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景春
李杜与异地文化的冲突与交融
葛景春
在诗人地域文化的交流方面,存在着不同地域的文化冲突和交融两个方面。首先是冲突,然后经过不断地冲突之后,二者逐渐产生磨合、交流并进行有选择性的接受。这在李白和杜甫的身上,表现得特别明显。
李白 杜甫 异地文化 冲突 交融
在诗人地域文化的交流方面,存在着不同地域的文化冲突和交融两个方面。首先是冲突,然后经过不断地冲突之后,二者逐渐产生磨合、交流并进行有选择性的接受。这在李白和杜甫的身上,表现得特别明显。
(一)李白与鲁文化的冲突与交融
李白初入东鲁,已经三十五岁了。此前,他一直在西蜀和长江流域荆楚及江东之地生活、读书、游览和交游。他的青少年时期是在蜀中度过的。李白的家乡昌明县 (今四川江油市)是处于川北地区的偏僻小县。蜀中是道教的发源地,昌明县道教流行更甚。李白说:“家本紫云山,道风未沦落。况怀丹丘志,冲赏归寂寞”(《题嵩山逸人元丹丘山居》)。他自幼虽然也熟读过儒家的诗书典籍、诸子百家和先唐史书。“十岁观百家,轩辕以来,颇得闻矣。常横经籍书,制作不倦”。(《上安州裴长史书》)但其性好老庄道家,又好任侠击剑。“少以侠自任,而门多长者车”(同上),是个杂家,并非一个正统的儒士。他曾从赵蕤学习 《长短经》,习纵横之术,向往走 “一飞冲天,一鸣惊人”(同上),直干明主,立致公卿的道路。这与唐朝所提倡的以儒学为中心的科举入仕的道路,是大相径庭的。出蜀后,他奔走浪迹于吴越和荆楚,“酒隐安陆,蹉跎十年”(《秋于敬亭送从侄耑游庐山序》)受到南方道家文化的自由洒脱精神和楚文化的自然奔放意识影响很深。李白一来到东鲁地区,就感到这里正统的遵礼读经的儒家文化氛围和儒家为尊者讳的观念,很不适应。“白首死章句”(《嘲鲁儒》)对东鲁的一些儒者,拘守儒家的章句之学,只会死读书、读书死,不通时务、不知灵活变通的迂腐行为,李白是不齿的。他认为,只有像汉初叔孙通那样能够知变通、识时务、懂得经济之道、能与时俱进的儒者,才是真正的通儒,否则就是腐儒。
而鲁人对李白将其子起名为 “伯禽”的非礼行为,也十分不满。因伯禽是周公旦的儿子——西周鲁国开国之君的名字。很明显,李白这是以周公自居。鲁儒们认为这是对他们的祖先大不敬,故与李白之间产生了明显的冲突。而李白则以 “予为楚壮士,不是鲁诸生。有德必报之,千金耻为轻”(《淮阴书怀寄王宋成》)的侠者自居,与鲁儒们划清了界限。这是李白的任侠思想与拘守经书、循规蹈距、胆小怕事的俗儒所产生的思想冲突。再则,在东鲁时,李白不像鲁儒通常走习经书、考科举的入仕之路,而是投将军裴旻门下习武练剑,或与孔巢父、韩准、裴政、张叔明、陶沔等人结 “竹溪六逸”,走养高待名的隐逸之路,以求朝廷访逸求贤。这也与东鲁之儒,读经求仕之路,相去甚远。因此李白在东鲁时期,给人的印象是一个不遵礼法、不读经书、不敬儒生、只知道饮酒赋诗的狂士,受到鲁儒们的非议和排斥。而李白也不示弱,对他们针锋相对地进行反击。讽刺鲁儒的死读经书而不识时务,“问以经济策,茫如坠烟雾”,认为他们“时事且未达,归耕汶水滨”(《嘲鲁儒》),是一群食古不化、不通时变、既不晓得国家大事,又不懂治国之道的腐儒,只配在家种地。
