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的诗学
——从文化人类学视角谈《酒国》

2016-11-25 19:57褚云侠
小说评论 2016年1期
关键词:酒神莫言理性

褚云侠

“酒”的诗学
——从文化人类学视角谈《酒国》

褚云侠

中国文学和“酒”的关系自古以来就格外密切,无论是文本中的“酒意象”还是“酒神精神”都对文学创作产生过极为深刻的影响。而到了莫言小说《酒国》的问世,可以说它把被前一个历史时期规避掉的“酒”和“酒神精神”发挥到了极致,在这部小说中,“酒”已不仅仅是作品所要呈现的对象,而它已经变成了文本本身,甚至成为了主导叙事的核心要素,由此而滋生的一切物质与情绪也都围绕着“酒”而展开。

从中国古典诗歌中“酒”意象的不可或缺到现代文学中“酒”作为一种孤独意识或自然精神被高度张扬,再到十七年文学时期革命的理性与非理性把“酒”驱赶出了革命者的日常范畴和八十年代以后重新寻找“酒神”所象征的自由精神与蓬勃的生命力,“酒”在文学中一直被富有文化深度地予以揭示,同时它的在场与缺席也折射出历史与社会的变迁。但是到了莫言这部通篇带着反讽语调,让“酒”穿梭于文本之间不断干扰和浸润小说叙事的作品时,无疑这里的“酒”已经剥离了它那些曾经的革命精神、孤独感或想像力,而回归到它古老的人类学含义,和宣泄、暴力与性连结在一起。在我看来,《酒国》的文本叙事在某种程度上与古希腊“酒神祭仪”呈现出一定的相似性,同时它通过反讽的方式,借助这样一个古老的人类学传统,对中国某一历史时期构成了巨大的隐喻。

一、浮出地表的“酒”和“酒国”

长久以来,“酒”一直在历史的裹挟中被赋予层层的文化内涵,但到了莫言的小说《酒国》,“酒”的出现却脱去了文化外衣而复归到最初人类学层面上的酒神精神的狂欢、暴力与性的含义。与此同时,“酒”也不再仅仅是一个文化意象,而是逐渐发展为一个以“酒”为名的“国家”,这就意味着“酒”已成为地理空间的主导性文化且被一种以权力为核心的理性所固定下来了。

“酒”和“酒国”之所以会以这样一种状貌回到莫言的文学叙事是与此时期中国历史文化发展的特殊性紧密相连的,其实“酒”和“酒国”在这里充当的正是中国社会现实与文化转轨的象征符号。可以说,“酒”回到人类日常生活中以及“酒国”的繁盛正是依赖于物质的极大丰富和肉身主体的解放而得以实现的。

首先,一个贫瘠的社会是与“酒”无关的,在《酒国》中,金刚钻副部长曾在酒国市酿造大学的公开课上讲述他苦难的童年。他渴望着酒,但没有酒喝,于是用工业酒精开始了一个艰苦的锻炼过程。而到了丁钩儿来到酒国调查烹食红烧婴儿事件的时候,在靠近矿区的路上,他看到的是郊区农民喝酒的盛况:“他们在喝酒。一个酱紫色的大瓶子,轮着嘬,你一口,他一口,喝得十分得趣。”①在矿长和党委书记宴请丁钩儿时,白酒、葡萄酒、啤酒并驾齐驱,且从宴席之盛大和奢华都不难看出,此时物质已不再处于一种匮乏的状态,而是趋向于了“过剩”。“酒”是伴随着物质的繁盛而进入普通人的日常生活中的,这也是“酒国”形成的条件之一。在这里,饮食已无法像刘恒在《狗日的粮食》中“成为集体心灵中象征性的文化客体”②,它只能剥去其曾经被想像出的隐喻含义而复归它们本身的物质性,而这种物质性也正是八十年代末期到九十年代初期社会转型的现实。九十年代的开场就伴随着虚无与荒诞感,但物质的匮乏问题已渐渐不再是困扰人类生存的重大问题。相反地,经济成为了社会的主导,加之前一个阶段的极度匮乏导致了人们对物质近乎贪婪的追求。

