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丹丹
《咱们死人醒来时》地理意象与人物之间的对应结构①
潘丹丹
《咱们死人醒来时》中的《复活日》少女雕像、陶尼慈湖边的茅屋、山谷半塌的茅屋、高山和雪崩等地理意象构成的地理空间,是戏剧家易卜生对真实环境的寄托,也是他在艺术与生活的对立中对人物心理和人物命运的思考,作品中人物的形象因此变得更加丰满。从地理意象可以解读不同人物的心理,可以解析人物之间的关系重组,也预言或对应了人物的最后命运,体现了易卜生高超的艺术构思。
地理意象 心理 关系重组 命运
Author:Pan Dandan is from Fuyang Normal University,her research areas are Northern European Literature and Literature Geography.
易卜生在1899完成最后一部戏剧《咱们死人醒来时》(When We Dead Awaken)(以下简称为《咱》剧),并称之为“戏剧收场白”,该剧初版印发1.2万册,还没有发到各书店就已经售罄,出版社立刻重印。而剧本一个月后开始在德国首演,随后在欧洲其他国家相继演出。关于这部戏剧的讨论一度成为热点。从整个剧本内容看,尤班克称此剧是“一个巨大的互文本,涵盖了易卜生的所有戏剧”[1]。潘家洵称此剧“含义异常弘广而深微”[2]。从剧本主题角度看,比约恩·海默尔认为剧本讨论了“在本行业里实现自我”和“在一个充满爱情和做人幸福的人生中生活”的关系。[3]孙建认为该剧“触及了生与死的永恒命题”[4]。李兵认为此剧是易卜生晚年“对爱情,对艺术,以及它们之间的相互关系的透彻心肺充满激情的思索”[5]。这些研究成果丰富,但是尚未有学者从地理空间建构角度,分析作品中人物形象的塑造问题。本文拟根据地理空间中的地理意象元素[6],分析其对于塑造人物形象的基础作用。挖掘《咱》剧的思想价值,可以发现易卜生艺术观的复杂性与深刻性。
《咱》剧主要讲述艺术家鲁贝克和模特爱吕尼不期而遇的故事,两人虽多年未见,仍保持亲密的关系,因此就当年完成《复活日》雕像的前后敞开心怀,并在打开心结后携手走向高山。易卜生在剧中用冷静的头脑和凝重的感情挖掘人物的精神世界,在作品中呈现了“《复活日》少女雕像”、“陶尼慈湖边的茅屋”、“山谷半塌的茅屋”、“高山和雪崩”四个主要的地理意象。
(一)“《复活日》少女雕像”意象
《复活日》少女雕像是艺术家鲁贝克和模特爱吕尼灵魂和肉体分离的原因。鲁贝克奉行“艺术第一,生活第二”的原则,为了雕塑心中的少女雕像,他找到纯洁的模特,把她视作一件神圣的东西供在心里,他认为这样完成的雕像就会“不沾一丝尘世的经验,醒来的时候光阴荣耀,不必涤除什么丑恶污秽”②(312),可是后来他发现现实世界是复杂而不纯洁的,于是他将《复活日》雕像进行修改,在单纯的少女雕像底座上加了一大群男女来表现他心目中复杂的人生,那些男女带着“畜生嘴脸”(312)。他竟然没有想到,群雕竟然获得了人们的认可,他竟然获得了声名。于是他开始怀疑艺术,并且通过给世间男女雕塑半身像来表示他对接受他作品的人们的鄙视。在他眼中,接受他作品的有钱的大人先生们是“被人类作践而又倒过来作践人类的畜生”(274),他给雕塑出的不是人的形象而是“神气十足的马面,顽固倔强的驴嘴,长耳低额的狗头,臃肿痴肥的猪脸——有时还有粗野的牛脸”(274)。正是随着《复活日》少女雕像的完成,鲁贝克“艺术第一”的理念变得迷茫,他不再相信艺术的纯洁,开始怀疑艺术家的使命,并且认为在复杂的世情面前,他心中纯净的艺术事业“永无成功之日”,他的艺术创作到“地老天荒”也“休想获得自由和新生活”,他“只能永久幽禁在自己的地狱里”。