(二)李白与长安官场文化的冲突和受到的影响
其次是李白天宝初年入长安时,与官场文化所产生的思想冲突。李白经玉真公主与贺知章等人的荐举,天宝元年为唐玄宗召见,礼遇空前。当时就引起了朝野的轰动。许多权贵争揽出其门下。但李白并不领情,有时还作诗讽刺他们。相反,他以名士性情自任,经常出入酒肆,喝得酩酊大醉,与汝阳王李琎、秘书监贺知章、左相李适之等结为 “饮中八仙”。饮中不免议论朝政,引起权臣的猜忌和皇帝的不悦。他还当着皇帝和贵妃的面,醉中吟出 《清平调词》三首,词中有 “云雨巫山枉断肠”“可怜飞燕倚新妆”等颇有讽刺之意的诗句,引起杨妃的不满。他还将自己讽刺翰林院学士的诗,拿给翰林院的同僚们看,也引起了他们的愤恨。他讽刺高力士等太监贪横跋扈的诗,也得罪了高力士等人。李白不懂也不愿遵守官场中的潜规则,一任自己山林中惯出来的自由习性,在官场中横冲直撞,因此不到三年时间,便被朝臣所谮,被皇帝所厌,被迫辞京还山。
以上所讲的是李白与鲁文化和官场文化的冲突。当然,既有文化的冲突,也有文化的交流和交融。
由于李白在东鲁地区生活约有十年,因此,他也受到鲁文化的深刻影响,认为儒家文化所追求的 “鲁道”是儒家大同社会理想的必经之路。他在 《任城县厅壁记》赞扬任城县令贺公在任城的功绩说:“宽猛相济,弦韦适中。一之岁肃而教之,二之岁惠而安之,三之岁富而乐之。然后青衿向训,黄发履礼。耒耜就役,农无游手之夫;杼轴和鸣,机罕颦蛾之女。物不知化,陶然自春。权豪锄纵暴之心,黠吏返淳和之性。行者让于道路,任者并于轻重。扶老携幼,尊尊亲亲,千载百年,再复鲁道。”在这段文字里,李白将儒家宽猛相济的行政手段、儒家男耕女织发展生产的经济方针政策、锄暴返淳的政治措施以及仁让、尊亲、尊老爱幼的和谐理想的大同社会,统称为 “再复鲁道”。说明他对儒家的基本思想是很赞同的。这明显是受到了鲁文化中儒家思想的影响。
李白对于儒家文化的创始人孔子,一直抱有崇敬的心情。在他的少年时代,他也曾 “横经籍书”(《上安州裴长史书》),对儒家的诗书,下过功夫。在其初出蜀路过渝州时,曾在 《上李邕》诗中说:“宣父犹能畏后生,丈夫未可轻年少。”对孔子赞赏青年人的态度,十分佩服。在东鲁时期,李白虽然对鲁儒死读经书不知变通很不赞同,但对孔子的态度,却是逾加虔诚。如他自称是小儒,尊孔子为大圣:“君看我才能,何似鲁仲尼?大圣犹不遇,小儒安足悲?”(《书怀赠南陵常赞府》)他在晚年,对孔子更是尊崇:“我志在删述,垂辉映千春。希圣如有立,绝笔于获麟。”(《古风五十九首》其一)即要继承孔子删述之志,传道授业于后人。他临终前仍以孔子自比:“仲尼亡兮谁为出涕?”(《临路歌》)这是儒家思想在李白身上不断强化的结果。
李白虽然未被官场文化所同化,当他看到官场文化中的尔虞我诈、腐化堕落的内幕的同时,对其虽有厌恶之情,但也濡染了官场文化的虚荣享乐的思想:“昔在长安醉花柳,五侯七贵同杯酒。气岸遥凌豪士前,风流肯落他人后?夫子红颜我少年,章台走马著金鞭。文章献纳麒麟殿,歌舞淹留玳瑁筵。”(《流夜郎赠辛判官》)这种思想可算是李白思想中落后部分,是官场文化对他的负面影响。
(一)杜甫与夔州文化和风俗传统的冲突与谅解
