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学明
(聊城大学 文学院,山东 聊城 252059)
《本事诗》文体考论
殷学明*
(聊城大学 文学院,山东 聊城 252059)
《本事诗》究竟在诗学史上地位如何,这既与中国诗学文化有关,也与《本事诗》自身的文体性质有关。然而《本事诗》文体一直含混不定,使其应有地位及其价值难以实现。从诗选、小说、诗评考论来看,《本事诗》应是体兼说部和选集的诗评。这种诗评与“不平则鸣”的批评不同,而是不着声色“旁采故实”的批评。《本事诗》这种文体既是中国“述而不作”诗学文化的产物,同时也是中国诗歌实践的产物。加强《本事诗》文体研究,不仅有助于更全面地理解中国古代诗评传统,而且也有助于更好地进行当代的诗歌创作与评论。
《本事诗》;文体;诗评;考论
孟棨《本事诗》从唐僖宗光启二年(886年)即其序写就以来,其文体性质就一直纷争不断。概而言之,主要有三种观念:其一,“类如诗选”,以宋代王尧臣为代表。《崇文总目》将《本事诗》与《王右军兰亭诗集》等选集并置。其二,“小说家言”,以明代胡应麟为代表。《诗薮》云:“孟棨《本事诗》,小说家流也。”[1](P273)其三,“诗文评”,以清代纪晓岚为代表。《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将诗文评分为五例,其中“孟棨《本事诗》,旁采故实”[2](P1779)。时至今日,《本事诗》文体问题不仅没有解决,而且变得更为复杂。对《本事诗》赞者有之,损者亦有之。即《本事诗》一方面为谈艺者所不废,另一方面又皆甚平淡,且时有繁文累句。学界对《本事诗》褒贬不一,其根本原因还是在文体不明上。“《易》曰:‘拟议以成其变化。’不有体,何以拟议?不知体之所从出,何以为体,而极之于无所不变。”[3]因此,《本事诗》的文体不可不论,因其关乎正变和价值认定等一些系列的诗学问题。
古往今来,《本事诗》文体纷争不仅是时代、文化以及审美观念等外在因素造成的,而且更主要地还是由于《本事诗》自身性质含混造成的。一方面,《本事诗》分门别类摭拾有事之诗,类如诗选;另一方面,《本事诗》多丛残小语,义近小说,故《太平广记》、《类说》等文言小说收入其中;同时,《本事诗》还论诗及事,类同诗话,《国史经籍志》《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将其列入诗文评。概括地说,《本事诗》文体有诗选、小说和诗评三种说法。选、说、评可谓《本事诗》文体争论的焦点,下面依次一一考论。
(一)“诗选”考。宋以降,《本事诗》赢得著录者青睐而列入总集。何谓“集”?《说文》字本作雧,群鸟在木上也。盖建安之后,诗赋转繁,良莠不齐,不藉篇章,集其清英,无由披览,故集类纷出。唐初魏征《隋书·经志》首开集部,继轨者多将众家著录笼而统之于集部之下。比如宋代王尧臣《崇文总目》就将《文选》《河岳英灵集》《文心雕龙》《诗品》等篇籍置入总集之下。于此观念下,《本事诗》被《新唐书·艺文志》《郡斋读书志》《通志·艺文略》《直斋书录解题》《宋史·艺文志》等编目书籍录入集部也就顺理成章了。这或许就是《本事诗》类同诗选的历史成因。当然,《本事诗》类同诗选并不取决于它被归入集部之下,更重要的原因在于《本事诗》自身确有诗选的基本特质。
第一,《本事诗》有明显辑录诗歌的意图。判断《本事诗》是否是诗选首先要根据辑录者的创作意图。《本事诗》对于诗歌“不全篇者,咸为小序以引之”“疑非是实者,则略之”等序说中都透露着辑录诗歌的意图。这与《昭明文选》“今之所撰,又以略诸”,“今之所集,亦所不取”等序说有异曲同工之处。从辑录诗歌的意图来看,《本事诗》被视为诗选是有合理之处的。
第二,《本事诗》分门别类辑录诗歌,类同诗选。诗选必然有一定的选诗标准和原则等。《本事诗》分“情感”、“事感”、“高逸”、“怨愤”、“徵异”、“徵咎”、“嘲戏”等七题以“触事兴咏”为原则辑录诗歌,各以其类聚之。这与《乐府诗集》“郊庙歌辞”“燕射歌辞”“鼓吹曲辞”等十二类辑录乐府诗也很相像。从诗选惯常分类形式上看,《本事诗》被视为诗选也是有合理之处的。
