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法国当前“疲弱症”的看法

2016-11-25 21:01周谭豪
现代国际关系 2016年7期
关键词:朗德法国经济

王 朔 周谭豪

对法国当前“疲弱症”的看法

王 朔 周谭豪

当前,法国正陷入经济与安全的双重困境,似患上了某种“疲弱症”,屡遭外界质疑。执政的社会党政府虽采取系列应对举措,并起到一定积极作用,但改革推进十分艰难,效果不彰。未来法国不大可能陷入严重衰退,但囿于自身结构性桎梏,难有根本性改观。

法国 法国经济 欧洲大国

[作者介绍] 王朔,中国现代国际关系研究院欧洲所副所长、副研究员,主要研究欧洲一体化、欧洲经济、法国问题;周谭豪,中国现代国际关系研究院欧洲所研究实习员,主要研究法国问题。

“法国衰落论”源起于上世纪90年代,时常被舆论拿来炒作。但法国毕竟历史文化积淀深厚,经济总量仍能保持世界前列,且一向“拥有超出自身实力的政治影响力”,故以往此类预言从未成真,结果当然也就不攻自破。然而,自此次金融和债务危机以来,法国却陷入内忧外患,经济落入泥潭难以自拔,更祸起萧墙、连遭恐袭,以致唱衰声再次抬头。法国甚至被外界指为“欧洲心脏的定时炸弹”、“问题儿童”和“欧洲病夫”。法兰西昔日的荣光似乎因此黯淡无存,人们甚至怀疑法国可能就此没落。本文试图从当前法国面临的主要困境入手,分析其深层次原因,由此展望法国未来的发展前景。

一、 难以摆脱的经济困境

相对多数欧洲国家而言,法国经济的增长缓慢既不新鲜亦不典型,何况法国在金融和债务危机期间所受打击并没有那么大,更无法与饱受诟病的“欧猪五国”相提并论。但危机发生后,欧洲国家普遍知耻后勇、忍痛改革,力图亡羊补牢,唯有法国明显滞后、疲态渐显,手持“药方”而拖延难医。欧洲央行首席经济学家普雷特直言,法国“最令人惊讶”之处有二:一是“并无他国那样的严重债务或银行业危机,经济却表现疲弱”;二是“政府改革意愿真实,却选择碎步推进,至今成果有限”。*AFP,“ La BCE ‘surprise’ de la faible croissance française”, http://bfmbusiness.bfmtv.com/monde/la-bce-surprise-de-la-faible-croissance-francaise-925391.html.(上网时间:2016年7月3日)事实上,法国的问题还远非仅仅是经济低迷那么简单,经济问题还进一步激化了阶层、族群及宗教等社会矛盾,加之周边安全局势急转直下,极端势力趁虚而入,首都巴黎一年内两遭重大恐袭,令人不得不正视法国全面下滑而自身又力有不逮的现实。

2008年以来,法国经济年均增幅不到0.5%,*Eurostat,“ Euro Area Unemployment Rate at 10.7%”, http://ec.europa.eu/eurostat/documents/2995521/7091248/3-01122015-AP-EN.pdf.(上网时间:2016年6月5日)且失业率始终居高不下,截至2016年第一季度高达10.2%*INSEE, “ Le taux de chmage est stable au premier trimestre 2016”, http://www.insee.fr/fr/themes/info-rapide.asp?id=14.(上网时间:2016年6月5日),系典型的无就业复苏。2014年法国经济体总量更被英国超越,排名降为全球第六。*邢雪、李永群:“时隔40多年,法国经济被英国赶超”,http://finance.people.com.cn/n/2015/0108/c1004-26345593.html.(上网时间:2016年6月5日)这种经济上的疲弱具体表现为消费和投资动力不足以及产业竞争力低下,同时更因政府调控空间有限、政策失误而使问题进一步被放大。

其一,通胀率一路走低,在欧元区基本垫底。2015年2月,法国5年来首现通缩,全年平均通胀率仅为零。*INSEE,“ Taux d’inflation en France”, http://www.insee.fr/fr/themes/series-longues.asp?indicateur=inflation. (上网时间:2016年7月2日)2016年在欧元区多数成员国通胀有所缓和的情况下,法国仍在低通胀与通缩间徘徊,6月法兰西银行更将2016、2017两年通胀预期自1%、1.5%大幅调低至0.2%、1.1%。*参见敦敏:“经济前景仍暗淡,法国央行调低法国2017通胀及GDP预期”, http://news.fx678.com/C/20160603/201606031653201542.shtml.(上网时间:2016年7月2日)低通胀既是经济低迷的直接反映,也会加大紧缩预期,反过来推动消费者延迟消费、企业缩减成本,从而进一步抑制增长、加剧失业,造成螺旋式下滑。对于法国这样的发达经济体来说,危害远大于通胀攀升,仅依靠现有政策非常难以逆转。