杜甫本是一个自幼受两京中原文化熏陶成长起来的诗人。他既有诗书传家的家学传统,也有中原文化儒家务实理性的现实人生观。当他在夔州居住时,他一方面惊叹夔州山水的雄险壮丽,一方面也为夔州地区落后迷信的风俗与生产方式所困扰。
1.杜甫与夔人的落后生产方式和迷信活动的冲突
杜甫的夔州诗中有一首 《火》诗,其中记载了夔州当地土著因天气大旱而焚烧山林以求雨的事:“楚山经月火,大旱则斯举。旧俗烧蛟龙,惊惶致雷雨。”诗中说大火的巨焰烧焦了山中的长蛇,将猛虎也烧得大声咆哮。火势遍及山林,越过溪河,逼近城关和百姓的住处。结果是“青林一灰烬,云气无处所。”本来是求雨的,但森林都成了灰烬,哪里还有能致雨的云气的藏身之处呢?这种焚山林 “烧蛟龙”以求雷雨的愚昧行为,不但求不来雨,反而使天气更旱了。杜甫特写此诗对夔人的落后风俗,表示不满。
夔人 “畬田费火声 (一作耕)”(《戏作俳谐体遣闷二首》其二),当地的土著还处于刀耕火种的原始生产方式时代,这与中原以牛耕田、精耕细作的先进农业生产方式,相差得太远,不仅生产力低下,而且容易引起火灾。所以杜甫对此也很感慨。
此外杜甫还注意到夔人 “家家养乌鬼”、“瓦卜传神语”(《戏作俳谐体遣闷二首》)迷信之举。
关于 “乌鬼”之说,众说纷纭。宋人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一二:“‘家家养乌鬼’之句,余观诸公诗话,其说盖有四焉。《漫叟诗话》以猪为乌鬼;《蔡宽夫诗话》以乌野神为乌鬼;《冷斋夜话》以乌蛮鬼为乌鬼;沈存中 《梦溪笔谈》、《缃素杂记》以鸬鹚为乌鬼。”其中当以 《蔡宽夫诗话》为是。蔡云:“或言老杜诗:‘家家养乌鬼,顿顿食黄鱼。’乌鬼乃鸬鹚,谓养之以捕鱼。予少时至巴中,虽见有以鸬鹚捕鱼者,不闻以为乌鬼也。不知 《夔州图经》何以得之?然元微之江陵诗云:‘病赛乌称鬼,巫占瓦代龟。’注云:‘南人染病,则赛乌鬼。’则乌鬼之名,自见于此。巴楚间尝有捕得杀人祭鬼者,问其神明,曰 ‘乌野七头神’。则乌鬼乃所事神名尔。或云:‘养’字乃 ‘赛’字之讹。理亦当然,盖为其杀人而祭之。故诗首言 ‘异俗吁可怪,斯人难并居’。若养鸬鹚捕鱼而食,有何吁怪不可并居之理?则鸬鹚决非乌鬼,宜当从元注也。”①此条说明 “乌鬼”为南蛮之野神之称,甚有道理。而杜甫 “瓦卜传神语”句,当与元稹诗 “巫占瓦代龟”同指,王洙注:“巫俗击瓦,观其文理分析,以定吉凶,谓之卜瓦。”②就是说,夔人将瓦击碎,辨其裂纹,以定吉凶,与卜龟道理相同。也是一种迷信的举动。杜甫所不以为然。这说明杜甫是遵从孔子不言鬼神的理性态度的。
2.杜甫与夔人女主外、男主内的落后风俗的冲突
杜甫在 《负薪行》一诗中,对夔人 “土风坐男使女立,应当门户女出入”的生活风俗十分不满。这与北方中原男主外女主内的社会分工是大相径庭的。而且中原风俗中,女子至及笄之年,就要嫁出。唐朝规定女子十五以上就要出嫁。《贞观元年二月四日诏》中说:“宜令有司所在,劝勉其庶人男女无室家者,并仰州县官人以礼聘娶,皆任其同类相求,不得抑取。男年二十、女年十五之上,及妻丧达制之后,孀居服纪已除,并皆申以婚媾,令其好合。”(《唐会要》卷八三 “嫁娶”)而夔州女 “四十五十无夫家”乃平常之事。实在令人惊异。