第三,《本事诗》“犹四始也”,意同诗选。从《本事诗》序言看,《本事诗》是比照“四始”采撷而成的,即“因采为《本事诗》,凡七题,犹四始也”[4](P3)。何谓“四始”?《毛诗序》指出,风、雅和颂是谓“四始”。《本事诗》追古抚今,与中国文学史上第一部诗歌总集《诗经》意同神似。从继承与革新的角度来看,《本事诗》认定为诗选也是有一定依据的。
然而,我们也应该看到《本事诗》与传统的诗选也存在着一定的距离。首先,辑录的诗歌数量较少,与诗选名实难副。通行本《本事诗》共41则,集诗64首(包括不全篇的摘句)。即便王梦鸥先生在今传各本41则基础上,由《太平广记》及《类说》又补遗7则(事感1则,高逸2则,怨愤1则,征异1则,嘲戏补遗2则),《本事诗》辑录诗歌也绝不会超过百首。单从录诗数量来看,《本事诗》与名副其实的诗选还是有较大距离的。其次,辑录的诗歌质量也不算高,与精挑细选的《唐诗三百首》相去甚远。当然不可否认,《本事诗》虽也辑录了不少佳句名篇,比如崔护的《题都城南庄》,但也杂有很多质量不高的诗歌。比如第七题“嘲戏”篇中“索头连背暖,漫裆畏肚寒。只缘心混混,所以面团团”这样的诗歌不绝于耳。正基于此,王梦鸥指出:“抑且所取录诸诗,既非佳构;甚至于断章取义,有类于其时之人‘摘句’,使原诗首尾不全,亦非所以保存佳叶之道。”“从文献保留的角度来看,因所存的资料多见于他书,故这一方面的价值也不高。”[5](P23)
由此看来,《本事诗》的价值不在于诗选,而很可能在于“以事系诗”的创体上,即说或话诗的本事上。罗根泽指出:“《本事诗》的价值,不及远甚(与《诗品》相比,笔者加)。但自宋人以后的‘诗话’,每偏于诗人及诗本事的探讨,无疑是受了《本事诗》的影响。‘诗话’既蔚为大观,则数典及祖,本事诗的价值,也可以想见了。”[6](P243)是否《本事诗》的价值不在诗选,而在“论诗及事”的话或说上呢?
(二)“小说”考。从历史影响的角度看,《本事诗》的诗选价值确实不大。相反,其价值并不在诗而在诗之事的言说上。中国有追根溯源、求取本事的文化倾向,《汉书·艺文志》云:“丘明恐弟子各安其意,以失其真,故论本事而作传,明夫子不以空言说经也。”[7](P75)所谓“本事诗”,即以诗系事言诗之本事,而不以空言说诗以失其真。从《本事诗》现实影响来看,“镜与人俱去,镜归人不归”的诗选价值确实不如破镜重圆的“故事”更家喻户晓。“人面只今何处去”也不如“人面不知何处去”认可度高,更不如崔护谒浆的“故事”更传神生动。……由此看来,《本事诗》的价值铆钉在“说事”上是有一定道理的。也正基于此,王谠《唐语林》、胡应麟《少室山房笔丛》才将《本事诗》列为“小说家一流”。
何谓“小说”?“小”乃小道之谓,“说”乃悦释之称。《说文解字》云:“说,释也。”《文心雕龙·论说》曰:“说者悦也,兑为口舌,故言咨悦怿。”[8](P222)《汉书·艺文志》曰:“小说家者流,盖出于稗官,街谈巷语,道听途说者之所造也。”[7](P201)从文体的角度看,“说部”体例可以追溯到西汉刘向《说苑》与南朝刘义庆《世说新语》。清人计东《说铃序》云:“说部之体,始于刘中垒之《说苑》、临川王之《世说》,至《说郛》所载,体不一家。”[9]“说部”之中,数量最多、影响最大者当属笔记。笔记“均由学士大夫,好佚恶劳,惮著书之苦,复欲博著书之名,故单辞只义,轶事遗闻,咸笔之于书,以冀流传久远”[10](P592)。很多编目书籍将《本事诗》列入笔记小说之中也情有可原。孟棨出入举场三十余年,僖宗乾符二年(875 年)进士,凤翔节度使令狐绹辟为推官,后为司勋郎中,可谓学士大夫。《本事诗》亦多轶事遗闻,咸笔于书。其序云:“闻见非博,事多阙漏,访于通识,期复续之。”由上观之,《本事诗》列入小说是有历史和文本依据的。
