赋诗独流涕,乱世想贤才
——浅议唐三代君王失德失策与唐将来瑱、李光弼之死

2016-11-25 23:39黄慧娟
杜甫研究学刊 2016年2期
关键词:李将军叛军

黄慧娟

赋诗独流涕,乱世想贤才
——浅议唐三代君王失德失策与唐将来瑱、李光弼之死

黄慧娟

唐朝将帅及其命运,虽不是子美最为关注的对象,但是我们从他留下来的近三十的首相关作品,可以梳理出一组与时代相契合的唐朝将帅的戏剧人生。本文重点论及同杜诗直接相关的两位唐将——来瑱和李光弼的生平经历,兼议唐三代君王 “驾驭英雄才”之失德失策,通过梳理相关杜诗和史书记载,来论述子美先生的思考过程和思想变化。

杜诗 来瑱 李光弼 帝王失道 功臣遭害

杜诗包罗万象,其中与唐朝军人相关的杜诗大约有六七十首,其中以议论军政时事和描写将帅人物事迹为主的重要篇章约有二十余首。纵观这些诗作,笔者深觉子美先生对唐将人物命运的认识也是有一个过程的,例如,他在成都草堂居住后期作 《太子张舍人遗织成褥段》,其中议论两位唐将之死时写道:“叹息当路子,干戈尚纵横。掌握有权柄,衣马自肥轻。李鼎死岐阳,实以骄贵盈。来瑱赐自尽,气豪直阻兵。皆闻黄金多,坐见悔吝生。”这一段论说唐军将帅普遍不合法度现象,有一定道理,但其中具体论说来瑱之死,未免过于简单。两年后,子美在夔州作《八哀诗》,细论三位唐将生平,特别是对李光弼之死,给予了立体的分析与判断:李将军晚节未保情有可原,他的死,同李邕、张九龄之死一样,是因为 “青蝇纷营营”“宫阙深旒缀”导致的 “忠贞负冤恨”。

本文标题取自子美晚年诗 《昔游》。子美本着朝廷谏官的立场,向帝王强调人才的重要性,为乱世呼唤贤才。“赋诗独流涕,乱世想贤才”,表现了子美对贤才的丧失和得不到重用的痛惜之情,更表现了他对唐代帝王因不爱惜良将与贤才导致灾祸,且经年难平的痛恨。来瑱和李光弼都是抗击安史叛军的功臣,对这两位唐将之死,子美先生都有诗作直接评论,而评论的标准及结论却为何大为不同呢?以下将通过对这两位唐将生平及唐朝帝王 “驾驭英雄才”(《昔游》)之失德失策的梳理,来细论子美先生的相关思考过程和思想变化。

一、唐肃宗、唐代宗执政的失德、失策与来瑱之死

笔者曾在 《从杜诗看杜甫入幕辞职的前因后果》一文中,引用 《太子张舍人遗织成褥段》诗里的 “来瑱赐自尽,气豪直阻兵。皆闻黄金多,坐见悔吝生”句,来说明笔者当时的一个观点,即子美入严武幕府,亲见了严武不合法度之事,内心为严担忧,又不好意思直说,只能在诗里发泄一下忧惧之情。①浦起龙对这首诗的解读最为衷恳:“前言珍贵之品,不宜以非分受。后言奢侈必败,聊且以守分终。……题中无答、谢、却等字,此亦事后感赋,自存箧衍耳。”②但是,浦氏也同绝大多数评家一样,并未去关注与分辨来瑱之死的历史真相。

因杜诗而细读 《资治通鉴》和新旧 《唐书》的相关部分后,笔者对杜诗的历史背景才渐渐有了了解和相互联系的思维过程,对杜诗里的唐朝人物才真正有了恰当的认识和评论;由此开始思考,子美对当时时事与人物的认识与判断,也是有一个过程的。例如他在成都草堂居住时期评论来瑱之死,认为全在于来瑱拥兵自重,至少是简单化了些。细读杜诗全集不难发现,这也是同子美对当时的君王的认识过程及其态度转变紧密相关的。

从史料来看,来瑱死因特别典型,有他个人的因素,但更多的是外因。可以说,围绕来瑱的各方角力,最终发展成皇权 “谋”杀功臣的一个历史节点,即杀来瑱,是唐朝昏君奸臣的又一项离心离德的举措,给不想讲忠义的将帅制造了又一个割据不朝的理由,最终使安史之乱形成没完没了的局面。

天宝十五载七月,太子自立为新皇帝,改年号为至德元载 (756)。

肃宗朝的国事一开始就深受宦官和后宫的影响,其不顾有识之士和忠臣良将的建议,逐渐把战机引向反面。尤其是杀死精明果敢的王子李倓事和只顾收两京事,就连肃宗当时无比信任的李泌也无法阻止。李泌的唐军有计划地在两年内彻底消灭叛军及其根据地的方略,被唐肃宗弃之不用;而让肃宗上心的大事则是将帅功高震主的问题。据唐史可知,从太宗开始的奖励将帅武功高官厚禄的唐制,到子美所处时代,已经演变成士人深恶痛绝、将帅也并不满意的烂办法。因为将帅基本上做不来朝官,特别是高官,奖励从而演变为一个名义而已;而皇权命令他交出军权,实际上变成了皇权谋夺、洗劫功臣的重要形式。安史之乱前,毫无政治见识的杨国忠一开始不同意玄宗给安禄山宰相之名,是担心自己的利益受损;后来又无奈给玄宗出主意,调安进京做宰相,实则是他也想到了原来此法可以夺取安的兵权。此为一例。

