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 周洁茹
野餐会
⊙ 文 / 周洁茹
周洁茹:江苏常州人。出版长篇小说《中国娃娃》《小妖的网》,小说集《我们干点什么吧》《你疼吗》等。二〇〇〇年移居美国,二〇一六年出版长篇小说《岛上蔷薇》,现居香港。
一
“你想去野餐吗?”吕贝卡问我。
“想啊。”我说。
吕贝卡就把我拉进了一个微信群,里面全是想去野餐的人。吕贝卡迅速地公布了一下集合时间和行程安排,你只可以说去,或者不去,你不能再提出一个新的时间和一个新的地点。
这就是我喜欢吕贝卡的原因之一,只要她去办一件事情,这件事情就不会出现别的分叉。
马上就有一个人说她临时有事,不去,剩下的全是去的,于是野餐会就这么成了。我相信别的太太群还在七嘴八舌,每个人都提出了最合适自己的时间和自己最喜欢的地点,她们的讨论肯定会持续一百年。
野餐会之前,我跟吕贝卡碰了一面,她说她发现了一件细思极恐的事情。
“你有没有注意到?”吕贝卡说,“有的人跟你通微信是用语音的。”
“有啊,还挺多。”我说。此刻我正在吃一碗面。好不容易找到的重庆小面馆,即使要我坐四十分钟的港铁,我也去。可是服务员问我要点什么的时候,我反问她,什么最好吃?她说豆花面啊。我就要了豆花面,一边吃一边感叹,终于知道重庆小面是什么东西了。坐在我对面的吕贝卡说小面是小面,豆花面是豆花面,根本就不是一种面。我说那我为什么要大老远地跑到小面馆吃豆花面呢?吕贝卡说谁知道你。然后吕贝卡就说有的人是用语音的。
我说:“有的人就是太懒了。”
吕贝卡说:“不是这样的,有的人一直都是用文字的,但是到了关键的时候,她就用上了语音。”
我说:“关键时候是什么时候?”
吕贝卡哼了一声。
我吃了第二口面,我觉得我实在没有勇气吃第三口。
“你有没有想过她用语音是为了不让你截到屏?”吕贝卡说。
“没想过,”我说,“我为什么要截屏?”
“我也不要截屏!”吕贝卡说,“我是那种会截屏的人吗?”
“不是。”我赶紧说。
“但她觉得我是,”吕贝卡说,“她不信任我,所以用了心计。”
我鼓足勇气吃了第三口面。我说:“哪有什么心计,就是闲的,好命,有富老公养,养得白白胖胖,实在太闲。”
“好好说话会死吗?”吕贝卡说。
“我又怎么了嘛!”我说。
“你会截屏吗?”吕贝卡说。
我只好老实地回答说截过。
“为什么?”吕贝卡说。
我说:“我会删人啊,删完我又很留恋,我又会去想加回他。我只好在删他之前截一个屏,留恋的时候就看一看,也是提醒我自己,这种浑蛋我不删?”
“如果是语音你就没有证据了,”吕贝卡说,“你没有证据证明他是一个浑蛋。”
我把面放下了。我说:“真是细思极恐啊。”
二
说好的八点集合,就是八点集合。我背了不少吃的,我对野餐这个事儿还是很期待的,竟然有十多个人,还都是跟我差不多年纪的妇女。
吕贝卡扫了我一眼,说:“上了山以后,你每走一步就会后悔一步。”
吕贝卡一身登圣母峰的装备,看来她已经完全从语音截屏事件里面挣脱出来了。而且她组的这个野餐群,没有一个是她以前的太太团的。吕贝卡以前玩儿的那个太太团也叫过我几次,我就是太玩儿不动了,她们果断地淘汰了我,要不我也得面对语音事件,还有更多别的,吕贝卡没有说出来的细思极恐。
上了山以后,我每走一步就后悔一步。我果断地把一串香蕉从背包里拉了出来,扔进了半山的一个垃圾桶里。
“这是最后一个垃圾桶了,”吕贝卡说,“也是最后一个水源了。”
“我不需要这个水源。”我说,“既然我已经从山脚背了一公升的水上来。”
“这个水源很干净的,”吕贝卡的一个朋友说,“村民都用这里的水。”
吕贝卡的这个朋友也是登圣母峰的装备,我环顾了一下,她们都是登山的装备,除了我,我穿了一条牛仔裤,还只到半山就感觉牛仔裤越来越紧,而且我穿了一双帆布鞋。
“如果踢到鞋头会很痛的。”吕贝卡的另一个朋友说。说完她就超过了我,往前面去了。水源没有让一个人停下,每个人都背了自己的水。
“我是说,如果你是在山上的营地。”吕贝卡说,“你要一个水源,你就得下到这儿来,这是这个区域唯一的一个水源。”
“我为什么要去营地?”我说。
“你看看你,你不爬山,不露营,不看星星,你这么活着的意义是什么?”吕贝卡说。
“你们爬山,露营,看星星,你们就有意义了?”我说。
“你还在纠结太太团的事儿?”吕贝卡说,“你什么时候愿意跟我谈一谈?”
