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傅宏星
由办刊到办学
——从《申报》报道中看王蕴章的人生嬗变
◆ 傅宏星
冬夜沉沉,翻旧杂志自遣。翻阅的是无锡人王蕴章(西神)在民国元年前两年创办的《小说月报》,包括继任者恽铁樵主编的第三卷至第八卷,一头一尾,整整十年时间。翻了几个晚上,虽然文字无声,此时却体会到在发黄卷边的纸页背后,仿佛有一种“白头宫女在,闲坐说玄宗”的味道,而且已经过去百余年了。近二十年来,现当代文学专业人士对《小说月报》和《妇女杂志》的研究,可谓如火如荼,成果丰硕,王氏在文学上文化上的贡献已有了不少客观公允的评价,但对其人在“后《小说月报》时期”的情况却所知甚少,所论甚苛,且隐隐有一种“腰斩”的感觉。
王蕴章或许是一个不太好作的题目。
原来的情形似乎简单得多。因为王蕴章虽曾是赫赫有名的词章小说作家,却偏偏在做人上面出了大问题——他在抗战期间,滞留上海,后来主动“落水”当了汉奸,即此一点,早已不齿于世人。1942年6月,王蕴章殁于伪职。不料时隔六年之后,墓木成拱,宿草早生,即1948年10月19日,国民政府高等法院检察处起诉文化汉奸343名①,均系在敌伪学校或伪教育部任重要职务者,而王蕴章生前仅供职于伪实业部,为刀笔小吏,与这个汉奸标准根本扯不上关系,然其名号却赫然在目,名列第三。那情形,无异于“鞭尸”,还能有什么好说呢?
以此罪案为注定,还包括别的方面:既有其人由南社中称雄一方的文学杂志主编,一变为上海滩上讲授小说诗词写作的职业教授;又有其人由鸳鸯蝴蝶派的主要作家,一变而为“鬻书办学”的大学校长的形象,王蕴章被“合理”否定,被研究者所回避,已有相当长时间了。不过事情又不似可以一笔抹煞那样简单,尤其是他的后半生,这些都可以从《申报》的相关报道中找到一些蛛丝马迹。从文化史和教育史的角度去看,王蕴章瓜浮李沉的一生,也许未尝没有可寻绎的意义。
据《申报》报道,光绪三十二年(1906)二月,王蕴章与其兄王蕴曾同时毕业于江苏高等学堂预科,名列十四名优等生之列③。王氏通英语,擅翻译,一生除编校大量英文辞典外,还翻译了不少英文小说,恐怕就是在这所学堂里打下的根基。因此,他又在家乡任无锡西学堂英语教员多年。
宣统二年(1910),王蕴章出任上海商务印书馆编辑,创办《小说月报》。同年加入南社,成为该社早期会员之一,也是近现代文学史上鸳鸯蝴蝶派的一位主要作家。民国元年,经友人举荐,任职于南京中华民国临时政府,因工作不合己意,离职后受友人沈缦云之邀游历南洋各国,作《南洋竹枝词》百首。1915年协助陆尔奎编辑出版《辞源》一书;又创办《妇女杂志》,仍由商务印书馆发行。1918年,再次接手主编《小说月报》第九卷至第十一卷,不料彼一时此一时,既然旧文学“墙倒众人推”,他也只好急流勇退,辞职走人。1920年12月,当《小说月报》出至第十一卷共一百二十六期时,他专门请人绘了一幅《十年说梦图》,遍邀文坛名流题咏,以为编辑生涯之纪念。
王蕴章自小聪颖,多才多艺,工诗词,精书法,擅作小说。其词胎息古人,而能独出机杼,自趋于流丽隽永之途。金天羽谓吴梅之曲与西神之词“卓然名其家,号称双绝”。读南社集者,靡不致其氤氲之感,而倾倒之曰:“此吾社之大手笔也!此寝馈经典词章之宿儒也。”初不知王氏之年仅三十余云④。他不惟长于文学,书法亦迥不侔人。师法二王,擅长率更体,能写铁线篆。篆草固极苍劲,而小楷尤秀丽,古色古香,别成一派。论书著述有《墨林一枝》、《临池杂志》、《墨佣余沈》等。至于稗官小说,则兴之所至,聊以寄情耳。王蕴章曰:“此不足道也。”然其小说固异于俗人之所为,选词炼句,咳唾生珠,张恨水赞其“笔如游龙,首尾相应,其文绝似龙门”⑤,良以根柢既深不求工而自工矣。