来瑱之死,是更为典型的一例。

来瑱③出身于军人世家,其父来曜是西部边陲名将。据 《唐书》记载:瑱略知书,尚名节。天宝初,在父亲曾任节度使的四镇开始任职,累迁殿中侍御史、伊西北庭行军司马。天宝十一载(752),唐玄宗招军事统帅人才,时任拾遗的张镐认为他有纵横之略,临事能断,堪当御侮之任,推荐了他。他又升任颖川太守,充任招讨使。

安禄山反叛之初,所到之处的大部分唐官和唐军,纷纷投降或逃亡。来瑱镇守的颖川,是当时极少数战备充分的城池,叛军久攻不下,而来瑱带领官军杀敌很多,极其可贵地捍卫和光大了唐朝军队抗击叛军的勇猛士气,将士们给他起了个威震叛军的外号:“来嚼铁”。

这样的唐将,一路以军功升到一定的位子,拥有了一定的兵权,驻守一方,局势稍一稳定,便会成为上下某些人的 “目标”,而他本人也开始进入留恋和自保的阶段。

至德二载 (757)九月,唐军攻下洛阳。对肃宗朝有巨大正面影响的李泌坚决离开。子美也在做了一年的 “近臣”之后,被赶出京城。随着对肃宗的更多了解,子美的失望之情在 《送郑十八虔贬台州司户》诗中猛烈爆发了一下:“万里伤心严谴日,百年垂死中兴时。”但是,子美在涉及当时政治与军事内容的诗作中,基本上还是延续了 《北征》时的积极乐观情绪和正面劝勉风格,依然希望皇帝和局势都能好转。其中,《洗兵马》意味深长。据子美自注 “收京后作”和诗中的 “只残邺城不日得”句,以及仔细体会整首诗的情绪脉胳,此诗大约作于离收京时间较近,唐军刚刚集结围攻史朝义的乾元元年(758)十月前后。此时,虽然切断叛军两大阵营的连接、分兵各个击破的策略呼声很高,却最终被肃宗和奸臣否决,大军围攻一城的弊端也尚不明显,特别是久攻不破的不利局势尚未定型,因而子美对此也是抱着必胜的信心的。

《洗兵马》内容广博深沉,情绪却是喜气洋洋,因而写实中含有大量的正面且乐观的想象,灵动跳跃,甚至骂起那些皇帝身边的奸倿宠臣或者那些因武功得势者来,也是酸意中饱含浓浓的明快情绪:“攀龙附凤势莫当,天下尽化为侯王。汝等岂知蒙帝力,时来不得夸身强。”对唐军将帅更是快节奏地一一加以歌颂,并畅想着“二三豪俊为时出,整顿乾坤济时了”。更为难得的是正大 “腐”儒子美先生,对当时的士兵的双重激励方式——即要他们好好打胜仗,打完仗回家乡好好下地种田,用的是 “城南思妇愁多梦”这样的暧昧画面与意境,饱含了人间美好欢乐的男女之情的诱惑力量。

总而言之,围攻大败前,子美的乐观导致他对待唐肃宗一直采取的是鼓励中加以指导的态度。《洗兵马》中的 “独任朔方无限功” (指其将帅郭子仪)和希望皇帝继续任用张镐等贤臣的一大段,把想象和期望的心愿说得仿佛真实存在一样。

然而,历史中的唐肃宗,在李泌离开后,昏招连连。尤其是九节度使领大军围攻邺城,本就是一大昏招,更何况他还以子仪、光弼皆元勋很难平衡为由不置元帅,却又任命宦官鱼朝恩为观军容宣慰处置使,造成鱼公公实际成了元帅的局面。鱼朝恩不懂军事,李光弼正确的计策他不认同,导致大军围城从秋到冬又到春,都无有大的作为,反被史思明小股兵力牵制,造成数十万唐军天天挨饿受冻,士气涣散,自我消耗。乾元二年三月初六这一天,终于两军对垒了,唐六十万鱼龙混杂之兵,对阵史思明五万精兵,刚刚开战,不料老天爷也在帮叛军的忙,一阵沙尘暴袭来,双方溃退。唐军损失惨重,即刻逆转了战局,使两京重新面临危险。

鱼朝恩归罪于郭子仪,唐肃宗就立刻召郭回京,夺去他的军权。郭帅不顾部下挽留,毫不犹豫地离开了军营。肃宗朝能够苟延残喘,再次多亏叛军内乱,史思明也被其子杀死。这段唐史,双方都在竞赛谁的内乱更厉害、谁自相残杀更凶猛。这一年大旱,子美的心境,也从 《洗兵马》时的喜庆氛围,转向了 “青山犹哭声”、“送行勿泣血”、“莫自使眼枯,收汝泪纵横。眼枯即见骨,天地终无情”(《新安吏》)、“人生无家别,何以为蒸黎”(《无家别》)的人间苦难场景。作完 “三吏”“三别”后,子美 “忽然”厌战至极,日夜叹息,作诗道:“朱光彻厚地,郁蒸何由开”,“浩荡想幽蓟,王师安在哉”,“眇然贞观初,难与数子偕”(《夏日叹》),“仲夏苦夜短,开轩纳微凉”,“念彼荷戈士,穷年守边疆。何由一洗濯,执热互相望?……青紫虽被体,不如早还乡”(《夏夜叹》)。这些诗句透露了子美对唐肃宗的极度失望,此时去官意定,并由己推人,想要让那些身处战争前沿的 “荷戈士”也弃军,脱掉虚幻功名之青紫衣,还乡归田去。