(313)而对于模特爱吕尼来说,她怀揣“崇高的感情和热烈的快乐”,用“热血的身体”和“年轻的灵魂”(310)帮助艺术家,并且使艺术家获得金钱和地位。少女雕像带有她的全部激情和生命,是她和鲁贝克共同的“孩子”。但是,当她看到《复活日》少女雕像由一堆大理石和泥土变成“一个生气勃勃的活人”时,她也看到了鲁贝克对艺术的偏执——艺术是他生活的全部,为了艺术他不会接受他们之间的爱情。于是爱吕尼在少女雕像完成后伤心地离开了艺术家,她认为她的灵魂和激情都留在了雕像里,自己成了没有灵魂的人,成了进入“黑暗的世界”的人。(286)在失去灵魂的日子里,她用糟蹋自己的身体来报复艺术家,她曾在杂耍场、活动画片里表演裸体,还和不少男人风流。她的婚姻生活非常不幸,她的第一任丈夫是一个南美的外交家,但是她一直想杀死他,直到把他逼疯自杀;她又和一个挖矿的俄国人结婚,最终还是把他杀死了。《复活日》少女雕像的成功使鲁贝克对“艺术至上”的观念表示失望;雕像的成功也使爱吕尼对鲁贝克忽视他们之间的爱情表示失望。鲁贝克对艺术的希望和爱吕尼对生活的希望都寄托在雕像中,而雕像的完成却将他们的希望化成泡影。以《复活日》少女雕像为代表的艺术将两人的生活“装进柩车”里,他们的“生活愿望”死了,“尘世生活的爱情”(332)也死了。没有了希望,二人的灵魂便脱离肉体而死亡。
(二)“陶尼慈湖边的茅屋”意象
艺术家和模特在陶尼慈湖边的茅屋里一起度过的日子是他们经历的最美好的回忆之一。年轻的雕塑家和单纯的女模特为了共同完成一座雕像,在这座茅屋里度过了“非常美丽的日子”(314)。他们之间的合作非常愉快,工作之余,他们常常在周六的晚上,坐在茅屋外面,将花瓣和树叶看成是鸟儿和小船,洒在溪水里。他们还坐火车到湖边,在湖上过星期日。这里的物质生活单调,但是因为艺术本身奇妙的诱惑力,他们的精神生活非常丰富。贫穷、无名的雕塑家在这个简陋的茅屋里找到了艺术的灵感,并完成了《复活日》少女雕像的工作。这个茅屋和未成名之前的艺术家非常相似。茅屋处于陶尼慈湖边绝好的地理位置,周围环境非常优美,虽然当时的茅屋非常简陋,但是它不受人情世故等外界因素的打扰,保证艺术家在里面能够专心完成自己的雕塑工作。未成名之前的鲁贝克也是如此,他具有艺术天赋,对艺术充满热情,而且找到了理想的模特,这些为他成为杰出的艺术家提供了基础和条件。虽然当时的艺术家相当贫穷,但是他执着地追求心中的艺术,不受面前美丽的模特的打扰。鲁贝克将艺术看成生活的全部,并将纯真的模特看成圣洁的东西,在他眼中,纯真圣洁的模特意味着雕出的塑像也会像模特一样,是崇高的、纯洁的,不沾染世俗的污垢。当他面对一丝不挂的模特时,他克制了自己的感官欲望。
(三)“山谷半倒塌的茅屋”意象
“山谷半倒塌的茅屋”代表了乌尔费姆实用的思想,与他过去的生活经历相关。茅屋处于山谷中,有别于谷底的民居,它不是长期居住之处,但却是打猎时绝佳的休息场所,它可以供乌尔费姆临时休息,也可以在遇到恶劣天气时为他遮风避雨。茅屋虽然倒塌了,但不需要进行修缮,因为即使修整好,暴风雪也会再次将它吹倒,只要不完全倒塌,就不需要花费过多的精力看管。乌尔费姆对这个半塌的茅屋满口夸耀,并将它称之为猎寨,因为在这个不起眼的山谷茅屋里,他和好几个女人发生了肉体关系。对于乌尔费姆来说,他就像“山谷半倒塌的茅屋”,被爱情的暴风雨伤害过,他不敢认真地和一个女人好好生活,他害怕爱情会再次伤害他。他也不想好好看管爱情,他只需要和他有肉体关系的消遣伴侣就够了。当他遇到梅遏后,他先是骚扰诱惑梅遏,后来从梅遏的婚姻经历中看到了自己在婚姻中的伤口,他意识到婚姻中受伤的男女们不完整的生活,因此他决定痛改前非,希望和梅遏一起把生活的碎片拼凑成“一种人的生活来”(326),他们继续好好生活。他不仅不愿意和梅遏分手,他还想送给梅遏一座和艺术品没有任何关系的城堡,城堡周围都是漂亮的猎场,他们之间的生活没有任何艺术的浪漫成分,只有经历了伤痛之后的实实在在的生活。