王蕴章被迫辞去《小说月报》主编之后,据说曾在上海沪江大学、暨南大学、南方大学、正风文科大学等校任国文教授,开始了他的教书育人的生活。其间,他先后兼任《新闻报》、《明星画报》编辑。
关于王蕴章任两报编辑的证据很多,可以不辨。但他与沪江大学的报道,《申报》上只有一条,说某日沪大举行毕业典礼,“毕业级赠匾额一座于校中礼堂,为王西神君手笔也”⑥。仅此而已,不能说王氏与这所大学没有关系,或许是疏漏吧。暨南大学在《申报》中出现的频次也很高,可惜都与王氏没有关系;而《申报》中涉及王蕴章在南方大学的记录则非常之多。
1922年10月,上海专科大学改组更名南方大学(简称南大),校长为江亢虎。最早的一条相关记录是1923年2月底⑦,直到下一条1924年1月21日⑧,王蕴章都还只是作为普通教授出现在名单里;最重要的一条是1924年8月11日,此时王氏已升任南方大学国学部主任⑨,教书的事业算有了长足进步。可惜全部资料太过于简略,看不出王蕴章在这所大学里有什么特别的贡献。
1926年秋,王蕴章与韩国钧、胡朴安等人发起,在上海创立正风中学。1928年8月,增设大学部,改名正风文科大学,王蕴章自任校长,担任美术文及词学课程⑩。1929年秋遵照教育部章程分科大学制更名为正风文学院,租借校舍于胶州路,成为一所专门研究国学之学府。1932年8月奉令立案,王院长仍亲自兼任该院金石书法研究、美术文等科目。1933年春由他出面购得上海闸北中山路交通路彭浦区基地,翌年兴工自建校舍,是年秋天竣工,迁入上课。1937年“八一三”抗战军兴,校舍沦为战区,暂迁旧租界爱文义路上课。1938年夏,王蕴章辞去院长一职,乃由董事会一再推请蒋维乔接任院长。1940年夏呈奉教育部电令改称诚明文学院。1942年12月8日日寇侵入上海租界,该院全面停课,但部分师生转辗内迁江西上饶办学。
关于王蕴章在正风文学院的教学和办学经历,他的学生在《江蔚云回忆录》中有细致而亲切的描写,颇能反映这一阶段的生活状况:
1932年的秋天,年十九岁时在八月底跟随父亲到达上海,随身把衣箱等物先放在旅馆内,我家每次到上海总是寄宿在大新街(北浙江路)迎春坊中沪台旅馆。禹钟先生知道我们已来了,就到旅馆和我父亲碰头,讲了些话,傍晚时就同往悦宾楼(也住大新街)楼上吃晚饭,饭后仍往旅馆,沈就在馆中同宿。他们要讲的话每次相晤总要讲二三小时,一个黄昏到中夜,要吸掉香烟近五十枝,然后入睡,次日就相偕出游,晚上仍然如是。九月一日是我到校的第一天,租汽车把行李放上,我们三人没有多少时间就开到愚园路胶州路一号了,此是学校的所在地。下车禹钟率领我们父子入校,他先去拜访王院长后,我付清了半年学费105元和四个月膳费40元,办好一切手续,就此上楼找卧室安顿一切,稍憩在校中四周兜个圈才离校。我便独自在校中,看到的都是陌生人,我默默无言,只在卧室中坐着。同室的有二人,后相识了,一姓沙(宁波人),一姓章(安吉人),相互就攀谈起来,同出同进,渐渐相熟了。沙也是一年级生,章是老生,在二年级。我这次到校只带了两函《饮冰堂文集》,手头不免觉得书本太少了,我想一有机会就去买些需要书来翻翻看看,在晚后授课时要办的那几类书,下天就是正式开课的天,课堂只有三所,全校学生看来也不过二百人左右,绝大多数是男学生,女生只有十余人。