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梦雨
铁平《火点》的乡村叙事
贾梦雨
铁平的中篇小说《火点》(载《钟山》2015年第6期)聚焦一个普通乡村,一方面是村支书史仁奎因村民算计报复偷烧秸秆而“丢官”,另一方面是村民邓学东因饱受官方欺压折磨而“闹访”,两条线索牵引乡村“官民”各色人等,生动展现乡村社会百态。小说人物形象丰满典型,叙事结构张弛有度,深刻揭示出乡村一步步走向失范与溃败的逻辑背景。
《火点》塑造了一系列乡村基层官员和村民形象,三个主要人物村支书史仁奎、上访户邓学东、普通村民李寡妇均立足于乡村土壤。小说对人物性格、心理的描写,往往在不经意间勾勒得惟妙惟肖,体现了作者对权力秩序、世态人心的深刻体察,也体现了作者深厚的乡村生活积累。
村支书史仁奎是小说的主人公,他骨子里残存着先天性的正直、朴素、自尊,希望凭自己的良心为人处世,甚至于也想着为村民们做点事情,但他进入“官场”后,这些品质很快被一点点销蚀,他不知不觉中沉沦,又不由自主地挣扎。史仁奎身上充满了各种矛盾性,卑微与张扬、腐败与廉洁、丑陋与善良等集于一身,是一个可悲又可怜、可憎又可叹的形象,具有相当的标本意义。作者对史仁奎的刻画,侧重于权力对他的异化,“他感到奇怪,心里的真话即使到了嘴边也会变成假话。”①这句话非常形象,富有深意,相信很多读者都会“心领神会”。小说中,史仁奎因为火点被撤职的细节,则更加传神,耐人寻味:“他想把手中的笔记本抛往主席台,来个去你妈的,老子还不干了呢。但他没有那样做,相反他强压心头怒火,平静地说:‘对我的处理决定是完全正确的,也是十分必要的,这把火终于把我烧醒了。环保无小事,禁烧是大事……’”②,“他悄然离位,但到了会议室出口处还是没能控制住情绪……顺手将门板猛地拍上。”③这样,史仁奎的性格与心理复杂化、立体化,人物内在的文化空间也得到了进一步拓宽。
上访户邓学东是小说的另一个主人公,作者通过这一人物揭示了一种普遍存在的“互害模式”。邓学东是基层权力的受害者,曾经的厂子被干部们糟蹋得倒闭了,老婆甚至被村官强奸致死,他走投无路之际走上“闹访”这条不归路。邓学东一方面在伸张正义、维护权益,另一方面其实也在胡搅蛮缠、破坏法治。更为可悲的是,他渐渐沦为一个歇斯底里的迫害者,用一种更为极端、荒唐的方式与权力“黑吃黑”,也用及其无赖、无耻的手段危害乡邻,成为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邓学东这个人物形象更加让人唏嘘,他曾经在各方面都严格要求自己,而且做事认真、重视家庭,但他在饱受权力伤害之后,成为乡村溃败的一个创口,他的很多“理由”和“逻辑”让人感觉不可思议,但这些都是残酷的现实,也正是这些因素让他滑向了绝望而堕落的深渊。邓学东具有相当的典型意义,作者对他的描写,没有脸谱化、概念化,而是力求丰富、多元,从而深刻、丰富地表现了乡村的溃败。
小说中还有一个重要人物李寡妇,她是一个受迫害、受欺凌的对象,也是一个丧失操守、无视道德的乡村妇女。她敢爱敢恨,骨子里坚守着一点点无法言说的自尊甚至于“优越感”,如她虽然委身于史仁奎,但她瞧不起那些“送上门”的妇女,而且,她也不因为史仁奎的地位变化而见异思迁。不过,现实社会对她的一切“虎视眈眈”,使她时时感觉处在危机四伏的丛林之中。值得注意的是,李寡妇身上充分体现了人性的复杂性,骨子里的尊严与现实中的苟且,爱情的纯粹性与欲望的非理性,这些矛盾而统一地结合在一起,形成了一种强大的张力,因此,这个人物形象对现实社会的批判性也更加富有文化意义。而且,李寡妇在整个小说中是一个纽带,不但串联了多个人物,而且与各个人物都构成了呼应与衬托的关系,有人性的光芒,也有人性的弱点,让人感慨不已。
作者对基层公务员的描写,如镇长、书记等,并没有陷入所谓嫉恶如仇的一边倒之中,而是把他们置身于权力与文化场阈之中,注重揭示这种外界环境对他们的制约与扭曲。他们身上具有的矛盾性和多面性,正来源于乡村权力与文化的异化。他们都是乡村基层小人物,命运其实都不在自己手里,而是被一根根无形的绳索牵持在别人手中。在这样的操纵中,他们上演着一个个充满悲哀色彩的人生角色。从这个角度来说,作者对中国乡村社会权力与文化的深层结构洞若观火。