其二,在欧盟整体紧缩的情况下,财赤和公共债务占国内生产总值(GDP)比重仍持续攀升。诚然,法国1981年以来就从未实现过政府预算的平衡。但形势今非昔比,债务危机后的欧盟严格了财政纪律,要求成员国必须大幅减赤减债,否则将予以惩罚。总统奥朗德原承诺上台两年(至2013年)就完成将财赤和公共债务占比降至欧盟规定的3%、60%以下,但实际上进展十分缓慢,甚至不时出现倒退,截至2015年底,仍分别达3.5%和95.7%。*Les Echos,“Le déficit public meilleur que prévu, à 3,5% du PIB en 2015”, http://www.lesechos.fr/economie-france/budget-fiscalite/021793971261-le-deficit-public-meilleur-que-prevu-a-35-en-2015-1209781.php.(上网时间:2016年6月6日)法国不得不两度宣布推迟财赤达标期限至2017年,引发欧盟及绝大多数成员国强烈不满。即便如此,各方仍不看好法国能否如期达标,一再呼吁后者“采取更多行动”。*Euronews,“France, Italy, Spain, Portugal Seen Breaking EU Deficit Rules - Commission”, http://www.euronews.com/newswires/3142014-france-italy-spain-portugal-seen-breaking-eu-deficit-rules-commission/.(上网时间:2016年6月6日)随着法国通胀持续低迷,产品和服务价格将呈下降趋势,债务实际价值则将上升。政府为解决经济颓势,又不得不加大减税、增支力度,反过来迟滞了减赤步伐,公共债务显著增加。奥朗德亦坦言,要想如期达标,需同时满足“经济超预期增长、控制开支及严格实施预算案”三个条件。*秋实:“审计院称2017年政府减赤目标难实现奥朗德宽慰人心”,法国《欧洲时报》,http://www.oushinet.com/news/europe/france/20160701/235484.html。(上网时间:2016年7月2日)而对当前的法国而言,这显然是不可能做到的。

其三,生产投资明显不足,经济复苏缺乏最基本的支撑。法国当前增长疲弱的一大重要原因和表现是市场投资意愿不足。一方面,企业不相信未来几年经济将大幅回暖,对扩大生产抱有疑虑,不愿加大投入,甚至自己主动缩减瘦身;另一方面,银行为提升抗风险能力,调整资产负债结构,不看好企业经营前景,而将更多资金由实体部门转向金融领域,挤压了企业融资空间。此外,法国近三成的国内生产依赖外资,美资占其中的1/4。*法国中国工商会:“法国概况·投资环境”,http://www.aecf-france.org/france_investissement.htm.(上网时间:2016年7月2日)而近来美国经济加速复苏,美联储不断透露加息倾向,加之英国“脱欧”风云重击欧洲市场,促使美资加速回流。在这种情况下,尽管欧洲央行持续量宽,法国政府也“零零碎碎”出台经济刺激措施,但收效甚微,并未大幅改善企业经营环境及投资信心。*Guillaume de Calignon,“Bilan 2015: l’état de la France en 12 graphiques”, Les Echos, http://www.lesechos.fr/28/12/2015/lesechos.fr/021579819444_bilan-2015---l-etat-de-la-france-en-12-graphiques.htm.(上网时间:2016年6月6日)