然而,《本事诗》列入小说也有诸多不当之处。第一,《本事诗》固然侧重说“事”,但与小说之事也有很大不同。小说因文生事,所云之事“只是顺着笔性去,削高补低都由我”。《本事诗》所述之事是诗之本事,即《本事诗》只围绕着诗说事,并且其事“疑非是实者,则略之”。第二,《本事诗》的价值固然在“说”上,但与史书、笔记小说相比难以媲美。王梦鸥指出:“今从其全部资料观之,如《四库提要》所谓‘唐代诗人轶事,颇赖以存,亦谈艺者所不废’云云,按其价值,亦并不如是。何者?盖《本事诗》所存唐代诗人轶事,其三分之二强,详见于他书;据其所传者犹不及三分之一,设或但以此为言,则其所以不废者亦云仅矣。”[5](P23)
从以上两种文体论述中,我们发现《本事诗》的文体性质既不单纯地在选诗上,也不在说事上,而在二者的结合上即论说诗的本事上。诗文评可能是《本事诗》文体的最理想归宿。
(三)“诗评”考。南宋郑樵《通志·艺文略》最早在集部开列“文史”和“诗评”条目,但郑樵并没有将《本事诗》放入诗评中,而是归入总集里。明代焦竑《国史经籍志》在集部之尾也特设了“诗文评”,《本事诗》也没有放入其中。直到清代纪晓岚编纂《四库全书》才将《本事诗》列入“诗文评”之中,并给予它“五例”之一的崇高地位。
孟棨《本事诗》被列入“诗文评”主要有三个依据:第一,从历史传承看,本事诗即诗本事是诗话即话诗的前身,诗话被列入“诗文评”,《本事诗》亦应列入“诗文评”。章学诚曰:“唐人诗话,初本论诗,自孟棨《本事诗》出,亦本《诗小序》。乃使人知国史叙诗之意;而好事者踵而广之,则诗话而通于史部之传记矣。……而大略不出论辞论事”[11](P143)。第二,从创作目的看,《本事诗》主要是为了以事论诗,发挥明义。《本事诗》序云:“不有发挥,孰明厥义?因采为《本事诗》”[4](P3)。“不有发挥,孰明厥义”是《本事诗》编写的主要目的。余才林认为:“本事是诗歌与诗事的结合。唐诗本事中,诗与事的关系有两种:一是引事明诗,一是引诗证事。”[12]第三,从接受程度看,《本事诗》自《四库全书总目提要》确定为“旁采故实”的诗文评后,得到比较普遍的认可。胡可先指出:“《本事诗》是记述诗人作诗的事实原委的书,保存了唐代诗人许多轶事和民间故事,开创了记事诗话这一新的文学体裁。”[13]
然而,尽管《本事诗》被确定为诗文评得到学界较为普遍的认可,但是《本事诗》由于自身与专门评论诗歌的诗评著作还是有一定区别的。对此,也有很多人提出质疑。王梦鸥就认为:“后人将《本事诗》视为‘诗文评’并不恰当;……《本事诗》之撰作因身世哀感更甚于论诗之旨趣。”[4](P3)为什么《本事诗》视为诗文评不恰当?王先生并没有言明。笔者认为《本事诗》有明显的“论诗之旨趣”即“不有发挥,孰明厥义”,只不过《本事诗》论诗与其它诗评不同而已。这也是《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将《本事诗》列为一种创体的主要原因。
《本事诗》虽有诗选、小说的特性,但其文体并非诗选或小说而是诗评。然而需要指出的是,《本事诗》的诗评性质与其它诗评相比有自己独特的地方。我们对《本事诗》这种文体的历史渊源及其特性和方法的认知是不够的。《本事诗》文体不明,不可不考,也不可不论。
(一)从批评渊源来看,《本事诗》属于缘事诗评。缘事诗评萌动于汉代“以事系诗”的四家诗,滋养于魏晋“属词比事”的品评之风,成形于唐代“触事兴咏”的《本事诗》,成熟于宋代“论诗及事”的诗话。杨春忠教授认为“在中国文学理论批评史上,正是孟棨的《本事诗》确立了具有中国特色的理论批评方式与形态类型。”[14]这种中国特色的理论批评方式与形态类型亦即“旁采故实”的批评方式。
第一,孔子“述而不作”为《本事诗》奠定了思想基础。述,述旧也。作,己自为之也。马端临《文献通考》曰:“盖尝妄为之说,曰作诗之人可考,其意可寻,则夫子录之,殆‘述而不作’之意也。其人不可考,其意不可寻,则夫子删之,殆‘多闻阙疑’之意也。”[15](P147)《本事诗》序云:“其有出诸异传怪录,疑非是实者,则略之。拙俗鄙俚,亦所不取。闻见非博,事多阙漏,访于通识,期复续之。”[4](P3)这是一种“述而不作”的诗评形式,与“已自为之”的诗评显然不同。
