粒金黄的枪子。

那时社会治安已乱到了极点,政府似乎有些束手无策,印象最深一句话是“从重从快从严”。某领导随便说出一个杀!一条人命就没了。米承德问题出在抢劫上,物质缺乏的年代,包括柴米油盐一律限量供应,买菜虽不会限量,但菜少人多于是便看谁能抢(抢着买)。我们小小年纪身单力薄,因为买莱将鞋挤丢是常有的事,身高力大的米承德不仅成为主心骨,并且抢的思路也比较好,战略战术是不搞正面突击,只搞侧面迂回,这经验只能说来自战场的正面观察。米承德指挥官一样告诉大家说,敌人大多在正前方,薄弱环节在侧面,唯以薄弱部位突击,主力部队方可长驱直入,这样的说法已经很像毛泽东的农村包围城市了。米承德挤人的方法也很策略,上身臂肘先行,底下单腿拨动,就这样我们的米承德,他也总会进入第一线。

冲突来自面露菜色的营业员,这老女人已经五十多岁了,大眼皮却没能遮住米承德,几个回合便连喊不许再代买!都让你买了别人还活不活?米承德连喊冬瓜冬瓜只要一个冬瓜!但哪怕喊破嗓子那张脸也不会再理他。时间一久米承德不仅红了眼,重要的是面子上也过不去,回头再看我们胡同美丽的女孩小琴正在等着他,这还像个冲锋陷阵样子吗?米承德脚下再发力,人已拔地而起猴子一样跳进柜台里。我相信那个阳光灼热的午后,一个怀抱冬瓜的英俊少年飞奔在大街上,一定是我们这座城市当年最为精典的镜头。

米承德径直把冬瓜送进小琴家,小琴的妈正在院子里读“毛选”,当她读到“凡是敌人反对的,我们就要拥护时”,抬眼便见了眼前大冬瓜。小琴的妈放下“毛选”顿时喜笑颜开,而且慷慨地给他奖励了一块烤红薯。但又有谁知道,睡梦中还在恋着小琴的米承德,半夜里便来人把他带走了。

拘留所里的米承德莫名其妙,始终告诉所长我给了钱,但所长给出的理由是任何人也没见你的钱,不给钱你已经是抢劫。米承德出不去了,只能王八似地里面度过十天好时光,其实设若后来走出拘留所,米承德不找所长去算账,也就不会导致他的死。米承德回家吃了一顿像样的饭,又换了一身新衣服,再想起胡同里的小琴见了他居然一句话也不说,这时才懂得什么叫做窝囊,然后说妈我出去一趟就回来,当妈的哪里知道这儿子,从此已经真的大难临头了。

米承德进去时,一个人值班的所长正哼着样板戏,当他唱到“狱警传,似狼嚎”时,抬眼便见了面前米承德。所长说,这还用问吗?你犯的抢劫罪。

米承德说,钱我给了放在菜台上,怎么就算抢?你赔我这十天!

所长说,天也能赔吗?现在的天是红色的天,要知道这可是严打!

米承德还是那句话,你赔我十天,不赔我就黑了你这天!

所长说,小心我把你铐起来。

米承德说,你敢铐,别说我不敢凿死你!

所长真的很自信,哗啦一声便拎出锃亮的手铐子。

米承德毕竟年轻力壮,动作起来有着很强暴发力,铐子很快到了他手里,比较滑稽的是所长居然被铐了椅子上。米承德痛痛快快给他一顿暴揍,边打边说,一个冬瓜就十天吗?一个冬瓜就十天吗?

米承德知道打人犯不下死罪,却不知回家也是最后一次舒心觉,躺在床上就被拎走了。这次来的人也多,几棍子下去米承德的腿已经打断了。

公判那天我们看到米承德,人是被拖拖拉拉架到会场的,七十年代的阳光照耀下,青色的光头闪着刺眼的光,嘴上一根麻绳早已狗一样地勒紧他,随即那个象征正义与权利的宣判,那个洪亮的男高音,便开始响彻城市红色的天空里。这时我们才知道,米承德必死无疑。