其四,科技进步被阻塞,产业竞争力难以有效提升。相对而言,法国诸多产业起步早、基础好、体系成熟,良好教育亦培养出大批工程技术人员,并能够产生大量新的创意,如很多德国工业设备和英美金融产品均由法国人设计,但法国国内始终未疏通将技术和创意转换成本土生产力的有效渠道,导致过去数十年来科技进展相对缓慢,人才大量流失,加之新兴经济体迅速崛起,工业制成品形成层次“高不成低不就”的困局。同时,法国单位生产力为欧洲最高,但1999年实施35小时工作制后,工时显著减少、劳动力成本迅速升高。2000年法国制造业平均小时成本为24欧元,低于德国的28欧元,而现今升幅已超过20%(德不到10%),成为欧盟小时劳动成本最高的国家,每小时最低工资达35欧元,而德国、意大利、英国、西班牙分别为32、28、22和21欧元。*参见中国国际贸易促进委员会:“2014年法国经济形势分析及2015年前景展望”,http://daibiaochu.ccpit.org/Contents/Channel_1632/2014/1224/437434/content_437434.htm.(上网时间:2016年6月6日)因此,近年法国在世界经济论坛全球竞争力榜上的排名呈下降趋势,2015~2016年仅列第22位,远逊于德国、英国,甚至还不如马来西亚等发展中国家。*The World Economic Forum,“ The Global Competitiveness Report 2015-2016”, http://www3.weforum.org/docs/gcr/2015-2016/Global_Competitiveness_Report_2015-2016.pdf.(上网时间:2016年6月6日)企业利润空间呈下降趋势,逐渐失去国际市场份额。2000~2014年,法国占全球贸易比重从5.1%一路降至3.1%,远远落后于德国目前的7.8%。*Ministère français des Affaires étrangères et du Développement international,“ Résultats 2014 du commerce extérieur”,http://www.diplomatie.gouv.fr/fr/IMG/pdf/Commerce_exterieurV2Compresse_cle817d9e.pdf.(上网时间:2016年6月6日)特别是2012年以来,随着债务危机的缓解,德国、西班牙等欧洲国家出口份额纷纷开始回升,法国却依然处于颓势。*BNP,“ France: External Accounts: Misleading Improvement?”, http://economic-research.bnpparibas.com/views/DisplayPublication.aspx??type=document&ldPdf=27656.(上网时间:2016年6月6日)

其五,“去工业化”和“产业空心化”趋势加剧,削弱经济发展的根基。20世纪80年代以来,法国政府就一直力推产业改革,但政策始终处于摇摆之中,在国有化与私有化间几度徘徊,而外部世界日新月异,新兴经济体开始崛起并大力招商引资,推动法企将主要精力移向海外。金融和债务危机助长这一势头。如今法企60%的产业均在海外,令该国工业比例在欧盟内“垫底”,甚至不如重债国西班牙和意大利,特别是出口结构中制造产品日减,而服务产品、对外投资日增。*Cécile Crouzel,“ Les entreprises françaises préfèrent s'implanter à l'étranger qu'exporter”, http://www.lefigaro.fr/conjoncture/2015/06/26/20002-20150626ARTFIG00003-les-entreprises-francaises-preferent-s-implanter-a-l-etranger-qu-exporter.php.(上网时间:2016年7月7日)2005~2015年法国工业领域的工作岗位流失7.5万个,对外贸易连年逆差,法国工业亟待以新的面貌赢得市场。*参见韩冰:“法国品牌推广的三大亮点”,http://dz.jjckb.cn/www/pages/webpage2009/html/2015-04/29/content_5076.htm.(上网时间:2016年6月7日)奥朗德也坦言,法国一度有一种错误想法,就是工业已过时,国家发展不再需要工厂、工程师、技术工人,法国进入了“服务业经济”的时代。事实证明,这一想法并不现实,“世界上没有一个大国不具备强劲工业实力”。*Présidence de la République française,“Intervention du président de la République sur la nouvelle France industrielle”,http://www.elysee.fr/assets/pdf/intervention-du-president-de-la-republique-sur-la-nouvelle-france-industrielle.pdf.(上网时间:2016年6月7日)

奥朗德政府思路不清、政策混乱则是造成如此窘境的背后推手,甚至可谓“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2012年社会党上台前已17年未曾主政,执政团队中包括总统、总理在内的绝大部分要员缺乏经验,左派的理想主义色彩浓厚。故而其在执政初期一直高举“公正与减赤并重”大旗,主张通过“劫富济贫”来增税增收,甚至提出边际税率分别高达75%、60%的巨富税、资产利得税,让“所有人都为国作贡献”。*La Tribune,“La taxe à 75% disparat le 1er janvier 2015”, http://www.latribune.fr/actualites/economie/france/20141229trib267ff7d00/la-taxe-a-75-disparait-le-1er-janvier-2015.html.(上网时间:2016年6月7日)毋庸置疑,此种做法的结果必然是适得其反,最后成了资本外逃的催化剂,法国的市场形象一落千丈。2013年10月的美国商会晴雨表显示,法国推出增税措施仅一年,美企对赴法投资的积极比例就从56%骤减至13%。*American Corporations in France,“ American Business and Some French Traditions...”, https://www.understandfrance.org/Business/AmericanCorporations.html.(上网时间:2016年7月5日)至此,奥朗德才如梦初醒,开始重新调整经济改革思路,转向“增长与减赤并重”,并部分吸纳右派主张。这又引发了社会党内左派、其他左翼各党及工会的激烈反对,反而动摇了社会党自身的执政根基,政府被迫三度改组,执政联盟貌合神离,极大削弱了其施政力。当然,奥朗德自己也因此成了“第五共和国史上最不受欢迎的总统”。*Le Parisien,“ Sondage: Hollande, le moins bon des présidents de la Ve République”, http://www.leparisien.fr/politique/sondage-hollande-le-moins-bon-des-presidents-de-la-ve-republique-17-05-2014-3849067.php.(上网时间:2016年7月5日)