(四)“高山和雪崩”意象
地理意象“高山”和“全世界的荣华”紧密相连,是拯救鲁贝克和爱吕尼的精神高处。一方面,“全山”即是“全世界的荣华”,代表鲁贝克艺术的成功。年轻的鲁贝克曾承诺爱吕尼带她去艺术的“高山”上,带她鉴赏“全世界的荣华”。爱吕尼在少女雕像雕出时,确实跟着鲁贝克到达“一个高的让人头晕的上顶上”看到了“一个极美的日出”(317)。在此时鲁贝克和爱吕尼的眼里,“全世界的荣华”是艺术的顶峰,即《复活日》少女雕像为他带来的声誉和信心。爱吕尼看到“极美的日出”,是因为她对少女雕像倾注了她作为艺术家全部的热情和希望,雕像是她心中自己的影子,带有她的热情和灵魂。另一方面,“高山”意象代表鲁贝克和爱吕尼阅尽人间沧桑后寻找生活和自由之处。多年之后,鲁贝克和爱吕尼重逢,他们仍然坚持要去登上“高山”,看“全世界的荣华”。因为鲁贝克认为他的艺术之路不能缺少纯真的模特爱吕尼,她那里有打开他艺术灵感的钥匙,他和爱吕尼在一起生活,就能找到他对艺术的希望,而这种不受爱情限制的、自由的艺术在“高山”之顶;爱吕尼认为她的灵魂束缚在雕像里,她和鲁贝克在一起就能找回她的灵魂,而这种带有爱情的、自由的灵魂也在“高山”之顶。于是他们“两个死人”,带着沸腾在他们身上的爱情,走向“高山”举行“婚筳”,寻找生活和自由。山上的狂风不仅仅预示着恶劣的天气,也是吹响他们复活的序曲,在“高山”之巅“太阳可以自由地”注视着他们,“一切光明的力量”(332)注视着他们,他们在山上可以复活,可以“高高兴兴、自由自在”的生活。
“雪崩”的地理意象和死亡相连,也代表了平静和安宁。鲁贝克和爱吕尼决定上山时已经看到山顶上的暴风和乌云,也意识到上山会有“生死问题”的选择,可是他们仍然坚持穿过迷雾,走向“光明的高处”“耀日的荣华”和“乐土的尖峰”(332)。爱情和艺术在尘世中不可能达到平衡,以前是这样,重逢之后还是这样。以前,鲁贝克为了心中纯洁的艺术,忽略了他和爱吕尼的爱情,可是后来爱吕尼离开了鲁贝克后,鲁贝克改变了他心中对纯洁艺术的看法,不仅如此,爱吕尼的离开也导致他失去了艺术创作的灵感。现在再次重逢,他们的生活都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不仅他们之间的爱情回不到以前的状态,而且爱吕尼也回不到了模特的纯真状态。高山是远离尘世烦扰之地,是鲁贝克和爱吕尼的精神寄托,他们不仅希望在这里重新找回彼此之间的爱情。鲁贝克还希望爱吕尼能为他带来新的艺术灵感,这样他还能不受复杂世情的打扰,找到心中的艺术,重拾艺术家的责任。然而,理想的高处伴随着生命的消亡。他们到达高山之巅,换来了艺术和爱情的理想状态,但只有在“雪崩”中死亡,这一理想状态才能恒久。躯体埋在大雪中,爱情和艺术重新回到原点。在戏剧的结尾处,教会女护士看到鲁贝克和爱吕尼埋在雪里时,“默默站了会儿,然后往空划个十字,念到‘Pax Vobiscum’”(333)。“Pax Vobiscum”是拉丁祈祷文“愿你安宁、平静”之意。女护士从戏剧开始就一直陪伴在爱吕尼身边,见证了爱吕尼和鲁贝克的再次重逢及走向高山的死亡,她的“Pax Vobiscum”既是宗教祈祷也是对两人死后灵魂的祝福。“雪崩”意象的出现不仅埋葬了他们在尘世间的感情纠葛,更重要的是,“雪崩”促使了他们肉体的死亡,只有他们的肉体死亡,他们的灵魂才能在爱情和艺术的平衡中走向更高境界的安宁和平静。