这校是完全教传统的诗文,小学也很看重,文字、声韵、训诂三门有专职的教授朱香晚先生担任,听说朱先生是龙门师范出身的。这天王院长(江苏无锡人)上午就到校,是个四十多岁的饱学之士,穿上一身便服,脸色洁白,戴上一付金丝边眼镜,话说轻轻地带些其故乡无锡口音,实足是一个书生,正在院长室接待来客。家就在校的前埭,中隔一墙。听说这位院长每晚要到新闻报去工作,他乘的是……人力车(又名黄包车,钢丝轮盘),晚饭后即去,至中夜时始归来。他最喜欢抽大烟,横在榻上动些今夜要做的事,不外乎不是诗文便是书法。他的词章和书法是上海市负名的,所以请教的人很多,每夜要到三时后才安睡。次日上午往往不起身,中饭时才下楼用饭,看报抽烟会客,下午二时左右才能到校上课。他教的是骈文、词外加上书法。书法一门讲的都是属于他一生所得的经验,自己编成讲义,仔细地教给学生。文学上他最善于骈文,所以他出语往往是四六句,有平仄声,我们听了异乎寻常,觉得很舒服,但发音甚低,稍远就听不清了。他说他的书法初学是欧体,当时尚在封建时代,要功名必须要学好八股文和策论,书法尤其重要。学台大人往往先看你的字,然后再看文章,如字他不中意,文章就被他放在一边不看。他考举人是在南京,这年学台是张亨嘉:“这位大人极注意举子的书法,这年我只有十六岁,大人看中了文章和书法,说我年只十六岁,能如此写作是不多见的,因此就中了举。我父亲是翰林,我二位哥哥一蕴登,字步瀛;一蕴曾,字卓民,都是贡生(院长名蕴章,字西神,又号莼农)。”但他只有一个儿子,性格不太好,出没在跳舞场中,他的妻子很宠爱,因之院长也不去教育他,听他自由。
不过,王蕴章教学生的方法却有点特别,不仅仅传授知识和技巧,而且多多布置写作练习,鼓励学生投稿,又有耐心,又有热情,据他的朋友称:“先生为人殊谦抑,粥粥若无能。受业中有以恃才而骄纵者,先生对之亦无怒色,惟娓娓婉劝而已。”
除此之外,似乎还有两件涉及教育的事情可以说说:
一是他参与香港中国文学研究社函授部的教学活动。该社由香港华民政务司及汉文视学官批示嘉奖并准立案,宗旨是“发扬文化,栽培后进”。学科分专修、简易两科,视程度深浅分配课目。专修科分经学、史学、子学、文学、文法、小学、骈文、诗学、词学、尺牍、新闻学、小说、修身等二十种;简易科分文学、文法、诗学、词学、尺牍、新闻学、小说、修身、习字等十余种。该社特请朱古微、王雪澄两先生为主干教员,王蕴章与严独鹤、周瘦鹃、许指严、姚鹓雏、胡寄尘、程瞻庐等先生为一般教员,分别撰述各种讲义,并改卷教授。
二是小说家张舍我于1923年10月创办一家所谓“大规模”之小说函授学校,定名为上海小说专修学校。凡受过中学教育或有同等学力之男女,均可入学。该校每月编发讲义及学生练习题三次,每学期学费十二元,四学期卒业,给予毕业证书。学生试作之佳者,送交著名报章杂志代为发表,以资观感。学校特聘王蕴章教授“小说修辞学”,胡怀琛教授“小说与哲学”,江红蕉、张枕绿批改课卷,程小青教授侦探小说科,赵苕狂教授小说译学科,校长张舍我教授“小说解剖学”。这些课程名取得还挺唬人,又是“小说修辞学”、“小说与哲学”,又是侦探小说科、小说译学科,又是“小说解剖学”,语虽不经,听着却带劲。
其中,上海小说专修学校在《申报》上的招生广告是这样写的:“本校教员皆一时硕彦,如大学教授王莼农夙擅修辞,大学教授胡怀琛氏邃研哲学,青年小说家江红蕉、张枕绿二氏之作风,足为中国最近盛行两小说派之代表,程小青氏原为东方唯一的侦探小说家,赵苕狂氏译述小说亦复研究有素,将各尽所长,切实教授,以期学者之猛进!”广告做得真是霸气外露,言简意赅,读着读着就想报名!