她们之所以未能出嫁,是因为她们的家庭穷困,又没有男劳力干活,只好抛头露面给盐井老板背盐赚些小钱,或上山打柴背到集市上卖,以维持全家的生活。她们之所以 “粗丑”,四五十岁还未能出嫁,是贫困的生活还有男内女外的风俗,长期在外抛头露面、风吹日晒的艰苦劳动所致。其实,她们的“粗丑”,正是男性对她们的压迫和过分压榨的结果,并非她长得不漂亮。为什么呢?此处有出美人的昭君村,就是明证。杜甫就是用现实主义的实际分析和鲜明对比的手法,揭示了这种不合理的社会现象。杜甫在这里很明显地批判了夔州所存在的落后而不平等的社会风俗,表现了杜甫与夔州文化落后的一面的思想冲突。
3.杜甫与夔人不喜读书、喜以行商射利文化观念的冲突
杜甫在 《最能行》一诗中,对三峡中的男子不喜读书,不事科举求官,“少在公门多在水”,长大后以行商操舟为业的社会风俗,表示异议。“富豪有钱驾大舸,贫穷取给行艓子”即有钱人驾大船行商,钱少的人也驾小船搞水上运输。“小儿学问止论语,大儿结束随商旅”,王嗣奭说:“小儿、大儿,不作两人说,言其自幼而长也。”这个说法是对的。“止论语”,是指他们小时候读完 《论语》就不上学了(《论语》是唐时儿童初学时的读物)。就是说能识几个字略知点道理就行了,从此就弃学从商。这与中原地区以读书求仕的儒家文化传统大不相同,儒家的传统是重儒轻商的。所以杜甫对夔州的社会风气是不以为然的。但作为操舟行商的夔人,杜甫也并非绝对不认可,认为他们在峡江中的滩险浪恶的环境中勇敢地与险恶的自然条件搏斗,以及他们练就的高超本领,还是很赞赏的。所谓 “此乡之人气量窄,误竞南风疏北客”,是指夔人有“轻生逐利之风,而疏于北方文物衣冠之客”(赵次公注)③,即是说夔人生存条件与北方不同,他们大多只能依长江交通之便,做些舟楫之劳和从事商旅活动。又因生活见识所限,眼光不远,其心胸不够宽,不能深刻了解北方中原文化之博大,故对从中原来的人有些隔膜,甚至有误解之处。
但是杜甫认为这一切并非是夔人之错,夔地之所以多出捎公和商人,而少有英俊之才,这是地理条件甚至战乱和生活贫困所致。不然的话为何这里却出了像屈原这样的盖世英才呢?杜甫所说的固然有一番道理,但也并不全面。其实他在内心中出于儒家轻商意识和轻视体力劳动的偏见作怪,看不起商业活动和行船操舟一类的体力劳动,其实正是儒家轻商传统和 “只有读书高”的观念与三峡人以经商为业和以运输的体力劳动为生之间的思想冲突。
4.巴蜀商业文化对杜甫思想的渗透和影响
其实,前面所说的思想冲突,是杜甫初到夔州时的感受。后来,随着他在夔州的长期居住和深入了解,他也对长江这个交通要道以及蜀吴通商活动的重要性,越来越重视。他在 《夔州歌十绝句》其七中说 “蜀麻吴盐自古通,万斛之舟行若风”。诗中说吴蜀自古就通商不绝,互通有无,万里长江上有万斛之船通航,将蜀麻与吴盐等各地的特产进行交流,对两地的人民生活都是有利的。商业活动不但方便了人民的生活,而且对提高夔人的经济收入也是有利的。杜甫后来的这个认识变化,无疑是巴蜀的商业文化对杜甫思想的影响和交融的结果。
(二)杜甫的温厚和平理念与尚武之风的冲突
