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凌泽
论阎连科小说的怀旧书写
李凌泽
卡夫卡文学奖是欧洲最有影响力的文学奖之一,2014年10月卡夫卡文学奖授予阎连科,这是该奖项首次授予中国作家。在授奖仪式上,阎连科在题为《上天和生活选定那个感受黑暗的人》的演讲中,认为作家是“为人和人类的记忆与感受而活着”。对于阎连科,其刻骨铭心的记忆是“三年自然灾害”和文革中的饥饿、荒谬与“熬煎”,其痛彻心扉的感受是人的灵魂中不可思议的丑恶,是权力对国人的精神奴役。基于这样的记忆与感受,他才宣称自己是“上天和生活选定的那个特定感受黑暗的人”。的确,阅读阎连科的小说,扑面而来的是痴傻、喉堵症、“热病”,是男人卖皮、女人卖淫、村民卖血,其作品所呈现的生存的绝境、权力的残酷、人性的扭曲、死亡的折磨,苦难沉重的耙耧世界,令人疼痛、颤栗甚至窒息。“一个独立而黑暗的写作者”,这是阎连科文本写作的重要标签。但另一方面,正如他在演讲中自言,还要“从这灰暗、黑暗里寻找亮光、月色和温暖,寻找爱、善和永远跳动的心灵”①,阎连科顽强地坚持着“寻找”。这“寻找”的一个重要表征便是怀旧书写,无论是伦理怀旧还是家园怀旧,它们是耙耧世界的“希望之光”,尽管遥远,却足够鲜亮,尽管微弱,却足以穿透黑夜。
怀旧是人类与历史沟通的重要方式之一,它潜行于心灵深处,使生命显现出丰富的层次和绚丽的色彩。在诸多怀旧范型中,以家庭为主要指归的伦理怀旧最为贴近怀旧的本义,它以血缘共同体体现了人对连续性、同一性、完整性发展的认同,以共有的生命源头建立起家庭成员之间的同甘共苦、休戚与共。
伦理怀旧是阎连科小说的一道瞩目风景。虽然耙耧世界是一个苦难世界,那里偏僻、闭塞、落后,村民穷得连过年都吃不上白面饺子,全村供养不起一个高中学生,如果哪一年缺了返销粮就得饿死人,而且乡村权力不仅行使物质的剥夺,也进行精神的摧残,但父母子女之间血脉相连的生命依偎,日常生活中奉养敬长与倾心关爱的伦理场景,让人顿生无尽的感动。先看母亲,《耙耧天歌》里的尤四婆年纪轻轻就守了寡,她不仅独自承担起养育4个痴傻儿女的重任,而且也肩负着为其谋造婚姻改变命运的使命,最后唱着30年前出嫁时所唱的那支小曲,不惜以生命的死亡来换取儿女们的病症治疗;《母亲是一条河》里的周翠像一颗大树遮护着全家,她不知疲倦地编苇席扎草刷子,踩着冬天的冰凌做一个背渡人,拖着虚弱的身体一次次卖血,直至营养不良长期贫血积劳成疾。那么父亲呢?《我与父辈》中,父亲为家庭生计,用了一个冬日又一个冬日、一个时辰又一个时辰,顶着风寒冒着飞雪一镢头一镢头地改造土地,从礓石缝隙里开出一块自留地。阎连科小说中的父亲形象,“无不闪耀着魅力人格的神性光辉,共鸣着父性崇拜的文化记忆,不仅让我们感性地直观苦难、伟岸、责任和慈爱,而且也使我们对‘父亲’这一称谓油然而生温情与敬意、依恋与希冀。”②阎连科还书写了兄弟姊妹间的亲情伦理。《情感狱》中为了“我”上高中,二姐主动放弃学业将读书的机会留给“我”,并揽下了家务活好让“我”做作业复习功课;为了给大姐治病,二姐自愿嫁给一个中年人,换来了五百元的定亲礼,而“我”也退学到洛阳当了火车装卸工。