小说中,还有一群沉默的人,那就是普通村民,他们的精神状态值得深思。他们一方面逆来顺受,对什么东西都仿佛习以为常,掀不起一丝波澜,另一方面他们又潜藏着蠢蠢欲动的心思,挑战着某种现实的压制,只是很快又被扼杀在萌芽当中。因此,他们的基本状态是麻木、堕落、随遇而安,这一方面体现了某种无奈,但更多地是一种自暴自弃。值得注意的是,作者对这一群体的描写,更多地体现他们毫无是非观念,缺少礼义廉耻,对一切都习以为常,心如死灰,但只要有一点点机会,他们会变本加厉地巧取豪夺。对这个群体的审视,同样体现了作者对乡村民众精神状态的深刻认知,在表现手法上,往往不经意间闲来几笔,就起到了四两拨千斤的效果。
小说语言生动流畅,机智风趣而富有张力。如李寡妇把史仁奎的丢官称为“六六事件”④,村民们则把李寡妇称为“第一夫人”⑤语言中分明透着一股黑色幽默的味道。“那里有一件橙色衬衣,那是她送给他的情人节礼物之一,现在被卷成一团放在枕头上,像一只成熟的番瓜。”⑥,“啪!瘦小的老婆滚到了墙角,像一堆揉皱的床单。”⑦,前者隐喻李寡妇,后者隐喻史仁奎老婆,着墨简洁却机智形象。再如,“这叫的,就像有一架大客机飞过小区的上空,又像一阵寒风袭来。”⑧“李寡妇的生命就是一团华丽的火球,腾空而起,火光照亮大地。洋中村数百年的暗夜,一下子被她的光芒刷成白昼。”⑨“城中村无根基,像城市这个人口堰塞湖上的漂浮物,随时可能顺流而去。”⑩这些比喻均贴切而富有韵味。正是得力于语言上的这种特点,整篇小说读起来非常顺畅,有一种内在的节奏感,经常在貌似不经意的一笔中,蕴藏着意味深长的涵义。
小说秉持现实主义风格,选取当下中国乡村的政治与生活形态,有点有面地揭示社会现实,显得真实、客观。人物的描写、事件的铺陈,均来自于典型化的中国乡村现实,对乡村的社会环境和人性异化洞若观火。不过,小说又带一丝魔幻现实主义色彩,主要表现在情节营构和人物塑造往往带有一定的传奇性,强化其中的隐喻意义,而且因果联系更多地突出了某种戏剧冲突,很多细节铺陈夸张、浓墨重彩,从而更好地体现了作者对现实的文化审视。如村民们在李寡妇门前如群狼扑羊一般的“闹嫖”细节,邓学东“闹访”时与相关基层官员猫捉老鼠一般的游戏,史仁奎老婆与李寡妇在上海上演的追打“桥段”,等等,都充满了魔幻现实主义色彩。小说因此提供了一种寓言式的审美空间,把荒诞情节与现实环境紧密结合在一起,从而更为生动、深刻地揭示了一种赤裸裸的丛林规则,揭示了权力秩序的全面失范与乡村伦理的全面溃败。
邓学东的“闹访”与史仁奎的“丢官”,两条线索相辅相成地交织在一起,两者之间有因果关系,却又“殊途同归”。邓学东本来经营着一家小厂,搞得红红火火,但却在各方面惨遭权力的戕害与算计,邓学东从此一步步走向了堕落;史仁奎虽然有一些小缺点,但一开始还是想当一个“好官”,而且客观上认真履行着自己的职责,只是因为自己不懂经营,而且深陷于权力场的泥潭之中,最终也走向了堕落。两条线索丝丝入扣,互为表里,作者对小说节奏的把握非常娴熟,注重悬念的铺陈与解扣,增强了读者的阅读快感。叙事上从容、节制,娓娓道来,体现出作者很强的驾驭能力,这得力于作者对乡村权力与文化的深刻理解与剖析。
小说通过史仁奎被撤之后去上海打工,把乡村和城市连接起来,把农民的时代命运拓展到城市之中,这样就一下子扩大了空间,而且在一个更高的平台上思考人的命运。小说中,我们看到,农民在城市中几乎没有立足之地,遭受各种歧视和不公。城市虽然繁华,但对农民工来说,却如同荒原一般。大街小巷中的民工如同蝼蚁,《火点》直面这种残酷的现实,把弱肉强食的背景空间大大拓展了。“一个在专心地洗衣服,一个在三心二意地削土豆皮,看见来人了都一脸的漠然,都市的冷酷似已将乡村应有的温情一扫而光,懒得跟任何人搭讪。”(11)这句话虽然略显直白,但也客观、真实地反映了更为广阔的社会现实。