去往刑场的路有警车开道,紧跟其后是架着机关枪的大卡车。刑车两侧是哭叫奔跑的家属们,儿啊儿啊!我的儿——

刑车跑得多快呀,待收尸家人赶到王八坑,米承德竟然不见了。问了公安才知道,枪响之后儿子很快拉走了。再问我儿去了哪?难道我们连收尸权利都没有吗?后来的说法是上边有指示,什么领导的生命正等着他的肾……若从生命的意义来解释,这也是米承德给社会做的最后一点贡献了。

离开会场后有人小声说,城门楼底下如同屠宰场。而我耳边停留的,却是那个令人胆颤心慌的男高音,不过也不仅是我一个人,厂里居然也有人注意到这男高音,一个男工说,城门楼上的声音真洪亮,他可真是一副好嗓子。一边女工说,他和李铁梅是一样的,都有一颗红亮的心。男工说,我说的是洪亮。女工说,没错呀我说的也是红。男工问哪个洪?女工说你真笨,思想一点也不先进,它是革命京剧样板戏《红灯记》,李铁梅唱的那个红,也把你心掏出来,看看究竟有多红!

多年后米承德老娘接到一张平反通知书。老娘珠黄的眼球实实转几下,对着眼前落实政策给出一句话:平反管什么?我儿没死还活着。来人说他确实死了我们没骗你。老娘说你胡说吧,我儿他没死。对面以为闹了鬼,心惊胆战地看着她,死了就死了,你好好看看这张纸。老娘接过就撕了,告诉你我儿还活着,人你赔不起,他的肾还活着。你把那人给我找出来,我要看看我儿的肾就这么个条件了。

肾去了哪里不知道,但是男高音还活着。偶尔我们也能见到他,这个具备天然嗓音的人,看上去轮椅上已经坐了许多年,并且时常从胡同街口缓缓滑过去,只是从来不与任何人讲话,架在那里一张大白脸,包括眼里放出的光芒依旧很威严。曾也有人对我说,咱把他告诉米承德他妈吧。当时我确实很认真地想了想,然后也告诉他,还是不要说了吧,他的时间恐怕也不多。我们还是为他祝福吧,祝他好,祝他身体健康,祝他万事如意地好。

与蜂共舞的季节

许多不愉快的事是不会选择时间的。母亲病倒时偏就赶在了春暖花开,而春暖花开的季节我也刚好十六岁。母亲先是以为患了感冒,大夫照旧拿出听诊器,然后摸脉看舌苔,手里掐个很薄的小木片,让母亲张嘴去喊“啊———”于是也便找见了病。母亲的舌根生出一个枣核大的包,这是个什么东西?大夫脸色通常是比较严肃的,那天却现出无限的温暖说,舌上之物切勿轻视啊。

几天后交在母亲手里的化验单,赫然写个“癌”,那么轻的一张纸,让人顿时就蹲在地上了。母亲唯一的抵抗只在反复治疗,其实那诡异无形的细胞,早已暗中嚣张地在扩散,满世界都在谈它色变,万般挣扎这里全是徒劳的,

仅只十几天时间,母亲已如迅速熬干的灯油,然后大夫便告知我们说,这人恐怕不行了。那声音听上去很专业也很平静,而此时正有一只麻雀落在窗台上,先是瞅了一眼那盆盛开的月季花,又瞅了一眼沮丧的我,然后倏然间便飞走了。

十六岁的我双手将母亲轻轻托起,母亲衰如败草的黑发垂在我的臂弯,干柴似地胳膊紧紧搂住我青涩的脖颈,是在这时,我才可以那么近地端详她,那双熟悉的,曾无时无刻不在看着我的眼睛里,闪出的是无尽的绝望与陌生。我曾受到的教育虽使我相信科学,但我依然顽固地期待另一种召唤,那种来自天籁般的声音,令我坚定地相信母亲绝不会就这么随便离开我。

我把希望寄托在山里姥姥家,它需要你再次出走,只因小时候我对那支古老忧伤略带神秘的歌谣听过无数次。母亲也曾告诉我,世界上就有那么一些动物,在它最无助的时刻,总会回到自已出生的地方。为什么回去又做些什么,那是我们人类永远无法知晓的,但事情的确是如此。母亲问我说,你是去喇嘛沟……找那个山里医生吗?我说是的,就是那个乡村土医生。

