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连山诗抄（组诗）

⊙ 文 / 赵兴高

祁连山诗抄（组诗）

⊙ 文 / 赵兴高

神鹰在天地之间

祁连山是匈奴语

意为天山

天的山，天做主

拿鲜血来换取的

西戎、月氏、乌孙、匈奴人……

都被战争取走了头颅

牛羊进山，雪水出山

那得看太阳的脸色

得看天意

神鹰在天地之间

翅翼之下的万里长风

是祁连山的语言

它以风的尊严宣布——

我是天山

是天的山

有一朵格桑花就要绽放

天空空空青草青青

格桑花躲在花蕾里

像是在等待一件事情

像是在等待一个人

庙儿沟草原

裕固族姑娘布雅吉

她的歌声溪流一样

漫向远方

所有的花朵

在歌声里

次第绽放

盛开着格桑花的草原啊

我怎能忍心一脚踩进去

布雅吉继续着她的歌唱

苍天在上

飞来一只鹰吧

一朵黑色的玫瑰

我要献给我的恋人

我在心中默念着

雪山在上

请赐我一滴水吧

我心的草原上

有一朵格桑花

就要绽放

假设或者写给格桑花

如果我是一条溪流

路过你身旁

你拒绝绽放

那么我会不会倒退着回去

倒退着倒退着

退回到一片雪花里

退回冬季

而你

会不会选择初秋的一个早上

突然盛开在

春天之外

疼

大夫说，我心脏前支肌桥部位

狭窄百分之三十四

是正经的小心眼儿

每当想起你

要走出我心房

就感觉好疼

你是要用疼

来提醒我

你的存在吗

一个人，一旦在心里疼起来

就很难用药

来医治

有一种感情像草原上的花

感情有时就像草原上的一朵花

说着说着就盛开了

带是带不走的

只能在各自的内心芬芳

在祁连山

高天配流云

再配一只鹰

草原配骏马

再配上卓玛的歌声

而我已不再是顽皮的孩子

把你的名字刻在树干上

也不再是轻狂的少年

把你的名字刺在胸口

我已经过了中年

如果要刻，就把你的名字刻在

心上，刻在

我的骨骼上

在祁连山

如果说秋天的幸福

是拥有春天的花朵

那么，我祈祷

别开花

就让我心的原野上

草儿青青

皇城，互不相关的诗行

皇城半湖山色

雪山一碗炒面

闪电落地成草原上的溪流

类似于人类的血管

不同的是，它们的血液

在皮肤外淌着

如果我是一头吃花也吃草的牦牛

我会说

狼毒花是开花的草

而冰草是没有绽放的花

过了秋分

羊浑圆的臀部

和草坡的弧形一样

是最肥的地平线

星星眨巴着小眼睛

守护着黑夜

月亮是黑夜唯一的出口

有一座雪山已经足够

有一座雪山已经足够

有一坡青稞已经足够

有一匹山丹马，站在山梁上

远远望去

像是历史的一座烽燧

从一片雪花里流出的河流

和冬天告别

这个夏天

因为水的缘故

草丛里的花朵

一瞬间打开了所有的窗户

山坡上的青稞

和草有着相同的表情

我和山丹马有着相同的表情

我们在沉默里

守着曾经的战争

我是牧马人

常常凝视着远方

我知道，雪山顶上

英雄早已身首异处

但他手里的梦幻之马

仍在啃食着云朵

无所谓牛的叫声羊的叫声

牧人转场时

吆嗨嗨的叫声

无所谓央金、梅朵、卓玛

以及满山遍野的油菜花

在山丹马场

有一座雪山已经足够

有一坡青稞已经足够

梅朵

你披着雨衣站在不远处

看雨中大喊大叫的我

多像一个疯子

我说我要拄着闪电爬上山顶

去看雪

你急得说不出话

重重的咳嗽

是一声接一声的炸雷

我想数数你头上的小辫子

有多少根

你让我先数数满山遍野的牛羊

和冰草

梅朵 梅朵

我想把你的草场

当作我的家

你却说：今天的格桑花

不过是明天的一把草

