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惠俊(复旦大学 中文系,上海 200433)
一网南宋词
——竹山词的互文记忆
赵惠俊*
(复旦大学 中文系,上海 200433)
文学记忆产生了文学互文,竹山词的文学记忆包含了李清照、辛弃疾和雅词词人三大部分,在文本上分别留下了大量的互文性记忆碎片,其间体现着特定经历下的情感以及词法师承。竹山词的艺术特征正是在记忆与互文中熔铸三者之长而成。后人在讨论竹山词渊源的时候,往往只是选择性地记忆三者之一。然而竹山词的互文记忆可以视作南宋词的总结,这三大部分正是南宋词史上的先驱、变调和主流。而竹山词对三者记忆方式的差异同样也是选择性记忆的表现。
蒋捷;竹山词;李清照;辛弃疾;互文
“文学的写就伴随着对它自己现今和以往的回忆。它摸索并表达这些记忆,通过一系列的复述、追忆和重写将它们记载在文本中。”[1](P35)这种记忆包含两个部分,一个是曾经存在过的人、曾经发生过的事,一个是经由此事而写下的文字,而文学则是由这些历时的人、事、词句交织而成的巨大网络,某一当下文本与它记忆的文本、记忆它的文本一样,都是这张网络上的一个个网眼,连接这些网眼的线便是复述、追忆和重写。追寻文本的记忆脉络,不仅可以发现作者追忆的往日时光,还能勾勒出一个时代的文学之网。蒋捷,一个由宋入元的遗民词人,只有一百余首竹山词伴随着他模糊不清的身世,他笔下的记忆之网却罩住了整个南宋词坛。
最能勾起记忆的是那些突发性事件,记忆不仅停留在事件本身,更会牵扯出对前代有着相同遭际的人物。这是自我经历和前代相似经历的复合,自我影像往往会被投射在前代人物的遭际和言语之上,随之便带来文本互文。蒋捷生命中最大的突发事变当然是宋元易代,一般来说,遗民的记忆多是对亡国前之承平安乐岁月的追述,但竹山词的记忆里并没有曾经经历的西湖莺燕,却出现开封的灯火笙歌。蒋捷在词中将自我投射到了南渡北人的中原追思上。
“银蟾飞到觚梭外。娟娟下窥龙尾。电紫鞘轻,云红筤曲,雕玉舆穿灯底。峰缯岫绮。沸一簇人声,道随竿媚。侍女迎銮,燕娇莺姹炫珠翠。”①本文所引词句,皆出自《全宋词》,由于数量过多,故不一一出注。这是一阕《齐天乐》的上片,描述的是元宵之夜的游赏,词题“元夜阅《梦华录》”告诉读者这些句子隐括了《东京梦华录》卷六的记载[2](P540-543),是属于孟元老的记忆,却与蒋捷的自我记忆交织重合,正如下片交代的那样“淡柳湖山,浓花巷陌,惟说钱塘而已”,我们分辨不出上片描写的景象究竟是开封还是临安,但孟元老记忆中的开封已然就是蒋捷回忆的临安。
同样是南渡北人,前辈词家显然会更易于进入蒋捷的词体文本记忆。下面的一阕《女冠子》,也是一首元夕词,或许宋人的元宵佳节过于狂欢,致使事过境迁之后,遗民的首要记忆都是如此良夜:
蕙花香也。雪晴池馆如画。春风飞到,宝钗楼上,一片笙箫,琉璃光射。而今灯漫挂。不是暗尘明月,那时元夜。况年来、心懒意怯,羞与蛾儿争耍。
江城人悄初更打。问繁华谁解,再向天公借。剔残红灺。但梦里隐隐,钿车罗帕。吴笺银粉砑。待把旧家风景,写成闲话。笑绿鬟邻女,倚窗犹唱,夕阳西下。
这阕充满回忆的苍凉文字很容易使千年之后的我们回忆起李清照的元夕词:
永遇乐
落日熔金,暮云合璧,人在何处。染柳烟浓,吹梅笛怨,春意知几许。元宵佳节,融和天气,次第岂无风雨。来相召、香车宝马,谢他酒朋诗侣。 中州盛日,闺门多暇,记得偏重三五。铺翠冠儿,捻金雪柳,簇带争济楚。如今憔悴,风鬟雾鬓,怕见夜间出去。不如向、帘儿底下,听人笑语。