二、 越陷越深的安全困境

经济好,一切可能都不是问题。但经济不好,可能一切都会是问题。经济的持续低迷,必然会从社会层面上反映出来。人们看不到希望和前途,情绪不免紧张焦虑,原有的社会各阶层、族群及宗教之间的矛盾随之加大,安全形势自然也就不可避免地出现恶化。由于历史、地理和政治等因素,法国阶层本就分化明显,加之族群众多,多元文化长期并存,发展却不平衡,导致社会融合明显不足。各方在“蛋糕”够分的时候尚能相安无事,一旦“蛋糕”不够,自然就要为争夺权利和资源、转嫁成本和风险进行博弈,更难免相互推诿、指责,削弱社会团结和宗教宽容,甚至不时出现打砸抢烧和以暴易暴的情况,直接冲击其自由、平等、博爱等基本价值观。

一方面,近年来,以穆斯林为代表的移民与本土白人矛盾激化,致伊斯兰极端主义与极右排外主义双双坐大。法本土约有600万穆斯林,几乎占总人口1/10,且规模日益壮大。*Samuel Laurent, Alexandre Pouchard,“ Quel est le poids de l'islam en France?”, http://www.lemonde.fr/les-decodeurs/article/2015/01/21/que-pese-l-islam-en-france_4559859_4355770.html. (上网时间:2016年7月5日)尽管法国政府一直持“多元包容文化”的论调,但基于历史与现实原因,主流社会对穆斯林和伊斯兰教始终或多或少地存在偏见。大量穆斯林移民只能徘徊于社会底层,在教育水平、职业地位、收入等方面远逊于本土白人,部分地区25岁以下穆斯林青年半数失业*Claude Minni, Mahrez Okba, emploi et chomage des immigres en 2011, Dares Analyses, no77, octobre 2012.,极易陷入“失业、种族歧视直至与警察冲突”的恶性循环。加之经济困境持续难解,本土白人对穆斯林表现出的所谓“得寸进尺”更为不满,反移民、反欧盟、反全球化的行为日增,双方冲突甚至还波及到其他少数族裔,引发犹太人大量外迁,使整个社会处于一种撕裂状态。2016年以来,法国各类游行示威不断,有关各方激进性、敌对性有增无减,恶性事件频发,政府疲于应对,甚至不得不考虑摒弃法国民主、人权传统,暂时禁止游行示威。但这并非根本解决之法,甚至连治标都做不到。虽然法国政府也在反思以往的移民政策,甚至已开始着手加强管控,但问题已广泛、深度发酵。

另一方面,法国在利比亚、伊拉克、叙利亚、马里和中非等地强势干涉,不断招致仇恨,最终引火烧身。由于近年欧盟周边持续动荡,法国为保后院利益不失,军事活动十分活跃,甚至一度有超过美国的势头,这引发了穆斯林世界对法国的强烈不满。伊斯兰极端势力则趁机将“恶毒肮脏的法国人”锁定为优先袭击目标,利用法国地理位置近、边境管控松、国内安保力量不足及穆斯林移民数量多等特点,重点经营涵盖宣传、培训、渗透及后勤等在内的“圣战产业链”,周密策划,伺机作案。“伊斯兰国”等极端势力还“与时俱进”地运用新媒体争夺舆论高地,通过各类涉“圣战”网络论坛、视频网站、社交平台等宣传“圣战”思想、“招兵买马”、传授制造恐怖行动技术,利用PS4游戏机、匿名网络浏览器等工具传递加密信息,阻挠警方解密与追踪。这些蛊惑、煽动颇有成效,尤其对徘徊于西方社会与伊斯兰传统之间、怀抱理想又涉世未深的法国青年来说,诱惑不可谓不深,“圣战”分子也显著呈年轻化去向。法国内政部长卡泽纳夫就指出,2014年法国遭受的恐袭案中,“近90%的案件中互联网发挥了关键作用”。*Adrienne Sigel, Cécile Ollivier,“Cazeneuve,‘ 90% des individus qui basculent dans le terrorisme le font par Internet’”, http://www.bfmtv.com/politique/cazeneuve-90percent-des-individus-qui-basculent-dans-le-terrorisme-le-font-par-internet-864646.html.(上网时间:2016年6月19日)目前,法国已是欧盟“圣战”分子第一大来源国,涉“圣战”“核心圈”人数至少有2000余人,其中200多人“受训”后回流法国,成为不折不扣的“定时炸弹”。*Gouvernement de la République française,“La lutte contre le terrorisme”, http://www.gouvernement.fr/action/la-lutte-contre-le-terrorisme.(上网时间:2016年7月7日)