值得注意的是,这篇小说中的性描写,不同于当今很多小说只是把性作为欲望宣泄以及吸引读者的手段,而是作为权力诠释和文化解读的重要元素。“可是我反映的十九条问题还都他妈的在,这口气叫我怎么咽得下?问题一天不解决,我下面就一天都硬不起来啊,我他妈的还找婆娘干什么?(12)性行为与人物的处境、心态与身份背景相联系,本身就构成了一种隐喻以及一种绝妙的讽刺与提炼,看起来是闲来之笔,却别有用意。性描写一方面突出了其原始本性,另一方面则更加突出了性与权力的对应关系,即权力决定了性的分配和占有。因此,小说中每个新村官上任后,首先想到的就是霸占村里的女人,而且显得理所当然。尤其触目惊心的是,当李寡妇因各种原因孤立无援之后,村里的男人无论老幼亲疏,纷纷扑向了李寡妇,性行为野蛮错乱的背后,正是乡村伦理彻底解体的可怕图景。
中国的乡村,在我们的“文化想象”之中,往往是田园风光、世外桃源,由传统文化数千年塑造而成的温情脉脉的面纱里面,正是无数中国人精神上的“避难地”。不过,这种诗意的栖居,早已经成为水中月、镜中花。小说当然没有必要从学理上作深入的探讨,不过,作者却从权力失范这一重要角度进行切入:一方面,权力在乡村各个角落中肆无忌惮地横冲直撞;另一方面,权力在失去制衡的情况之下,渐渐失去了其应有的效能,权威性、公平性等荡然无存。小说中,无论是市长,还是镇长、村长,一开始从主观上来说都希望在一定岗位上有所施展,但很快发现步履维艰,每个人只能千方百计地为自己的乌纱帽着想,看着上面的脸色,揣摩着上级的心思,却不需要为自己的职责负责。
美国学者杜赞奇在分析中国晚晴乡村时,用了“权力的文化网络”这一概念,“文化网络由乡村社会中多种组织体系以及塑造权力运作的各种规范构成,它包括在宗族、市场等方面形成的等级组织或巢状组织类型……任何追求公共目标的个人和集团都应该在这一网络中活动。”(13)不过,在这篇小说中,我们发现,权力的文化网络已经完全断裂、消失,权力运行在丛林中。村官丢官背后令人啼笑皆非的逻辑链条,说明权力的异化已经侵入了乡村的每一个细胞。小说聚焦乡村的同时,又超越了乡村,一方面让主人公走向城市,另一方面又稍费笔墨,勾连由上而下的一级级权力机构。这样,小说就构成了对中国社会权力异化的解剖与揭示。因此,读者在阅读的过程中,自己心中潜伏的“火点”,也在一定程度上得到了激活。小说构成了一种权力秩序的隐喻,“火点”具有鲜明的象征意义,对当今时代来说,足以引发警醒。
人性中有魔鬼与天使的成分,从根本上来说,人类社会的权力机制正是为了弘扬人性中天使的成分,抑制魔鬼的成分。而现在,权力正在裸奔,走向了其本质的反面,人性中魔鬼的一面,很快从潘多拉盒子中汹涌而出。因此,权力的异化必然带来人性的异化。小说中,市长、镇长一边在主席台上正襟危坐、道貌岸然,一边在心里盘算着如何溜须拍马、巧取豪夺。他们为了阻止上访户上访,想出了种种毫无人性的花招;为了霸占女人,他们兽性大发,毫无廉耻之心。最基层的村官,他们一方面是被欺压的对象,另一方面,他们欺压起普通村民来,也是变本加厉,毫无底线。
权力的失范,显然是文化溃败的重要原因之一,上访户邓学东扭曲的人格,正是这一因果关系的形象体现。小说在这一人物身上倾注了大量笔墨,各种各样的细节,来源于真实的现实社会,我们甚至可以在各种新闻报道中看到类似的情节。当然,作者在描写他“斗智斗勇”与“胡搅蛮缠”的同时,更加注重挖掘背后的逻辑链条,其上附着着文化溃败的所有表征。另外,作者还深入文化内部,透视乡村伦理如何一步步走向了解体,把抽象的理性思考融入形象的感性描写之中,如,“除了邓学东、新书记,还有许多中老年男人也摸到她的门前窗后,她家门庭若市。有一天晚上,居然来了三位老先生,若不是二黄对老先生尤其不客气,狂吠开咬,她的要塞恐怕早已被攻破。”(14)这种魔幻现实主义,揭示了村民们的亲情、伦常、廉耻、敬畏都在以惊人的速度消失。社会文化学者司马云杰说,“人类从野蛮到文明,靠文化进步。从生物的人到社会的人,靠文化教化。”(15)那么,我们是否可以反过来说:文化堕落,把社会的人变成生物的人,文化的退步,让人类从文明到野蛮?
