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瑞成
危机与危机利用:日本侵台事件与李鸿章和淮军的转型
文/王瑞成
1874年日本侵台事件引发的危机,与两次鸦片战争、中法战争、甲午战争等重大事件相比,只能算第二层级的冲突事件,因而,在中国近代史的表述中影响力有限。相关研究也是以事件史方式来呈现危机及危机应对的过程,以及这一事件的结果及其影响,并做出评价。但我们在全面了解相关史料之后,会发现存在两套史料,一为清廷与疆吏围绕危机应对的往来公文,同治朝《筹办夷务始末》有比较完整的收录;一为李鸿章和朋僚之间的信函往来,反映并非事件主要当事人的李鸿章在其中活跃的身影,这在新版《李鸿章全集》中有比较全面的体现。两套史料呈现出围绕事件台前和幕后两类史实,一是中外冲突事件及其应对,另一类是李鸿章为中心的政治势力利用危机实现淮军和海防体制转型的活动。
我们从官方文件中可以重建日军侵台事件带来的危机和应对全过程。这一危机应对是依据正式体制的常规应对方式和应急举措来进行的。常规体制下的应对是皇帝和军机处,总理衙门,福建和沿海督抚及下属官员和军队组织系统的动员和布置。但王朝还有常规体制之外应急机制,即钦差大臣。通过任命沈葆桢为“钦差办理台湾等处海防兼理各国事务大臣”,建立起以钦差大臣为中心的应急机制,承担主要责任。
常规体制性应对首先是按属地原则,即事件发生地官员具有守土之责,应当承担主要责任。因而闽浙总督、福建巡抚和福州将军是直接当事人。而海警特点是一处有警,处处设防,因而,沿海督抚也是事件应对相关方。这一常规应对很大程度上是官僚体制的例行公事。如各地包括福建的布防都是临时敷衍,表面文章。因而,钦差大臣沈葆桢才是危机应对的关键角色,应急机制才是主要的应对机制。在交涉方面起主要作用的总理衙门,也是王朝旧体制之外建立的应对外部冲击的新机制。可见晚清面对外部冲击,旧的常规官僚体制已经失效,只能依赖应急应变机制来应对外部冲击带来的危机。这一危机应对体系中最关键的是皇帝和军机处主导的中枢,总理衙门和钦差大臣。总理衙门和钦差大臣分别负责交涉和防务,中枢虽然主要是采取总理衙门和钦差大臣的意见,在决策方面已经不具主导性,但可以起协调和整合作用。最终似乎是依靠这一危机应对机制化解了这场危机。
从官方正式文件反映的内容看,李鸿章在这次危机应对过程中只出现三次,一是报告日本侵台消息,二是针对沈葆桢调北洋三千洋枪队、南洋两千洋枪队的请求,李鸿章上奏提出异议,改派淮军唐定奎部赴台。三是朝廷要李鸿章利用轮船招商局加快公文传递速度。而在中枢要求沿海一体筹防之后,李鸿章甚至没有回应。如果按照危机应对和事件史来看,李鸿章似乎无足轻重,起码不是事件主角。但这只是台前一面。李鸿章留下的大量信函告诉我们,这一阶段李鸿章异常活跃,在很大程度上驱动事件朝着自己设定的方向转换。其重点不在危机应对,而是危机利用。
1874年日本侵台这一事件发生前,李鸿章已经因天津教案引发的危机,被朝廷紧急调任直隶总督,并成功将淮军一部带往天津,变为海防力量。但事后淮军主力仍面临裁撤压力,海防体系也空虚无力。李鸿章充分利用日军侵台造成的危机局面,将闲居徐州的淮军精锐调往台湾海防前线,将参与西北平叛的另一支淮军精锐力量撤回沿海布防,成功实现淮军从国内平叛前线到海防一线的全面转移。同时,利用危机,制造舆论,推动以李鸿章为核心的海防体制的形成。这是李鸿章和淮军从内部平叛之战时体制向应对西方的海防体制转型的关键一步。
日军侵台危机爆发和善后这一时段,李鸿章密集联络协调的“朋僚”达20余人。按实现其意图来梳理,可以区分三条线索。围绕淮军重新安排,主要涉及接受淮军调遣的钦差大臣沈葆桢和闽浙总督,与驻徐州淮军和驻陕淮军调遣相关的两江总督、江苏巡抚、陕西巡抚、淮军将领等,促成淮军调遣的总理衙门,批准淮军调遣的皇帝。围绕对日交涉控制局面,则居间协调总理衙门、沈葆桢、日方和其他西方驻华使节,调动或安抚沿海相关督抚大员。围绕推动自强海防建设,则联络沿海督抚和相关官员,推动总理衙门,上书朝廷。按亲疏远近,可以区分为李翰章、沈葆桢、丁日昌为主的核心内圈,张树声等淮系政治势力为主的基本力量,两江总督李宗羲和四川总督吴棠等关系密切的政治盟友,作为奥援的总理衙门,作为政治工具利用的中枢和外人。可见李鸿章形成的是一个以自我为中心的新的权力运作网络体系,在这次危机利用过程中被充分动员和强化。这一系统主要是通过朋僚之间私人信函、给总理衙门的咨文和上奏朝廷的奏折来维系运转。这实际上是官僚体制之外非正式的“公文”流转系统。李鸿章正是凭借这一系统来利用危机,实现自身战略目标和推动海防体系形成。