上诉两方面的问题相互结合引发恐袭的集中化、常态化。自2014年底开始,法国连遭毒手,不仅覆盖众多城市、动辄数十人伤亡,且袭击目标、手法不断翻新,令人防不胜防。2015年11月13日,巴黎更遭号称“欧版9·11”的“二战后最严重恐袭”,致132人死亡、349人伤,甚至奥朗德、德国外长施泰因迈尔等政要也险些遇害。*Le Parisien,“Attentats du 13 novembre à Paris : le fil des évènements de la nuit”, http://www.leparisien.fr/faits-divers/attentats-paris-fusillades-explosions-etat-d-urgence-13-11-2015-5273837.php.(上网时间:2016年6月19日)值得注意的是,与以往不同,这些恐怖分子拒绝谈判、不提条件,悍不畏死,手段极其凶残,作案唯一目的就是最大限度制造杀伤,引发社会及民众恐慌,煽动民族宗教仇恨,将法国逼入安全内外交困的窘境。

经济与安全本就是深关国家与人民发展乃至生存的核心问题,当二者均陷困境时,不仅牵扯大量精力,还不可避免地产生溢出效应,加剧法国政治分裂,束缚外交手脚。传统左右两派之间对立加深,各自内部四分五裂;极左、极右小党乃至无党派力量日渐坐大,开始形成独立于社会、共和两党外的“第三势力”。法国标志性的独立自主外交也受波及,经济外交、反恐外交上升为主旋律,价值观色彩进一步褪色,软实力大打折扣。奥朗德“法国还是不是大国”的自问与“希望是”的自答正凸显了这种无奈。*François Hollande,“Discours de M. le Président de la République devant la communauté française à Vientiane”, Présidence de la République française, http://www.elysee.fr/declarations/article/discours-de-m-le-president-de-la-republique-devant-la-communaute-francaise-a-vientiane/.(上网时间:2016年7月7日)

三、 结构性桎梏根深蒂固

既然知道问题是什么,也知道解决问题的要点,但为何就是难有作为而听之任之呢?说到底,根本原因还是在于法国社会长久以来的结构性矛盾,其个中因素纷繁复杂。

其一,传统思维方式难以适应环境快速变化。法国目前的经济困境存在着较为深层的社会文化根源,因此不应完全将其看作是经济问题。逾半数法国人是天主教徒,受其影响的比例更达八成,因而普遍对经济不感兴趣,更愿意做公务员。法国历任领导人,无论政治立场如何,都在经济上相对保守,对市场经济较为警惕,致法国国内商业氛围有所不足。而且法国社会一直以来都是国家概念较强,民主主义势力强大,民众更普遍天性担忧,骨子里“仇富”,不愿意信任市场,对市场经济的接受程度低。第五共和国开国总统戴高乐公开将“钱”列为法国两大敌人之一,奥朗德则称国际金融为“真正敌人”。*Henry Samuel,“ Francois Hollande, the Drab Socialist Who Declared Finance His ‘True Enemy’”, http://www.telegraph.co.uk/news/worldnews/europe/france/9219689/Francois-Hollande-the-drab-Socialist-who-declared-finance-his-true-enemy.html.(上网时间:2016年6月19日)同时,面对全球化、自由贸易浪潮,法国人首先想到的不是自己的成本太高,而是“别人的成本太低”。在这种思想主导下,法国难以较好地适应全球化时代的快速变化。此外,法国还是一个难有共识的国家,不具备德国施罗德式改革的条件。当年德国改革的层次很深,主要针对劳动力市场,到默克尔上台后即开始享受改革的红利,经济也一路顺风顺水,在欧债危机中一枝独秀。而法国始终碍于其“国家团结优先、解决现实问题优先”的思维逻辑,很难做到既保护一部分,又不伤害另一部分。因此,法国的基本国情决定了其很难像某些国家一样因应环境而动、强力推进改革,这很大程度上与萨科齐还是奥朗德执政并没有关系。

