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实的“传统”与虚拟的“现实”
——《献给爱米丽的一朵玫瑰花》的“时间”叙事及“主体”建构

2016-11-25 21:55张艺涵
世界文学评论 2016年1期
关键词:福克纳内战玫瑰花

张艺涵

真实的“传统”与虚拟的“现实”
——《献给爱米丽的一朵玫瑰花》的“时间”叙事及“主体”建构

张艺涵

本文将在“时间”在叙事策略的话语体系中,对威廉·福克纳《献给爱米丽的一朵玫瑰花》一文作以探析,扩充“时间”概念的范畴,归纳福克纳的“时间”哲学;并在弗洛伊德的学说指导和内战后美国南方的社会形态之下,寻找“时间”对于揭示南方重建史的现实意义。

时间 传统 种族 宗教 性别 资本主义

Author:Zhang Yihan is from LiberalArt's College of Chongqing University.

《献给爱米丽的一朵玫瑰花》①(以下简称《玫瑰花》)可谓是福克纳短篇小说中的代表作,短短七千余字的力量,迸发出福克纳对美国广泛的现实生存环境、历史、及精神状态思考的耀眼火花——《玫瑰花》是福克纳所构建的“约克纳帕塌法”世系网络中的一个点,通过这个点可管窥他的世界。

这篇小说有一个独特之处,便是颠覆了以“时间”先后为顺序的叙事逻辑,使得诸多情节呈现出一种破碎感。其中,顺序混乱仅是手段,将叙事时间支离化才是福克纳的写作之意。了解福克纳对“时间”的看法,能够为将“时间”上升至更高层面提供可能。那么,为何福克纳会这样处理“时间”叙事问题,为何要将“时间”支离化?这样的处理又有何意义?本文将以这两问为出发点,对小说的背后深意作以探讨。

一、福克纳的“时间”哲学

诚然,福克纳在《玫瑰花》中,冲破以“时间”为顺序的线性叙事方法,将小说故事拆分为诸多零散的片段,并对这些片段以某种方式进行排列组合,作为叙事的顺序。同时,福克纳又在提醒读者,这些片段发生的前后顺序,甚至是发生于何时,这为还原故事始终提供条件。小说中,爱米丽的生平是小镇“时间”推移的参照系,但这一“时间”是与现实时间的运转规律不相符的。

在《玫瑰花》中,爱米丽人生历程的叙述可作如下梳理:

A爱米丽年近三十尚未婚配(43)→B爱米丽在与伯隆交往一年半后,购买砒霜,此时她已经三十出头(45)→C父亲去世两年后,伯隆抛弃她(41)→D伯隆最后一次踏入爱米丽家后,她半年没有出现在街上(47)→E被催税的三十年前房子里产生臭味(41),且爱米丽去世时,她家楼上的一个房间,四十年来无人知晓(49)→F她在四十岁左右那段约有六七年的时间,开门教授绘画(47)→G被催税的八年或十年前她停止开授瓷器彩绘课程(40)→H爱米丽七十四岁去世(47)→I在爱米丽的葬礼上,老年男子穿南方同盟军制服(49)。

从爱米丽去世的确切年龄开始推算,通过叙述E可确定“爱米丽被催税”和“伯隆被谋杀”的具体时间坐标。由此,便可绘出如下“时间系”(下行括号里的数字是对爱米丽的年龄推算):

①爱米丽受父亲控制→②爱米丽的父亲死去→③爱米丽伤心欲绝+伯隆来镇→

(0-32) (32) (32-33)

④爱米丽与伯隆恋爱→⑤爱米丽买砒霜和男性衣物→⑥爱米丽足不出户+家中有臭味+法官除味→

(33-34) (34) (34-35)

⑦爱米丽再次开门授课→⑧新一代参议会催爱米丽交税款→⑨爱米丽去世

(?) (64-65) (74)

根据如上推论,笔者发现,当第⑦项发生时,爱米丽的年龄是存疑的:如果按照F的叙述,则年龄区间为F∈[40,47];如果按照G的叙述,则年龄区间为F'∈[50,57]。前后误差竟有10年之久,这绝非运算错误所致,而是有意为之。而支撑这一时间差的,便是福克纳的“时间”哲学。