此词显然是南渡后所作,是易安词中自我抒情的词篇。现在已不再是中州盛日,憔悴的自己也不再是当年的闺门少女,因而词人也就没有心情再去元夕赏灯。很显然,蒋捷的《女冠子》充满着对这阕《永遇乐》的记忆。两词皆以描述当下景物开篇,而且都点出了春意和笛箫,这是两个代表性很强的元宵意象,象征着春归和欢娱。之后皆承以今日元夕景况依旧的描摹,然而两人都拒绝了元夕游赏的邀请。过片转入元夕记忆,李清照追忆自己过去的元夕欢游,蒋捷则通过梦境展开记忆,尽管一浓一淡,但过往的繁盛与快乐却是一致的。二人在末尾都结以回到现实的感伤。“不如向、帘儿底下,听人笑语”,是回忆与现实中的心境;“笑绿鬟邻女,倚窗犹唱,夕阳西下”,则是在帘儿底下听到的歌声,是一场带着眼泪的笑。相近的章法意味着相似的情感与记忆,不过蒋捷的记忆中多了李清照,他察觉到自己和李清照有着一样的选择与情感,于是用“心懒意怯”四字将拒绝游赏的原因揭示出来。而最后一句有着与《东京梦华录》同样的作用。“夕阳西下”是北宋词人范周的名作,描绘着徽宗时代的元夕盛况。①此词作者多题康与之,如《乐府雅词》《群英草堂诗余》等。惟龚明之《中吴纪闻》卷五言其为范周作。但作者问题与本文论述无涉,全词为:“夕阳西下,暮霭红隘,香风罗绮。乘丽景、华灯争放,浓焰烧空连锦砌。睹皓月、浸严城如画,花影寒笼绛蕊。渐掩映、芙蓉万顷,迤逦齐开秋水。 太守无限行歌意。拥麾幢、光动珠翠。倾万井、歌台舞榭,瞻望朱轮骈鼓吹。控宝马、耀貔貅千骑。银烛交光数里。似乱簇、寒星万点,拥入蓬壶影里。 宴阁多才,环艳粉、瑶簪珠履。恐看看、丹诏催奉,宸游燕侍。便趁早、占通宵醉。缓引笙歌妓。任画角、吹老寒梅,月落西楼十二。”可见无论是纪实还是追忆,全词只是铺陈徽宗朝的元夕盛况,没有词人自身的主观情感。由于龚明之记载此词“播于天下,每遇灯夕,诸郡皆歌之”的流行情况,为本文“是被南宋歌女频繁传唱的流行名曲”一句的依据,故本文姑从龚氏之说将此词作者系于范周。这提示着《女冠子》回忆的是李清照记忆里的开封,而读者同样地会认为“惟说钱塘而已”。
记忆并非只会记起人、事与情感,对于前代词人词句的回忆和化用也是记忆的重要组成部分。这多体现于一些写作时间模糊的词里,而这种记忆又多呈碎片化。下面便是记忆碎片的成对列举,每组上句为竹山词句,下句为易安词句:
1.休休。著甚来由。 《沁园春》(笙月凉边)
休休,这回去也。《凤凰台上忆吹箫》(香冷金猊)
2.练月萦窗,梦乍醒,黄花翠竹庭馆。心字夜香消。 《金盏子》(练月萦窗)
瑞脑香消魂梦断,辟寒金小髻鬟松。醒时空对烛花红。 《浣溪沙》(莫许杯深琥珀浓)
3.染柳烟消,敲菰雨断。《昼锦堂》(染柳烟消)
染柳烟浓,吹梅笛怨。 《永遇乐》(落日熔金)
4.滟寿觥、盈盈争劝。争劝。奈芸边事切,花中情浅。 《珍珠帘》(书楼四面芸帘卷)
应念我、终日凝眸,凝眸处,从今又添,一段新愁。 《凤凰台上忆吹箫》(香冷金猊)
5.共襟期,不是琼姬,不是芳卿。《高阳台》(霞铄帘珠)
梧桐落,又还秋色,又还寂寞。《忆秦娥》(临高阁)
6.不记元宵,只道花朝。《高阳台》(桥尾星沉)
非干病酒,不是悲秋。《凤凰台上忆吹箫》(香冷金猊)
7.记得到门时,雨正萧萧,嗟今雨,此情非旧。《洞仙歌》(世间何处)
旧时天气旧时衣。只有情怀、不似旧家时。《南歌子》(天上星河转)
8.又未卜重阳,果能晴否。《洞仙歌》(世间何处)
日高烟敛,更看今日晴未。《念奴娇》(萧条庭院)
9.更谁家鸾镜里,贪学纤蛾。《洞仙歌》(枝枝叶叶)
更谁家横笛,吹动浓愁。《满庭霜》(小阁藏春)