然而对于将帅来说,功名利禄上了档次,当然不可能像士兵那样轻易抛开了。例如来瑱这样的唐将。

据两唐书记载,来瑱素来兵力不多,因而十分爱护部下,只要有他领导,部队力量便坚强而战无不胜。两京收复时,他因战功得到加开府仪同三司兼御史大夫,封颖国公,食实封二百户的奖励。

上元元年 (760)三月,“襄州将张维瑾、曹玠杀节度使史翙,据州反。……以陕西节度使来瑱为山南东道节度使”,领襄、邓、隨、唐、安、均、房、金、商、郢十州,治襄州。“瑱至襄州,张维瑾等皆降”④,可见来瑱威猛之名不虚传。《新唐书》上还记载了此后的战功:上元二年春,破史思明余党于鲁山,俘贼渠,又战汝州,获马、牛、橐驼,凡两战,斩首万级。

宝应元年 (762)三月,“上召山南东道节度史来瑱赴京师;瑱乐在襄阳,其将士亦爱之,乃讽所部将吏上表留之;行及邓州,复令还镇。荆南节度使吕諲、淮西节度使王仲昇及中使往来者言 ‘瑱曲收众心,恐久难制。’上乃割商、金、均、房别置观察使,令瑱止领六州。会谢钦让 (叛军)围王仲昇于申州数月,瑱怨之,按兵不救,仲昇竟败没。行军司马裴戎谋夺瑱位,密表瑱倔强难制,请以兵袭取之,上以为然。癸巳,以瑱为淮西、河南十六州节度使,外示宠任,实欲图之。密敕以戎代瑱为襄、邓等州防御使。”⑤

《唐书》记录裴戎靠门第入官,官至京兆司录参军。来瑱不知何缘看上他,镇陕州时引为判官,调任襄州后,又提拔他为行军司马,待他优厚。他阴谋来权,肃宗也想倚他代来权,可惜他却是个 “器局轻褊”“少谋”之人,来瑱和皇帝都看走了眼。

来瑱拖延赴任时间,说军粮不足,请求秋收之后启程。同时又让部下上表留己。这时肃宗病死,代宗刚上台,便让他复职。并升他为奉义军渭北兵马使。

新旧 《唐书》皆记载代宗为来瑱发了两道诏命,一道是给来本人的,另一道 “密诏戎图之”。《资治通鉴》认为裴戎手中只有肃宗的密令。唐代宗一贯以姑息为政,也可能未发密令,如此裴来之争,便是两代君王不同政令之争了。存疑。五月十九日,裴戎带着密敕,领二千人从驻地赶往襄阳。来瑱 “以兵逆之,问其所以来,对曰:‘尚书不受朝命,故来。若受代,谨当释兵。’瑱曰:‘吾已蒙恩,复留镇此,何受代之有!’因取敕及告身示之,戎惊惑。”⑥双方交战,来瑱捉住裴戎,进京向代宗请罪。

也许,来瑱以为如此让昏君奸臣了解了是非曲直,至少可以保住自己的性命和家庭了。岂知一入朝廷,来瑱便只能任凭宰割了。当时宦官程元振整掉李辅国,升任骠骑大将军兼内侍监。郭子仪入朝,他便与代宗合谋,令郭帅自请辞职,留在长安当闲人。对待来瑱他们更是不择手段,一边加官进爵以示恩宠,“以来瑱为兵部尚书、同平章事,知山南东道节度使”,又一边在三个月后,置来瑱于死地,“初,来瑱在襄阳,程元振有所请托,不从;及为相,元振谮瑱言涉不顺。王仲昇在贼中,以屈服得全,贼平得归,与元振善,奏瑱与贼合谋,致仲昇陷贼。壬寅,瑱坐削官爵,流播州,赐死于路,由是藩镇皆切齿于元振”⑦(胡注:为诸镇忌程元振,不敢勤王张本)。

由此而言,来瑱之死成为将帅自保权力、同朝廷争夺利益的完全合理借口和有力心理支撑,其恶性循环扩大了内乱规模,加重了内乱程度,令百姓生灵涂炭,无路可逃。

史料中两个细节的对照令人心惊。《旧唐书》记载来瑱打败裴戎,其妻儿并为瑱所擒,瑱厚抚之。而朝廷对待来瑱,不仅以莫须有的罪名 “赐”死,而且籍没其家——即没收他的家产,他的妻儿均惨遭变身为官奴的命运。第二个照应的细节是,来瑱被杀的消息传至各个部下,他们各怀私心奔襄阳争斗,最终右兵马使梁崇义胜出,杀掉两个竞争者,上报朝廷。唐代宗这回无力亦无心再管下去了,“三月甲辰,以崇义为襄州刺史,山南东道节度留后”⑧(胡注:为梁崇义以襄阳拒命而死张本)。

新旧 《唐书》还详细叙说了来瑱后事:来瑱受刑时,门客四处逃散,有位在朝廷做校书郎、名叫殷亮的朋友赶到,“独哭于尸侧,货所乘驴以备棺衾,夜诣县令长孙演以情告之,演义而从之。亮夜葬而祭,走归京师”。因替罪官收尸也是犯罪,殷亮卖掉随行骑来的驴子买棺木寿衣收葬来瑱,县令被这义气感动而默许放任了他的行为。殷亮趁夜埋葬并祭拜了死者,然后步行回归长安。而梁崇义取代了来瑱的职务后,为来瑱修了祠堂,四季祭拜。他也 “不居瑱厅及正堂视事,于东厢下构一小室而寝止”,并直言上书哀请 “礼葬”来瑱。⑨代宗只得同意,并于广德元年下诏追复来瑱的官爵。