那山里人极清瘦,着黑色衣挂山羊胡,穿白底布鞋,一路飘忽走来轻捷有风,萎靡不堪的房间立时充满意外的山野气,母亲躺在那里只把他瞥一眼,便打个冷战不再看,人已孩童般地笔直顺从且怪异。山里人围着母亲“叭叭哒哒”转啊转,双目炯炯犹如山间夜游的狸猫子……母亲是怕呀。我不知那时母亲为何那么怕,而人一害怕,最好的办法就是不要把你的眼睛再睁开。

山里人不说话,怀里缓缓扯出一棵青绿的草,野草轻柔起伏有致,颤颤地从母亲苍白的脸上掠过再掠过,穿过她那干涸的前胸直至毫无血色的脚,既像梳理女人孱弱的一生,又像扫去缠绕已久的晦气与尘土。伴随漫起的潮湿味,山里人嘶哑的歌声响起时,一切也就变得似乎有希望,他唱,从前有座山啊,山里有神仙,凡胎俗目看不见,闭上眼睛呐……它可就在你面前……怪异的旋律很是随意,我相信他每次唱出的都会不一样,但那巫师般给出的魔力与表情,已使得我们屏住了呼吸。

所有的仪式渐行渐远歌声渐行渐弱,房间里现出格外的静默,就连窗外鸟的叫声也停止了。待接过山里人的姜黄纸,歪歪斜斜一些字,却是令人心怀喜悦的:蜜蜂蜇颈。心诚则灵。

何为心诚则灵?我只知母亲应该活下去,所有所谓的科学都已无能为力,而我将沿着一个似有若无的指引开始每天对母亲的拯救。我们这座燕山深处的小城,季节变幻得几乎没有过度期,大约同一时刻约好似地忽然就醒了,红是红白是白地出现在五月初春的阳光下。养蜂人头戴去年的草帽擎着珍贵的蜂箱,早已口唱山歌兴致勃勃游历而来,他们和他们的蜂群们,对这里的大山早已不陌生,漫山遍野成千上万,就在这春风花草间舞起金闪闪的翅膀啦。

如同春天里催来一个人,这少年忧心忡忡满腹心事,每日必去滦河对岸僧山捉蜜蜂,手擎网罩如同挥舞一面白色的旗,每捉一只自然虔诚地去祈祷。山间迷离野花绚烂,那是一个庞大分散的劳作狂欢,勤劳的蜂群在太阳落山赶回家门前,不知疲倦地东飞西闪似有若无,正是这热烈隆重的场景,会令人不经意间走掉了神。肆意游荡的春风里,少年的捕捉为眼前场景停住了——胆小如鼠的蚂连虫,小火车似地匆匆穿过青草地,目光呆滞的蚂蚱已生出质地坚硬金属般的光亮了,草根下一群黑蚂蚁,刚刚还在斗志昂扬混战着,忽然间便想清多大问题似地无影无踪了,花松鼠原本还啃着青果子,再抬眼已经坠了花丛中。最抢眼的还当蝴蝶与蜂群,黑色黄色紫色白色花色斑斓的蝴蝶们,正与金色的蜜蜂舞在一起呢,很小的一只居然落了蝴蝶尖俏的脊背上,它是不是也把它当作了一枝花?是在这空旷深远的山野间,少年第一次生出了无所适从的焦虑与徘徊。面对五月初春勃发的山峦,他当然知道,这原本来自内心深处的惶恐与不安,却已是对母亲毫无疑问的懈怠了,并且就这么沿着花丛惶惶盛开着——他给自己假设了许多倍感充分的理由,比如蜜蜂的生命与母亲哪个更重要?比如蜜蜂的简单是没有思维的,只是不明何故来在这世上,并且也是不知疼痛的。难道你就没听见,远处那个小村庄,不正传出一只羊被宰杀的号叫吗?而世间的事情却又是必须如此的。是在那羊失魂落魄的呼叫里,少年第一次为自己找到行为的理由,并且手下动作已开始面带微笑了,看上去既从容优雅又心怀鬼胎,如同山涧流落的一只鸟,再次的追逐已经不仅是游戏,随即便趁着太阳未落飞快地跑回家门了。