阎连科的伦理怀旧书写蕴含着乡土伦理与城市伦理的对立。城乡二元结构是1950年代以来中国社会的基本格局,虽然城市作为现代性发展的符号象征,形成对乡土的“文化殖民”,但乡土也以其包含乡村伦理在内的悠久文化传统对城市文明进行有力地抵抗。《和平战》里的城市女人吴萍,对郁林其的乡村家庭冷漠歧视,她发现郁林其每月给农村的母亲多寄了十块钱,便把脸拧到一边,铁着菜青颜色,不依不饶地一路穷追猛打,直至郁林其缴械投降,答应她以后可以不给家里寄钱,权当我娘没养我这个儿。当郁林其得了胃癌,什么东西也不要同意离婚时,吴萍将他扫地出门毫无夫妻之情。与城里女人吴萍截然不同的是乡下女人李妮子,尽管曾经因郁林其婚前甩掉她而喝药自杀,心里恨死了那个负心汉,但当生命时日不多的郁林其找到她时,她其实早已原谅而且依然一往情深地爱着他。《风雅颂》里,随着赵茹萍由一个图书管理员成为影视艺术系的副教授,她对杨科的态度渐趋冷淡,并逐渐发展到与副校长偷情,被杨科偶然捉奸在床仍面无羞愧,最后公然剽窃他的学术成果而恬不知耻。与赵茹萍相对照,玲珍大度而又善良,她选择嫁到前寺村,是为了离杨科家近一些,能看到他的家,能听到他在京城的一些景况和消息。她屋子里的摆设,是买回来的杨科当年在家时的家俱,为了睡在自己屋里就像睡在杨科家里一样。性别伦理是两性世界最为直接的存在形态,阎连科有意互文对比地设置人物角色,甚或以舍勒所言的“贬损憎恨”心态编码,想象、批判着城市伦理,并由此反向强化了对乡土伦理的维护、坚守和礼赞,这乡土守望与伦理怀旧无疑表达出作家鲜明的乡土意识形态。
因着对城市伦理的“意向性”理解与呈现,阎连科小说的伦理怀旧流溢着浓郁的文化乡愁。对耙耧乡民而言,乡村与城市,是两个判若云泥的伦理空间。《鸟孩诞生》里的鸟孩在城市过着流浪的生活,城市人对待他的方式就是一个字——“踢”,城市的饭馆宁可把五颜六色的饭菜倒进饭桶,也不让他走进。正是城市人伦的冷漠无情,才使乡村伦理的怀旧书写充溢温暖、令人眷恋。《最后一个女知青》中娅梅与天元一家的相濡以沫,《情感狱》中为“连科”上学,一家人竭尽全力、全村人倾囊相助,《我与父辈》中大伯一家为了盖房,在酷寒的冬天蹚过冰冻的河流去对岸搬运重石的情景,“我”没能花十元钱在家为父亲放一场《少林寺》电影的内心愧疚,呈现着价值与温情的怀旧书写,字里行间都跳动着一种激动人心的力量。一家人生存困境中的风雨同舟,生活波澜中的胼手胝足,灾难挣扎中的内心默契,无不散发着乡村伦理的人性芬芳。“唯有情感,才有光亮,才是小说的光芒”,③阎连科小说的伦理怀旧,蕴含着作家成长中许多最为真挚的情感,回荡着“灵魂淌血的声响”,它不仅照亮了作家岁月远去的记忆,也令人感受到一份世俗和日常的温馨。
伴随“乡土中国”走向“都市中国”的现代社会转型,如果说伦理怀旧是对传统(乡村)文化的凝望与缅怀,那么家园怀旧则是对诗意栖居的怅惘与追寻。家园有着故乡、自然、童年、自由等多重所指。家园怀旧是一个经典的现代性命题,因为现代科技进步与现代社会的发展,使人类可能永恒地失去家园,“人已在外,家已失去”似乎越来越成为一种难以抗拒的宿命,这就使得“重返家园”成为现代怀旧的一种重要姿态,成为文学富有能指意义的书写标的。由此审视阎连科的小说,无论是《日光流年》的后记“回家”,还是《受活》“回家吧”的封面题写,抑或《风雅颂》以“回家”的最初命名,都不难感受其似水如酒的家园怀旧,那样一种强烈的情感需求和精神冲动。
