杉原庄介著 赵艺真 译 潘世圣 校译
回忆郭沫若先生*
杉原庄介著赵艺真译潘世圣校译
编者按:日本作为郭沫若(中国科学院院长)的第二故乡,他的诗碑(《别须和田》一诗)将在千叶县市川市建造。郭氏1914年赴日留学,先后在一高特设预科、六高、九州帝国大学学习,和日本女子佐藤富子结婚,有四男一女。他于1928年到1937年期间逃亡日本,住在市川,期间完成了《中国古代社会研究》、《殷周青铜器铭文研究》、《甲骨文字研究》等著作,给日本学界带来不小的影响。本文是在今年(1964年)6月28日召开的“郭沫若诗碑建设发起人会总会”上,明治大学杉原教授(考古学专家)的演讲稿。
建立郭沫若诗碑一事,我很高兴也很赞成。郭沫若先生一生命途多舛,可以写成一篇传奇小说。
关于这一点,有很多书中都有涉及,应该有很多人了解。就我个人来说,对郭沫若先生有着自己的印象。接下来,我想谈谈我对他的印象。
如果有不对的地方,还请指正。无论如何,我认为,我作为一个日本人,对郭沫若先生的印象多少是有参考价值的。
初次和郭先生见面是昭和8年(1933年)。我在中学时代,跟着有名的考古学家古井久义先生考察了很多古迹。古井先生的弟子们成立了一个学会,叫做武藏野会。此学会虽形式有变动,但至今仍存在,聚集了各行各业的人。我在学会上聊天时,有人跟我说“既然你也住在市川,跟郭沫若先生见一面如何”,因此我拜访了郭沫若的府邸,那是我第一次见到郭先生。
那是昭和8年的事情,距今已有31年了。那时我刚从中学毕业,在东京外国语学校学习法语,还没有进入明治大学,还没学会观察和认识他人。那时郭先生应该已经写完《中国古代社会研究》了。这本书几乎没有涉及郭先生自己的事情,但从日本或中国的历史研究史来看,无疑是举足轻重的著作。日本有《古事记》、《日本书记》等成文史书,日本历史研究不能脱离于此。因此,无需研究日本古代,已经有定本了。中国也是如此,有很多古代神话记叙了中国古代的事情,在很长一段时间发挥作用。历史这一学问是不断进步的,恩格斯的著作站在马克思主义立场,以摩尔根的古代社会研究为基础并加以利用,将历史置于唯物史观历史的一角,翻开了历史研究史重要的一页。然而,日本处在尚未接受此批判式历史研究方法的时期。
中国亦是如此。因为中国是传统国家,历史多从汉代开始,这是东洋史已经形成的倾向。当时郭沫若正处于日本流亡时期,他的著作是将恩格斯历史观巧妙融入到中国历史研究中去的第一本书。可以说,郭先生关于中国古代社会的著作,使中国历史学研究步入了近代。这本在逃亡期间完成的《中国古代社会研究》意义重大。
当时我还是个少年,经常拜访郭先生,从郭先生那里学到了很多定论。那时,在现在的须和田公园那里,有最初传入须和田的原始农业的部落遗址。考古学家们认为,关东地区原始农业最初由须和田传入,这里是标准遗迹之一。我决定去须和田的丘陵挖掘遗迹。郭先生知道后说“我去帮你吧”。有一天郭先生身着和服,蹲着帮我挖掘。我至今还记得郭先生拿着容器,我们两人一起测量一处遗址。因为郭先生家离得不远,他的孩子们,看起来还在上幼儿园或小学,也过来围着我们,很是热闹。
如今再回想起那个时候,郭先生大概没有考虑过再次回到中国,担任重要职位参加革命吧。这次刻在诗碑上的诗中,他也写到自己有可能埋葬于市川,我觉得那是他的真实想法。革命发生之际,他作为革命家很活跃,但应该没有能够预想到革命何时发生的历史学家吧。因此,郭先生应该有隐居市川,在此度过余生的觉悟。
在这期间,郭先生的研究大有进展。他完成《中国古代社会研究》后,对中国古代产生了浓厚兴趣。日本人学习中国古代史,需要学习汉字、中文。而郭先生因为具备本国的学识,所以了解得比我们更深入。而且,理解中国古代社会也需要考古学知识。这一点先生可谓颇有研究。此外,在中国,形成了甲骨文中的殷前古史,有关于在牛骨或乌龟壳上刻字占卜的记载,这些字发展成为现在的汉字。幸运的是,那时甲骨文字的阅读已经相当发达了。因此,具有科学历史素养的郭先生,利用这些科学的资料,开展了因循守旧之人无法进行的研究。