其二,自身经济体制机制相对僵化。法国虽是发达的资本主义市场经济,但其具体模式却有着与其他欧盟成员国不同的特征。如德国实行所谓社会市场经济,即政府不直接干预市场,但通过制定严格的规则和实施有效的监管,保持市场稳定正常运转,充分发挥企业自身的积极性,同时兼顾社会公正;英国实行典型的盎格鲁-撒克逊式自由市场经济,是世界上私有化程度最高的国家之一,经济支柱主要是金融、保险、商业等服务业,因此更偏重于“最少的干预就是最好的管理”。法国的市场经济总体沿袭路易十四时代的科尔贝理念,属于混合模式,既强调市场的作用,同时国家在经济中占据重要地位,政府通过控股企业等方式较深程度地掌控国民经济,更接近于“有计划的市场经济”。二战后,法国曾连续施行过多个国民经济发展计划,在实现经济的快速复兴、解决就业、提高人民生活水平方面曾发挥重大作用。但现在,这种模式在全球化下遇到了越来越多的问题,如政府干预过多,行政效率低下,特别是大型国企挤占了中小企业的生存空间,令后者“脆弱不堪”,国家的扶持却往往向大企业严重倾斜。同时,法国还是一个典型的高福利国家,“从摇篮到坟墓”的社会理念,对教育、医疗、救济等领域关注度高,民众也惯于“养尊处优”,高度依赖政府,甚至主动失业,造成沉重的财政负担。法国公共支出长期占国家财政“半壁江山”,2014年占GDP57.5%,在世界范围内仅次于芬兰,其中社保及养老金分别占比32%、13.8%,远高于经合组织国家平均水平(21.6%、7.9%)。*Rapha⊇l Legendre,“Le FMI épingle l’inefficacité de la dépense publique en France”, http://www.lopinion.fr/edition/economie/fmi-epingle-l-inefficacite-depense-publique-en-france-97663.(上网时间:2016年6月19日)2015年其公共支出占比虽略有下降,但仍达56.8%。*INSEE,“ General Government Accounts - Year 2015 (preliminary results) ”,http://www.insee.fr/en/themes/info-rapide.asp?id=37.(上网时间:2016年6月19日)法国经济与观察研究中心指出,随着老龄化加剧(目前法国65岁以上人口约20%),如不采取有效措施,法国2017年养老金缺口将扩大至150亿欧元。*Guillaume Guichard,“En 2017, le déficit des retraites pourrait être bien pire que prévu”, http://www.lefigaro.fr/retraite/2015/01/06/05004-20150106ARTFIG00273-le-deficit-des-retraites-pourrait-etre-plus-mauvais-que-prevu-en-2017.php.(上网时间:2016年6月19日)但在欧盟的财政纪律要求下,法国政府不得不控制赤字,导致在向来自诩为“西方民主先锋”的法国,民众示威游行成为家常便饭,政府根本不是对手,所以只能不断增加税收。2014年法国税收占GDP比高达45.2%,在经合组织成员国中仅次于丹麦。*Anne Cheyvialle,“La France, vice-championne du monde des taxes”, http://www.lefigaro.fr/conjoncture/2015/12/03/20002-20151203ARTFIG00104-la-france-vice-championne-du-monde-des-taxes.php.(上网时间:2016年6月19日)同时,法国劳动力市场十分僵化,对劳动者过度保护,许多行业甚至依然沿用工业革命时期旧习,如现代火车司机的劳动强度与蒸汽机时代已不可同日而语,但仍然保留着旧的福利制度。解聘更有诸多条款约束,雇主阶层担心麻烦缠身而不愿增加雇员,进一步加剧了失业。此外,法国的退休年龄比英、德等一直偏低,萨科齐时期就曾试图将退休年龄从60岁提高到62岁,以缩小日益扩大的养老金缺口,但甚是不得民心,奥朗德上台后不得不再将这一政策回调。法国制度的僵化、保守导致企业怨言颇多,加之工会力量过于强大,在劳资谈判中往往占据优势地位,更使企业束手束脚,难以应对。