《咱》剧中的“《复活日》少女雕像”、“陶尼慈湖边的茅屋”、“山谷半塌的茅屋”、“高山和雪崩”等地理意象,是易卜生对真实环境的艺术寄托,也是他在艺术与生活的对立中对人物心理和人物命运的思考。这些地理意象的呈现与剧中人物的塑造存在多种相互关联、照应、依存的环形结构。[7]因为它们的存在,剧中人物的形象更加丰满。其一,这些地理意象可以解读不同的人物心理;其二,可以解析人物之间的关系重组;其三,预言或对应了人物的最后选择。
首先,“《复活日》少女雕像”、“陶尼慈湖边的茅屋”、“山谷半塌的茅屋”、“高山和雪崩”这些意象影响或显示人物的心理。《复活日》少女雕像体现了鲁贝克心中的艺术原型。雕像完成之前,他心中的艺术不受世俗打扰,充满了诱惑,吸引着这位有艺术灵感的艺术家。他找到的模特精致美丽,不沾染尘世经验,他希望雕塑出的少女模样圣洁欢乐、神采奕奕。当少女雕塑完成后,他心中的艺术带有尘世的污垢。他将少女雕像周围添加了一群男女,少女成了背景人物,少女周围都是丑恶的世人模样。而群雕完成后,虽然他获得名声和地位,有能力将陶尼慈湖边的茅屋重建成别墅,有能力娶年轻漂亮的妻子。可是因为复杂肮脏的世情和他心中艺术形象的改变,他失去了创作的灵感,并且对自己一贯推崇的艺术家的责任表示怀疑。他“心绪不安定,喜欢换地方,无论在哪里,本国也好,外国也好”(273)都不能使他安心地待着,他充满了“厌世气息”。“陶尼兹湖边的茅屋”富有家园的意义,他的心始终停留在那里无法前进,那里有他对艺术的高雅品位,也有他和爱吕尼生活的美好回忆。可是,茅屋也是他在艺术道路上前进的枷锁,因为他无法忽略在茅屋中度过的纯真时光,于是在内心深处越发想念艺术的纯真状态,越发想念和爱吕尼在一起的生活。“高山”是鲁贝克精神的寄托,“高山”上有“全世界的荣华”,如果他将纯真的模特带到“高山”上,艺术就可以回归到纯真状态。他可以重新挖掘对艺术的热情和灵感,也可以重新品尝他和模特错过的爱情。他不在乎走向高山所面临的恶劣天气,也不在乎自己是否会面临“雪崩”的危险。《复活日》少女雕像也体现了爱吕尼对艺术家的认识、对爱情的追求。对于这位单纯的模特爱吕尼,她对《复活日》少女雕像的激情就是她对艺术家的爱情,没有艺术家的爱情,死的黏土石像也没有意义。在“陶尼兹湖边的茅屋”里度过一段时光之后,她对艺术家的艺术执着表示失望,可是离开艺术家,她又找不到自己的感情归宿,整个人生热情全部给了艺术家,她对自己堕落的身体也漠不关心。“高山”是所爱之人对自己曾经的承诺,再次和所爱的艺术家在一起,并且能登上梦寐以求的高处,哪怕面临“雪崩”中的死亡,她也毫不犹豫。“山谷半塌的茅屋”是供乌尔费姆上山打猎暂时休息的地方,它本身残破不堪,装满了乌尔费姆扭曲的爱情梦想,那里家园的味道谈了很多,却也是乌尔费姆认识世界的基础。对于猎人来说,生活就是寻找遮风避雨之处,就是满足物质欲望。生活可以没有艺术,生活就是实实在在的物质生活。
其次,这些地理意象可以解析人物之间的关系重组。戏剧的精彩之处随着鲁贝克和爱吕尼的重逢慢慢展开,人物之间的关系发生戏剧性的改变。在戏剧开始时,艺术家鲁贝克和梅遏是一对貌合神离的夫妻,鲁贝克视艺术为人生珍宝,他的生活不能没有艺术,他必须不停地工作,创作一件又一件作品,直到死去。然而,他的妻子梅遏不懂也不关心艺术之类的东西,和丈夫鲁贝克在一起的日子,她像是被锁进了一个只有艺术的阴湿的笼子里,没有阳光也没有新鲜空气,她被一堆死的石像压得无法呼吸。随后,他们夫妇偶遇从国外回来的爱吕尼和上山打猎的乌尔费姆,人物之间的关系重新得到组合。鲁贝克和爱吕尼重温旧情,乌尔费姆和梅遏惺惺相惜。