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不遇
唐不遇的诗
唐不遇
这是什么声音,被大地
吸收得干干净净。
脸上的裂缝在逼近
埋葬一片叶子的地方,
他必须浇灌自己
才能继续活下去。
他的记忆被修葺成
两个蓄水池,而取水的人
提前到来,挽着闪电的裤腿。
暴雨过后,我们重新
来到大地上。树枝上挂着
被雷击中掉落的闪电
仿佛滴着水珠的白丝巾。
我们在阳光下挥动丝巾,
却没能照亮那些湿漉漉的影子。
我们看见一群蚂蚁爬过
拱出地面的石头、树根,
它们的旅途难以想象,不时被流水阻拦。
我们听见自己突然停住的脚步。
在我们身后,泥泞的脚印
被迅速晒成泪水干枯的眼睛。
而影子像突然飞过天空的鸟儿
扇动着翅膀上的裂缝:
风穿过裂缝,就像穿过幸存者的眼睛。
我可以想象这样的场景:
树枝拍打窗户,
苍蝇静静沉睡。
楼下很久没有行人。
黑暗的身体像这座房屋一样打开了
又像这座房屋一样关闭,
而门就隐藏在某处。
我可以想象那样的场景:
高潮后的残月
像一块疲惫的石头
在云中躺卧着,
只有灵魂之光依然翘立,
等待着急促的呼吸变成风,
而黎明的脸拥有了逝去的时间。
一只鸟躲在我的喉咙里,
如果我张大嘴巴,你可以看见
它被拔光了羽毛
像一只宰杀后的鸡,
露出黑色的皮肤。它不是
飞进来的,而是
从我的眼睛里跳进来的——
但它从不在我的瞳孔里出现,
也从不啼叫。它的爪子
因为恐惧而抓得紧紧的,
一直扎进沉默里,使我的声音
渗出了鲜血。有时,
它像是倒挂在树上,把头探进
我黑黢黢的胸口——
它警惕地寻找着食物,
而我献上一串蠕动的心跳。
你老了。在电话里
你谈到村里某某又过世了,
最后,你还会加一句:你认识么?
不,我不再认识他们。
十年前停止种植的庄稼
继续在你的灵魂里生长,
吸取着你的水分和养料。
但是,将不会有收割的喜悦。
谷仓里只剩下空气。我记起
前年,你站在麻雀飞落的树下,
某个人问起你的年龄,
你的回答突然撑开那棵树的阴影。
你的脸在我眼前闪现,越来越
干旱,裂缝似乎逼近
地下更深的地方。我担心
一场雨冲毁而不是拯救你。
一股沙沙响的风吹来,
黑暗中冰凉的雨滴
落在你无法把握的衰老的肉体上,
落在我无法把握的成熟的肉体上。
我在山脚遇见一台安静的挖掘机,
它和空无一人的黄昏、新鲜的黄土
显得十分和谐。我没有去想
我今天干了什么,它干了什么。
我刚从山顶下来,看见几位死者从地下
探出僵硬的面孔,他们一直眺望着
陡峭的悬崖和笔直的大马路,树木和高楼。
树,带着痛苦的顽症活下去。
我回头望了望被履带碾压的山路,感到腰疼。
暮色钻出我的皮肤,蓬松的黑色泥土包裹着
我。
我的指甲触碰到崩塌的额头:
在这颗嗡嗡作响的脑袋里,云雾
无法拯救那些深埋的岩石。
我们把它们挖出来,它们就变成诅咒。
关于树,我想它们更适合成为
活的棺材,而不必被砍倒,
被双手灵巧的木匠精心制作,
被莽夫横着抬进狭窄的洞穴。
死,只是对世界的垂直感受。
它的皮肤看上去那么孤独,
那么粗糙,乐意被人用小刀刻上
他人的名字或动人的表白。
每次遇见一棵树,我都看见
那里面站着一个人
正踩着年轮那越来越窄的旋梯上升
直到和每一片叶子融为一体。
有时我渴望打开它们的身体,
比如,在一棵苍老的树里
挖一个比树洞更深的洞穴,
然后活着走进它,走到最深处,
和它一起感受风中那神秘的战栗,
一起度过漫长的弥留时光。
我甚至把斧头也带进去,
让斧柄和人世的锋芒提前腐烂。
我使劲拔草,山突然变
矮了。我捧起黄土,
它被洞穴吸走,
就像风吹走炉中的香灰。
我顺着泥泞的脚印走去,
雨已经下了很久。
天空中,
几只眼睛找不到脸。
途中,在简陋的雨棚下
有许多人在避雨,
我挤到他们中间,
而他们仿佛在等我。
我一定还活着,否则不会痛苦地
感觉到:我已死去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