我们在今天常常会奇怪,过去的人,怎么会有那么好的学问。就说高等教育吧,这些年地方院校开办广告学专业的也不在少数,为什么当代的大学生没有那么好的创意。说穿了很简单,这就是如今的大学教师,实在没有前辈们活得那么纯粹,那么有文化。知识是一种积累,素质是一种涵养。而在今天,不是说你让学生们学习了一门广告ABC,就能打遍天下。
王蕴章自离开商务印书馆后,教书育人,在校园里度过了将近八年的平静生活。每有余暇,辄弄翰墨以酬知者。盖西神先生文名素著,即绅商士大夫,亦多以求得他的墨宝为荣,以故王蕴章终日矻矻,尚有应接不暇之苦。不得已,他只好在《申报》上开出了润例,明码标价曰:
暑假中索书者众,改定润例如下:扇面篆、隶、行书每页一元,工楷二元,联每副二元,余及文例均详润单,函索即寄。收件处:上海宝山路存仁里三弄底一七九号绿铁门内,莼农王蕴章启
自打书法作品按劳取酬之后,贪便宜的人来少了,王蕴章的收入却非常可观,两年后他又在《申报》上登了一则广告,扩大了自己的经营范围。《王西神文字润例》(甲子年重订)曰:
[文]寿序每篇五十元,墓志百元,诗词二元,点景倍直;[字]扇联各三元,行草篆隶工楷随点,余详润格,函索即寄。通讯处:上海《新闻报》馆及虬江路承德里一弄二家,先润后墨,随封加一,不如约不应。
介绍人:吴昌硕、江亢虎、周梦坡、天虚我生、严独鹤、朱古微、王一亭、李洪然、杨翰西、天台山农、周瘦鹃同启
按现在的时髦词汇,介绍人都能“靓瞎眼”,皆是王蕴章的好朋友,随便挑出一位即属江南赫赫有名的大人物,比如大画家吴昌硕,大学校长江亢虎,大商人周梦坡、杨翰西,大作家天虚我生(陈栩)、严独鹤、周瘦鹃,大词人朱古微(祖谋),大书法家天台山农(刘文玠),阵容可真够奢华的!
第三则《王西神书文润例》刊登于1928年3月5日的《申报》,文曰:
佣书海上眴逾十年,文字神交时相諈诿,不知其人可乎?爰赋小诗,聊代五柳之自传:“短墨磨人不自聊,秋心寸寸卷芭蕉。家风惭愧红鹅换,润格亲题学板桥。名场少日惯奔忙,浮海归来鬓未苍。却为周妻何肉累,江关萧瑟不能狂。掌书参幕复从征,局近弹棋总未平。翻尽十眉新样谱,蓬门犹是旧书生。呼牛呼马任人施,翠迭龙峰系梦思。差喜渔洋家法在,头衔残客换吟诗。(旧号西神残客。)大雅扶轮孰启余,登车不落体何如?酬缣计字难忘俗,草草劳人草草书。”[书例]屏联三四尺四元,五尺六元,六尺八元,七尺十二元,八尺十六元;堂幅三尺六元,四尺八元,五尺十二元;扇面四元,小楷八元,双行小楷二十元;册页四元;寿屏每幅八元。[文例]碑志传文二百元;寿序骈体一百元,散文六十元;诗绝句四元,律诗十元,词小令八元,中调十六元,长调廿元;联句八元,书件墨费加一。收件处:上海各大笺扇庄,余详润格。通信处:上海《新闻报》及极司非而路廿八号,电话西五○六号。戊辰春,王蕴章莼农订
艺术品也是商品,有时也供人花钱买风雅。艺术家也是人,有时也得为生计操劳。“酬缣计字难忘俗,草草劳人草草书。”与现代广告词比较,明明都是想赚顾客的银子,可说法上则有雅俗之分、高低之别。