一方面,鲁贝克和爱吕尼以精神生活为支撑。他们再次和好,因为他们把生活与艺术观念等同。爱吕尼非常支持并愿意帮助鲁贝克的工作,她是鲁贝克的艺术源泉。《复活日》少女雕像在她的满腔热情与热血中被鲁贝克雕塑出来,是她和鲁贝克共同的“孩子”。在陶尼慈湖边的茅屋里,她不在乎艺术家贫困的物质生活,她看重和艺术家之间的精神上的爱情,她也相信艺术家的创作总有一天会成功。现在他们重逢,她仍然愿意不顾一切地帮助鲁贝克找回艺术创作的信心。另一方面,乌尔费姆和梅遏将生活与欲望等同,他们能够发展关系,因为他们都不否定肉体享受。乌尔费姆是个猎人,他崇尚武力,以征服猎物和女人为乐。山谷半塌的茅屋是他的爱情观念的写照,他不需要和女人之间的精神爱情,只需要和不同的女人满足一时的肉体享受;他不需要维护和女人之间的爱情,只需要彼此之间相互消遣不受婚姻的束缚。恰好梅遏正被艺术压得差点窒息,已经迷失了方向,由于她一心想远离艺术,所以被乌尔费姆答应送给她的城堡所吸引,她认为只要不是和艺术家在一起,只要屋里面没有艺术品,就是她一直要找寻的“自由的东西”(306)。
再次,这些地理意象预言或对应了人物的最后命运。①鲁贝克和爱吕尼之间的精神爱情比乌尔费姆和梅遏之间的肉体欲望走得更高远。一方面,鲁贝克和爱吕尼代表了更崇尚精神生活的一类人物,他们就像“陶尼慈湖边的茅屋”一样,可以简单、可以贫穷,但是屋里不能没有爱人的陪伴,在艺术创作和精神爱情的吸引下,雕像获得成功,茅屋被改造成别墅;而乌尔费姆和梅遏则代表了更崇尚肉体欲望的一类人物,他们就像“山谷半塌的茅屋”一样,在需要时能给对方提供便利就足够了,没有爱情,也没有婚姻,就像茅屋最终埋在了雪堆里一样,他们之间的肉体关系也会在现实中分离。另一方面,鲁贝克和爱吕尼的理想生活在高山顶峰。他们将艺术和爱情的希望留在了《复活日》少女雕像中,他们想登上“高山”,找回困在死的泥土石像中的激情和灵魂。在攀登“高山”顶峰的途中,他们不屑停留在“山谷半塌的茅屋”中作短暂停留,而是继续前行,为了自由的生活,他们上山寻找心中的精神高度。而乌尔费姆和梅遏停留在“山谷半塌的茅屋”的高度之后便停滞不前,他们彼此消遣之后,发现还可以将生活的破碎片重新组合。当预测到暴风雪来临的危险时,他们明智地做出下山的选择,也是为了自由的生活,他们珍惜生命,活着下山。②鲁贝克和爱吕尼之间的精神生活比乌尔费姆和梅遏之间的肉体欲望付出的代价更大。鲁贝克和爱吕尼不顾恶劣的高山环境,坚持穿过迷雾,走向光明的高处,最终双方埋没在“雪崩”中,完成了高处的精神追求。乌尔费姆和梅遏则认清了在恶劣气候环境中攀登“高山”的困难,及时下山,最终成功走到深谷,梅遏得以继续高唱自由之歌。
《咱》剧中的“《复活日》少女雕像”、“陶尼慈湖边的茅屋”、“山谷半塌的茅屋”、“高山和雪崩”等地理意象对于解读剧中主要人物的心理、解析人物之间的重新组合和预言人物的命运起到重要的作用。这些地理意象是易卜生艺术构思的基础。由于地理意象和人物的对应关系,戏剧的逻辑结构表现出多层性。戏剧的横向逻辑随着鲁贝克对少女雕像的感情变化一步一步地推进,《复活日》少女雕像是他成名的基础,也是他陷入艺术困惑的根源,最后也是为了从这座雕像中获得救赎而走向高山。在这条逻辑主线上,鲁贝克和模特爱吕尼的爱恨情仇以及鲁贝克和妻子梅遏的夫妻关系增强了戏剧的阅读性。而鲁贝克自始至终都要登上“高山”寻找的“全世界的荣华”形成了另外一条横向逻辑线索:在戏剧的开头,鲁贝克一直向往理想世界的艺术高处,而戏剧的结尾,他终于爬上了具有象征意义的高山之巅。与此相对比的是代表实用主义,注重实用功能的乌尔费姆的下山选择。