《日光流年》的家园怀旧是对童真状态的追忆。“理想化的童年世界,在某种意义上具有海德格尔所谓的‘澄明之境’的品质,被赋予了一种哲学意蕴,成为人们在时间向度上指称家园的代名词。”④由于童心呈现出晶莹和谐的人性本初状态,童真表现着大自然的生命形式,这使童年获得了人性自然的价值基点。《日光流年》从第一卷司马蓝的濒临死亡起笔,逆时溯源至第五卷的“家园诗”,以婴儿挤出母亲的子宫出生作结,其间营造了两个互文性世界:一个是笼罩在喉堵症死亡阴影中的成人世界,一个是沉浸欢乐于生命之初的儿童世界。成人世界里村民为当上村长而相互争斗,吃蚂蚱尸粉、吃老鼠、吃礓土、抛弃“残废孩娃”而艰难挣扎,为改变“人生活不过四十岁”的宿命而修渠引水,血流骨碎,但一切的抗争最终难逃失败命运,始终深陷于无边的生存绝境。而在儿童世界中,悬置了三姓村曾经的苦难,消解了生命深渊的病魔威胁,他们无忧无虑地小手拉着小手,在夜晚的村庄自在漫游,兴致勃勃地到各家“听墙”,玩着“做媳妇”的结婚游戏。两个世界的审美碰撞,“突现了阎连科童年家园的意义:以纯真清澈的童心之境对迷途人生进行启悟棒喝,对蒙尘生命实行深度清洗,唤醒潜藏于每一个人内心的、也许沉睡着的‘永恒的孩子’。”⑤
《受活》的家园怀旧是对生命自然的赞美。受活庄具有“桃花源”一般的自然条件,它存活于耙耧山脉的深皱之间,偏僻闭塞,与世隔绝,村民们世代耕种劳作,通婚繁育,过着“闲散自在、丰衣足粮”的“散日子”。这自然状态的改变源于受活人的“入社”,由此引发现代社会权力的入侵,带来一系列的生之梦魇。“铁灾”来临,周围的树都被砍光了,连吃饭的铁锅也强行被没收上交;“大劫年”来临,村民家里粮食被抢,只好把榆树皮剥下来煮汤,最后无奈吃山上生土而活活饿死。“入社”后的“失乐园”,使“退社”的“复乐园”成为小说的叙事动力,成为“回家”的隐喻。而“退社”之路可谓困难重重,其中既有受活人家园回归的坚定不移,也传达出对“文明”社会的厌恶恐惧。而人生舞台上的那些聋子、瞎子、瘸子以及腿脚不全的残疾人,他们虽然肢体残缺但“各适其性”,与世无争,彼此互助,怡然自乐,这是对庄子“畸于人而侔于天”的隔世共鸣,是自然人性的生动演绎。《受活》的结尾对受活庄曾经历史的深情回忆,那满山花草、十里飘香的花嫂坡,不禁令人心醉神迷,那前去赴任的知府不惜自残以求留居的行为,敞开了自然、也标明了人的存在深度。
《风雅颂》的家园怀旧是对“诗经古城”的浪漫想象。小说主人公杨科遭遇了妻子与副校长偷情的“荤景”,又荒诞地被清燕大学送进精神病院,这促成了他从“京皇城”落荒而逃,义无反顾地踏上了“返乡”之旅。但记忆的家园早已面目全非,老家的院落颓败不堪,原来竖在那儿的石头门楼没有了,那两扇栗木大门也不知去了哪儿,坍塌在地上的砖瓦和木头也被村里人拣走了。特别是挂念的初恋情人已经完全没有当年的青春与清纯,脸上是中年妇人的蜡黄色,柴干、枯黄,像是一片霜打雨浸的菜叶儿,这情景让杨科一时无法接受,也不敢相信。面对失去记忆的故乡,作家解构了地理层面的故土神话,转身追寻“诗经古城”的心灵家园。“诗经古城”,一个寓言化的时空设置,以一个原始古朴的远方世界,表达着对美轮美奂的人性自然的理想诉求,成为阎连科家园怀旧的“倾诉之地”。