正风文学院是一所以“阐扬国粹,启发新知”为宗旨的私立学院。在其创办之初(正风文科大学时期),分设中文、英文两系及中学部。次年,停办英文系。1930年增设中文系预科和国学专修科。1933年秋,学院呈请教育部增设史地学系和师范专修科,结果教育部不但不予批准,而且对其立案一年来的办学效果非常不满,特下改进令曰:“兹据视察报告,一年以来未见如何进步,课程仍欠完备,学生程度平庸,缺课太多,教员待遇低微,设备简陋,学生入学资格亦多不合。总合以上各点,应根据私立学校规程第六条及中央整顿文法学院令严予取缔,兹为便利该校最后改进之机会,限于本学年内,严于欠缺各点,须赶速切实改进。本部当再派员视察具报,以凭焉核夺。”可见正风确实存在诸多问题,办学状况不容乐观。
面对教育部的严词批评,王蕴章院长不得不拿出针对性的措施进行应对,从此不敢轻言增加系科,盲目扩张,他把大量精力和经费用于添聘名家教授,改进课程设置,使正风的办学逐渐走上正轨。
1930年2月,正风文学院开办已逾二年。这学期又添聘了文学教授,如胡朴安、姚明辉、朱香晚、张燕昌、戚饭牛、鲍杜等九人,诸皆著作等身,为当时学界名宿,故闻风来校求学者,日渐踊跃。租房办学总不是长久之计,王蕴章于是开始寻思新建校园校舍之事。他觅得北四川路底施高塔路空地九亩,商妥条件,决定建筑新校舍,期于秋季开学时完工,故所租之校舍,仅备临时讲舍之用。预算出来后,发现差了不少钱。王蕴章经过精心策划,又出面联络了几位海上著名书画家,就在《申报》上刊登了一则《王西神募建校舍合作减润书诗画启事》的奇文,文曰:
西神为募建正风文科大学(本学期遵照部章分科大学制,改名正风文学院)校舍事,减润鬻书。虽小技,自愧夫雕虫而大雅不嫌乎?疥骆纷纷諈诿,笔墨为疲。近复承襄阳赵半跛先生(工画花卉禽鱼,宗法青藤、雪个,每幅均题诗一首)、徽歙吴子鼎先生(专画工细人物仕女,得费晓楼法乳)、钱唐汪馥园女士(洛年从女弟何诗孙外孙女,山水得诗叟正脉)热心教育,加入合作。值春光淑媚之时,当几净窗明之会,张诸素壁,可作卧游;馈送亲朋,尤征风雅。所费不多,福缘甚大。谨铭心版,附贡简章:
王西神书四五尺对联连玉版笺每付二元五角,如用各种金笺每付三元八角,屏条连纸四尺每堂四幅十二元,五尺十六元,六尺廿四元,中堂四尺连纸每幅五元,五尺八元,外埠寄费在内。邮票代现九折,以一分四分为限。字体正、行、篆、隶,分八种随点,印有样本,函索附邮一角,内附黄淡如画、赵半跛画每联为一件,一星期取件,多则递加。
合作诗书画对联、屏条、扇面例:
赵半跛画中堂三四尺六元(连联八元五角),五尺八元(连联十元五角),屏条四尺四条连字四条念四元,五尺四条连字四条三十二元,扇面一书一画每页六元,均题诗一首,扇面自备。
吴子鼎画中堂四尺念二元(连联廿四元五角),二尺立轴九元(连联十一元五角),三尺立轴十四元(连联十六元五角),扇面每页四元,连书七元五角,两星期交件。
汪馥园女士画扇面每页三元,连字每页六元。
以上合作之件必须书画同定,单定画者恕不应命。
西神各种诗文寿序在三个月以内一律减为八折,过期照旧,详载润例。代收件处:上海九华堂窦记及各大笺扇庄,均加墨费一成。总收件处:(一)上海新闻报馆;(二)上海静安寺对面延年坊一六六二号秋平云室;(三)上海静安寺路三四五号正风文学院。
附缀小诗,藉博一笑:(一)不作商人不作官,蠹鱼生计伴丛残;家风只爱红鹅换,赢得诗人一味寒。(二)虚名难望砚田丰,文未成家书未工;冷抱冬心听荣落,看他桃李嫁东风。(三)鸡鸣风雨闭闲门,浓泪染成淡墨痕;窃取定公豪宕语,黄金交遍美人魂。(四)砚池点点落飞花,睡起惊看日影斜;只有白云懒如我,春风吹不出山家。