更重要的是,在充满道德禁忌的年代,原始酒神精神重回人间是一种对人性解放的宣告。肉身主体的觉醒使得人们不再用理性去认识世界,而是直接诉诸感官,在找回生命本质力量的同时也意味着秩序世界的崩塌。从“酒”的本质来看,酒与身体的经验息息相关,正如《酒国》中写到的:“喝!酒浆蜂蜜般润滑,舌头和食道的感觉美妙无比,难以用言语表达。喝!他迫不及待地把酒吸进去。他看到清明的液体顺着曲折的褐色的食道汩汩下流,感觉好极了。”③梅洛-庞蒂在谈到知觉时,身体知觉是作为一种根本性的体验而出现的,他把人身体的知觉当作一切理性、认知和判断的前提。它的激荡与热烈直接诉诸于人类的身体,以至抵达欢乐与癫狂而可以泯灭一切道德与人伦。上世纪50-70年代,启蒙主义理想发展到了它的极端形式,国家与社会沉浸在一种浪漫的乌托邦想象之中,它要通过革命的方式构建一个由“大写的人”组成的现实与精神的家园。这种集体乌托邦的实现是以铲除启蒙主义思想和抹杀个人的欲望与心理需求为代价的。在经历了长期的压抑之后,到了“酒国”的时代,人们可以纵情豪饮,以饮酒不醉著称的金刚钻成为了众人崇拜的对象;可以饕餮饮食,这也才有了红烧婴儿事件的出现;可以肆无忌惮地通奸和信马由缰地写作,酒国人行为的基本逻辑正是以“酒”所带来的“狂欢”和“疯癫”为核心原则的。肉身觉醒了,人类终于在某种意义上找回了自我。

当“酒”和“酒国”以其原始含义浮出地表之后,“酒国”毋庸置疑地成为了故事发生的空间结构,同时它也变成了人类所处的环境。巴什拉曾指出:“空间是既在内又在外之物”④,而环境恰恰是人类挣扎和情绪的借喻式表达。我们往往会从文化地理的角度考量环境是如何形成并影响人类的行为的,却忽略了人的感觉和心态也可塑造生命存在的文化环境。“一个极端压抑的时代在社会剧变之后,必然反弹出一个极端放纵的时代。就像是荡秋千一样,这端高了,荡到另一端必然也很高。”⑤由此看来,这些泥沙俱下甚至带着些粗鄙的描写背后其实隐藏着对人类此时精神处境的指涉,它们正是某种抗争或焦虑的集中爆发,也是对隐含在社会物质繁盛与肉身觉醒背后的潜在情绪的有效表达。

二、共振式书写:一场类酒神祭仪

当“酒”或“酒神精神”蔓延而扩大化为“酒国”之后,“酒”就成为一个功能性的存在了,小说的叙事便在“酒神精神”的浸染下得以展开。在我看来,《酒国》的文本世界与古老的“酒神祭仪”具有高度的相似性,而此时民众的某种情绪与心理能量的释放也恰恰构成了对酒神所代表的原始精神的模仿。

酒神狄俄尼索斯在希腊神话中的形象是头戴葡萄叶和常春藤,手持酒杯。在酒神祭典时,跟随其身后的是代表着淫欲的半神半兽希雷尼和女性崇拜者麦娜杜丝以及浪醉狂荡的信徒,人们可以饕餮饮食,狂欢作乐,在歌舞与酩酊中沉醉于非理性的迷狂世界。酒神象征情绪的放纵,尼采说:酒神状态是“整个情绪系统激动亢奋⑥”,是“情绪的总激发和总释放⑦”。以“酒”为媒介,神性与人性、理性与非理性之间的界限发生了冰释,从而产生了超越传统规矩和界限的变形。

在《酒国》这部小说中,首先“酒”被置于了至高无上的地位,“酒,是阳光,是空气,是血液。酒,是音乐,是绘画,是芭蕾,是诗。”⑧随之小说的叙事正是从与酒神精神相连的两个面向完成了这场盛大的祭仪,一方面是物质性的酒精成分和其所导致的“酒疯”或酩酊大醉是怎样走向它的极致的,另一方面则是如同“病毒”一样的内部心里能力量释放是怎样迅速传播开来而越过神性与理性的防线的。

