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斌如
(上海图书馆,上海 200031)
夏征农和《甲申三百年祭》
肖斌如
(上海图书馆,上海200031)
“夏征农革命文化生涯展览”于2001年3月14日在上海图书馆展览大厅举行开幕式。上海市委领导特地前来祝贺夏老98岁华诞。夏老很高兴地向市领导介绍,所陈列的作品是他一生的著作,并当即将郭沫若的墨宝捐赠给上海图书馆,而且还捐赠了程十发、陈佩秋等的书画作品等。夏老慷慨的举动,使在场的人,无不拍手称赞,大家都翘起大拇指,敬佩他为中国文化事业再作贡献,祝愿夏老健康长寿!当晚《新民晚报》刊登了市领导们和夏老的这张照片,反响很大。第二天前来参观的人们络绎不绝,都称赞上海图书馆又办了一件好事,对我们后来者都是一次深刻的教育。
过后,我又去夏府,谈起《新民晚报》所刊登的关于展览的照片,老人家喃喃地说:“这是我晚年最想做的一件事,也算了却了我的心愿!我要谢谢上海图书馆的领导和同志们为此展付出的辛勤劳动,请代为转告。”接着夏老拿出一本《杂家者言》的书,微微地笑看说:“这本书汇集了我毕生经历,内容很杂,故题名为‘杂家者言’,供你参考。另外,方尼同志也出了一本《诗词集》,一并送上。”我双手捧着书,惊喜之余,连连向他老人家致谢。
事隔一年后,我已年逾古稀,应回家歇歇了。但我心中有那么多难忘的人和事,于是我抱着一种“退而不休”的精神,继续做自己喜欢的事。我常常呆在书房里,一边读书,一边用自己的一支拙笔,道出一个个鲜为人知的故事。我曾在2004年写过一篇郭沫若为夏征农题诗一文,刊登在《郭沫若学刊》上,受到研究者的好评。使我又想起夏老赠的《杂家者言》一书中,有一篇《我们是怎样编导〈甲申记〉》,写于1945年5月4日刊登在《苏中日报》。同年9月26日又写了一篇《在胜利面前使我想起了〈甲申记〉》。细细阅读这两篇文章后,想起有一年在北京开会,曾与友人去“景山公园”游览。当爬上山坡,发现有棵大树横,上面挂有一小木板,木板上写着:“这是公元1644年李自成率领农民起义军攻占北京时,明崇祯帝上吊而死的地方。”以示游人知晓。立刻使我想到郭沫若的《甲申三百年祭》……
《甲申三百年祭》1944年3月19日在重庆《新华日报》发表后,轰动了国统区,在苏中地区也曾经轰动一时,为记住历史教训,夏征农与吴天石、沈西蒙等合写了“五幕历史剧”。为此,他们去请教著名剧作家阿英同志(钱杏邨),从他那里得到了许多宝贵的指点。从开始到演出,单是剧本修改就达四五次之多。“《甲申记》对于我们的教育意义,不仅是吸取历史教训,尤其应当看作当前斗争的指针。这就是我们要把这个名著编成剧本的主要原因。”
今天我们重温此文,一则是对夏老的怀念;再则,经查凡郭沫若研究者中,均未提及夏征农将《甲申记》改编成五幕历史剧一事。虽时隔七十年之久,但我还想把此文介绍给读者,尤其是推荐给郭沫若研究者。若夏老地下有知,一定也会感到欣慰的。
现将两文恭录如后:
郭沫若先生的《甲申三百年祭》经我党中央列为整风文件之一,其主要教育意义,正如新华社按语所说:“分析了明朝灭亡的社会原因,把明思宗的统治与当时农民起义的主将李自成的始末,作了对照的叙述和客观的评价——还给他们一个本来面目。”使我们从历来统治者所歪曲伪造的历史中,从他们所一手制造的传统成见中解放出来,明朝灭亡及清兵侵入,正是由于当时统治者昏沉暴虐所招致的,这不但使我们清楚地认识了过去,特别使我们清楚地可以看清目前。
三百年的时间是不算短的。其中变化甚多,最显著的是这个相传几千年的封建社会,已经奄奄一息,清朝早已经结束了他的野蛮统治,而中国人民则在自己三百年的痛苦经历中,锻炼出自己的领袖——中国共产党,保证了人民革命的胜利。但在统治者这方面,似乎变得并不多,三百年前的崇祯皇朝与三百年后的蒋家天下对比起来,后者除注入了一些希、墨的血液外,真是何其相似之甚!崇祯革杀抗清名将,而以洪承畴等卖国奸臣为心腹,蒋介石则日夜企图消灭抗战有功的八路军新四军,而予主和派内奸何应钦等以重任;崇祯实行“和清剿共”,以至引狼入室而至死不悟,蒋介石则实行“和日剿共”,以致造成亡国危机而无丝毫悔过之心;崇祯专以下罪己诏、减膳撤乐的玩意来欺骗人民,实则借以掩饰其横暴,蒋介石则专以召开国民大会,经济建设等空头支票愚弄黎民百姓,实则借以维持其专制统治;崇祯听任臣宰横征暴敛,蒋氏则放纵官僚垄断居奇。三百年前的崇祯居然复活于今日,这是值得我们全国人民如何警惕的啊?