康乐草原

雪山隆起的帐篷

青稞酿成的酒

一望无边的草原上

东一粒 西一粒

随意地撒了些牦牛

猜拳行令 推杯换盏

换来兄弟

换来一腔的肝胆侠义

梅朵啊 卓玛啊

你们都别唱了

我要和天周旋

和地同转

和酒共眠

草啊草，摇我入梦的草

别把野花的小手

交到我手上

你看那花

哪一朵不是含情娇羞

我知道酒里的火

这花里怎么也有火

如果说夕阳是我怀里的一坛子酒

那么月亮就是我怀里的另一坛子酒

今夜的月光

注定洒满康乐草原

扎西的祁连山

在祁连山深处

我指着一条河流

问陪同的扎西

这河叫什么名字

他说叫河

在更深的深处

看到另一条河流

我问扎西

这河叫什么名字

他说叫河

河，是祁连山深处所有的河流

共同的名字

就如同生活在这里的人们

小女孩都叫央金

小男孩都叫牧拉

走出祁连山

扎西望着远方

像是在对我说

又像是自言自语

这河流出祁连山

就有了自己的名字

如同我的姐姐、妹妹和恋人

走出大山

就有了属于自己的名字

她们和河流一样

再也回不到这里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回望大雪覆盖下的祁连山

只是握了握扎西

冰冷的双手

写在冷龙岭的诗行

冷龙岭的山尖尖上

挑着的月亮

是酥油灯燃烧着的光

十万座山峦坐在灯下

读春天的野花 秋天的野果

偶尔也仰面看看夜空

星星写下的诗行

我混迹在山峦之间

读过豹 读过狼

读得最多的是

被闪电的牧鞭赶乱的

扎西的牛羊

当老阿妈端走月亮的灯盏

当卓玛点亮太阳的白天

祁连山，已是摆在我面前的

一本百科全书

足够我用一生

来读

黑马河

黑色的马还是黑夜马

无人知晓，一条河流

把黑夜拉进黎明

那马得使出多大的劲啊

不如想象成雪花

融化了骨骼的柔情

当云雾散尽，只剩下

牵马的少年

太阳的脸庞

黑马河啊，我看见

托来山站起身来

青海湖扬起浪花的鬃毛

我听见

远处传来

嘚嘚马蹄声

胭脂花

你盛开在山巅，四周

都是悬崖

人们的目光无可企及

就连青苔也爬不上

这千古绝壁

只有阳光的小手

可以捧起你

只有星星的小眼睛

可以瞅见你

月光下的美丽

溪流潺潺

哪根弦能告诉我

关于匈奴单于 关于阏氏

传说过于冗长

我只想举起闪电的剑

刺破历史的手指

让一滴血

伴你绽放

托来山

一

落一颗雨滴长一株草

雨是草的种子吗

二

雪片换来的羊蹄子花

东一朵 西一朵

都是冬天苍白的脸色

三

一条溪流伸过来

冰得刺骨

托来山的手

我不敢握得太久

四

为了把跑乱的溪水

赶进托来河

我需要今夜

冰川的峰尖

点燃一轮明月

五

用夜空的稿纸记录托来河谷的历史

我满足于星星点点的辉煌

一只只野兔跳跃而过，每一只

都是我行走的诗行

柴达木山

柴达木山

你的身体里藏有过多的煤

——固态的火

风中的草和树

仿佛燃烧着的火苗

空中飞翔的鹰群

是被风吹散的灰烬

夕阳已落

远远看去

柴达木山在晚霞里

红成了一堆

篝火

我在臆想着

如何把这一堆火

端到柴达木盆地的

火盆里

疏勒南山

团结峰

八座冰川抱作一团

雪花抚平沟壑

早起的太阳

嫣红的天际

云和云绾在一起

一切都是舒缓而静谧的

空中盘旋的鹰

以及山脚游动的羊群

包括疏勒河

有意绕出鼓鼓的孤线来

仿佛一位成熟的母亲

都说山外有山

对于疏勒南山而言

山外的山

还没长大

都是嗷嗷待哺的小嘴唇

你好，当金山

寸草不生

才叫西部的山

四季落雪

才叫西部的山