阎连科小说的怀旧书写在中国现代性文化语境中有着丰富复杂的意蕴。怀旧书写首先是对现实的批判。因为“怀旧总是与历史、传统、记忆等联系在一起,怀旧无疑也具备某种对社会现实的质疑潜能。”⑥阎连科的伦理怀旧虽然是对家庭乡情的深情回眸,但潜隐着对当下社会物质崇拜与人情冷漠的不满,其家园怀旧甚或把时空延伸到“诗经”时代,但流荡着的却是现代人被远离、被抛弃的生命哀感。无论是《日光流年》《受活》,还是《丁庄梦》《风雅颂》,乃至近期新作《炸裂志》,不难读出怀旧之中对现代性发展尤其是城市化症候的深沉忧虑。怀旧书写交织着过去与现在,它既是德里达所谓的“时间修辞学”或“记忆修辞学”,也有着巴赫金所言的复调结构,也许只有在中国城乡关系的文化语境里,才能有效阐释作家怀旧书写的批判立场与反思深度。
阎连科的怀旧书写充溢着乌托邦色彩。《受活》里的受活庄生存在政治之外,没有重赋的压榨,没有兵燹之灾,没有暴戾的侵占,其原始的、自然的、亲切的生活状态,使人联想到老庄的“小国寡民”与“至德之世”。《丁庄梦》里热病患者们过着集体生活,“人自由得像是草地上的蒲公英”,“日子过得胜着天堂还要好”,其情景仿佛是儒家“大同”愿望的现实复活。《风雅颂》的“诗经古城”里,那里的男人们和女人们都把公正、自由、科学、真理、爱情,当作人生最高的境界和期许,过着 “《诗经》中爱情诗样的新生活”。细读与解析作家的怀旧想象,既氤氲着古典的浪漫主义气息,也以“怀旧的未来”表达着对理想生活的审美瞻望。
怀旧是人的一种生命本能,它既是生命向已逝过去的回溯,又是生命在当下的流淌。历史与命运使阎连科更多地感受到了生命中的黑暗,由此他成为了写作苦难的高手,但苦难不是他写作的真正目的,他尊崇与欣赏的是卡夫卡奖授奖仪式演讲中叙述的那个 “盲人”,手执电筒给这个世界带来光明。如果说怀旧常常以回望过去的方式传递一种温暖的激情、“甜蜜的忧愁”和向善的价值,那么阎连科小说的怀旧书写所放射出的是如“盲人”照亮夜空的那一束“希望之光”。
李凌泽 陕西师范大学
注释:
①阎连科:《上天和生活选定那个感受黑暗的人》,《西部大开发》,2014年第11期。
②刘保亮:《论当代河洛文学的父子叙事伦理》,《江淮论坛》,2011年第4期。
③阎连科:《情感狱·自序》,现代出版社,2008年。
④叶君:《乡土·农村·家园·荒野》,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7年。
⑤刘保亮:《论阎连科小说的家园意识》,《内蒙古大学学报(哲社版)》,2009年第5期。
⑥赵静蓉:《怀旧——永恒的文化乡愁》,商务印书馆,2009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