同样是高山,在持有不同的世界观的人物之间表现出不同的寓意:对于追求精神生活的鲁贝克和爱吕尼来说,那是他们一直都向往的高度,是他们突破现实生活困境的理想之地;然而对于追求物质享受的乌尔费姆和梅遏来说,山上是他们消遣或者打猎之地,山下才是找回生活原本面目之处。同样是一座破房子,处于陶尼慈湖边的茅屋最后变成了漂亮宽敞的别墅,而处于山谷半塌的茅屋因为暴风雪的到来最后倒塌。与其说是因为这两座茅屋的用途不一样,倒不如说是因为它们从属于拥有不同世界观的主人。按照戏剧中的逻辑推论,鲁贝克对少女雕像的纠结以及对湖边茅屋的改造,使他极力走向高山之巅显得顺理成章;而猎人乌尔费姆的粗鲁和好色以及他对山谷茅屋的态度,则暗示出在当山中迷雾到来之际,他一定会珍惜生命走出山谷。在这两条纵向的线索中,由于鲁贝克、爱吕尼、乌尔费姆和梅遏之间的关系彼此交织,又形成了纵向和环形的逻辑结构。
戏剧的内容也随着戏剧逻辑的横向或纵向延伸而不断深入,人物关系的复杂性及故事情节的互文性得以合理表露。虽然戏剧是对自然或人文景观的描写,但是这些描写始终都是在围绕着人物的心理和情感展开创作。鲁贝克对理想的追求、在艺术道路上的成长与醒悟,爱吕尼对鲁贝克艺术追求的支持、对鲁贝克的深情,以及他们对于精神生活的憧憬等,因“《复活日》少女雕像”意象和“陶尼慈湖边的茅屋”意象的描写而得到完整表达。而乌尔费姆和梅遏的物质追求,他们对现实世界生命的爱惜,也因为“山谷半塌的茅屋”意象的描写得到流露。剧中最后伴随恶劣的山中气候而来的“雪崩”的意象将不同人物组合的选择提升到哲学高度——上山直面死亡是为了实现心中的理想,下山好好生活也是为了实现心中的理想。伴随着鲁贝克和爱吕尼卷入雪块,戏剧的内容也达到了高潮,给读者或观众无限的遐想。相对于鲁贝克和爱吕尼的双双死亡,乌尔费姆和梅遏则顺利走到山底,梅遏对摆脱“牢狱”获得“自由”的高唱也让读者和观众不禁感慨:爱吕尼终于和鲁贝克在一起了,而对于梅遏来说,她离开鲁贝克何尝不是解脱呢? 剧中四个主要地理意象的描写无疑在推进故事的情节和人物关系的复杂性方面、在揭示戏剧的深层意义方面,具有不可或缺的作用。地理意象与人物的多重逻辑线索和戏剧内容的逐层深入,体现了易卜生高超的写作技巧、精妙的艺术构思和独特的艺术理念。
剧中地理意象的呈现和易卜生本人的艺术追求不无关系。虽然我们不能武断地将现实中的作者易卜生与剧中的艺术家鲁贝克混为一谈,否则肯定显得唐突。然而,从某些方面来说,我们可以看到将易卜生本人与鲁贝克作出对比,发现同样作为艺术家的易卜生和鲁贝克的相似之处,或者找到作者对于他笔下剧中人物的态度。易卜生曾在给友人的书信中写下这样一句话:“为难以企及的目标而奋斗——这是一种崇高而痛苦的幸运。”[8]从这句话中我们可以判断易卜生对鲁贝克和爱吕尼登上高山顶峰的赞成态度,那些能够制定难以企及的目标的人们是执着于追求理想而奋斗的人们,他们代表了人类对精神生活的追求。鲁贝克和爱吕尼将他们的精神追求置于高山顶峰,他们比乌尔费姆和梅遏所代表的物质追求走得更高远,当然,为了高处这个难以企及的精神追求,他们付出了生命的代价。不可否认的是,能为心中的理想付出生命的代价,对于鲁贝克和爱吕尼来说,不啻为崇高而痛苦的幸运。叔本华说,死是困扰每一种哲学的根源。易卜生作为一个伟大的戏剧家,在他的作品中描述了无数人物的死亡,他一直在以一个局外人的眼光审视死亡的过程。而《咱》剧完成时,他本人也接近生命的尾声,正在以一种切肤之痛迎接死亡的来临,他借助对剧中鲁贝克和爱吕尼精神追求的赞美,毫不掩饰自己一生对艺术的崇高追求与奋斗,也希望自己在对艺术的精神追求中,即使是在痛苦的选择中,也可以走向更高更远的自由。
注解【Notes】