杜甫的青少年时期是在洛阳长大的。洛阳是大唐的东都,处于天下之中,交通便利,商贾云集。开元及天宝初期正处于天下太平的盛世,东都洛阳又长期处于陪都的地位,故崇尚休闲和平之风。杜甫从小业儒,故儒家 “去兵”④思想对他影响甚深。他中年时赴长安求仕,与长安的尚武之风发生冲突。长安所在的关中地区是一个与北狄、西戎等少数民族接壤的地方,自秦汉以来,就与匈奴、突厥等战争不断,唐初又是以武立国,朝廷中的贵族多是陇西与北狄鲜卑等马上民族出身,故其风尚武。初盛唐时期长期与突厥、吐蕃作战,关中民风强悍。而杜甫对唐玄宗用兵东北和西北的战争,认为是 “穷兵黩武”,故写 《兵车行》《前出塞九首》《后出塞五首》等诗,坚决反对之。这是与他受到儒家 “去兵”观念和在洛阳受到的敦厚和平之风影响的结果。这种观念与五陵少年与关中的尚武之风格格不入。这是不同的文化理念冲突的结果。岂不知,唐玄宗在西北用兵,是有不得已的苦衷的。因为吐蕃在西域和河西用兵,是侵略行为。它阻断了唐朝与西域各国的丝绸之路的交通要道。大唐不得不派兵去保护之。杜甫之所以反战,是因为他是从战争的残酷一面来考虑的。他认为由于战争破坏了生产力和农业生产:“纵有健妇把锄犁,禾生陇亩无东西”、“生男埋没随百草”以至于人民生命涂炭、租赋减少,国家财政发生困难:“县官直索租,租税从何出?”并且他还认为大唐与吐蕃的战争性质是非正义的拓边战争:“武皇开边意未已” (以上均见 《兵车行》)。其实,吐蕃在唐玄宗时代,一直在窥视和侵略唐朝的西部边土,抢掠大唐境内的人民和财物、切断了唐朝的丝路,阻碍了唐朝与西域各民族地区与国家的经济贸易往来和文化交流,是十分不利于大唐与西域地区人民利益的。从总的情况来说,唐朝所采取的政策,是不得已的反击战争,是反侵扰和维护西部边境和丝路交通安全的正义之战。杜甫之所以反战,是因为他只看到战争不利于下层百姓利益的一面,而未能从国家整个大局来看问题。安史之乱后,杜甫才看到吐蕃这个 “西戎外甥国”的真面目,它不但在西川侵占唐朝的维州、松潘等地,而且还全部占领了陇右之地,进而还一度占领了都城长安,逼得唐代宗被迫东奔陕州。他极力地赞同严武的反击吐蕃侵略、收复失地的战争:“秋风袅袅动高旌,玉帐分弓射虏营。已收滴博云间戍,更夺蓬婆雪外城。”(《奉和严大夫军城早秋》)是事实教育了杜甫,西北的游牧民族,由于他们游牧生活和生产方式,是以 “杀戮为耕作” (李白 《战城南》),他们的头目具有对外的掠夺本性。他们并不遵守“列国自有疆”(《前出塞九首》其六)的规距,是由其掠夺本性决定的。
各地域文化在相互交流时,并不是一帆风顺的,有时避免不了有所冲突,这是正常的现象。这在李白和杜甫在不同地域文化观念之间所发生的摩擦和矛盾的表现上也同样出现这种现象。其本乡土的文化在与其它地域文化的接触和交流中,一开始并不是顺畅的,它也要有一个不相适应和逐渐调适的过程,可能还有相互对峙和不可调和的方面。所以各地域的文化相互交融,总是有选择的。如李白在对东鲁的儒生的终生独老一经的现象,死读书、读死书、读书死的死守章句不求变通的读书之风,是根本不赞同的。他要做像为汉高祖制定礼乐制度的叔孙通一样的通达时事、懂得变通的儒生,不死守章句,能与时俱进,才能为国家效力,发挥其积极的政治作用。另一方面,李白也对只识文而不识武的文弱书生,表示不满。他说:“儒生不及游侠人,白首下帷复何益?”(《行行游且猎篇》)、“予为楚壮士,不是鲁诸生。”(《淮阴书怀寄王宗成》)这些过激的言论表明,他不愿作一个只会诵经读书的书生。