中国在殷商时期形成国家后进入周朝。殷商时期还处于石器时代之前的青铜器时期,周朝中期中国首次使用铁器。中国发生了诸多变化,特别是刻在青铜器上兴盛一时的文字作为铭文流传下来。
郭先生在古代文化中尤其擅长解读青铜器上的铭文。这些文字多是直接记载了当时的社会构成、社会样貌,但到现在为止,古典的历史学者还读不懂。郭先生擅长解读这些文字,在市川的时候,也写了关于青铜器文字阅读方法的书,这无疑对科学研究中国古代史非常有用。总之,他是科学研究中国历史的开拓者。郭先生在研究上文提到的这些研究期间,我与他有来往,这对我的学习非常有益。如今我仍然珍藏着他的《中国古代史研究》初版。
此后,日中关系日益恶化,我拜访他的机会也越来越少,郭先生最终回到了中国。那时他的儿子们刚从小学毕业进入中学,很巧的是他们几乎都进入了我的母校。我曾拜访校长,并请求校长说,他的孩子们处境可怜,如果发生什么请保护他们。不久,我自己也应召在华北和华中呆了两年。战争结束时我留在上海,从事新闻相关的工作。我想着和郭先生见一面,但没有实现。
革命结束后,随着新中国的建设,开展了很多工程,且多以城市为中心。中国很多地方都埋藏着重要的文化财产,因此,新中国建设开始后,考古学上的发现也比战前进步显著。那时,郭先生是中国科学院院长,在科学院开设了考古学研究,非常活跃。
我从心底感觉郭先生是非常称职的科学院院长。在中国科学院,各学科学者分配在各个研究所,共同组成了科学院。
科学院与大学也有关连。中国科学院所属的各个研究所培养的学者,来到各个大学的研究室成为教授,说各个大学隶属于中国科学院也并不夸张。因此,中国科学院汇集了中国的所有学问。我很高兴郭先生任中国科学院院长一职。之后我去中国时听说,郭先生常说“学问非常重要”,并竭尽全力为科学院筹集资金。只有像郭先生那样的人才能切身体会到学问的重要性。
1955年,日本学术会议邀请并接待了访日视察团的中国学者。我为郭先生担任视察团团长感到高兴。
郭先生安排了考古学方面的学者(?先生)参加视察团。他说要来市川视察一天,这个计划得以实现,我在市川见到了先生。他将重访市川旧居之感慨寄托于诗歌之中。在诗中他也写到,他对须和田山川的所有角落都很熟悉,了解它周围的墓地、古坟。他的诗歌也常常描写这一带的景色。这该是何等感慨之情啊。
之后,日本考古专家组成访华团前往中国,在与周恩来总理见面时,周总理多次提到,是郭先生邀请你们来的。我以为郭先生真是性情中人。
我们被当作国宾得到款待。在五一劳动节前天晚上,我们和中国考古学者们充分交换意见。郭先生非常激动,跟我握着手热烈讨论了一晚上。他为我们安排了最好的行程,我们在中国呆了两个多月,几乎走遍了所有遗址。我们详细了解了战后迅速发展的中国考古领域,对我们回到日本开展新的考古研究大有裨益。也因此,日中两国考古研究所现在仍有交流,形成了世界上前所未有的模式,这离不开郭先生的努力,我深表感谢。
我相信将来,日本考古学者和中国考古学者也会持续这种在其他学科领域没有的密切关系。这当然也是郭先生努力的功绩。
译自《亚洲经济旬报》第585期(1964年8月)
(责任编辑:廖久明)
*本文为2015年度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点项目“回忆郭沫若作品收集整理与研究”(项目编号:15AZW011)的阶段性成果。
2016-10-24
杉原庄介,生于1913年12月6日,东京人。1943年毕业于明治大学,历任该校副教授、教授,1977年获得文学博士学位。杉原庄介曾主持日本静同市登吕弥生时代遗址和群马县岩宿旧石器时代遗址等重要考古发掘工作。主要著作有《原史学序论》、《弥生式土器文化の生成》、《群马县岩宿发现の石器文化》、《日本青铜器の研究》、《日本先土器时代の研究》、《日本农耕文化の形成》等。
赵艺真,华东师范大学日语系硕士研究生。
校潘世圣,华东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日语系主任、教授,日本九州大学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