两 《唐书》都在来瑱之死的末尾说:帝徐悟元振诬,以它罪流溱州。这是唐书作者故意为之,拿以后程终于被贬事安在来瑱冤死案的结尾,是为了安慰人心,也是为了维护君王的颜面,将所有的错与恶都归罪到奸臣身上。梁崇义因来瑱之死,对昏君奸臣拒绝信任,数年后,宁肯和妻儿跳井自杀,也不赴朝。范文澜先生总结说:“朝廷对强横不法的武夫,按照强横的程度,给予大小不等的姑息,愈强横,得到的待遇也愈优厚。对顺从朝命的功臣,按照功绩和威望的程度,给予轻重不等的猜忌。……功臣们因此对朝廷有所顾虑,不肯轻易脱离兵权和防地。朝廷的赏罚如此悖谬,宜乎图谋割据的……愈来愈多,……”⑩

子美先生弃官流浪西南,虽因 “闻说”不详而评论来瑱之死有失片面,但在他的认识世界里,对肃宗和代宗该负的责任其实并不糊涂。作于事后 (广德二年 (764))的几首军政诗,如《忆昔二首》其一指出 “邺城反覆不足怪,关中小儿坏纪纲。张后不乐上为忙”,即导致唐军邺城大败乃是肃宗重用宦官和惧内;而导致吐蕃趁乱攻占长安的是代宗继续重用宦官:“为留猛士守未央,致使歧雍防西羌。犬戎直来坐御床,百官跣足随天王”,直指代宗与程元振合谋夺郭子仪军权,导致战乱无法收拾之实事。代宗再次逃离皇宫之事对子美打击很大,失望情绪很盛,作诗暗责道:“天子亦应厌奔走”“闻道嬖孽能全生”“江边老翁错料事,眼暗不见风尘清”(《释闷》)。子美看到代宗除了奸臣,几乎就是一个孤家寡人:“行在诸军阙,来朝大将稀。贤多隐屠钓,王肯载同归?”(《伤春五首》其三)末一句的问号,有诸多隐意,即代宗事实上自绝于贤人了,但子美还是希望他能知错即改,亲近贤者。

子美对代宗最为用心用情,用 《有感五首》全方位地给以安慰和指导。其一指责将帅蒙恩不护主;其二指导代宗着眼长远,先息战休兵;其三议论迁都不解决根本,实施儒道才是关键。“不过行俭德,盗贼本王臣”是诗眼,凝聚了子美一腔佐君心血;其四提醒代宗加强皇家血脉亲戚的力量,改变唐玄宗防儿孙胜过防藩将宦官的大错特错。“由来强干地,未有不臣朝”是子美最显眼、最有现实意义的政治智慧,令人想起李泌离开长安时最后劝嘱肃宗不要再杀王子的话;其五专论君王统帅将军和文官失衡问题,要求代宗改变将军权重,朝廷和地方文官权轻的偏差,组织好政权系统,认真对待民间疾苦,安抚民生创伤。即子美认为战争应不再是唐朝君王关注的重点,重点在挽救民众,恢复民生。

随后,子美于广德二年夏入严武幕府,对唐朝军队内部的腐败有了亲身感受与了解,认识到自己先前指导代宗的那一套,还是太简单了,认识到 “必若救疮痍,先应去蝥贼”(《送韦讽上阆州录事参军》),也许有点要改造整个政权系统的思想萌芽。当然,皇帝是无法替换的,但从上到下的奸臣、不合格官员,必须加以清理和清除,同时必须 “君臣重修德”(《伤春五首》其五),振儒道用贤才。

总而言之,来瑱之死是唐帝王昏愦失道的结果。子美在成都居住的后期,因对唐代宗的处境过于同情而不忍指责,只将矛头对准了有私心杂念的将帅,这是时代局限,可以理解。随后子美在夔州时期更进一步替唐朝帝王反省过错,在思想认识上深刻触及了帝王错误的本质,认清了帝王失德是毁灭一切美好事物的罪魁祸首。由此子美完成了他一生中又一光辉篇章 《八哀诗》。我们从李光弼篇可以清晰地看到:子美先生通过为李光弼将军之死鸣冤雪恨,也为自己过去对待来瑱之死的片面简单和有失公允,进行了严肃认真的修正。

二、杜诗内外:时代英雄李光弼之功勋与愧亡

司徒天宝末,北收晋阳甲。胡骑攻吾城,愁寂意不惬。人安若泰山,蓟北断右胁。朔方气乃苏,黎首见帝业。二宫泣西郊,九庙起颓压。未散河阳卒,思明伪臣妾。复自碣石来,火焚乾坤猎。高视笑禄山,公又大献捷。异王册崇勋,小敌信所怯。拥兵镇汴河,千里初妥帖。青蝇纷营营,风雨秋一叶。内省未入朝,死泪终映睫。大屋去高栋,长城扫遗堞。平生白羽扇,零落蛟龙匣。雅望与英姿,凄怆槐里接。三军晦光彩,烈士痛稠叠。直笔在史臣,将来洗箱箧。吾思哭孤冢,南纪阻归楫。扶颠永萧条,未济失利涉。疲苶竟何人?洒泪巴东峡。(《八哀诗·故司徒李公光弼》)