如果梳理过古希腊、古罗马酒神祭祷的复杂仪式,就不难看出,无论历史背景和话语系统怎样变化,纵情欢乐与藐视伦常的性本能的释放是酒神精神中一以贯之的特征。广义的性本能可以包括食与色以及以破坏为目的的攻击本能。《酒国》这部小说由主体故事:丁钩儿去酒国市调查烹食婴儿事件和作家莫言与李一斗的书信共同构成叙事框架,其中李一斗创作的小说与主体故事交错重叠。如果说小说的主体故事处于“明”处呈现了一个食与色的盛大狂欢,李一斗创作的九篇小说则是在“暗”处补充着这样一个酒神狂欢节背后的形成机制。《酒国》中的“吃”完全可用“饕餮”来形容,最典型的是对宴请丁钩儿的“麒麟送子”和“全驴宴”的书写,可谓极尽铺陈之能事。而对食物的追求发展到极致就变成了“虐食”,甚至以杀害人类自身才能满足口腹之欲。在这里,将这场饮食的狂欢推向极致的是肉孩在餐桌上的出现,而提供肉孩与烹食肉孩的过程也带上了某种献祭的色彩。就像古希腊酒神祭仪中的献祭仪式是在秘密中完成的一样,在李一斗讲述的《肉孩》中,金元宝和所有贩卖肉孩的父母也都好像在从事着一种神秘和偷偷摸摸的勾当。贩卖肉孩之前金元宝夫妇也要完成类似“献祭”之前的“净化”仪式,将肉孩清洗干净。当肉孩被摆放在李一斗岳母的烹饪课上时,一步步的放血和宰杀仿佛回到了古老宗教仪式中献祭典礼。但是与古希腊酒神祭仪中的献祭相比,如此的献祭过程不是要表达对神灵的虔诚和敬意,肉孩的献祭不过是为了满足人类的口腹之欲和为从事这种交易的父母赢得一个好价钱。肉孩在烹饪课上被视作是一种由特殊途径收购而来的“人形小兽”,人类不过是在以自欺欺人的方式用杀害人类自身的方式满足自己。同时与“酒神祭仪”相类似的另一个方面是“性”本能的群魔乱舞。就像酒神的狂欢一定与性相联系一样,它是一种完全摒弃人伦的纵情欢乐。丁钩儿一来到酒国,就与女卡车司机调情,继而与之发生关系,而身为金刚钻老婆的女司机一边与丁钩儿寻欢作乐一边与一尺酒店的老板余一尺苟且。与前文所提到的“虐食”相类,这里的“色”走向极致之后也变成了一种“虐恋”。女司机和丁钩儿的性爱场面十分凶狠野蛮,以至于丁钩儿觉得是像在杀猪,尽管经受着血与火的考验,丁钩儿却依然沉醉其中。酒国的美女纷纷与侏儒余一尺发生性关系,这些女人被分别编号,而余一尺的豪言壮语就是要操遍所有酒国市的美女。这些性爱完全泯灭了基本的伦理道德且褪去其丰富的文化内涵,回到了其最原始的意义,肉身主体达到了其过分觉醒的状态。

从另一个层面看,小说还从“酒”如何像毒素一样传播而变成一种普遍情绪的角度进一步完成了这样一场“类酒神祭仪”。因为“酒神远非物质性的酒精成分和由这种成分所致的‘酒疯’。它像一种“病毒”具有迅速传播的能力。这也是为什么酒神的周围总围绕这那么多男男女女浪醉狂荡的信徒。”⑨在一个正常的社会形态中,法律应是控制社会毒素传播的有效机制,但是“酒”所代表的民众情绪和迷醉状态可以让以法律为代表的理性在它面前逐步失效。在小说中,丁钩儿所代表的无疑是作为国家权力机制和象征公平正义的法律。首先从他的身份来看,他是作为省人民检察院的特级侦查员来到酒国市的,而他此行的目的正是来进行一项特别调查:酒国市烹食红烧婴儿的事件。同时,他也象征着理性,而从属于民间的酒国与酒神精神恰恰处于他的对立面——非理性。当他来到酒国之后,类似一种毒素的酒精就感染了他理性的防线,在他的身体中蔓延开来,他开始从一个“理性的自我”逐步走向了一个“肉身的自我”。“肉身的自我”是八十年代中国作家对压抑已久的人性的一个伟大发现,但是当肉身成功穿透理性而成为人性的主导时,理性只能变成一只爬出头颅且无法吸附回来的美丽意识之蝶。在此,法律象征的理性与酒所象征的非理性在经过一段艰难而痛苦的龃龉之后,理性走上了它逐步让位与失效的进程。一开始,丁钩儿的理性防线时常逸出肉身的维度而抗拒着毒素的蔓延,丁钩儿第一次醉酒之后看到饭桌上的“麒麟送子”(红烧婴儿)还是毫不犹豫地举起了手枪。但当他第二次醉酒之后,他需要感受“枪柄凉凉的温柔”⑩,此时他对着镜中自己的形象“好像面对着一个陌生的仇敌”⑪,由此,一个肉身的自我开始走向了理性的对立面。之后,当作为一种毒素的酒精进一步侵袭丁钩儿的理性防线之后,他需要下意识地去摸一摸腰间那个“硬邦邦”的东西(手枪)才会觉得安心。最后当他纠缠于食欲与性欲之中,像酒鬼一样游走于酒国的大街小巷上时,“他恍惚感到有一件硬硬的东西硌着腰,疼痛难忍。他想起了枪,便掏出了枪。”⑫由此可见,从主动举起枪到需要靠枪来提醒自己的使命,再到完全忘记枪的存在,理性从无意识进入下意识,最终被驱逐出了意识的范畴之中。最终,丁钩儿将一瓶酒喝得底朝天,在醉意中他看到一群人“大喝琼浆玉液,大嚼山珍美味……丁钩儿从中看到了许多熟悉的面孔,有金刚钻、女司机、余一尺、王局长、李书记……有一张脸甚至酷肖他自己。他的亲朋好友、情侣仇敌似乎都参加了这吃人的宴席”⑬。