其三,传统价值观与社会现实存在矛盾。法国一向自视为自由、民主和平等先锋,积极倡导多元文化、包容并蓄,并将其作为法兰西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视为自身软实力体现。而且,法国在历史上曾拥有大量海外殖民地,至今仍与其中多数保持着密切联系,这里头既有情感亲近,也有道义亏欠,同时日益老龄化的社会也确实需要外来劳动力注入,因此对移民大开口子,尤其以中东和非洲裔居多。但20世纪90年代中期以来,新的竞争与挑战日益开始冲击欧洲旧有体制,加之危机后法国的经济长期低迷、失业率高企,福利社会负面问题日益突出,极易将失业、治安等问题的矛头指向移民,为社会对立情绪提供了养分。民调显示,43%法国人认为穆斯林社区对其国家身份是种威胁,65%法国人将伊斯兰教与“暴力”、“落后”相联系。*陆华:“‘伊斯兰恐惧症’:被误解和受损害的穆斯林”,http://www.dfdaily.com/html/51/2015/1/9/1223951.shtml.(上网时间:2016年6月19日)面对这种情况,法政府开始推行较为严格的政教分离政策,强调公民身份,淡化族群、民族及宗教身份,坚持文化同质性和单一性,试图以法国价值观“改造”国内伊斯兰教。但现实中,这些政策往往缺乏对伊斯兰文明的尊重,与穆斯林的宗教信仰、文化习俗相悖,结果非但未产生团结,反而孕育分化,导致穆斯林移民年轻一代更坚定自身宗教认同而非公民认同。从另一个角度看,社会现实也使得穆斯林群体自身欠缺融入的主动性。一代穆斯林移民的伊斯兰属性根深蒂固,抵欧后抱团取暖,抗拒融入,但仍与主流社会相安无事。二、三代移民成长于“文明冲突”前沿,始终对“认同”迷惑,被家庭要求恪守伊斯兰传统的同时又接受“平等、自由”价值观熏陶,但在现实中被迫蜗居社会边缘。多种纠结和落差助燃其负面情绪,极易受极端思想蛊惑。同时,尽管法国主流穆斯林群体竭力宣示伊斯兰教“和平属性”,极力撇清与极端势力关系,但法执法部门、媒体舆论及本土白人仍“自然地”将法境内违法犯罪和暴恐事件增多与穆斯林挂钩,过分强调部分案犯“穆斯林身份”,并不断加大对国内穆斯林监控和约束,也逐渐唤醒了穆斯林群体历史积怨和“悲情意识”,使其对法不满情绪逐渐上升。

其四,政治大众化束缚手脚。债务危机虽已过去,但余波未平,民众生活也没有明显改善,因此对现行政治制度和政治人物充满不信任,对主要政党的政治认同度不断下降,认为“政党内部不再能够产生创意与新思想”*周文仪:“法国民众对政党‘绝情’ 学者:法国政党走向没落”,法国《欧洲时报》,http://www.oushinet.com/news/europe/france/20160222/221944.html。(上网时间:2016年6月19日)。事实上,欧盟严格的财政纪律已激起部分民众的强烈反感,认为欧盟不能倾听其呼声,太过注重财政紧缩,已成为国家经济的束缚。2016年6月,皮尤最新民调显示,超过60%的法国选民反对欧盟,比例甚至超过英国。*子衿:“皮尤研究所:反欧盟情绪弥漫全欧”,http://finance.sina.com.cn/stock/usstock/c/2016-06-08/doc-ifxsvenx3651290.shtml.(上网时间:2016年7月5日)此外,近几年伊斯兰恐怖主义事件接连发生,欧洲排外、保守一面趋强,也为反欧洲一体化、反移民的极右势力提供了养分。在整个欧盟范围内,极右势力普遍上升,政治碎片化加剧,法国政坛尤为明显,政治生态持续恶化。极右政党“国民阵线”声势日盛,成为2014~2015年的选举大赢家。2014年5月的欧洲议会换届选举中,出人意料地收获近25%的选票,明显领先于传统党派;2015年3月的法国省议会选举中,虽未获任何一个省的控制权,但拿下25%的选票支持,民意基础不可小觑;2015年12月的大区议会选举中,虽未在任何大区获胜,但大区议席数量却猛增3倍至300余个。*Olivier Mazerolle, Julien Absalon, Aymeric Parthonnaud,“Marine Le Pen:‘ Le Front national gagne progressivement la confiance des Français’”, RTL, http://www.rtl.fr/actu/politique/marine-le-pen-est-l-invitee-de-rtl-resultats-regionales-2015-7-decembre-7780766698.(上网时间:2016年6月19日)“国民阵线”党首玛丽娜·勒庞支持率水涨船高,一路突破30%,各方预计其很可能在2017年总统大选时进入次轮。小勒庞本人亦“剑指总统宝座”,自诩“脚步无可阻挡”。*Les Echos,“Régionales 2015:‘rien ne pourra nous arrêter’, lance Marine Le Pen, malgré sa défaite”, http://www.lesechos.fr/13/12/2015/lesechos.fr/021555824953_regionales-2015-----rien-ne-pourra-nous-arreter----lance-marine-le-pen--malgre-sa-defaite.htm.(上网时间:2016年6月19日)相比之下,当前执政的奥朗德却始终面临左右为难的困境,既要秉持社会党传统的“公正”理念,又要挽救低迷的经济,事实上改革只能是避重就轻、含糊不定,虽然随着社会压力增大,奥朗德的政策也开始有所“右倾”,逐步向企业作出减负、松绑承诺,甚至不惜触动民众“福利蛋糕”,希望能借此提高经济竞争力、平衡公共收支,但事实上是左右两派都不买账:右派认为改革力度小,理想色彩过重,没有触及根本问题,不能有效提振经济;左派则认为政府是“为了资本家利益牺牲民众”,有悖左派传统,传统选民纷纷投奔“反全球化”的极右势力。