李鸿章之所以要利用危机,是因为淮军和其自身有转型的迫切需要,也是晚清王朝面对外部冲击,需要建立相对应的正式国防体系。前者在中外冲突产生时,才显示出其存在的价值和重要性,具有走出困境,实现转型的可能性;后者则是在中外冲突产生危机时凸显出来,事后又为因循守旧的惯性所遗忘,因而,需要抓住危机产生的震动,推动变革。
李鸿章之所以能利用危机,有多重因素。一方面是李鸿章手中握有淮军这一重要政治筹码,虽然一度陷入裁撤困境,但李鸿章不愿轻易放手。淮军及淮系军政势力是当时政治权力关系中最重要的一支力量,在很大程度上左右晚清前期政局。另一方面,李鸿章自身身兼直隶总督和北洋大臣的位置,当然也是有利条件。李鸿章在上海和江苏巡抚任上与洋人打交道积累的经验,以及成功了结天津教案的经历,获得懂洋务的声望。而李鸿章本人也对处理中外交涉充满自信,积极有为,且确实具有超出当时一般官僚的政治敏锐性和国际视野,能够敏锐觉察到危机之中存在的机会,实现控制危机,把握机会。在海防大讨论期间,李鸿章给其兄李翰章的信中,其自信和抱负展露无遗。可见海防大讨论交卷之前,日军侵台事件中的两个核心人物李鸿章和沈葆桢,已经成为众望所归的洋务领袖。
除了李鸿章本身具有的政治意愿和操控能力之外,危机利用还要有利的内外环境和条件。危机利用的成功关键在于掌控危机,不至于失控。这就需要危机强度不能太大,在幕后可以操控的范围内;但是冲击太弱,则没有利用价值。日军侵台就是一种具有刺激性但又可控的危机。而甲午战争则是两个国家之间殊死一战,几乎没有政治操作的空间。这是就中外冲突而言。同时,内部绿营的废弛、海防的空虚以及1865和1874年王朝中枢慈禧太后与恭亲王之间二次政争,慈禧太后虽制服恭亲王,但其自身对处理国家事务又力不从心,形成了巨大权力真空,需要借助李鸿章这样的实力派人物来填补,这一国内局势的发展也给李鸿章以可乘之机。
本文所谓危机利用是在晚清特殊背景下发生的。危机是在中外之间发生,危机利用是在内部政治和权力系统中进行,王朝内部权力系统中下放的权力转向应对外部冲击的海防体制,权力下移蕴藏于权力外移之中,形成权力下移和权力外移结合的特殊现象,这需要从内部视角和外部视角相结合的角度来观察。日军侵台事件若结合内部视角重新审视,我们会发现这一事件存在于双重语境之中。一方面是中外关系语境下的中外冲突事件,另一方面这一时段中国内部正经历从太平天国战争引发的战时体制向平时体制的过渡。围绕李鸿章的大量史料,让我们能将这一中外冲突事件置于内部权力结构和体制变化语境中,以李鸿章和淮系政治势力为视点,看李鸿章如何化危为机,形成新的权力结构、海防格局和以李鸿章为中心的洋务自强新政体制的形成。
事件应对和危机利用构成的复合结构是晚清历史叙事和研究需要特别注意的历史构造。费正清等学者总结出“冲击与回应”,如果只是强调西方冲击,中国回应,则很容易陷入西方中心观的误区。其实面对西方冲击,中国一方并非只是被动、直接回应。中国内部还有不同的历史主体,有各自诉求。因而,外部冲击造成的结果是复杂的,有可能不是回应,而是利用。利用外部冲击来实现自身目标和诉求。本文揭示的事件背后的危机利用就是这一历史复杂构造。冲击与回应是外部视角,还需要危机利用的内部视角。就本文而言,危机应对是以王朝为中心的视点,危机利用则是以李鸿章为中心的视点。两者结合构成比较完整的历史。
危机和危机利用在晚清并非个别现象。危机利用与权力外移是晚清权力关系变动和体制变化的重要路径。1870年天津教案、1874年日本侵台和1875年马嘉理事件这三个连续发生的中外冲突和危机,在晚清“千年未有之大变局”中,虽然只是低烈度冲突,但借助这三次危机,李鸿章从内部平叛一线,入主北洋,将淮军带入海防体系,建立起以李鸿章为主的海防体制,并将外交主导权掌握在自己手中,集国防外交大权于一身,完成了晚清前期最重要的权势转移和体制建构。
(作者系宁波大学历史系教授;摘自《近代史研究》2016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