“我不想谈,”我说,“而且遇到语音截屏的是你,不是我。”
“好吧,别再扔了,”吕贝卡说,“你背得动的,如果你从一开始就装了这些东西。”
三
我们到达了第一个休息站,吕贝卡的一个朋友打开了她的背包,分给每个人一个茶叶蛋。自己做的,她说。我说我不要。她们就开始吃起了茶叶蛋,沉默地。
我注意到旁边的树丛中有一头野牛,而且靠得非常近。我看着野牛,它是黑色的,巨大,每个人都看着野牛。
“我比较怕野猪,野牛就比较安全,不会主动攻击人。”吕贝卡的一个朋友说。
“我上次就看到了一只野猪,牙都露在外面。”吕贝卡的另一个朋友说,“我吓得转身就跑了,结果那只猪也吓得转身就跑了。”
“其实动物比人更害怕。”吕贝卡的朋友说。
“肯定的。”她们异口同声地说。
“你看到那棵树上面长的斑点没有?”吕贝卡坐在我的旁边,说。
“那棵树病了?”我说。
“没有,”吕贝卡说,“那是一种地衣。只要树上长有地衣,就表示这个地区的空气是干净的,没有污染。”
我看了一眼树,很难看的白色斑点,但是越难看越表示空气干净。奇怪吧。野牛慢慢地走掉了,我不怕它,它也不怕我。但我真的很怕牛粪,一路牛粪。
“牛粪可以用来烧火哎,”吕贝卡的朋友说,“还很香。”
我看着她。我说:“你烧过?”
“她肯定烧过,”吕贝卡说,“她什么地方都去过。”
“为什么?”我说。
“她总在外面旅行啊,全世界地去。”吕贝卡说。
“老公小孩呢?”我说。
“放家里啊。”吕贝卡说。
我看着那个热爱流浪的妈敏捷地爬到最前面去了。
“如果我们还有山可以爬一爬,还有干净空气可以吸一吸,你以前为什么不带我来野餐会而要我去太太团呢?”我对吕贝卡说。
“我们现在可以来谈一谈了吗?”吕贝卡说,“不过你要注意你的呼吸,要不你就爬不上去了。”
“那还是到了山顶再说吧。”我说。
“你怎么来的香港?”吕贝卡的一个朋友从左边的台阶越过了我。
“你呢?”我看了她一眼,说。
“我嫁香港人啊。”她笑得很大声。
我说:“我不嫁香港人。”
吕贝卡瞪了我一眼。
“优才吧?”吕贝卡的朋友不倦地追问。
“这个来香港有很多种的,”吕贝卡说,“还有投资移民的。”
我想起来,我在口岸碰到两个女人打起来,一个女人坚持说另一个女人是大陆人,另一个女人坚持在她的包包里掏掏掏,掏出一张香港身份证,说,我是香港人。那个女人坚持地说,你有香港身份证你也是大陆人,另一个女人又掏掏掏,掏出一本护照,翻到签证的那一页,说,我是投资移民!我说的都是真的。
我就说:“我偷渡来的。”
吕贝卡的朋友爽朗地笑着,往前走了好几级台阶,很快就不见了,都不带喘气的。
吕贝卡说:“你可以不回答,没有必要攻击别人。”
我说:“我进攻了吗?”
“不是所有的太太都是那样的。”吕贝卡说。
“什么样儿的?”我说。
“现在谈?”吕贝卡说。
“不谈。”我说。
四
我肯定不是最后一个到达山顶的,我还背着所有我从一开始就装包里的吃的,除了那串香蕉。而且我穿的还是牛仔裤和帆布鞋。
她们已经坐在一起,面朝大海,脚底下就是悬崖。
我也只好坐下来,坐了一会儿,我说:“你们在等什么呢?”