纵观整个“时间系”,可见,福克纳将笔墨多集中于爱米丽在遭受丧父之痛后,追求自由恋爱并终究失败行凶的短短几年(第①—⑥项),这时,她的一举一动都处在小镇的密切关注中,成为“我们”的重要谈资,似乎时间也想驻足并参与其中。然而,当她开始闭门不出(第⑦—⑨项),渐渐地,“我们”也不再关注她时,爱米丽和小镇的“时间”,不经意间流逝得更快了。也许F的叙述才是真实的,只是印象的错觉活生生地将她授课的年岁推迟十余载——爱米丽杀死伯隆后,便迅速老去;也许只有年过五十,才对得起她那满头硬朗的铁灰色。“时间”在福克纳的笔下,既可胶着,又可飞逝。另外,关于“我们”的身份,亦经历了一辈人的承袭和转变,伴随这一转变的,是“我们”对爱米丽履行“义务”的态度,和“我们”观念之中“时间”的速度。“我们”——小镇的居民们,无论男女、无论老少、也无论社会地位高低,成为福克纳笔下的隐性“时间”。

《玫瑰花》中,福克纳唯一给出的确切年份是1894年——爱米丽在这一年被宣布免除税务(39),若辅之以免税期限——自其父亲去世到爱米丽去世(39),以及爱米丽在开门授课之前,已经被免除了税务(47)这一叙述,则可知1894年应列于A到F之间,即爱米丽32—40岁。由此可得,爱米丽去世的时间区间应在1930—1938年,而这篇小说发表于1930年初——也许在福克纳笔下,爱米丽死于“将来”。此时,福克纳已然打通了“过去”、“现在”和“将来”的界限,并在他所生活的年代之上,另铸一套时间规则,且后者的运行并不受前者的制约。他抛开了现实中对具体“时间”的限制,模糊了以“现在”为时间准绳的必要性。于是,任何具体“时间”,都可以是“现在”;任何的“时间”流动,都将内化为个人经历。然而,在真实世界的1894年,美国的工业生产总值首次跃居世界首位,而与如火如荼的北方工业所相对的,是南方没落“贵族”承担不起税费的尴尬局面,这是福克纳将现实“时间”锲入小说“时间”的表现。这似乎与上文所得结论——“小说时间不受现实影响”的说法相悖。但是,当现实“时间”在小说中既存在又不存在之时,福克纳不仅打破传统逻辑学中不矛盾律,更是针对现实“时间”,以犹豫式的反叛创造了撕裂性的美感。

在福克纳的“时间”哲学体系下,对于“现实”是否介入,是矛盾不决的;对于“时间”的行驶轨迹,也是异于钟表的滴答之声而可快可慢的;对于“时间”的连贯性,也是持怀疑态度的。如此隐秘而又矛盾的时间关系,建立于对小说“时间”的绝对想象,以及与现实“时间”若即若离的基础上。矛盾的核心,便在于现实“时间”的特殊性,而非小说“时间”的天马行空。这自然引出以下疑问:福克纳对现实“时间”,或直言现实社会,报以何种态度?

二、美国南方的“时间”观念

在内战后美国南方剧变的既有事实、以及第一次工业革命带给美国经济社会发展的前提之下,被卷入其中的南方小镇居民,成为福克纳抒发南方情怀的场域。由此也引出“南”、“北”之分,这不仅是地域上的概念区分,更代表着19—20世纪美国剧变的语境之下,南方人在现实境况与文化心理相互撕裂的纠葛与恐慌之感。福克纳只是将“它们以“无意识”的叙述方式,植入小镇居民的形象中。

在弗洛伊德看来,“无意识是没有时间的,永远不衰老,永远不消失”②。那么,所谓的“过去”与“将来”也便不是现实“时间”下的考量,而是将小镇居民置于“已知”与“未知”的路口。由此,小镇居民在外界变更的环境之中,也面临着自我更新的压力,并由此产生了种种危机感与不适应。

(一)爱米丽与小镇女性对“时间”坐标的选择

战后南方人对过去的追求,特别是对往事的回忆,被深深嵌入现实“时间”,与现在构成了一种隐喻式的结构——把过去与现在两个相差悬殊的南方社会联系在一起,以一种独特的对比强调南方人现在与过去时间内的心理变化,并在现实生活中倾注南方人永恒的记忆。内战之前的“南方淑女”文化,对于内战后的南方女性来说,已然成为镜中之像。但这样的剧变,必然首先内在于南方女性,并产生不可避免的冲突。“南方淑女”已成为历史,而新的女性形象又亟待确立。