《八哀诗》所选三位将军,李光弼的功劳最大,其死亡却令人感叹,子美所用诗句最少,只有二十韵,却也最精炼有力。与写王思礼和严武诗的开篇完全不同,不作开篇评论,不从神童叙起,而是将对他的崇高评语放在后面,以重如千钧之力压倒其过错的负面影响。浦起龙评说:“前实叙,后虚写。首段叙功业,总撮其大者,守太原而灵武得以兴帝业,捷河南而思明不敢犯京师,此司徒生平大有造于王室者也。事绪繁多,而检举扼要,最有断制。”⑪

开头至 “千里初妥帖”,用一半篇幅叙其功勋,可谓是大书特书;接下来的二韵四句,实叙其因畏惧朝中奸人陷害,而未应皇帝召唤,终因内省过错郁郁而亡。这种笔墨分配安排,使其死含有的冤屈之悲大大增强,而 “大屋去高栋”至 “烈士痛稠叠”便是李将军悲剧强度的直接呈现,其中 “白羽扇”和 “蛟龙匣”的并列呈现,自然令人想起诸葛亮的白羽扇和他的 “出师未捷身先死”(《蜀相》),可以想见子美对李将军的认识与评价之高。

《资治通鉴》有近四十处记录李光弼事迹,其中有多处长篇记叙其作战情节,表明他是安史叛军的克星。总体来讲,他打的均是硬仗,即常与叛军中最聪明最强大的史思明硬碰硬。一开始,他的兵力质与量都较弱,但他凭着卓越的指挥方略与灵活实用的战术,克敌制胜,一仗一仗地打出了唐将和唐军的威风。他的运气也比张巡等一批最早拼死抗击安史叛军并卓有建树的将领好太多,活着并经营自己的队伍日益强盛,最终成为异姓王,镇守一方。

据 《唐书》记载,李光弼⑫的先辈是契丹某个部落的酋长,他父亲在武则天执政时入朝为唐将,开元年间为唐朝击退吐蕃进犯,战死。李光弼小时候喜习骑射,少年从戎,能阅读 《汉书》,性格沉稳果断,有远略,例如,他和李泌一样,一开始就认为对付叛军先毁掉他的老巢是上上策。天宝五载 (746)受到河西节度使王忠嗣器重,出任兵马使、赤水军使。他在思想上比较接受王的正面影响,例如王因石堡城事件惹怒了唐玄宗,他去提醒王将军,王的一番忠义正直、以人为本、不顾私利的自白让他深受震动,也非常佩服。天宝六载 (747)至十二载 (753)之间,李光弼大约坐上了副节度使的位置 (其官职两 《唐书》记载有出入)。十三载,被朔方节度使安思顺极度欣赏,上表请求朝廷任他为自己的副手,主持留后事,并要把自己的女儿嫁给他。当时李四十岁左右,《旧唐书》上还专门记叙说他为父亲守丧,三年不进妻子房间。他为了拒绝安思顺的好意,称疾辞官,当时任陇右节度使的哥舒翰听说此事,请玄宗将他召回京城。

安史反叛,唐玄宗还是主持了半年的抵抗要事的,所以历史纪年应保留天宝十五载 (756)正月至七月这个时间刻痕。正月,郭子仪向他推荐了李光弼,从此以后,这两人在抵抗反击安史叛军的历史中,功勋卓著。子美诗也是从这个时候写起的。他在标题中舍去李将军的最高官衔,而取其在当时家喻户晓、深入人心的司徒官位,设计是精细的:将军出错之时之地,是在封异姓王之后、在兵镇江淮之地,这是要尽量回避,尽可能低调描写的。

在玄宗朝,李将军以任河东节度使、魏郡太守、河北道采访使、范阳长史、河北节度使而独当一面,手中掌握从郭帅朔方军中分出的一万兵力,与史思明数万大军交锋,从二月打到四月,最终一战在郭子仪援助下完胜史军。当时的唐军也是 “士卒多虏掠,光弼坐城门,收所获,悉归之,民大悦”。李治军之严,可见一斑。史思明不甘心,收调叛军数万尾随郭、李大军,安禄山也派兵数万支援,五月,又被李将军大败。唐军 “军声大振”,收复河北十余郡;叛军军心动摇,“禄山大惧,召高尚、严庄诟之曰:‘汝数年教我反,以为万全。今守潼关,数月不能进,北路 (指郭、李夺回的地盘)已绝,诸军四合,……万全何在?’”⑬这一次反击安史叛军的重大转机,不久就被玄宗逼迫哥舒翰出潼关迎敌、不战而败给断送了。

肃宗自立,郭、李部队从河北到达灵武,肃宗朝才有了像样的军事实力,才有复兴的希望。肃宗任命李光弼为户部尚书、北都 (太原)留守,并同平章事,带兵五千人赴太原,杀不交兵权的官员,威镇河东军营。至德二载 (757)正月,史思明又领十万叛军来围攻太原,以为可以轻取,然后直击朔方、河、陇。“李光弼麾下精兵皆赴朔方,余团练乌合之众不满万人……太原诸将皆惧……”李光弼以智定守城计划,并用灵活实用的地道战、机械飞石等战术消灭敌军。一个多月后,安禄山死,史归守范阳,留下蔡希德继续围城,被李光弼派敢死士出击,“大破之,斩首七万余级”。⑭这场硬仗牵制并消灭敌军重要力量,为李俶 (唐代宗)和郭子仪收复两京、二皇回宫起到了关键的作用。