10.潘娘不是潘郎。 《柳梢青》(小饮微吟)
东莱不似蓬莱远。《蝶恋花》(泪湿罗衣脂粉满)
11.待眠来、梦魂怕恶。枕屏那更画了,平沙断雁落。 《金蕉叶》(云褰翠幕)
魂梦不堪幽怨,更一声啼鴂。《好事近》(风定落花深)
12.担子挑春虽小,白白红红都好。《昭君怨》(担子挑春虽小)
卖花担上,买得一枝春欲放。《减字木兰花》(卖花担上)
13.楼儿忒小不藏愁。《虞美人》(丝丝杨柳丝丝雨)
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武陵春》(风住尘香花已尽)
14.随分纸灯三四盏。《南乡子》(翠幰夜游车)
不如随分尊前醉。《鹧鸪天》(寒日萧萧上琐窗)
15.一似韩家五鬼。又一似、杨家风子。《贺新郎》(甚矣君狂矣)
也不似、贵妃醉脸,也不似、孙寿愁眉。《多丽》(小楼寒)①近年来,李清照词作的真伪问题逐渐受到关注,由于今本《漱玉词》由后人重辑,故系名李清照的词作最早出现于哪种词选则显得尤为重要。此处罗列的记忆碎片中,《忆秦娥》出自陈景沂《全芳备祖》后集卷十五;《念奴娇》见于何士信《群英草堂诗余》,亦见于黄升《唐宋诸贤绝妙词选》;《满庭霜》《减字木兰花》两阕出自陈耀文《花草粹编》;其余均出自曾慥《乐府雅词》。故此处的记忆碎片并无词作真伪问题的困扰。同时,从中亦可以看出,所谓易安体,更明显地体现在今日可以追朔到南宋选本的易安词中,而宋末元初词人记忆中的易安词,也与这个范围大致相当。
由于李清照和蒋捷的生平都比较模糊,所以我们很难判断这15组碎片中有哪一组是同时写在国变之后的。实际上我们也没有必要计较具体的写作时间,从这15组碎片可以看出,竹山词回忆的不仅是李清照这个人,还有易安句法。这种句法多是在长句、对句处用顶真、重复或虚词等手段使词句带上通俗化、口语化的效果。但是这种口语词汇却不同于市井鄙俚尘下之语,而是经过加工提炼选择的,使得词句产生一种清新浅近的艺术风格。这就是“易安体”的遣词技巧和句法特征。除此之外,竹山词的李清照记忆还体现在句子内容的处理与意境的营造上。比如第13组“楼儿忒小不藏愁”一句,以楼这个实体来容纳愁这个虚物的构思北宋习见,但是明确说实体不能容纳虚体愁绪的只能是从李清照“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一句开始[3](P332-335)。再加之上文对于《女冠子》与《永遇乐》二词的分析,可见竹山词的李清照记忆囊括了词法、句法与章法。
可以推断,蒋捷摹效李清照在国变前已是常态,这场记忆可以给蒋捷在吟风弄月时提供别样技巧。可是正因为记忆在国变前即已存在,所以国变后的记忆便增添了一段愁绪。记忆的是同样的人,但记忆的心情却已然不同。《女冠子》词中的“心懒意怯”不仅仅是对元夕游赏的心懒意怯,也是对记忆李清照的心懒意怯。此时的记忆或许只会让词人反复吟咏李清照的一段名句,也是今天的读者很快能产生的记忆——“旧时天气旧时衣,只有情怀不似、旧家时。”
记忆不会是单一的,若单一则不能成网,欲成网则必须找到其他的网眼。竹山词里能找到如《女冠子》这样明确易代标志的词作并不多,虽然单一地以遗民情感来评说竹山词其实并不公平,但当我们将视野离开易代后,蒋捷迷离的身世又使得我们对词情不明所以。这个时候,记忆或许是一条不错的线索。试看这阕《尾犯》:
尾犯
寒夜
夜倚读书床,敲碎唾壶,灯晕明灭。多事西风,把斋铃频掣。人共语、温温芋火,雁孤飞、萧萧桧雪。遍阑干外,万顷鱼天,未了予愁绝。 鸡边长剑舞,念不到、此样豪杰。瘦骨棱棱,但凄其衾铁。是非梦、无痕堪记,似双瞳、缤纷翠缬。浩然心在,我逢著、梅花便说。