爱米丽的父亲无疑是活在“过去”的南方人,然而,爱米丽爱上北方工头儿的“堕落”行为,打破了父亲对其“南方淑女”形象的培养——父亲从小对爱米丽的教育,是帮助爱米丽找寻新自我主体的过程。最先使爱米丽成长的,并不是她与伯隆的爱情悲剧,而是源于她父亲的辞世——爱米丽的身份缺失背后,隐喻着以父亲为象征的南方家族的彻底衰落。她在父亲葬礼上反常地说父亲没死,是由于丧失旧身份而产生不安所致。她终究病倒了,痊愈后剪去了象征女性身份的长发,告别昔日“南方淑女”的形象。这一举动具有双重隐喻:其一,她试图以男性化身份重拾家族权力;其二,她自身希望能获得心爱的男性——男性象征着权力与力量。爱米丽的新兴婚姻观,与内战后根据自我意愿而选择婚姻并重组家庭的现代婚姻一致,这是她对自我认识与外界理解作以更新的结果。然而,经历亡父之痛的爱米丽,又遭遇感情失败,之后,她便足不出户多年。“教堂玻璃上的天使”(44),暗示着她的生活已经远离了社会现实;那“铁灰色的”(47)、形同男性的头发,是爱米丽形象真正完成“异化”的表现——她已经由一个孱弱的女性成功地转变为具有男性特征的、能够决定自我意识走向的个体。只是,爱米丽的意识走向,始终是徘徊的,她希望在保持传统的前提下,摆脱“淑女”的限制。她并不能接受对自身身份的彻底革新,于是,晚年的她也始终不承认变革后的民主权力框架,秉恃贵族的特权气息,不愿交付税款——传统文化的力量,远远超过法律的限制;她也不愿出门与新一辈的小镇人来往,似一尊雕像岿然于窗前。若以现实“时间”推测,爱米丽成年之时,内战早已结束,重建早已开始,她却仍然活在“过去”。她的房子呈白色,四方而圆顶,像极了坟墓,终于承载着年华衰竭、灯枯油尽的爱米丽,沉沉睡去。

与异化为“男性”的爱米丽不同,小镇的女性,尤其是新一辈的女性,是现行权力框架的坚决守护者——无论在教会、抑或法庭。当爱米丽与伯隆同驾马车行于大街时,是镇上的妇女率先怒骂她是“全镇的羞辱”(46),与男人们不想干涉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女人们很快便去请求浸会牧师对爱米丽作出处置——在教会里,信徒都是平等的。当爱米丽家出现恶臭时,是镇上的女人立即上诉法官,要求对臭味作以处理。这些女性所处的“时间”,较爱米丽更为晚近——她们才应该是真正生活在内战及重建之后的南方人,她们也能更加顺利地完成“异化”。作为内战之后并重建南方之后的新人,他们不似爱米丽那样,能够把过去世界与现实、未来加以理性关照,以获得暂时生存的信心与希望,而是忙着顺应“北方”、顺应“北方”的民主,以尽快打破在南方庄园所塑造的集体观念下对个人主义的压制。

当然,19—20世纪的美国,“夫权”仍占上风,女性的态度仅被视为小打小闹。在新一辈的小镇男人理性的判断之下,爱米丽仍被尊为传统的“纪念碑”——她以缩影式的存在,记叙了南方女性的过去。斯人虽逝,刻碑永存。传统南方社会随战争的结束而死去,但过去意识并不会就此消亡,在传统和经济的视野下,南方已丧,但文化和心理上的南方依旧伫立。

(二)现实“时间”视角与奴隶制废除后的新桎梏

内战后的南方在经济形式发生了巨大变革,从以种植园经济为主的封闭社会,演变为相对开放的社会,这与黑人劳动力的解放关系密切。然而,随着经济的发展,南方人所呈现出的,既怀有个人主义倾向,又保留集体主义影响,这说明传统已然挥之不去,现实亦仅存于概念之中。在福克纳笔下,与爱米丽同时代的南方小镇居民,被深深烙上“过去”的印记而难以擦去,爱米丽的黑仆也是如此。在这场变革中,生活于南方的黑人只是名誉上获得解放,战后的实际地位仍然卑微。他们的主体意识在战争中被迫唤醒——现实“时间”催化了他们的自我意识,却终究沦为一时之炙手,而不见真实的自我。