我将这金色生灵举在母亲面前时,并未得到期待的兴奋与快乐。母亲阴郁的表情依然眉头紧蹙,只把白皙的脖颈高高扬起来,母亲望着窗外对我说,来蜇吧,我的儿。

是在针刺的疼痛中,母亲开始她的微笑与颤抖,母亲的颤抖与蜜蜂的颤抖竟也如出一辙,失去蜂液的蜜蜂,待从母亲脖颈取下时,尾针连同内脏全部带出来,那是舍了生命的万般不情愿,先是忽然瘦下去,拖肠扯肚地慢慢爬,然后便躲在一个角落迅速死掉了。我当然也知道,母亲身边早已备了一只小纸箱,另有一层金光闪闪的壁纸粘裹着,母亲说,我的儿,轻着点儿把它装进去,你是一只也不可扔掉的。之后定定地扳起我的脸,看在那里许久才说话,我的儿,你的心它有多诚?

我知道我年少颤抖的声音,最初总会夹杂莫名的自卑与慌恐,我说,妈呀,我诚着哪!

母亲说,有诚这就好。明天你还是要去的。

……

季节的深入不动声色,纸箱里的蜜蜂却日日在增加,母亲那张迟缓的脸,屋顶下竟然有些微薄的光泽了。这光泽也令我怀疑,它真是来自山野飞舞的蜂群吗?终有一天我迈进家门时,母亲已笑微微站在窗前迎我了,只是依然要问反复多次的话,我的儿,你的那颗心,它真的很诚吗?

四目相视我顿时软了双膝,噗嗵一声给母亲跪下了,我说,妈我诚,诚啊诚啊我诚啊———

我把年轻的头颅垂进母亲的怀抱里,任由她泪水“叭叭哒哒”一颗一颗落进我茅草般柔软青涩的黑发里,是在母亲泪水的跌落中,我听见那山里人走路的声音了。夕阳灿烂漫天蜂舞,满屋竟如覆盖了无数金黄的薄翼般温暖。

那年冬天,我们这里第一场雪刚落下,母亲的气色已经愈发好转。望着窗外无休止的雪,望着燕山更远的方向,母亲也许想起了什么再想起了什么,转身打开金黄的纸箱子,母亲说,我到底还是于心不忍呢。令人心头一颤的是,我发现我为母亲竟然捉了那么多蜜蜂,那是些精致完整如同标本的透明体,既似长久地沉思在里边,又像只只等待起飞的小飞机,它们被母亲整齐地排列着,看上去庄严又肃穆。也是这时,令人沮丧的忧郁与惶恐又开始重现了,我发现母亲包括我自己,对眼前幼小的身体竟是如此地难过与陌生。尽管我相信母亲能够活下来,但是什么力量牵引了她?而我对这世界究竟又了解多少呢?又也许,这世界原本就这么个神秘莫测样子吧。母亲依然往常一样在窗前,细微的蜂痕也在消褪,飘雪的冬日有如暖阳洒在脖颈上,我知道,母亲已经开始新的等待了,等待明年春暖花开,等待那个金黄的季节,无数蜂群依然会飞舞在天空下的麦田与山野。

是的母亲时常会打开纸箱子,她把它们看了又看端详又端详,猛然也会抬头问起我,我是借了它们灵魂的,难道就没有更好的办法吗?又说,借的总归要还呀,我是不是已经借得太多了,要知道,总有一天人家不会再借你。

母亲离开于十年后一个晴朗的早晨,最后的日子依然望着窗外,窗外还能有些什么呢?窗外是不尽的蓝天却也不见山,更远的只是山的方向吧,而我家也已攒了整整十箱蜂。还据人说,即便是些已经死去的蜜蜂,焙干后依然是上等的好药材。

眼下我们地处塞外热河深山区,已是又一个山花烂漫好时节,数不尽的群蜂又开始酿蜜了。也是那个毫无特色的夜晚,我看见沉睡的蜂全部动起来,争先恐后一只又一只,无人问津地乘着沉静的光芒跃出窗外,纷纷涌向了童话般透明的蓝天里。

而今我也再不是那个漫山疯跑的小鬼儿了,我已将对母亲的留恋与蜜蜂融为一体,这样是不是会觉得已经很成熟?即使完成了曾经漫长的旅程,也放弃了许多比如读书的事,及至今天遇见一只蚊子也不想打,但是我知道,无论后来我成长了多少又无论置身何处,其实那时光也确是再难捕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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