第二,孟子“知人论世”为《本事诗》提供了理论基础。孟子谓万章云:“颂其诗,读其书,不知其人,可乎?是以论其世也。”[16](P257)朱熹云:“论其世,论其当世行事之迹也。”[17](P147)由此看来,“知人论世”就是要求说诗者在诗人行事之迹中发现和阐明诗之要旨。展示诗人的“行事之迹”正是《本事诗》评诗的主要方式。可以说,《本事诗》以事系诗的批评方式是孟子“知人论世”说的具体实践。
第三,“四家诗”尤其是《毛诗》为《本事诗》提供了实践准备。“四家诗”注《诗》注重事与诗的关系,这为《本事诗》“以事系诗”提供了先例和批评模式。章学诚指出,“论诗及事”的诗评自孟棨《本事诗》出,亦本《诗小序》。
《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在“集部·诗文评”的总叙中将诗评分为五大类:“勰究文体之源流,而评其工拙;嵘第作者之甲乙,而溯其师承,为例各殊。至皎然《诗式》,备陈法律;孟棨《本事诗》,旁采故实;刘攽《中山诗话》、欧阳修《六一诗话》又体兼说部。后所论著,不出此五例中矣。”[2](P1779)孟棨《本事诗》作为诗文评五例之一的创体就在于“旁采故实”即以事系诗、述而不作的批评形式。
(二)从批评性质来看,《本事诗》是“旁采故实”的诗评。近现代著名文字训诂学家、南社诗人胡朴安认为:“《本事诗》是唐代孟啓作的,它的性质等于‘诗人故事’,也略等于‘诗话’。”[18]具体而言,《本事诗》的批评性质主要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第一,《本事诗》本质上是一种历史诗学的批评。中国诗评有两种形式:“论诗及辞”和“论诗及事”。按当下流行说法,前者属于内部研究即形式主义研究,后者属于外部研究即历史主义研究。章学诚指出,宋代诗话(诗评),一则“诠释名物”而通于小学,二则“泛述闻见”而通于杂家。“此二条,宋人以后较多。虽书旨不一其端,而大略不出论辞论事。”[10](P592)“以事系诗”的四家诗属于外部研究,“触事兴咏”的《本事诗》亦当属外部研究即历史主义研究。
第二,《本事诗》内容上是一种述而不作的批评。一般而言,批评大多是“己自为之”的主观性批评,而《本事诗》则追求“述而不作”即力求“实事求是”客观批评。《本事诗》“有出诸异传怪录,疑非是实者,则略之”就体现了这种实事求是的史学精神。从汉代经学到清代朴学,从《本事诗》到《续本事诗》都体现了中国“述而不作”的批评方式。
第三,《本事诗》形式上是一种体兼说部与选集的批评。《本事诗》在形式上确实受笔记小说和诗歌选集的影响,从而在文体上展现出多维透视的可能性。一方面,《本事诗》旁采故实,体兼说部;另一方面,《本事诗》又专采有事之诗,类如诗选。由此看来,《本事诗》不是单一的诗评形式,而是体兼多部的批评。
(三)从批评方法来看,《本事诗》主要采用“以事系诗”的方法批评。中国缘事诗评有三个层级即“以事系诗”、“以诗系人”和“以人系传”。所谓“以事系诗”就是分门别类记述诗人作诗的事实原委,从而起到以事明诗的目的。它与“以诗系人”以及“以人系传”形成一种递进的互文关系,从而构成集史传与诗评为一体批评模式。孟阳之言曰:“元氏之集诗也,以诗系人,以人系传。”“孟棨《本事诗》始以事系诗,后有计有功之《唐诗记事》及厉鹗《宋诗记事》等。”[19](P41-42)
第一,《本事诗》“以事系诗”批评承接诗教传统。《尚书·尧典》“诗言志”是“教胄子,直而温,宽而栗”,《毛诗序》“《关雎》,后妃之德”是“风天下而正夫妇”,《本事诗》亦“抒怀佳作,讽刺雅言”。比如《本事诗·高逸》载:杜牧弱冠成名,扬州狎游饮酒,赢得青楼薄幸名。至文公寺,与禅僧语,不知其名,始知三年一觉扬州梦,十载青春不负公。这种以事系诗的批评方式不仅深化了诗的理解,而且也加强了人的教化。