三、以“酒”为名的批判与焦虑

当以上两个面向的叙事得以完成之后,这场由文本实现的巨大的“类酒神祭仪”也就完成了。以“酒”所直接连接起来的食与色的狂欢像毒素一样突破理性防线而取得了最终的胜利。但是莫言《酒国》批判的力度就在于它并没有止于对这样一种压抑反弹出的过度觉醒状态的呈现,而是不断用艺术的方式丈量着某一段历史时期腐化和混乱的程度,也在试图讨论人类在寻找自我主体过程中所面临的困境。

首先,在这样一个类酒神祭仪式的狂欢背后一直隐藏着一种与之相抗衡的力量。当知觉与感官被理性无限放逐,真的成为了认知和判断的前提时,攻击本能和死本能便相对食色本能的过度觉醒而出现了,甚至可以说它们恰恰是食色本能发展到极端形式之后的一种变体。在《酒国》这部小说中,攻击本能主要体现在“鱼鳞少年”身上,“鱼鳞少年”是否就是“穿红衣裳的小妖精”在文本中暧昧不清,但并不影响这样一个“类传奇”的人物形象以一种抵抗的方式存在于食色本能的对立面。鱼鳞少年神出鬼没、飞檐走壁如同四十大盗;红衣小妖精似乎是肉孩王国的唯一清醒者,他带领肉孩们反对吃小孩的行径。但这一切都是以攻击的方式完成的。在杀死“老鹰”(烹饪学院特别收购部的工作人员)的情节中,肉孩们在小妖精的鼓动下,“他们越干越起劲,欢乐精神诞生,游戏恍若人生……他们的活动在日常生活中经常出现,譬如合伙打一只倒霉的蛤蟆,一条过街的蛇,一只受伤的猫。打完了,便围着欣赏。”⑭“老鹰”最终被肉孩埋葬了,烹饪学校的女队员也被肉孩们抠瞎了一只眼睛。攻击本能也是性本能的一个组成部分,但由此性本能带来的欢乐已越出欢乐的极致界限而向死亡或死亡趋向逐步转化。同时酒神精神也是具有某种像弗洛伊德所说的“死本能”属性的。在《酒国》中,这种“死本能”的属性集中表现在侦查员丁钩儿身上。他第一次来到酒国市执行任务就被官员灌酒,第二天酒醒后他“对镜端详着自己浮肿的脸蛋儿和晦暗无光的眼睛时,突然感到应该在卫生间里自杀。”⑮而这恰恰成为了对丁钩儿最终开枪杀死女司机和余一尺之后溺死在人类排泄物的聚集地——茅坑最底层的一个讽刺。由此可见,丁钩儿一直想通过“死”来使这种迷狂回归到原始无机的状态,但是他最后的死亡方式却造成了一个巨大的反讽效果。