所以子美诗从开头说到 “黎首见帝业”,犹言若没有郭、李二位抗击叛军,肃宗自立也许很难成功。而自 “未散河阳卒”至 “公又大献捷”六句,则是进一步彰显李光弼的历史功勋,忽略其谋事方面的小失误。至德二载年底,李泌离开,肃宗开始乱来,听说史思明想投降,“大喜,以思明为归义王,范阳节度使,子七人皆除显官”。期望他去打安庆绪。从政治的角度来说,这样的 “宽大政策”,至少可以争取更多的时间休整唐军,计划战略战术。但是,大约是因为唐玄宗急切报仇而催促的缘故,这个政策没有贯彻执行,两皇回到京城还没多久就急着处死了一批伪官叛臣,给想利用假投降观望时局的史思明一个反水的借口。另一个借口是李光弼给的,乾元元年 (758),李将军认为史思明是个祸根,不会安分,且太有才智太会打仗,最好除掉其性命才好,遂与肃宗谋划了一场利用和史私交很好的乌承恩去实行的暗杀。六月,行动失败。据《资治通鉴》记载的细节,说史从乌身上搜出了朝廷的铁券和李光弼的牒牌。胡三省解释说,“余谓李光弼之明智必不为此”⑮,指他不会留下如此大的疏漏。但是,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李将军这招暗杀的谋划,其中不由他控制的现实环节和人事因素太多了,成功率并不高。而不成功导致的后续情节发展,是非常上不了台面的。因此可以说,此事并不因其是否是史思明伪造而改变其用智过度的嫌疑,却不是两军作战,不是李将军智慧和能力的长项。

九节度大军围攻邺城战役失败,鱼朝恩将失败归罪于郭帅,肃宗便收郭军权交给李光弼,命李代为朔方节度使、兵马元帅。李将军也很会自保,要求王子为正自己为副。也许,李将军对公公们的恐惧与防备心理从此开启。

乾元二年七月某日,李将军夜入洛阳郭子仪军营,将帅动荡,李斩杀乱人心者,机警应对朔方节度副使仆固怀恩用小聪明搞的示威闹剧。当然,此事也有两个方面:“是时朔方将士乐子仪之宽,惮光弼之严”;“光弼治军严整,始至,号令一施,士卒、壁垒、旌旗、精采皆变。”⑯据两 《唐书》详述,并不是说李去郭营改变了物形,而是指人与物都还是原来那些,但精气神不再是原来那样涣散随意,而是紧张严整、焕然一新,有了军营的氛围面貌。此即子美诗 “未散河阳卒”也,不仅未散,接下来更将上演与史思明的巧战大戏。《资治通鉴》用超长篇幅详述这一持续一个多月的精采较量,结局又是史灰头土脸地逃跑,李光弼立功升官。此乃子美诗“公又大献捷”也。

乾元二年 (759)九月,史思明反水后再次进攻中原,李光弼因兵力、物资诸多因素不到位而无奈放弃洛阳。上元二年 (761),鱼朝恩听信谬言,又跟肃宗反复讲,现在是再次收复东都洛阳的好时机。“光弼奏称:‘贼锋尚锐,未可轻进。’”⑰肃宗不听,命令进攻。这时,长期做副手的仆固怀恩对李将军的严厉已经忍无可忍了。《新唐书》记载攻打怀州时,仆固怀恩的儿子仆固玚恃功犯禁,抢了叛军首领的漂亮老婆到自己的幕帐,李命令他送回去,他不听,还派了士卒环绕守卫。李将军就派骑兵急速赶去,射死七个守卫,夺了那个女子送还叛军首领。因内心怨恨、惧怕李将军,仆固怀恩决定支持鱼朝恩,在作战中不执行李的布阵规定,致使他的部队成为史军的突破口,导致李将军背负了 “邙山之败”的恶名。

古代评家对杜甫 “小敌信所怯”句分两派意见,一派认为指 “邙山之败”,仇兆鳌、王嗣奭、浦起龙均如此注释,浦氏说:“妙在抑扬其词,言小挫虽若怯懦,而重镇赖以宁谧……”⑱另一派朱鹤龄认为:“怯小敌,正见其勇于大敌耳。旧注指北邙败缋,非是。北邙之败,乃鱼朝恩为之,且思明岂可言小敌!”⑲

也许 “小敌”句与 “异王册崇勋”句是倒装安排。从整首诗来看,笔者认为,除了畏祸不勤王、不来朝的结局之外,子美先生绝对不愿意再在诗中用重笔写出这场战斗及其失利。因而“小敌”句或是在褒扬李光弼崇高功勋的背后有主观的原因,即将军的军事实力总是得以最优化、最大化,完全是取决于将军克敌致胜的专业态度。换句话说,他不惧强敌、战之能胜,是因为他不仅在战术上重视敌人,更重要的是他在战略上也重视敌人。事实上也如此,李将军从对待小股敌人时就谨慎小心,做万全准备了,“信所怯”的 “信”字,指他相信或遵循的作战态度、指导思想而言。“怯”字在这里,也许并不实指害怕和临阵退缩,而可以代指临阵前小心地重视敌情,哪怕与 “小敌”作战,也要怀着这种原则态度,事先敬畏对方,重视了解对方,尽力做到 “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建立大功,成就勋业,才能实现国家 “千里初妥帖”的局面。从子美诗句的安排,我们可以体会出他是要向读者表明,李光弼是君王、国家和人民可以依靠的忠臣良将。