然而,还不只如此,崇祯悲剧,早成史迹,蒋介石虽然也死在临头,却还在继续扮演下去。他一手执着屠刀,一手拿着糖果,在“定期召集国民大会”的糖衣下,一直坚持其反动政策,即如最近公开奖励降将敌探方先觉,唆使特务杀戮工人胡世合,以及解散郭沫若先生所领导的文化工作委员会,仅这几件事,已足见其非把中华民国断送不可。蒋介石的崩溃,是咎由自取,全中国人民决不愿也决不能重蹈明末覆辙。揭穿蒋介石的一切欺骗,打破对他的任何幻想,坚决为改组国民党一党包办的法西斯政府与统帅部,建立人民的抗日联合政府与统帅部而斗争,又是全中国人民如何迫切的头等任务。如是,郭先生的《甲申三百年祭》对于我们的教育意义,就不仅当作历史的教训,尤其应当看作当前斗争的指针。
这就是我们要把这个名著编成剧本的主要原因。
当然,这个任务,是并不轻松的。要把这种极其复杂的史实,以戏剧的形式表现出来,没有丰富的历史知识及高度的戏剧修养,是不易成功的。但这些,我们都很缺乏。我们对于戏剧,都无特殊研究,特别对于历史剧,历史知识也差,除了郭著外,仅有《明季北略》及《通鉴》作参考。因此,我们虽紧握着以历史还历史的创作方针,但是否能够真正做到还它一个本来面目,却不是单凭主观所能达到的。
但我们却有一个这样的坚定信念:根据郭著的精神及现有的史料,如何从崇祯皇朝与李自成的对比下,明白反映出:明之亡于清,是由于崇祯之亡国政策,而不是由于“闯祸”。我们试把称为所谓沉机独断的崇祯,还原于媚外剿民的亡国之君,把所谓“闯祸”的李自成,还原于农民革命的主将,这也就是我们这个剧本的主题。而在这一点上,我们相信,贯彻这个精神,也还离经不远。
所以,在全剧的布局结构及材料的处理上,我们完全是采取对比法,把黑暗与光明对照起来:崇祯的官僚统治与在饥饿挣扎中的广大人民,以及崇祯皇朝内部的忠与奸。对于李自成等后来的“昏昏然”,我们也有着充分的暴露,足以作为我们的严重警戒;但我们同时又特别表现了其中几个清醒的人物,如李岩、宋献策和真正的农民张正才。另外,我们觉得李自成虽然陷入“昏昏然”,但还有一点是比崇祯等清醒的,那就是对于抗清。本剧之所以以李自成亲自出征抗清作结束,其用意就在此。
我们的能力有限,我们的态度却是郑重其事的。我们曾从著名剧作家阿英同志那儿得到许多宝贵的指点。我们的编剧、导演,都是采取集体力量,随排随修改,从开始写到演出,单是剧本就修改四五次之多。虽然这样,离成功还很远,到现在就我们自己所已知道的,也还有不少缺点。但这里不作批评,且因时间关系,已不能再加修改,只好留待以后再说。如果这个剧本的演出,能够在观众中得以从历史的教训中,引起对今天时局的更大警惕,就算是我们的收获了!