②本文易卜生戏剧引文均出自易卜生:《易卜生文集》第七卷,绿原、卢永、贺东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95年版。以下只注明页码,不再一一说明。
引用作品【Works Cited】
[1]Hemmer,Bjorn&Vigdis Ystad.(eds.)Contemporary Approaches to Ibsen.Vol.IX.Scandinavian University Press, 1997,p.49.
[2]潘家洵:《我们死人再醒时》译者序言,载陈惇、刘洪涛编:《现实主义批判——易卜生在中国》,江西高校出版社2009年版,第82页。
[3][挪威]比约恩·海默尔:《易卜生——艺术家之路》,石琴娥译,商务印书馆2007年版,第522页。
[4]孙建:《易卜生戏剧中的悲喜剧特点》,载《易卜生与中国——走向一种美学建构》,天津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75页。
[5]李兵:《易卜生心理现实主义剧作研究——一种弗洛伊德主义的语境》,第53页。
[6]邹建军、周亚芬:《文学地理学批评的十个关键词》,载《安徽大学学报》2010年版第2期,第38页。
[7]邹建军:《江山之助——邹建军教授讲文学地理学》,中央编译出版社2014年版,第5页。
[8][挪威]易卜生:《易卜生书信演讲集》,汪余礼、戴丹妮译,人民文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293页。
The geographical space in When We Dead Awaken formed by the follow ing geographical images like the young girl statue called Ressuration Day,the hutch near lake,the half-collapsed hutch in the valley,themountain and avalanche,is Ibsen's emotional attachment to real environment and his thoughts on human's psychology and destiny by the contrast between art and life,which enriches the depiction of person in the play.These geographical imagesexplain differentperson'sm ind,analyze recombination of their relationship and foretell their destiny in the end,which show Ibsen'sexcellentartistic design.
geographical images psychology recombination of relationship destiny
潘丹丹,阜阳师范学院,主要研究北欧文学与文学地理学。
2016年安徽省人文社科研究重点项目“易卜生后期戏剧中人地关系研究”(项目编号SK2016A071)。
Title:Analysison Geographical Imagesand Corresponding Character Relationship in WhenWe Dead Awake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