流水和鲜花

都到远处自由地流动

和随意绽放去了

而你，不需要季节

以及草木枯荣

只需要站着

站成山的样子

爱山者，常来这里

一旦登上山巅

随便喊一声

祁连山和阿尔金山

就会从八方回应

你好，当金山

寸草不生

才叫西部的山啊

四季落雪

才叫西部的山

九条岭

迎面一条山岭

又一条山岭

都是风蚀雨浸的模样

儿时以九条岭的煤取暖越冬

岭啊，我是来向您致敬的

我想以西营河的水

念出每一条岭的名字

而你总是一动不动

和我保持着沉默的距离

仰望九条岭，我看见

岭上的云朵

绾起发髻

走下岭来

而岭下还有什么

废弃的煤厂，一只乌鸦

像是被风化了的一块煤

它不动

岭就不动

动的是西营河的水

河畔，胡杨树金黄的叶片在动

秋天在动

我不能动，我怕

一动，心里的两颗泪珠

就滚落出来了

永昌象山

永昌象山

山体的一侧，开凿有五十三座佛龛

我来拜谒，但佛

不在家

空空的佛龛守着寂静

专家向我介绍

佛龛凿于西夏或是元代

而我关心的是

佛去哪儿了

我看见，空中的云朵

一副佛的样子

一只鹰把自己打开

一本经卷的样子

云朵之下，山峦聚在一起

站着聆听的样子

草在风中打战

仿佛前世的羊群

今身为草

怕羊吃的样子

一头牛，总想把舌头伸向春天的柳枝

难道是前世坐在牛背上吹笛子的牧童

今生变作牛

要吹响自己的牛角吗

当我这么想的时候

空中的雷，顺着闪电的路

滚落在山后炸响

我跪下来，看到象山背上

驮着一尊睡佛的样子

杂木河畔

雪山以远

初升的半个月亮脸色苍白

另外半个是掌子面上的一池水

从池里流出的雪水

赤裸裸地流过

赤裸裸的鹅卵石

和冬天

风吹来

沿河的杨树和灌木

规规矩矩站在雪地里

像母亲搂紧孩子一样

搂紧自己

不规矩的是几只麻雀

从芦苇枝上飞起

抖落了枝上的雪花

和寒意

偶尔也会看见山梁上雪白的狼群

你会在瞬间感觉到杂木河浪花的惊悚

你还会看见

山巅上被狼群撕裂的

血红的残阳

大通河

大山深处，是溪流

最先找到

出山的羊肠小道

她细腰逶迤

要把自己交到哪儿去

风吹过

风吹疼了枝上的雪

吹痛了

没来得及飘落的树叶

而河的中游，火棘红在枝头

世上最美的红尘

藏在深山峡谷里

下游啊，野花在岸畔

独自芬芳

鸟儿飞翔

我看见两只青雀

互相交换着眼色

大通河,花香鸟语

胜过天堂

黄羊河水库

溯流而上

不见一只黄羊

这河还能叫黄羊河吗

那么黄羊河，是借了谁的名

把祁连山里的雪水

运到黄羊川的呢

岸边的石佛缄口不语

有风有水

佛，还有什么话说

站在佛的脚下

我看见湖水

如粼的波光

皱在水面

秋天

老了许多

阿柔大寺

石头堆上站起来的阿柔大寺

每一块石头

都是一座山

佛端坐在大殿里

缄口不语

有人替佛诵经

替佛诵经的人

他是一块石头

也是一座山

有人从大山深处

磕着等身长头而来

那人是一块石头

也是一座山

总有一盏酥油灯

在暗处

把佛照亮

我看不清

酥油灯

端在谁的手上，但我知道

端着酥油灯的人

他是一块石头

也是一座山

连翘

谁把江南的连翘

移在了北方的山脚

二百多年了

连翘，连翘

连年翘首

望尽天涯

万里迢迢

山风吹过

连翘树

在摇

等摇响的关节

一节喊痛

等摇瘦的影子

都像江南的女子一样苗条

连翘，就该开花了

而每一朵花，看起来

都像是一个伤口

连翘咳血

咳在春天的枝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