当然,这篇小说的成功之处,还在于作者不是单向性、简单化地解读权力失范与文化溃败的关系,人性的光芒总是具有强大的穿透力,让读者体验了一种暖色。史仁奎和李寡妇的关系,是权力的产物,也是人性的产物。而且,随着情节的一步步深入,两人之间其实还从多方面体现了人性的火花,彼此之间有心心相映的成分,默契之中蕴含着某种真情,读后让人感慨唏嘘,这体现了作者的人文关怀和文化思考,某种程度上可以说,正是这点微光让我们没有陷入彻底的绝望。作者对史仁奎的塑造,在揭示权力异化力量的同时,没有陷入彻底的绝望,史仁奎身上人性的火花还若隐若现,如他对村民的同情,对亲友的情谊等等,这体现了作者的人文底色,深刻而不绝望,残酷尚存温暖。另外,即使是史仁奎那可怜的妻子,一方面因为长期的忍气吞声而人格扭曲,另一方面,在报复了李寡妇之后,内心里又有懊悔,本能的善良又不知不觉中冒了出来。邓学东最后他还有所觉醒,闪现出一丝人性的亮光,在强奸的关键时刻放弃了进一步的侵害。这说明作者对人性的理解,达到了一定的高度。
最后要指出的是,这篇小说也有明显的不足之处:首先是一些表述过于直白。诸如,邓学东说,“从前我不闹上访,安分守己,一心创业,我办过一个拉丝小厂……我还是大家公认的大孝子……”(16)“他才是神经病,在机关里上班的人都是神经病,都他妈的抖什么呀?一个挣不了几个钱的破班谁不会上似的,叫我滚的人当然更是神经病。”(17)“你们以为我是孤军奋战吗?才不是呢,我身后有一支无形无影的大军。”(18)这些虽然是活生生的现实,但通过人物之口如此直接表达出来,显然影响了艺术效果,作家应该善于“留白”,往往在不经意间有气象万千。其次,小说在叙事和节奏上,过于追求戏剧化,夸张过度影响了对现实的揭示。另外,小说在一些情节的展开上还缺乏一定的张力,重复性的细节相对较多,影响了艺术表现和主题的挖掘。如乡村之中,村干部乃至普通村民的“闹嫖”情节,过度的渲染,影响了理性的审视。再次,作者对深层矛盾的揭示,还不够深入与深刻。权力失范与化溃败之间,关系非常复杂,一篇富有艺术感染力与深刻主题的小说,尤其应该注重挖掘两者之间的“模糊地带”,因为,在这个地带中,往往潜藏着更为耐人寻味的人生况味与世态炎凉。
贾梦雨 南京大学
注释:
①②③④⑤⑥⑦⑧⑨⑩(11)(12)(14)(16)(17)(18)铁平:《火点》,《钟山》2015年6期,第55、55、55、58、66、67、77、66、62、67、65、73页。
(13)[美]杜赞奇:《文化、权力与国家》,江苏人民出版社,1996年版,第13-14页。
(15)司马云杰:《文化社会学》,华夏出版社,2011年版,自序第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