词中人在寒夜读书,他的记忆便是书中的人物。无论他读的是《世说新语》还是《晋书》,记忆里的人物总归是晋宋豪杰。但词中的王敦和祖逖却是常常出现于辛弃疾记忆里的人物,这阕同样回忆二人的词篇也充满稼轩风调,很难想象词人没有同时记忆起辛弃疾。对于很多遗民来说,国破带来的情感实在太沉痛,他们每每幻想有朝一日山河恢复,这样自然会带出对同样期待旧河山的辛弃疾,这与记忆李清照是相似的,不过是遗民在同一遭遇下的不同心境。试看《念奴娇·寿薛稼堂》一阕:
稼翁居士,有几多抱负,几多声价。玉立绣衣霄汉表,曾览八州风化。进退行藏,此时正要,一著高天下。黄埃扑面,不成也控羸马。 人道云出无心,才离山后,岂是无心者。自古达官酣富贵,往往遭人描画。只有青门,种瓜闲客,千载传佳话。稼翁一笑,吾今亦爱吾稼。
这是一阕脱离俗套的寿词,青门瓜的典故告诉读者其作于宋亡之后。蒋捷从称赞薛稼堂曾经的功名入手,转到而今家国破灭的现实,最后落到对于寿主的殷殷期望上。开篇“稼翁居士”直点寿主,展现其曾经拥有过宏伟抱负,同时也获得了相当的成就与功名,如果一直顺着这样的赞许写下去,就会沦入通篇阿谀的俗套。但是蒋捷及时收住,“进退行藏”一韵将词情扭转到现今的国亡,并向薛稼堂提出“一著高天下”的期望。换头一韵将陶渊明《归去来辞》中的名句“云无心以出岫”正反两用,暗含着对那些在宋亡伊始宣称要隐居不仕但而今却纷纷投效新朝者的谴责与鄙视。“自古达官酣富贵”一韵更是嘲讽与讥笑了“言行一致”的变节求仕者。“只有青门”一韵通过邵平种瓜的故事告诉薛稼堂做一个真遗民真隐士才会获得千古的传诵与赞誉,同时也暗示出希望薛稼堂能坚持志节,拒不仕元的主旨。这便是上阕煞尾提出的能高天下的一着。这阕《念奴娇》不落寿词之窠臼,在颂寿的背后其实是殷殷规劝。这种章法不能不让我们回忆起辛弃疾的《水龙吟·甲辰岁寿韩南涧尚书》:
渡江天马南来,几人真是经纶手?长安父老,新亭风景,可怜依旧。夷甫诸人,神州沉陆,几曾回首。算平戎万里,功名本是,真儒事、君知否。 况有文章山斗。对桐阴、满庭清昼。当年堕地,而今试看,风云奔走。绿野风烟,平泉草木,东山歌酒。待他年整顿,乾坤事了,为先生寿。
两下相较,稼轩豪宕奔腾,词情不断向上昂扬;竹山平静疏放,词情由紧张逐渐缓和。但是在歌颂寿主的同时结以家国观照下的规劝是完全一致的。
竹山词的辛弃疾记忆同样也在国难前就开始了,但关于稼轩的记忆碎片要比李清照多得多:
1.计无此,中年怀抱。《贺新郎》(渺渺啼鸦了)
记风流、中年怀抱,长携歌舞。《贺新郎》(下马东山路)
2.昨夜鲸翻坤轴动。《贺新郎》(浪涌孤亭起)
根老大,穿坤轴。 《满江红》(半山佳句)
3.化作娇莺飞归去,犹认纱窗旧绿。《贺新郎》(梦冷黄金屋)
想今年燕子,依然认得,王谢风流。《八声甘州》(把江山好处付公来)
4.也学那陶潜,篱栽些菊,依他杜甫,园种些蔬。《沁园春》(老子平生)
喜草堂经岁,重来杜老,辋川好景,不负渊明。《沁园春》(一水西来)
5.毒身之鸩,笑齿歌喉。《沁园春》(结算平生)
更凭歌舞为媒,算合作,人间鸩毒猜。《沁园春》(杯汝前来)
6.但梦里隐隐,钿车罗帕。《女冠子》(蕙花香也)
梦中行遍,江南江北。 《满江红》(过眼溪山)
7.富贵云浮,荣华风过,淡处还他滋味多。《大圣乐》(笙月凉边)
富贵浮云,我评轩冕,不如杯酒。《水龙吟》(玉皇殿阁微凉)
8.除非是、莺身瘦小,暗中引雏归去。《永遇乐》(清逼池亭)
乳燕引雏飞力弱。 《满江红》(点火樱桃)