原载《苏中报》1945年5月4日第4版
《甲申记》,虽没有正面写出李闯王的失败,却充分写出了李闯王失败的根源。三百年前的农民革命,经过了几十年的浴血苦战,时仆时起,终于占领了北京,逼死了崇祯,不幸的是它自己也站在胜利面前,随着倒下了。
这是什么道理呢?这个道理是简单而显明的:“骄则必败”。
打潼关,是李闯王转败为胜的关键,但就在打潼关的同时,带来了骄傲,埋下了失败的种子。在这以前,李闯王虽处于困难之中,从崇祯及其臣子的眼中却也能够看出来:“剿献易,剿闯难。”为什么?就是由于当时闯王没有张献忠那样骄横,因而比张献忠能得民心。到了征潼关,就不同了,由于几次的胜利,“恃功而骄者”出现了。他们把“官兵”看成“豆腐渣子”,满以为只要一举手就可把潼关拿下,把孙传庭的“狗头”砍下来。刘宗敏在当时的气概就是这样的。他在临出征时,向闯王拍着胸说:“千军万马我都见识过,打不下潼关,取不到孙传庭的狗头,我刘宗敏自取头颅来见你!”于是刚愎自用,任意改变原定计划,乱打乱冲,致遭挫折。
这第一次的教训,本来已经是很明显的,李岩一再沉痛地向“弟兄们”提出警告,连张正才也从自己的创伤中领悟了出来:“只怪我当时太小看敌人,乱冲乱冲地给他们射中了。”“刘将军他不该那么乱冲,兵动得太早啦!好多兄弟死得冤枉!”然而,这个教训,却没有打中“将军们”的心,潼关毕竟拿下了,孙传庭的“狗头”也砍来示众了。接着又是一连串的大胜利:出山西,过陵武关,直捣北京,把崇祯从龙座上推了下来。这样,就助长了骄傲,模糊了本性,造成了不可收拾的局面。
由于骄傲,产生的第一种恶劣倾向,就是轻敌,对敌人的麻木不仁。当闯王占领北京的时候,他们满以为崇祯既然完蛋,天下就已经太平了。他们明知崇祯虽死,崇祯的阴魂却附在一些如吴三桂之流的身上,企图“复辟”,继续执行“安内和外”的政策,但他们却不把它当成一回事。
“崇祯皇帝都完蛋了,还怕一个小小的吴三桂?”不但如此,他们甚至对虎视眈眈、待机蠢动的那时最大最狠的敌人——清兵,也不看在眼里。他们竟派了一个明朝降将唐通,带兵三千,出关去防御吴三桂与清兵;等到吴三桂反了,唐通叛变了,而闯王仍然毫不警惕,亲自出征,仓惶应战,这样,视战争如儿戏,又怎能不仓惶败退呢?
由于骄傲产生的第二种恶劣倾向,就是俨然“人君”,作福作威,以统治者自居。他们忘记了自己的本来面目:他们受尽了崇祯的暴虐统治的压迫,为了反抗这种压迫才来“造反”。现在,自己得了天下,却把历来统治者的传统继承下来了。纵兵殃民,勒索商贾,敲诈降官;人民,政策,一概置之脑后了。当李岩向闯王报告种种“昏昏然”的情形时,闯王不耐烦地回答:“李将军,现在比不得从前,这些闲事你大可不必这样认真。”
现在比不得从前,现在是统治者呀!在统治者看来,爱护人民,严整军纪,优待降官,都是“闲事”,而敲诈勒索,欺凌弱小,反而成了“正事”了。这样,怎么不会弄成民怨沸腾,怨声载道?这样,无怪一听到清兵入关,就兵心涣散,百姓逃亡了。与征潼关时那种军民一家同生共死的景况对比起来,胜败之机,不是更其显然!