“还须黑头取方伯,莫谩白首为儒生”(《悲歌行》)他要做一个能文能武文武双全的在文治武功的实践中取得成功的人,而不是白念一辈子书的无用书生。从这个角度上,李白与东鲁一些 “白发死章句”的儒生的观念是不可调和的。而对于读经和读书,李白并不反对。他的青少年时代,曾 “横经籍书”,对读书是下过苦工夫的。他后来也保持有良好的读书习惯。甚至于在他在浔阳狱中,还读 《史记·留侯传》,在他思想观念的深处,他还一直以孔夫子为仰慕和学习的榜样:“我志在删述,垂辉映千春。希圣如有立,绝笔于获麟”(《古风五十九首》其一)。李白对孔子有如此深刻的感情,对孔子的文化传承事业如此的热爱,与李白在东鲁孔子的家乡生活过一段难忘的岁月和受过东鲁儒家文化精神的熏陶和濡染有关。这说明李白对东鲁儒生读书的态度,是有所选择的。他选择接受了东鲁的读书之风和孔子以儒家政治理想治国的思想理念,而摒弃了部分鲁儒死守章句而不通时事、闭关自守的迂腐观念。
杜甫也是如此。他初到夔州时,感到夔州的土风和民俗,与他的儒家思想观念不大吻合,有许多不适应,如男子守家操持、女子出外打工养家的土俗、刀耕火种的落后生产方式、焚烧山林求雨的错误观念、不爱读书而喜欢行商的社会风气、祭乌鬼、以瓦占卜的迷信习俗,都与杜甫中原文化习俗与儒家的文化观念产生严重的冲突。使杜甫感到夔州 “形胜有馀风土恶”(《峡中览物》)。但当杜甫进一步了解到,这一切都是夔州地处偏僻、生产落后,缺少文化教育又遭受战乱之苦,所以造成人民生活贫困、文化落后的现状之后,便对夔州人民尤其是妇女产生极大的同情。心中便释然了。这是杜甫的伟大之处。通过与当地土著的人民较长时间的接触,他感觉到,这里的少数民族本质上是非常质朴、勇敢和勤劳的,对他们又产生了很深的感情。后来他又看到三峡人民的经商活动,给巴蜀与东吴等地带来了经济与文化交流的便利,便对儒家的轻商观念有所转变,转而进行赞扬了。这便是在杜甫身上发生的不同地域的文化观念在交流的过程中经过冲突之后,转而相互包容和交融的例子。他对夔州文化和风俗之中的落后部分,只有理解和原谅,而并未接受,而是选择接受了巴人的坚韧勇敢勤劳的美好品质和对商业文化重要性的认识。这种现象是值得深思的。
注释:
①参见 《杜甫全集校注》第九册,第5175页、5172页。
②参见 《杜甫全集校注》第九册,第5178页注 (三)。
③ 《杜甫全集校注》,人民文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3588页。
④ 《论语·颜渊》:“子贡问政。子曰:‘足食。足兵’子贡曰:‘必不得已而去,于斯三者何先?’曰:‘去兵’。”
责任编辑 刘晓凤
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项目 《地域文化视域下的杜甫研究:杜甫与地域文化》 (批准号:10BZW039)阶段性成果之一。
作者:葛景春,河南省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研究员、河北大学博士生导师,4500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