9.书楼四面筠帘卷。《珍珠帘》(书楼四面筠帘卷)
湘筠帘卷泪痕斑。《江神子》(宝钗飞凤鸣鸾)
10.惯餐英菊屿,饮露兰汀。《高阳台》(天上王郎)
秋菊堪餐,春兰可佩,留待先生手自栽。《沁园春》(带湖吾甚爱)
11.金裁花诰紫泥香。《春夏两相期》(听深深)
金花汤沐诰,竹马绮罗群。《临江仙》(住事都无菩萨行)
12.人道云出无心,才离山后,岂是无心者。《念奴娇》(稼翁居士)
君看庄生达者,犹对山林皋壤,哀乐未忘怀。《水调歌头》(木末翠楼出)
13.吾今亦爱吾稼。 《念奴娇》(稼翁居士)
吾亦爱吾庐。 《水调歌头》(我亦卜居者)
14.今夜雪,有梅花,似我愁。《梅花引》(白鸥问我泊孤舟)
正梅花,万里雪深时,须相忆。《满江红》(蜀道登天)
15.春雨如丝,绣出花枝红袅。《解佩令》(春雨如丝)
昨日春如十三女儿学绣,一枝枝、不教花瘦。《粉蝶儿》(昨日春如)
16.拍遍阑干。 《一剪梅》(小巧楼台眼界宽)
把阑干拍遍。 《水龙吟》(楚天千里清秋)
17.化作相思一片愁。《南乡子》(泊雁小汀洲)
晚日寒鸦一片愁。《鹧鸪天》(晚日寒鸦一片愁)
18.天公元不负中秋,我自把、中秋误了。《步蟾宫》(去年云掩冰轮皎)
人不负春春自负。《玉楼春》(风前欲劝春光住)
19.甚矣君狂矣。 《贺新郎》(甚矣君狂矣)
甚矣吾衰矣。 《贺新郎》(甚矣吾衰矣)
20.有殷勤、六字君听取。《贺新郎》(甚矣君狂矣)
最难忘,此语重殷勤,千金直。《满江红》(曲几蒲团)
21.不记弓刀千骑尘。 《沁园春》(昔裴晋公)
更千骑弓刀,挥霍遮前后。《一枝花》(千丈擎天手)
22.只把平生,闲吟闲咏,谱作棹歌声。《少年游》(枫林红透晚烟轻)
都将万字平戎策,换取东家种树书。《鹧鸪天》(壮岁旌旗拥万夫)
关于稼轩的记忆碎片不仅数量众多,而且种类多样,可见蒋捷对稼轩词有着特殊的嗜爱与纯熟的掌握。辛弃疾在句法字法上对于词体文学的一大突破性贡献就是他以文为词,将议论、散文的句式运用于词体中,并且将大量的经语、口语甚至俗语运用到词体文学创作中。上引22组碎片,可见竹山词对此词史现象的记忆。
竹山词的辛弃疾记忆也包括了章法。上文对《念奴娇·寿薛稼堂》一阕的分析便属于这个范畴。他如《步蟾宫·中秋》一阕,通过今年月不同于去年来构建词篇,读者很容易就能记起辛弃疾《一剪梅·中秋无月》。只不过辛词是去岁月好今宵无月,蒋词与其正相反。这也说明竹山词的互文记忆并不停留在拟的层面,还上升到了避的境界。[4](P22-32)同时,竹山词的辛弃疾记忆偶尔也会涉及一些诙谐的篇章。比如《水龙吟·效稼轩体招落梅之魂》一阕便是仿效辛弃疾通篇押“些”字的俳谐体词。稼轩另有一阕《浣溪沙》,题作“赠子文侍人名笑笑”,此词抓住“笑笑”这个名字,每句皆扣住笑来写。而竹山有一阕《祝英台》词,题作“友人买妾名雪香”,即是抓住“雪香”这个名字,每句不是带雪就是带香,在这种游戏文字之间,将妾女的美貌多情细腻地刻画出来。
相比于记忆李清照时充满着动人的深情,竹山词回忆辛弃疾的时候则多了几分平淡。这应该还是身世恍惚的缘故,使得我们只能记忆起他经受了国变。或许大量关于辛弃疾阑干拍遍的回忆属于我们不知道的事件,毕竟国变之后,蒋捷是如此平淡地展开回忆:
少年游
枫林红透晚烟青。客思满鸥汀。二十年来,无家种竹,犹借竹为名。 春风未了秋风到,老去万缘轻。只把平生,闲吟闲咏,谱作棹歌声。
这首小词清远平和,是老年人阅尽世事的感慨。二十年来的潦倒、平生的闲吟闲咏都被消解在末了的一曲棹歌声中。这样的回忆虽有无奈,但更多的是繁华落尽的平和。最后一韵是一番对辛弃疾的记忆,记忆中的辛弃疾也同样在做着往事回忆:
鹧鸪天
有客慨然谈功名,因追念少年时事戏作
壮岁旌旗拥万夫。锦襜突骑渡江初。燕兵夜娖银胡革录,汉箭朝飞金仆姑。 追往事,叹今吾。春风不染白髭须。都将万字平戎策,换得东家种树书。
同样老去的辛弃疾并没有万缘轻的体认,记忆与现实间的差距还是让他金刚怒目,无奈中伴随着的是愤慨。这种愤慨在竹山词的辛弃疾记忆中也能看到,但却在明显作于国变之后的词中得到消减。这番记忆情感的变迁或许就是蒋捷在《虞美人·听雨》中表达的人生体认吧。
遗民词人的身份总会让读者下意识地从词中寻找故国追忆,但蒋捷不是在国变后才开始写词,既然易安言语可以被单纯地记忆,那么他者的词声也会被简单地记起。比如这样一阕词:
应天长
次清真韵
柳湖载酒,梅墅赊棋,东风袖里寒色。转眼翠笼池阁,含樱荐莺食。匆匆过、春是客。弄细雨、昼阴生寂。似琼花、谪下红裳,再返仙籍。 无限倚阑愁,梦断云箫,鹃叫度青壁。漫有戏龙盘□,盈盈住花宅。骄骢马、嘶巷陌。户半掩、堕鞭无迹。但追想,白苎裁缝,灯下初识。
这阕《应天长》丝毫没有国变的标记,无法判断作于何时,也不必作此无谓之断。其秉承着最悠久的传统,词中人与词人相脱离,词人的个人情感并不出现,只是在精致塑造的闺怨场景里展开对周邦彦的记忆与致敬。这是属于南宋后期一群词人的共有表征。方千里、杨泽民、陈允平,三位与蒋捷前后的词人各自留下了一部追和全部清真词的词集。他们的和词不仅仅是用相同的韵脚,相似的词境,更对词里每一字的四声都亦步亦趋,这是一种近乎执拗的记忆。蒋捷也是如此地严守清真四声。①周邦彦原词为:“条风布暖,霏雾弄晴,池塘遍满春色。正是夜堂无月,沉沉暗寒食。梁间燕,前社客。似笑我、闭门愁寂。乱花过,隔院芸香,满地狼藉。 长记那回时,邂逅相逢,郊外驻油壁。又见汉宫传烛,飞烟五侯宅。青青草,迷路陌。强带酒、细寻前迹。市桥远,柳下人家,犹自相识。”这种现象说明记忆里的周邦彦和李清照、辛弃疾不同,不是一个有自我生命的人,也没有自我情感,始终都只是一个符号。记忆周邦彦其实只是记忆他笔下的声律、辞藻,词中不仅没有周邦彦的记忆与情感,也没有蒋捷的情感,只有一个个用于点缀修饰的成词:
1.正过雨,荆桃如菽。《贺新郎》(梦冷黄金屋)
红糁铺地,荆桃如菽。 《大酺》(对宿烟收)
2.丝丝淡烟弄晓。 《花心动》(春入南塘)
烟里丝丝弄碧。 《兰陵王》(柳阴直)
3.锦幄调笙。 《喜迁莺》(游丝纤弱)
锦幄初温,兽烟不断,相对坐调笙。《少年游》(并刀如水)
4.似追惜、芳消艳灭。《瑞鹤仙》(缟霜霏霁雪)
多情为谁追惜。 《六丑》(正单衣试酒)
5.相逢小曲方嫌冷。 《高阳台》(桥尾星沉)
夜色催更,清尘收露,小曲幽坊月暗。《拜月星慢》(夜色催更)
6.夜渐深,人影初绝。《秋夜雨》(黄云水驿秋笳噎)
夜渐深,笼灯就月,子细端详。《意难忘》(衣染莺黄)
7.但手把,新橙闲撧。《秋夜雨》(红麟不暖瓶笙噎)
并刀如水,吴盐胜雪,纤手破新橙。《少年游》(并刀如水)
周邦彦以降,有一批词人追求词句的典雅工丽,注重音律的和谐工允,企图在不侔格调、融化字句间达到浑厚和雅的境界。他们的活动空间局限在两浙路,这里是南宋王朝的政治核心地带,拥有着最秀美的湖山与最婉转的歌女。他们把潦倒的政治遭际换作湖山翠袖,伴随着清真词声的记忆,写就一段段眩人眼目的词章。这是时代赋予他们的文学表征,而他们也能够从相似的词体言语中得到群体的认同。不妨将他们称作环太湖流域词人群体,周密、王沂孙、陈允平、张炎等人便是其间的佼佼者。他们的词篇都充满着相同的表征,这些表征便是他们的集体记忆。而生在宜兴的蒋捷,平生足迹亦未出两浙路范围,当然也避不开时代共性,或许也在通过这种表征来寻找着属于自己的群体:
1.月有微黄篱无影。《贺新郎》(渺渺啼鸦了)
澹云笼月微黄。 《水龙吟》(澹云笼月微黄)
2.彩扇红牙今都在,恨无人、解听开元曲。《贺新郎》(梦冷黄金屋)
贞元旧曲,如今谁听,惟公和寡。《水龙吟》(几番时事重论)
3.减秋声一半。 《金盏子》(练月萦窗)
剪秋一半,难破万户连环。《新雁过妆楼》(阆苑高寒)
4.窗灯晕,弄明灭。 《瑞鹤仙》(素肌元是雪)
半窗灯晕,几叶芭蕉,客梦床头。《诉衷情》(片云载雨过江鸥)
5.东风对语双燕。 《春夏两相期》(听深深)
对语东邻,犹是曾巢,谢堂双燕。《三姝媚》(湖山经醉惯)
6.料月仙当此,小停飙辇。《春夏两相期》(听深深)
素娥下,小驻轻镳。 《应天长》(丽花斗靥)
7.把一半,付与雁声。 《声声慢》(黄花深巷)
付与谁,一半悲秋,行云在否。《宴清都》(病渴文园久)
8.柳边楼,花下馆。 《祝英台》(柳边楼)
燕去柳边楼。 《月中行》(疏桐翠井早惊秋)
9.断肠不在分襟后,元来在、襟未分时。《风入松》(东风方到旧桃枝)
伤春不在高楼上,在灯前欹枕,雨外熏炉。《高阳台》(修竹凝妆)
10.一片西窗残照里。《南乡子》(冷淡是秋花)
桐敲露井,残照西窗人起。《采桑子慢》(桐敲露井)
11.低画屏深朱户掩。《贺新郎》(妾有琵琶谱)
一缕情深朱户掩,两痕愁起青山远。《倦寻芳》(坠瓶恨井)
12.问苏城、香销卷子,倩谁题咏。《贺新郎》(绿堕云垂领)
自香销红臂,旧情都别。《满江红》(结束萧仙)
13.春风未了秋风到。《少年游》(枫林红透晚烟轻)
离亭春草又秋烟。 《浪淘沙》(灯火雨中船)
限于篇幅,这里只列举了13组关于吴文英的记忆碎片,远非竹山词中可见的全部。然而它们已经典型地展现相关记忆依然是符号化成词点缀。在这些碎片中我们发现有蒋捷在国难后写下的词句,毕竟属于一个时代的集体记忆是有惯性的,它会因某一重大事变而退却,但永远不会在个体中被遗忘。而这种记忆里的表征又是这个群体的标志,在国亡之后,这种标志又能让他们找到自我的归宿,这是两浙遗民认识自我的途径。
竹山词的记忆覆盖了李清照、辛弃疾以及诸多雅词词人,时间线从南渡跨到了南宋中后期,一张覆盖整个南宋词坛的记忆之网已经徐徐拉开。这张网并不是一成不变的,后人对竹山词的记忆决定了这张网格的大小。正所谓“能够更生一个经验并非是指记得它发生的时间地点和情景,而是仅仅指那个特有的心境可以为我所用。”[5](P160)因此,任何的记忆都是一种选择性记忆。
人们首先会记忆起竹山词的辛弃疾记忆,毕竟这是属于另一类遗民词人群体的表征。“张鹤门词,以草堂为归,其长调绝近周、柳,虽不绝辛、蒋,然亦不习辛、蒋”[6](P579),这是明人毛奇龄《西河词话》卷二中的话。他将辛蒋与周柳对举,显然表明他的记忆选择是辛弃疾。蒋捷终归不是辛稼轩这样的词坛宗主,他必须被放在某一宗主身后。这样来看,辛蒋并提,似乎也不见得委屈了他。朱彝尊或许是第一个选择周邦彦记忆的人。作为清代浙西词派的领袖,蒋捷以另一种面貌出现在他的词统追述里:“词莫善于姜夔,宗之者:张辑、卢祖皋、史达祖、吴文英、蒋捷……,皆具夔之一体。”[7](卷四十)他记住了蒋捷两浙遗民词人的身份,遗忘了词句间的稼轩。
我们或许会感到上述两种记忆似乎互相矛盾,蒋捷怎么能在两派之间自由跳跃?这种感觉本身就基于我们对于南宋词的记忆,这是明清词论家建立起来的记忆架构。自张綖在《诗余图谱》里提出婉约、豪放的对举以来,我们便选择了这种两分的词史记忆架构,于是每一位词人必须要有相应的归属,我们必须在稼轩和白石之间作出选择,蒋捷便这样时而俗去,时而雅来。