由于骄傲产生的第三种恶劣倾向,就是荒淫腐化。在征潼关时,刘宗敏说得好:“老子从小住煤坑,现在住军帐,到了北京,不住间好房子,也枉为我刘宗敏一生了。”果然,打到北京了。他们继承了崇祯的皇位,也真的继承了崇祯的荒淫无耻的生活。宫殿,花园,美人,醇酒,就让这一切埋葬了经过数十年浴血苦战所获得来的胜利。
骄傲,轻敌,暴戾,荒淫,这是三百年前李闯王失败的惨痛教训,也是《甲申记》提供我们的一个主要的历史事实。
骄傲,轻敌,暴戾,荒淫,在《甲申记》里,最集中地通过刘宗敏这个人物表现出来的。于是,就产生了所谓刘宗敏思想。什么是刘宗敏思想呢?归根结底说来,刘宗敏思想,就是落后的农民思想,或者说,蜕变了的农民思想。刘宗敏是农民出身。农民,从其社会出身来说,是封建社会的产物,是自私自利者,但却又是被压迫的劳动者,它又有着反抗、朴实、倔强等等的优良品质。农民的这种两重性格,就使历史上的农民革命常常中途变质,以致失败。
在《甲申记》里,刘宗敏和牛金星是断送闯王事业的罪魁,但刘宗敏与牛金星给予观众的印象却完全不同,牛金星满头满脸都表现出是一个投机取巧、卑鄙无耻的官僚,而刘宗敏却还有他可爱的一面:爽直、倔强。直至最后,当他听到清兵入关、闯王败退的消息时,他还毫不犹豫地亲领三军,“死战敌寇”,始终保存了这一点农民的优良品质的影子。可惜的是:他的落后思想的发展,使他丧失了本性,终于蜕变了,换了一副统治者的骨胳,而所保有的这原来的优良品质的影子,也不过给他自身留下一点遗恨而已。
与刘宗敏对比的,还有个张正才。张正才是全剧中最可爱的一个人物,他也是农民。他是不是也具有农民的那种两重性格呢?有的,在征潼关时,他对李岩说:“我们为老百姓打仗,替他们把那些乌七八糟的将官赶走,闯王为他们吃尽辛苦,我们吃他们一点,用他们一点,我说并不错在哪里。”他还因为乱冲而受了伤。但他却没有让这种落后思想发展下去,他不像刘宗敏一样,是高高在上的将军,人上人,他只是一个侍卫,接近士兵;他虚心,知过则改,因而不致忘本忘根。他不仅在征潼关时是闯王的好部下,到要退出北京时,仍然是闯王的好部下。“我愿永远跟着李将军(指李岩)走。”张正才就是这样始终保持清醒与高度的斗志的。
从这里,可以看出农民革命的两个发展的方向:一个是刘宗敏的方向,是落后的自杀的方向;一个是张正才的方向,是前进的自救的方向。从这里,也可以看出刘宗敏思想的产生、发展、蜕变的根源。越爬得高,越脱离群众,就越容易蜕化,也就越需自己时刻加以警惕。
这是三百年前的旧事了。但刘宗敏、张正才的形象却仍然活在我们的心中。那末,《甲申记》给予我们的教育意义。就不仅是历史的教训,而是我们自己思想的体现了。
现在,正面临着胜利,民族敌人日本侵略者宣布投降之后,在苏中,我们已接连打了许多大胜仗,占领了七个城市,我们真正胜利了。当然,今天的革命,与三百年前的农民革命是完全不同的。今天有了中国无产阶级及其政党——中国共产党的领导,有了人民自己的领袖毛泽东,并有了久经锻炼的党所领导的强大革命武装——八路军、新四军,既然赢得了胜利,也就能保持胜利。然而,今天的革命,在其本质上,还是农民革命,我们的干部同志,又大多数是农民,是不是可以说,刘宗敏思想在我们这里已经不存在,或者没有发展的机会了呢?我想,不可以。比如,当着敌人宣布投降,我们向着城市进军时,我们是不是也有轻敌观点以及这样的行动表现呢?又比如,当着我们的大军进占城市时,我们是不是也有破坏纪律,扰民的现象发生呢?是不是也有不管政策,虐待俘虏,胡乱没收财产,发洋财,搜腰包的现象发生呢?又比如,当我们驻在城市时,我们是不是也有追求享乐的念头与行为,有以统治者自居的表现呢?这一切,我想,是完全可能的,只有表现程度上的不同。在今天,我们的干部同志由于有党的领导,不可能发展到像刘宗敏一样,因此,这些坏现象也就不可能成为一种主要倾向,影响整个胜利。但是如果稍不注意,不防微杜渐,它却可能影响某一局部胜利,或某一部门工作,或某一干部的发展前途。反对刘宗敏思想,学习张正才,不要忘本忘根,在今天提出来,还是有它的实际意义的。
《甲申记》在苏中曾经轰动一时,征潼关,迎闯王,已经成为孺妇能唱的最流行的歌曲。但我希望不仅要记住这几个歌子,特别要记住刘宗敏,记住刘宗敏制造出来的全部惨痛教训。这不仅是一篇史剧,也是为我们今天特制的一面镜子。我们就每天拿出这面镜子来照着修修脸吧!
1945年9月26日
(责任编辑:王锦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