在古老的传统中,“酒”是一个矛盾统一体,“作为酒神,狄俄尼索斯充分体现出了他时时处处的矛盾化身:他不愧为快乐的施予者。只要有酒神的地方就充满了快乐、饮酒、纵情、歌舞。同时,他却代表者病痛、死亡和恐惧。”⑯但是酒神精神中的死亡和恐惧是带有某种悲悯的性质的,人个体的毁灭最终是要与永恒的宇宙生命融为一体的,由此崇高感和神圣性便油然而生了。包括前文所提到的类酒神祭仪中的献祭仪式,都是带有某种神圣性的,这种仪式因为人对神灵的敬畏和虔诚而存在。但是莫言让小说的主人公因极端的欢乐而死亡,甚至以最没有任何尊严可言的沉溺于欲望而死亡。由此可见,虽然莫言的小说文本呈现出“酒神祭仪”的性质或者对酒神精神进行了一定程度上的模仿,但酒国中的“祭仪”和古希腊的“祭仪”在旨归上是完全不同的,酒国的“祭仪”完全剥离了神圣性而指向自我堕落与溃败的过程。可以说莫言是在用反讽的方式对与酒有关的仪式进行了模拟,他要指出的是酒神精神告诉了人类生命本质力量的重要性以及身体作为一种根本性经验的意义,我们此时貌似以肉身觉醒的方式确证了这种力量与经验,但其实并没有回到那种自由与蓬勃的状态,“酒国”是一场盛大的衰颓,人类通过肉身主体找到了自我,但在经历了觉醒的异化之后,自我顷刻间就又消失不见了,而这恰恰也正是中国在八十年代末期和九十年代初期所面临的问题。

为何这部小说要以“酒”为名且借助一个古老祭仪的方式来展开批判是值得思考的问题。在我看来,除却前文提到的“酒国”正是对当时中国社会现实的巨大隐喻之外,这里还隐含着知识分子表达的焦虑。因为“酒神状态的迷狂,它对人生日常界限和规则的毁坏,其间,包含着一种恍惚的成分,个人过去所经历的一切都淹没在其中了。这样,一条忘川隔开了日常的现实和酒神的现实。”⑰其实在这部小说的结尾作家已通过暴露虚构的方式透露出丁钩儿的故事不过是名叫“莫言”的作家创作的一部小说,但是在文本世界本身的内部结构中,他还用“酒”将日常的现实与酒神的现实加以区别,从而使文本世界的真实性也变得模糊不清了。丁钩儿常常在醉酒之后对日常界限和规则感到恍惚,对他想离婚又不想离婚的妻子、对自己来酒国要执行的任务、对自己过去光辉的历史,甚至他在恍惚之中也已经不知道萦绕在他脑际的女司机和余一尺是不是真的存在了。日常生活的现实在酒神状态的迷狂之下渐渐难辨真假,而文本世界中的真实性也变得可疑起来。八十年代末期,权力开始小心翼翼地控制知识分子的话语权,进入到了一种不能言或无法言不想言不敢言的状态。因此借助一个人类学原型和“酒”的某种特质指涉一个历史时期的社会情绪并模糊化现实世界与酒神世界之间的区隔,可谓是一种缓解焦虑的方式。

而恰恰也正是这种方式使莫言的小说同时兼具了本土性与世界性的特征。不仅这一次与古老酒神精神和祭仪的共振式书写使莫言的小说找到了某种与世界对话的有效方式,更重要的是,从人类发展的角度来看,“酒”在“酒国”所遭遇的状况已不仅仅是中国的现实,一个更具有普遍性的问题就是今天的“酒”的确已经从物质与精神的双重性质退回到了单一的物质性,这样看来,这部小说似乎就成为了对人类某种精神现象学的指涉。《酒国》是关于“酒”和“酒神精神”的诗学,它用本土化的叙事和语言完成了一个文化人类学意义上的命题。

本文系国家社科重点项目:《莫言与当代文学的变革研究》,批准号:13AZD049。

褚云侠 北京师范大学

注释:

①莫言:《酒国》,作家出版社2012年版,第8页。

②杨小滨:《盛大的衰颓:重论莫言的〈酒国〉》,愚人译,《上海文化》2009年第3期。

③莫言:《酒国》,作家出版社2012年版,第179-180页。

④[法]巴什拉:《空间的诗学》,张逸婧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9年版,第238页。

⑤余华:《十个词汇里的中国》,麦田出版社2011年版,第148-149页。

⑥[德]尼采:《悲剧的诞生》,周国平译,三联书店1986年版,第320页。

⑦[德]尼采:《悲剧的诞生》,周国平译,三联书店1986年版,第2页。

⑧莫言:《酒国》,作家出版社2012年版,第283页。

⑨彭兆荣:《文学与仪式:文学人类学的一个文化视野》,北京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191页。

⑩⑪⑫⑬⑭⑮莫言:《酒国》,作家出版社2012年版,第121-122页,第238页,第331页,第114页,第121页。

⑯彭兆荣:《文学与仪式:文学人类学的一个文化视野》,北京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199页。

⑰[德]尼采:《悲剧的诞生》,周国平译,三联书店1986年版,第28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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