我们还可以发现,两派词论家都遗忘了李清照。由于两宋词人在今日已然成为一种表征符号,现代人的人生体验无法勾起对他们记忆的记忆。他们便不再是活生生的作者,而是我们认定的代表一个当下社会文化的符号。这个符号再现着当下特定的个人生活经验,也是当下社会文化的记忆选择。今天的我们不再强调填词技法,而更多地注重词中情意。于是,蒋捷被符号化为一个感伤亡国的遗民,他的作品似乎都应该在讲述亡宋之痛;李清照则被符号化为温柔娴淑的妻子和孤苦无助的寡妇,她的作品似乎都应该在讲述与赵明诚的夫妻生活,以及在赵明诚身后对他的无尽思恋。因此我们会做出这样的记忆选择:蒋捷的记忆只有故国,李清照的记忆只有亡夫,两者根本无法产生交集与碰撞。蒋捷的李清照记忆也就随之被遗忘。
本文对竹山词的回忆同样也无法避免遗忘,只是可以帮助读者重新选择对于竹山词的记忆。刘熙载于《词概》中云:“蒋竹山词未极流动自然,然洗练缜密,语多创获。其志视梅溪较贞,视梦窗较清。刘文房为五言长城,竹山其亦长短句之长城欤!”[8](P3695)所谓“未极流动自然”,是环太湖词人的雅丽言语表征;“洗练缜密”,则是蒋捷独有的魅力。由于辛弃疾记忆,使其视梅溪较贞;而李清照记忆则让其视梦窗较清。这些记忆在词情与词法两个方面共同筑起了竹山的长短句世界。长城者,分隔胡汉的界限,它的意义并不是这一道线本身,而是它围住的农耕区域。故而所谓长短句之长城者,也就意在身后的区域,即整个南宋词坛。竹山词将其围住,在时间与空间的共同边界上守望与回忆,努力为它画上一个句号。
[1](法)萨莫瓦约.邵炜译.互文性研究[M].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2.
[2](宋)孟元老.伊永文笺注.东京梦华录笺注[M].北京:中华书局,2007.
[3]Ronald Egan(艾朗诺).The Burden of Female Talent: The Poet Li Oingzhao and Her History in China[M].Cambridge (Massachusetts) : Harvard University Asia Center,2013.
[4]蒋寅.拟与避:古典诗歌文本的互文性问题[J].文史哲,2012 (1).
[5](英)艾·阿·瑞恰慈.杨自伍译.文学批评原理[M].南昌:百花洲文艺出版社,1992.
[6](明)毛奇龄.西河词话[G].唐圭璋.词话丛编[G].北京:中华书局,1986.
[7](清)朱彝尊.曝书亭集[M].四部丛刊本.
[8](清)刘熙载.词概[M].唐圭璋.词话丛编[G].北京:中华书局,1986.
责任编辑 徐 炼
I207.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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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6-2491(2016) 01-0069-07
赵惠俊(1990-),男,浙江常山人,博士生。研究方向为词学、唐宋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