第二,《本事诗》“以事系诗”批评追求春秋笔法。从某种意义上说,《本事诗》“以事系诗”是“温柔敦厚”的《诗》教和“微而显,志而晦”的《春秋》教即诗与事的融合批评。譬如《本事诗·情感》以“宁王夺妻”之事即“王曼贵盛,宠妓数十人,皆绝艺上色。……召饼师,使见之,其妻注视,双泪垂颊,若不胜情”,系王维之诗“莫以今时宠,宁忘昔日恩。看花满眼泪,不共楚王言”,乃不着声色一事一诗寓褒贬。《本事诗》序云:“凡七题,犹四始也”即为此意。
一言而蔽之,《本事诗》文体有着悠久的历史,它滥觞于“结绳记事”的历史意识,秉承于孟子“知人论世”的说诗传统,受教于汉代“以事系诗”的《诗》学思想,它体兼说部与选集,旁采故实,论诗及事,不已自为之,一事一诗寓褒贬。这种“述而不作”批评与“不平则鸣”批评相对,共同构成了中国诗评的两大传统。
《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将《本事诗》视为诗文评“五例”之一即“旁采故实”的文体是有着开创意义的。然而当下我们对“孟棨《本事诗》,旁采故实”这一创体的阐释以及价值的认识显然是不够的。加强《本事诗》文体及其价值研究,不仅有助于更全面地理解中国古代诗评传统,而且也有助于更好地进行当代的诗歌创作与评论。概而言之,《本事诗》文体价值主要有史学价值、批评价值和传播价值。
(一)“疑非是实者,则略之”:《本事诗》文体的史学价值。《本事诗》秉承论本事而作传、不以空言说经的诗学精神——“疑非是实者,则略之”使其具有“谈艺者所不废”的史料价值,继而直接影响了《续本事诗》《本事词》以及《唐诗记事》等纪事体文本的出现,从而具有了文体的开创价值。《本事诗》文体求真的史学价值成为诗歌批评、流传的基本前提。
(二)“不有发挥,孰明厥义”:《本事诗》文体的批评价值。《本事诗》“不有发挥”并非“已自为之也”,而是“触事兴咏”回到诗之本事的批评。宋代杨万里《诚斋诗话》云:“‘《春秋》之称,微而显,志而晦,婉而成章,尽而不汙’,此《诗》与《春秋》纪事之妙也。”[20](P155)这与“我注六经”、“六经注我”不同。《本事诗》这种文体批评是一种隐在的批评即不着声色一事一诗寓褒贬的批评。这种批评形式是中国温柔敦厚、讽喻含蓄诗学文化的产物,它与“不平则鸣”、“志思蓄愤”的批评共同构成了中国诗评的两大传统,其批评价值不容忽视。
(三)“访于通识,期复续之”:《本事诗》文体的传播价值。《本事诗》具有传播价值关键在于《本事诗》的文体是“以事系诗”。何谓“事”?章学诚云:“事见于言,言以为事”[11](P8)。诗在言说诗事中得以传播的。杜甫之“诗史”、崔护《题都城南庄》等之所以家喻户晓与《本事诗》言说诗的本事是分不开的,而言说的过程也就是诗的传播过程。《本事诗》之后,诗话直接继承了这种文体形式。
综上所述,《本事诗》文体虽具有说部与选集性质,但其本质是“论诗及事”“旁采故实”的诗评。这种求真、讽喻的诗评是中国诗歌批评、流传的重要保证和基本前提。《本事诗》这种文体既是中国“述而不作”诗学文化的产物,同时也是中国诗歌实践的产物。这种诗评方式与“已自为之”的诗评方式不同,值得当下诗歌批评借鉴和吸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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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 吕 斌
I207.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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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6-2491(2016) 01-0006-05
该文为本人主持的国家社科基金项目:“中国诗学的缘事理论研究”(15BZW021)
殷学明(1976-)男,山东曲阜人,文学博士,副教授。研究方向为中国缘事诗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