“等风。”她们说。
“等风来了,我们就可以开始吃了?”我说。
“再等会儿。”吕贝卡说。
我仰起头,天空下全是乌云,我开始怀疑她们等的不是风,是暴雨。而且我快要冻死了,所有的人都穿着防风衣,有的人还给自己套了第二件。我穿着一件短袖,蓝色的。
“我看到你起鸡皮疙瘩了。”吕贝卡说。
“你为什么不在出发前就告诉我呢?”我说,“你故意的。”
“我故意的,”吕贝卡说,“经验就得这么积累,别人告诉你的不是你的。”吕贝卡说完,从她的背包里拿出来一条垃圾袋,把那条垃圾袋系在我的脖子上。
“现在好一点了吧?”吕贝卡说。
“还有吗?再给我来一条。”我说。
“香港的水有点问题的,”吕贝卡的一个朋友突然说,“我的头发全白了。”
“是啊是啊,”其他的人都附和,“我们的头发都白了。”
我也只好跟一句,白了。
风来了,所有女人的白头发都飞起来了。
我说:“我们可以开始吃了吗?吃完了我们就可以下山了吗?”
这个时候我就看见了一架黄色滑翔伞,从我们的头顶飞了过去。所有的人都看着那架伞,和那架伞挂着的那个人,然后是第二架和第三架。
吕贝卡站了起来,往那些伞挥手。她的动作太大,手臂几乎甩到我的头。
第四架和第五架,第六架和第七架。好像全香港的滑翔伞都在这儿了。
直到有一架差点撞到她们。她们叫起来,又笑,好像一个一个开心的猫团子。
“你们好啊!”那个人冲她们喊,从她们的上方冲了过去。
我分明地看见她的帽子下面,也是很白的头发。香港的水啊。
五
“以前太太团还能相见。”吕贝卡说,“如今见都不能见了。”
“为什么?”我说,“我还想见呢!”
“你的派对为什么要叫她们,你都不认得她们的。”吕贝卡说,“都是我的朋友,我的派对我才叫她们。”
“你的白天喝酒派对好玩死了。”我说,“后面的几次喝酒唱卡拉OK也好玩死了,所以我是认得她们的,至少我觉得我跟她们有了关系,即使只是几次,好过街上的陌生人。”
“不是我的派对,是送别我们的朋友葛蕾丝的派对。”我又说,“虽然是我办的。”
“葛蕾丝也不认得她们啊。”吕贝卡说。
“是吗?”我说,“你的派对,所有的派对,我和葛蕾丝都没去?”
“认得了就全是朋友了?”吕贝卡说。
“你知道葛蕾丝不会再回来了吧?”我说。
“也许新年假。”吕贝卡说。
“她还回来干吗呢?”我说,“反正大家都要离开香港。”
“即使是街上的陌生人。”我又说,“如果你去街上随便抓住一个人说,我明天就要离开香港了,我不知道什么时候再回来,你可不可以来我的派对,我请你吃好吃的,你给我一个祝福……”
“你这个神经病!”吕贝卡说。
“这个街上的人会来吗?”我说。
“我不知道!”吕贝卡说。
“可是你的太太朋友们说要打牌,她们不想来。”我说,“即使她们来了,她们也是被你逼的,她们不情愿死了。我傻逼吗?”
“太太们没有错。”吕贝卡说,“就是到现在,我都坚持这一点,是你有病。”
“葛蕾丝走的前夜是中秋节。”我说。
“我都有点忘记了。”吕贝卡说,“快要一年了吧。”
“葛蕾丝就是太会做了,”我说,“月饼都是自己做,所以她回了美国我都不担心她,会做饭的人到哪儿都行。”
“她走前还给我送月饼来了。”我又说,“她自己做的。”
“她也给我送了。”吕贝卡说,“五仁馅儿的。”
“我想起来,葛蕾丝站在地铁站的闸门后面,隔着那道门把月饼递给我。她说我不出站了,就站一会儿啊。我说好。她说后天晚上的告别派对大家都会来的吧。我说都来啊,所有的人都会来的。她说听说日子冲了,跟她们的牌会日冲了。我说,是啊可别不安啊,那天是你生日,又是送你,必须得那一天啊,打牌是个什么事儿,如果有人觉得打牌更重要一点,她要去做一个选择,那她就已经做了一个选择。是吧?葛蕾丝说,那大家都来的啊?是啊!我说,都来的。那我走了啊,葛蕾丝说,月饼放冰箱,要不坏了。”
风越来越大,我又冷又饿,裹着两条垃圾袋,整个人都发抖了。但现在空中飞着至少二十架伞了,五颜六色的,每架伞下面都挂着一个像鸟一样的人。也不知道为什么是他们在飞,可是我觉得是我自由死了又开心死了。野餐会的人也都仰望着天空,好像她们会一直这么仰望着直到星星升起来,饭都不要吃了。
吕贝卡不说话。
“我走了啊,葛蕾丝说。葛蕾丝就走了。又很快地转了一个身,冲我挥了挥手。”我说。
“葛蕾丝的眼眶里含满了眼泪。”我补充说,“她转身的时候我才看到。”
“你很冷吗?”吕贝卡说。
“不冷。”我说,“我的心都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