至1894年,美国已废除奴隶制30余年之久。而与此相对的是,爱米丽家的黑人仆者托比继续服侍着主人。他常年重复同样的动作——为爱米丽出门采购,他是证明足不出户的主人还活着的信使。他自然不是哑巴,却基本选择沉默不语。这种沉默隐喻了南方大多黑人的生活现状——他们始终无法真的融入集体,无法成为公认的社会一员。因此,与内战中受益者甚至革命支持者的形象相对应,黑人为了生活,选择继续服务于旧庄园主的势力,直到庄园彻底没落、爱米丽死去,他才似乎以终结使命的形式“从后门出去”(48),再也不见踪影。也许他的离去,是黑奴彻底从南方庄园主处解放的标志,然而,他将会去哪里呢?他又能去哪里?在此,福克纳沉默了,他只是以小说的形式,重审着奴隶制废除后的积极影响和官方历史叙事。

(三)南方新教对现实“时间”的重新叙述

在《玫瑰花》中,作为基督教的一个分支,新教总是以隐藏着的形象出现,似乎并不起眼。然而,历史上,新教曾对南方产生了长时间的影响,由此,它在小说中的几次出场,也便有理可讲。如:镇上的妇女曾因爱米丽不守“淑女”妇道,与伯隆厮混,而请求教会出面——这是信奉新教之人与个人主义及自由主义之间的对抗。可见,新教也成为与北方鼓吹的新兴资本主义相对立的势力。教会中的人人平等,建立在原罪心理与教父评判的基础之上,而北方所讲的自由与个人,则基于新启蒙的视角,具有打破甚至摧毁前者的可能性。它也确实做到了,在爱米丽去世后,她的十字架上所订的,是她父亲的照片——标志一个家族的彻底结束。当整个葬礼并非用于敬神,当逝者和她的家族、而不是神、成为葬礼的主导,当人们奇装异服地谈论着爱米丽的身世,甚至大话连篇之时,纯种的基督教葬礼已经变味。新教,在小镇人眼中,不过是个仪式罢了。

可以管窥,与脱离新教一起进行的,还有南方人在普遍怀念“过去”的同时,策马“未知”、扬鞭“北方”的决定。他们在怀疑与怀念中,寻找自我在南方场域中的新“主体”。正如拉康的“主体性”宗旨——教会人们如何成为主体的过程。他们在经历过身份缺失和身份重寻之后,重拾自我意识。

三、结语:美国南方“主体”的构建

福克纳笔下的“时间”,可以内化为空间(南方与北方)、性别(新兴女性与男性及异化的男性)、种族(庄园主与黑人)、信仰(新教与资本主义)等形式,每一类都涉及内战后美国南方所遗留的社会问题,也包含着福克纳对南方“现实”的反思与“过去”的纪念。爱米丽逝去了,黑人也不见了踪影,只剩下小镇新一辈的男男女女,将过去的南方视为“纪念碑”。小说的结局已然预示着南方将何去何从,这也是福克纳的选择——因为,别无选择。

也许,福克纳只是通过行文内容,以及所内含的“时间”等因素,在虚拟中回溯一个真实的历史,对官方叙事中深深隐藏且过于理想之处,做以补充性的反思——内战后南方的重建,任重而道远;南北冲突,也并不随着内战的告终而退场。纵使经济方式变革,政治势力重组,南方内战前那些“过去”的痕迹是难以抹去的。

注解【Notes】

①参考版本为[美]威廉·福克纳著,陶洁编:《献给爱米丽的一朵玫瑰花——短篇小说集》,李文俊、陶洁等译,译林出版社2015年版。本文中所有引自该小说的内容,将仅在引文后直接标明页码。

②[美]杰姆逊演讲,唐小兵译:《后现代主义与文化理论》,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124页。

This passagew ill give an analysis to ARose for Emily w ritten by William Faulkner in the discourse system of"time" narrative.This paperw ill not onlymake an extension to the concept of time category and lead an induction to Faulkner's"time" philosophy,but also search for the practical significance of"time"in the history of southern reconstruction w ith the academic guidance of Freud and the realsocial form in the southern United Statesafter the CivilWar.

time tradition race religion sexuality capitalism

张艺涵,重庆大学博雅学院。

Title:Real"Tradition"and Virtual"Reality"—"Time"Narrativeand"Subject"Construction of ARose for Emil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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