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新颖
张新颖专栏 读书记
沈从文早期的文学批评
张新颖
一九二六年一月,二十四岁的沈从文,一个发表了一些散文和小说的年轻人,撰写了一篇批评长文,题为《北京之文艺刊物及作者》:“兹但就我所知而较足为此新兴时代代表者数种来说,先列其名称,对于各作家之艺术观及作风,更于后分别略一言之。”小标题列出的刊物,即达十九种之多;对文坛的关注、对不同作者群体的了解和对刊物的熟悉程度,于此可见一斑。文中议论小说、散文、诗歌、戏剧各家创作,信手拈来,坦率真切,譬如——
他喜欢冯文炳的小说《竹林的故事》;熟人中凌叔华的作品,他说“劣点是人物总不大有生命,尤其是男的”,而不是“那些无论对什么都感到有缺点的‘小批评家’”惯用的“范围太窄了,脱不了老爷太太小姐的话”之类的指摘。他顺便扫了一笔,“我说的小批评家,这类人在北京是很多的。”
他赞赏徐志摩的散文,却对他的诗,以及模仿或类似他的诗,有可谓尖锐的批评,他说,“从字的华美上增加诗的热情”,把“一些老调子借为座上客”,读者因为熟悉“就觉得他们的诗好”,“其实这种样子下去,要诗的前途转入一个新的境界,那是没有希望的。志摩的诗,虽说已立了一个新的境界,……也许是诗兴太热烈了,下笔不能自己似的,总是倾筐倒匣的,……他的诗句子正因其为太累赘,所以许多诗句子徒美,反而无一点生命。”——令人惊讶的,不仅是他没有因为徐志摩对己有恩而下笔有所顾忌,更重要的是由此而论新诗之弊病和前途,有如此反一般印象和议论的卓见。
他喜欢周氏兄弟的散文,而他们又那么不一样:周作人的文章,“像谈话似的,从朴质中得到一种春风春雨样的可亲处来”;“鲁迅先生似乎就不同了。把他四十年所看到社会的许多印象联合在一起,觉得人类——现在的中国,社会上所有的,只是顽固与欺诈与丑恶,心里虽并不根本憎恶人生,但所见到的,足以增加他对世切齿的愤怒却太多了,所以近来杂感文字写下去,对那类觉得是伪虚的地方抨击,不惜以全力去应付。文字的论断周密,老,辣,置人于无所脱身的地步,近于泼辣的骂人,从文字的有力处外,我们还可以感觉着他的天真。”
——这篇长文出自一个刚刚踏入文坛的年轻人之手,却显出文学思考和见识的相对成熟,这种成熟程度,可能还要高于同一时期他自己的创作;它还显示出,对格局、大体的观察和把握,对个别、特性的理解和辨识,这些方面的突出才能兼备而平衡。这样的文章至少表明,沈从文不是一个自顾埋头创作的人,他在自己的创作之外,还特别留意他所置身其中的文学的总体,以及别人的文学;而且,他有要把自己的看法说出来的冲动。注意到这些,以后看到他对文学运动、现状和趋向发表意见,参与甚至引发文学论争,撰写系列的作家论、诗人论,就不会特别意外了。他也许无意做一个批评家,实际上却常常忍不住力陈一己之见,哪怕因此而招惹是非。
一九二九年,沈从文到中国公学任教,开的课为新文学研究和小说习作,每周课时不多,想来应该是很轻松的;实际上,他花了很大的精力准备,耐心地编写讲义。这里要特别提出,这两门新课,从国文系传统眼光看来,似乎是没有什么“学问”的,讲课的人自己也不免低人一等的感觉;换种眼光看,却实为开风气之先的课程设置和教学实践,其重要性要到很久之后才会被慢慢意识到。
沈从文的新文学研究课,第一个学期讲中国新诗,第二个学期讲现代小说,“新的功课是使我最头痛不过的,因为得耐耐烦烦去看中国的新兴文学的全部,作一总检查,且得提出许多熟人”。一个本来专事创作的人,因为教学的需要,同时成了一个批评家和研究者;还不仅如此,另有超出个人之外的意义:很多年之后,中国新文学成为一门学科,研究这一学科史的人追根溯源,探寻究竟是什么人在什么时间于什么学校开设专门的课程,确认最早是朱自清一九二九年春季在清华开课,并编有讲义《中国新文学研究纲要》。不过,很少有人注意到,半年之后,即有沈从文在中公的新文学研究课;再过一年,沈从文到武汉大学教书,仍讲此课,并印行了讲义《新文学研究》。
以新诗发展为内容的讲义《新文学研究》,铅印线装,前列“现代中国诗集目录”,然后编选分类引例为参考材料,后半部分是六篇文章,分别论汪静之、徐志摩、闻一多、焦菊隐、刘半农、朱湘的诗。
这一时期沈从文批评文字的产生,直接关联于他大学教师的新身份,关联于他在中公和武大讲授新诗和现代小说的新文学研究课程,因而大部分即脱胎于他的讲义;反过来,我们也可以由这些文字——《郁达夫张资平及其影响》《论闻一多的〈死水〉》《论汪静之的〈蕙的风〉》《论焦菊隐的诗》《论冯文炳》《论郭沫若》《论落花生》《论施蛰存与罗黑芷》等系列作家论,以及《我们怎样去读新诗》《现代中国文学的小感想》等文章——想象沈从文的课堂。
不妨从不同的角度,抽出三篇来看:
先看《论闻一多的〈死水〉》,因为闻一多很重视这一篇评论。沈从文说,闻一多的作品有“一个‘老成懂事’的风度”,那种“理知的静观”“那种安详同世故处,是常常恼怒到年青人的。”因为这样的作品不符合通常对“诗”的想象和期待,不是“合乎一九二〇年来中国读者的心情的诗歌”。由此,沈从文指出,朱湘的《草莽集》和闻一多的《死水》,“两本诗皆稍稍离开了那时代所定下的条件,以另一种态度出现,皆以非常寂寞的样子产生,存在。”特别是《死水》,“在文字和组织上所达到的纯粹处,那摆脱《草莽集》为词所支配的气息,而另外重新为中国建立一种新诗完整风格的成就处,实较之国内任何诗人皆多。”因技术的“完全”,所表现虽然是平常生活的一面,“然而给读者印象却极陌生了。使诗在纯艺术上提高,所有组织常常成为奢侈的努力,与读者平常鉴赏能力远离,这样的诗除《死水》外,还有孙大雨的诗歌。”一九三〇年十二月十日,在青岛大学担任文学院院长兼中文系主任的闻一多给朋友朱湘、饶孟侃写信说,沈从文“那篇批评给了我不少的兴奋”,“他所说的我的短处都说中了,所以我相信他所提到的长处,也不是胡说。”(《闻一多书信选集》,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6年,224页)
第二篇看《论冯文炳》,因为沈从文在文章里谈到了自己。文章先谈周作人的文体风格和趣味,由此进入对冯文炳(废名)的论述,简洁而清晰地勾勒出文学史的脉络。沈从文对冯文炳有感同身受的赞赏,但又有非常的不同。他这样说:
把作者,与现代中国作者风格并列,如一般所承认,最相称的一位,是本论作者自己。一则因为对农村观察相同,一则因背景地方风俗习惯也相同,然从同一方向中,用同一单纯的文体,素描风景画一样把文章写成,除去文体在另一时如人所说及“同是不讲文法的作者”外,结果是仍然在作品上显出分歧的。如把作品的一部并列,略举如下的篇章作例:
《桃园》(单行本)、《竹林故事》《火神庙和尚》《河上柳》(单篇)
《雨后》(单行本)、《夫妇》《会明》《龙朱》《我的教育》(单篇)
则冯文炳君所显示的是最小一片的完全,部分的细微雕刻,给农村写照,其基础,其作品显出的人格,是在各样题目下皆建筑到‘平静’上面的。有一点忧郁,一点向知与未知的欲望,有对宇宙光色的炫目,有爱,有憎,——但日光下或黑夜,这些灵魂,仍然不会骚动,一切与自然和谐,非常宁静,缺少冲突。作者是诗人(诚如周作人所说),在作者笔下,一切皆由最纯粹农村散文诗形式下出现,作者文章所表现的性格,与作者所表现的人物性格,皆柔和具母性,作者特点在此。《雨后》作者倾向不同。同样去努力为仿佛我们世界以外那一个被人疏忽遗忘的世界,加以详细的注解,使人有对于那另一世界憧憬以外的认识,冯文炳君只按照自己的兴味做了一部分所欢喜的事。使社会的每一面,每一棱,皆有一机会在作者笔下写出,是《雨后》作者的兴味与成就。用矜持的笔,作深入的解剖,具强烈的爱憎有悲悯的情感,表现出农村及其他去我们都市生活较远的人物姿态与言语,粗糙的灵魂,单纯的情欲,以及在一切由生产关系下形成的苦乐,《雨后》作者在表现一方面言,似较冯文炳君为宽而且优。
第三篇,《论郭沫若》。即使仰仗“后视之明”,我们仍然无法确凿地判断,这篇尖锐的文学批评,与十八年后时代转折之际郭沫若对沈从文严厉的政治批判,之间是否有隐秘的关联,有多大程度的关联;不必强作联系,无妨存而不论。
沈从文说:从五四以来,郭沫若大量的翻译和创作,“这力量的强(从成绩看),以及那词藻的美,在我们较后一点的人看来觉得是伟大的”;不过,“郭沫若可以说是一个诗人,而那情绪,是诗的。这情绪是热的,是动的,是反抗的,……但是,创作是失败了。因为在创作一名词上,到这时节,我们还有权利邀求一点另外的东西。”这里的“创作”,主要指的是小说,郭沫若的《我的幼年》和《反正前后》,“虽是这是自叙,其实这是创作。……我们要问的是他是不是已经用他那笔,在所谓小说一个名词下,为我们描下了几张有价值的时代缩图没有?……他沉默的努力,永不放弃那英雄主义者的雄强自信,他看准了时代的变,知道这变中怎么样可以把自己放在时代前面,他就这样做。……在艺术上的估价,郭沫若小说并不比目下许多年青人小说更完全更好。”郭沫若“不会节制”文字,结果不免“多废话”;不注意“观察”,“他详细的写,却不正确的写”——而“创造社对于文字的缺乏理解是普遍的一种事。”
文章结束说:“让我们把郭沫若的名字位置在英雄上,诗人上,煽动者或任何名分上,加以尊敬与同情。小说方面他应当放弃了他那地位,因为那不是他发展天才的处所。一株棕树是不会在寒带地方发育长大的。”
一九三一年,沈从文的文学批评继以新诗论《论朱湘的诗》《论刘半农〈扬鞭集〉》等,除此之外,更有长篇文章《论中国创作小说》,以近两万字的篇幅,叙论五四以来小说创作的发展和变化,涉及作家作品数量广泛,评述真率扼要,以自觉的文学史意识,梳理出一份个人见解鲜明的新文学小说创作简史。这篇长文,无论从中国现代文学批评的角度,还是从中国现代文学学科史的角度,都有值得重新认识的价值。
张新颖 复旦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