然而,历史上的这场失败对李将军的内心影响深重,他上表请求自贬以自保。肃宗也知又是自己太心急了,也了解了两位大将关系不合,便分别作安排了事。仆固还是回到郭帅手下;李将军还是任开府仪同三司、侍中,领河中节度使。五月,李自河中入朝。

安史之乱头几年,唐军内乱也十分猖獗,大大小小的作乱事件反映出唐军问题严重到跟叛军、“援军”相差无己。例如第二次收复洛阳时,唐军和回纥人一样残暴贪婪:“回纥入东京,肆行杀略,死者万计,火累旬不灭。朔方、神策军亦以东京……皆为贼境,所过虏掠,三月乃已。比屋荡尽,士民皆衣纸。”唐军问题严重到就连一直宽大容忍的郭子仪,也不得不以一次杀数十人来镇军。上元元年的江南,唐军大乱,自燃战火于相对平静的经济命脉区域,其中有位猛将田神功,助平叛将帅打击叛乱者,条件是“许以淮南金帛子女”,“神功及所部皆喜,悉众南下”,“入广陵,及楚州,大掠,杀商胡以千数,城中地穿掘略遍”。⑳而上元二年史朝义也杀进江南,侵犯申、光等十三州,并亲自领兵包围了宋州。肃宗为保江南经济供给,及时地给李光弼安排了一大堆职务,兼任八道行营节度,命他出镇临淮,一为收服、严治那里 “野”性十足的唐朝将帅,二为打击史朝义。

据新旧 《唐书》记载,李将军八月出发的时候,皇帝为他赋诗饯行。半路上李生病,监军使认为兵力太少,请求据守扬州,李光弼却坚持说:朝廷以安危寄我,贼安知吾众寡?若出其不意,当自溃。他带领部下迅疾进入徐州,于是那里的局面随之发生变化:田神功不敢逗留淮南掠抢享乐,回归李部;来瑱也不敢继续赖在襄阳;当时唐军还有两将在那儿互攻互掠的也停止了,并且都乖乖执行肃宗命令交兵权、进京入朝去了。原来,来瑱并不是自己 “听话”入朝的,而是被更厉害的李将军震慑而无奈交出兵权的。那么,此细节很有可能因来瑱之死而加重李将军的心病,会使他对鱼和程等奸臣的畏惧大到促使他后来作出错误判断,促使他不顾后果地拒绝君王求助。但是,《资治通鉴》上并无来瑱因他入朝一节。且存疑。多年后,子美在夔州回忆李光弼的此番功劳时赞道:“李相将军拥蓟门,白头虽老赤心存。竟能尽说诸侯入,知有从来天子尊。”(《承闻河北诸道节度入朝欢喜口号十二首》其十一)

内部调整好以后,李光弼派田神功等将领大败史朝义,救宋州,并攻打浙东叛军。到广德元年 (763)四月,李光弼彻底消灭浙东叛军,保住了唐朝的经济命脉。此乃子美诗中歌颂的“千里初妥贴”的大功劳也。李将军被封为临淮郡王,增加实封二千户,赐给一子三品官阶,并赐铁券,将姓名藏在太庙中,并在凌烟阁绘像。

吐蕃趁唐乱蚕食唐地,并于广德元年冬进犯中原,目标京城。程元振居然不报告皇上,等到吐蕃骑兵打到城边,代宗又仓皇逃出宫殿,只有郭子仪临时招募的二十骑人马算是正规军护驾。皇帝征召李光弼救驾,李将军同诸多将帅一样按兵不动:“李光弼竟迁延不至;上恐遂成嫌隙,其母在河中,数遣中使存问之。吐蕃退,除光弼东都留守以察其去就;光弼辞以就江、淮粮运,引兵归徐州。上迎其母至长安,厚加供给,使其弟光进掌禁兵,遇之加厚。”㉑

从这段历史文字看,代宗对李光弼是宽容的,然而,当时的唐将也都知道这位皇帝的懦弱,一旦对立冲突起来,他只听凭奸臣们去处理。

除了这个思路以外,李将军本人的自保方式也值得探讨一下。

一方面,也许他对奸臣恶势力空想太多,而对自己的实力看得太低了,从而采取了不明智的消极退缩的自保方式。提起郭子仪的大无畏,仅仅从心胸开阔和忠君爱国方面来说是不够的,其对自己功高的自信与坦诚,其内心的强大、性格的刚正、为人的豁达,反过来也吓坏了奸臣们,从而不敢拿他怎样。另一方面,相较于郭帅的心底无私而言,出生入死浴血奋战多年,得到拥兵镇守一方的兵权,是否滋养了李将军的私心呢?李是典型的智勇双全的将帅,不惧死亡,早就心存为国捐躯沙场的意志,例如,在对阵史思明最为艰苦卓绝也最为精彩绝伦的一场战斗中,李将军就做好了全军覆没的心理准备:“光弼令诸将曰:‘尔曹望吾旗而战,吾飐旗缓,任尔择利而战;吾急飐旗三至地,则万众齐入,死生以之,少退者斩!’又以短刀置靴中,曰:‘战,危事,吾国之三公,不可死贼手,万一战不利,诸君前死于敌,我自刭于此,不令诸君独死也。’”㉒也就是说,以他英俊刚烈的性格而言,他勇于战死沙场,宁愿自刎也不假于敌手。但是,若在自家阵营,被奸臣和君王冤屈而死,这不仅会重创他的自尊心和严谨清洁的性情,更会毁灭他一生的存在价值。正是对这一危机的思虑,使他深受畏惧的折磨,导致他心有不甘,最终抉择失误。由此我们可以理解他的 “私心”——即对军营与镇地的留恋,完全在于他珍惜的是兵镇一方的权力,珍惜的是这种为人主为国家贡献智慧与力量的方式,这是他的生命价值所在,更是他喜爱的生活方式,他不愿意失去。而皇帝和奸臣终究要收去这个,他是拖延一时是一时。只不过,他不知道这个决定过后,事态的发展让他内心那样煎熬,以至于只用九个月光阴,便直接要了他的命,死时才五十七岁。跟郭帅相比,李光弼将军几乎什么都不缺,他独独缺少的,是对自己为君王和国家做出的巨大功勋的自信与豪迈,从而使他手中兵镇一方的权力,变成了他英明、壮烈、精彩一生的软弱之处。