如此种种,法国各界早有共识。但是,纵观法国历史可以发现,大改革、大变局无一不需靠激进革命或重大危机倒逼。奥朗德的改革理念与举措也并非独创“法门”,而是与前任希拉克、萨科齐大同小异。但希、萨二人面对各自改革机遇,或无法克服社会阻力,或受到外界冲击,都只进行了“百日维新”,而奥也没能抓住其刚上台时既获绝对权力、又携民众期待的机遇,始终前瞻后顾、左摇右摆,至于今日,虽仍怀作为之心,但实属有心无力。

四、未来的法国之路

面对难题,当前执政社会党政府自然知晓“逆水行舟不进则退”的道理,也确实一再表示要“勒紧腰带改革”,同时推进经改与“维稳”措施,一面将促增长、带就业作为政策重点,鼓励创新,力推“再工业化”,增加对企业支持,改革劳动力市场,整顿公共财政;一面强化社会管控,健全安防体系,力促民族融合,加紧内外打恐,力图遏制极端主义骤升势头,维系经济增长和社会稳定。社会党政府改革确实取得了些许成效,经济略有回升,内外安全威胁也有所缓解,如2016年年初政府提前截获“伊斯兰国”将再袭巴黎的情报,最终迫使该组织将袭击目标转移至布鲁塞尔;在国际社会联手打击下,叙利亚、伊拉克反恐战局亦有一定改观等。

但显然,这些都只是表征改善,奥朗德式改革没有也很难卒除现有桎梏,而只能“摸着石头过河”,“进三步退两步”,停留在“小修小补”,并未“伤筋动骨”,甚至念“拖字诀”,更多寄望于外部利好。可以说,能做的都做了,而那些能够解决问题却很难做到的,却一点儿也没做。在此情况下,经济低迷与社会矛盾仍将继续相互作用、彼此放大,进一步增加问题的复杂性。对法国来说,促增长、保就业本是政府的首要目标,但当前迫切的反恐及移民问题却打乱政府了工作计划。提升反恐级别,增加对情报执法及国防投入力度,强化对中东、非洲等地干预,必然导致“维稳”成本增加。法国还计划未来两年接收3万难民,多种压力将使本已捉襟见肘的财政更困难,既不利于减赤、减债及推进结构改革,也势必压缩政府在教育、科技及培训等公共领域投资空间,长远看,不但不利于法国经济走出困境,也将进一步放大社会矛盾,助长恶性循环。

2017年大选日益迫近,奥朗德希望在执政的最后时段通过主打经济、安全牌挽回民意,反而在改革的泥潭中越陷越深,甚至被法国政治学家福盖评论为“搬起石头砸自己脚”。其在经济与安全领域标志性改革也遭遇前所未有阻力,劳工法改革命途多舛,政府尚可绕过议会强行通过,但难死守最初版本,政府内部也分歧日显,奥朗德会否临阵妥协尚难预料;加强反恐能力的宪法修正案更因议会两院“未能就修正案的措辞达成一致,尤其是未能就废除恐怖分子的法国国籍等问题达成妥协”,并被舆论讽刺为“雷声大、雨点小”。当然,如果奥朗德真能顶住内外压力,有效落实改革措施,创造更多就业机会,改善政府预算赤字并减少政府债务,则蝉联总统宝座犹有可能。但问题在于,奥朗德不可能不顾及本身党派根基,因此也不可能真去大幅削减医疗、救助等社会福利,必然畏手畏脚、虚多实少,难见成效。从近期民调观察,不论右派候选人为何人,奥朗德都很可能在2017年总统大选中止步首轮。

一言以蔽之,所谓法式“疲弱症”,就是大病难犯、小痛不断。尽管药方众所周知,改革也在搞,推行起来却总是艰难、反复、纠结、摇摆,不但解决不了老问题,还有可能牵出新问题。2017年法国大选后,无论是社会党接着执政,还是右派得以上台,恐怕仍将是同样问题、同样方案甚至同样结局,很难坚持“不忘初心”。可以预见,法国在未来一段时间内仍将继续处于这种经济低速增长、安全风险反复的“新常态”。○

(责任编辑:吴兴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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