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兰臣
恐 惧
布兰臣
闭嘴,我们不能驾驭语言
而应当让语言驾驭我们
这本书的五官,每时每刻
都在向图书馆的各个方位,吸收
那些看不见的能量,它每天都在
成长、变化,令人恐惧,然而
他的五脏,每天又在思考什么
打开本书第357页第18行
末句里的那个人物
便是我
我从纸张里走了出来
我头发花白,满面桃红
但没有体温
浑身上下冰冷潮湿
本书作者曾经发现了
我的身世,并体验到我的思维方式
我一度觉得自己可以附着于他的
身体和姓名,整天呼吸着他的空气
有时候他逼着我,向他
暴露出我的凶猂、青面獠牙
他只是一个癔症患者
一个入狱数年的文字犯
他尚缺少某种器官,无法感受
那个更加真实的世界
人类的屋子有门,但他的
这本书没有门,更多杂乱无章的光
射进来,被遮挡的地方
呈现更多的黑暗
那是一种“能量驱动”的生存模式
一种非线性的游走、一种无为之境
那时,他刚开启“五官钝化”的
第一步,下一步便是“神”
尼釆、兰波、庄子、福柯的附属物
他每天必喝两餐酒、必得有美食
他用筷子敲击其他书本里的
植物、动物,指点江山
他对着视频采访者悄悄透露一些
国家秘密:灾荒、人祸、人格摧残
并声称:他发现某作者的一篇文字里
充满神来之笔,但遭到删除
另一位评论家从来不讲人语
“纯属荒唐!”
其实,对于他的喜怒哀乐
我颇有不同见地,有时候充耳不闻
于是他常常背着我,在其他的纸张里
写下一些更为私密的理论
交给他的学生收藏
我从中窥探到他的企图
——避开时空和逻辑,无中心
无边缘的网状结构
“这是另一种暴力!”
而他自己是第一个受害者
我听得见他每天梦境里的可怕呼叫
辩论会上,掌声雷动
之后,他迅速陷入僵局
子弹已射了出去,他开始思考死亡
与武汉大桥的关系
那种永无休止的“下坠感”
螺旋式的时空打漂
他一度沉溺于这种心灵游戏
那个“元”字来自于《易经》
天地万物的起始
一群卑躬屈膝的书生,窝居在
忽必烈的废墟里,安静地读着
《马可波罗游记》
回忆录的第79页里
曾记录着下面的句子
“一个素昩平生的室友
走到我的面前
他的手中捧着一只瓷具
上面刻有我的名字:告发者”
他在尚余体温的墙报上,读出一些
密码:“他于某月某日,自绝于人民”
夜梦中,他听见母亲发出童稚气的
呻吟与啼哭,以及半个世纪后
一个白发老人恐怖万状的呼叫
“你们,切不可成为一个时代的超前者”
你所看到的和所作出的努力,只是
迷楼的第一道门:一架古老的编钟
那些未烧尽的书册里还有什么剩余
美人已经稀缺,英雄又在哪里
那些日子,他及其同伴无一例外地
成了牺牲品
蛇,总是要出洞觅食的
而最终,那颗子弹跌回了它自身
如同那首英雄进行曲,仍旧恢复为
降E大调第三曲
翻开回忆录的第102页的内容
描述了一个黄昏的回忆
“那只瓷具产自于
盛名远播的江西景德镇”
还夹有一张第十九代瓷家传人的签名证书
如此价值连城的瓷具,完全配得上
一个已跨入文艺蓝图的文坛新秀
在他即将震惊文坛的同时患上了
“周公恐惧症”
多年前,那三千童男童女
被抛入渺无际涯的大海,驶向“无明”
那时,难道有一只海鸟,曾为他们
指点迷津,人群中
有人突然发出疑问
“祖先的五行学说,从哪儿演变而来?”
而瓷,这时候突然闪现出
它先天的“内在破碎性”
瓷具,当它容纳了一小口热烈的茶水
并接近人的嘴唇
此时听到它与人的窃窃私语
它热切地希望与人接近、与人相融
它只是一个第三者,并非想
把人据为己有,或者
瓷,只是我们身体内部的一种根源
是的,应该把这只瓷具
献给那些告密者
因为他们自己也无能为力
那个黄昏,它丝毫没有借助于
任何外力(包括输送人和接收者)
它自己破碎,且无法掌握自己的
裂纹方向和碎片的数量
瞬间迸裂出一个个疯狂者的
沾沾自喜
它的每一个碎片都晶晶发亮
他们开始回忆
那只瓷具,在形成生命之前的
状态:那些阴暗的老巷子
闪闪发亮的小村落
以及大屠杀前夕随着父母逃亡的场景
记忆广场里的一棵沙沙作响的
丝绵木,饱满的红色小颗粒
在地面上的随意滚动
那些被推倒的建筑纪念物
烟尘弥漫,枪炮声愈来愈紧
听得见那些铁蹄声、磨牙声、肌肉的咯吱声
最后,“高岭土”被成批挖掘出来
独尊儒术,显然是一种暴力
而“上善若水”的理论,难道不是
变本加厉?我辈皆为
大槐安国的青溪姑
从东庑到西垣,路过禅智寺
穿着一件蓝色蝴蝶的外衣
经历贫困与欲望的双重挤压
创造心灵里的一个诡异的弹丸小国
于是,我们再次回归到瓷性的
来源问题,它的土壤性
它的非金属性、它的可塑性
以及它的非食用性
(这里牵涉到那些无耻饥民的不堪往事)
它们,只是在山坡上假寐
在草丛里吹风
躲在村庄的背后,伺机而动
这一天很快来到
窑炉点火了,刀锋纯青
灶台的温度已升至3000摄氏度
必须榨干你,这金属的“非金属性”
而且,“干将莫邪”必须死去
这是命中注定的
我的祖辈们:那些
猎捕者、漂洋过海的水手
那些盐商、官僚、流亡犯
我回忆起了你们曾听过的
这一支“美妙”的歌曲
我恍惚 继承了你们的某些基因
这支歌,在我的脑海里产生映像
至少有了一棵树的形体
然后不断长出羽毛、长出獠牙
长出铁蹄和喷火的眼
我仿佛被一只老鹰攫住
可怜的先人,我们只有这一次遭遇
没有人能够重复听到这一支歌
“救救我”
我尚活着,躲在这暗无天日的
深山采石场,它常故意塌方
杀死我身边的同伴
我清晰地听见一声声巨大的轰鸣
我正在一棵树下抽烟,或者喘息
难道我幸免于难了?我
分明与他们一起听到了
这声音
他们正在用铁锹、镐、斧子、炸药
各种先进工具
挖掘人类的贪婪
也许我只是梦见那场浩劫
我只是祖辈们遗落下来的
一颗尚未萌发的草籽
那支滑行在无水之谷里的船只
暗藏痼疾,或者
一种欲望的惯性游走
还有他们的挖掘机、拖斗
帽盔、工服、高烈度的红薯干酒
劣质烟、卷角的纸牌
他们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挖这些石头
他们不知道自己应该干什么
他们只是被迫听到了这支歌
被迫路过那条三岔口
他们在黑暗中搏斗
被迫倾听这些轰鸣
“救救我”
○ 译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