“李光弼,治军严整,指顾号令,诸将莫敢仰视,谋定而后战,能以少制众,与郭子仪齐名。及在徐州,拥兵不朝,诸将田神功等不复稟畏,光弼愧恨成疾,已酉,薨。”㉓(胡注:李光弼处危疑之地,其迹若无君者,而诸将亦不复稟畏光弼。节义天下之大义,非虚语也。)新旧《唐书》皆说他病重时曾上表代宗。《旧唐书》更明说他派衙将孙珍奉遗表陈说自己的心态,表明因害怕鱼、程谗害而不敢入京救驾,可能是李光弼自己的解释。令人叹息的是,《旧唐书》还记叙说李将军在徐州去世,部下护送他的灵柩回到京师,代宗遣中官开府鱼朝恩吊问其母于私第。

“青蝇纷营营,风雨秋一叶。内省未入朝,死泪终映睫。”子美为李将军痛哭,情感是单纯的。而李将军之死令后人欷歔,却在于死因相当复杂。作为强硬高傲的唐将,因其私心一闪念未保晚节,自己将自己处置在说不清道不明的境地,其所经受的灵魂折磨,不仅令子美先生,更令多少读历史、读杜诗的后世读者心痛和愤恨难平。“青蝇纷营营”两句,把英雄的死因说得明明白白;“内省未入朝”两句,则是子美衷心卫护英雄的态度。

子美诗中说 “雅望与英姿,恻怆槐里接”,古代评家多认为是说李将军葬地在皇家陵墓附近,以此为李将军死犹恋主,即忠心至死不变作辩白。子美哭道:“吾思哭孤冢,南纪阻归楫。扶颠永萧条,未济失利涉。疲苶竟何人,洒涕巴东峡。”他想起自己一心 “持危”“扶颠”的理想被君王破灭以后,流寓深山峡谷虚度光阴,似乎永无出头之日,只能借缅怀光弼这样的大英雄,一洒同命相怜相惜之泪;只能借文字一解为国为君为百姓之心忧;只能是寄希望于这样的诗作对今世后世的君王有所影响。

《八哀诗》作于大历元年 (766)秋天,子美回忆李光弼时,第一,他对李将军的忠心是坚信不疑的。若稍有怀疑,像面对章彝那样的唐将,他会作 《冬狩行》《桃竹杖引赠章留后》,直接给以讽劝,要求他去救主勤王。第二,子美先生丝毫不想涉及个人因素,彻底冲破评来瑱之死时,以个人因素下定论的片面性,即使矫枉过正也不在乎。即子美就是不想李将军因 “内省”而亡的悲痛结局,对奸臣乃至昏君的控诉与指责力度有丝毫的减弱。这于诗歌而言是相宜的,其强烈的情感倾向,无疑加强了杜诗文字里面以及杜诗之外历史真实之中,李光弼将军的光辉形象,和他作为时代英雄的一生所饱含的悲剧美的感染力量。

三、结论

在唐朝乱世,来瑱和李光弼的命运之悲 ,一是因为各自的缺点和失误,又遇君王的失德失策和奸臣的陷害,即不可避免地被害而亡。子美先生对唐朝将帅命运的认识和评论,随着对唐朝三代帝王执政偏离儒道的历史的清算和总结,越来越客观和全面,并最终在其诗作中,对以往的简单和片面进行了必要的修正。

“赋诗独流涕,乱世想贤才”,子美先生通过 《八哀诗》哀悼大唐忠义正直的贤臣与良将,树立了儒家的用人思想原则和标杆人物。这些人物的形象与故事,是子美诗的特别篇章,具有极高的文史、政治和人性思考价值,是我们思想的源泉之一,值得我们继续深度关注研究下去。

注释:

①黄慧娟:《从杜诗看杜甫入幕辞职的前因后果》,《杜甫研究学刊》,2013年3期。

②⑪⑱浦起龙:《读杜心解》,中华书局1961年版,第116-117页、第147页、第147页。

③本文所述来瑱生平,请参看新、旧 《唐书·来瑱传》,中华书局1975年。

④⑤⑥⑦⑧⑬⑭⑮⑯⑰⑳㉑㉒㉓司马光编著,胡三省音注:《资治通鉴》,中华书局1956年版,第7091页。本文 《资治通鉴》引文均出此本,下文不再出注。

⑩范文澜:《中国通史简编》,人民出版社1965年,第145页。

⑫本文所述李光弼生平,请参见新、旧 《唐书·李光弼传》,中华书局1975年。

⑲转引自 《杜甫全集校注》,朱注 《杜工部诗集辑注》,人民文学出版社2014年,第3976页。

责任编辑 陈宁

作者:黄慧娟,成都杜甫草堂博物馆副研究员,61007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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