附:戚饭牛先生书联每付连纸二元;陶寿伯先生刻印每字五角。收件处:上海静安寺路三四五号,正风文学院。
他竟然把一场义卖活动办成了文人雅集,于公于私,或庄或谐,都能吸引大众的眼球。
王蕴章前后出任正风文学院院长整整十年时间,尽心竭力,辛苦操劳是少不了的。正当学校稳步发展之时,一场旷日持久的战争打乱了学校的平静和他的生活节奏。
1937年9月23日,正风文学院遭到日军飞机轰炸,损失惨重。据《申报》记者调查,学校第一第四第六各教室、新生活运动室、军事教官办公室及阅报室等,尽行炸毁。报道开头说:“该校是沪上研究国学的最高学府。环顾国中的其他大学,虽然也有文学院之设,可是专以提倡国学为职志的,惟无锡国学专修馆和该校两处而已。不幸现被敌机摧残,真是令人痛心。”
王蕴章的博物见识和艺术修养,足配他的家世和家教。他本人工诗擅书,长期与海内文人雅士往还,徜徉于上海老城隍庙的富足慵懒之中,日久生情,遂开始收藏字画古玩,藏紫砂壶,藏古砚,藏来藏去,人藏老了,钱藏少了,有时,难免动歪脑筋干傻事情。
王蕴章有个妹妹叫王韵清,从小乖巧懂事,清光绪三十三年(1907)嫁给了同乡才子钱基博。
在王蕴章主编《小说月报》、《妇女杂志》两刊期间,钱基博在上面发表了不少作品。钱母病逝后,妹夫曾撰有《先母孙宜人述》一文,亦刊载于民国五年(1916)的《妇女杂志》上。王蕴章为此致信钱基博说:“《行述》一篇,自是天地间有数文字,我亦鲜民,读之陨涕。”有意思的是,钱基博也喜欢古董收藏,而且兴趣广泛,门类齐全。
1952年12月,钱基博将生平“锱铢累积”而收藏的文物211件,举以捐赠华中师范学院筹建历史博物馆。钱老先生认为:“文物者,俗亦谓之‘古董’,而不限于古董;古董不过私人之玩好以发思古之幽情。而名之曰文物,则视之为历史之遗产,社会之公器,而以联系古今,推见社会文化之演进者也。”他之所以喜欢,“昔以供国文教学之实物示范,今移以应文物研究之启蒙”,皆数十年笔耕舌耨之余,以渐积累,不敢自私,出其所藏公诸学校,聊竭区区以发动社会之文物教学而已。这批文物中亦有珍罕,可遇而不可求,共分10类:(甲)殷虚龟甲3件;(乙)旧玉26件;(丙)铜器80件;(丁)古陶5件;(戊)古瓷25件;(己)旧砚7件;(庚)旧墨6件;(辛)古拓11件;(壬)书画墨迹23件;(癸)标本图书石25件。
在捐赠的书画当中,有四幅清代郑燮的行楷屏条,钱基博画跋言及曾在王蕴章处见过一幅郑作杜少陵诗横幅,文曰:“雍正辛亥书杜少陵诗横幅,余见之妇兄王西神处,体仿黄庭;后乃自为一体,铅山蒋士铨指为晚摹《瘗鹤》兼山谷者。”说明郎舅之间还是有一些文物方面的交流。
钱基博有一方收藏印,曰“守藏史”,朱文,在至今仍收藏于华中师范大学图书馆和历史博物馆中的一些古书字画上,仍少不了它的身影。在钱氏看来,历史文物乃民族文化所系,过去由于政治腐朽和战乱动荡,斯文扫地,无人过问,人弃我取,网罗放佚,遂蔚为巨观。不少藏家,毁家收购,为民族文化收拾坠绪,苦心孤诣,足以对民族而无愧色。尤其是值此传统文化绝续之交,其功在当代,惠及百世,所以他不自私其物,甘当社会之“守藏史”。
王蕴章玩物丧志,可没这样的思想境界!
抗日战争开始后,待在海上从事编辑和办学的王蕴章,忽然放弃了文字生涯,到“维新政府”时期的南京,改入仕途了。
1938年3月28日,“维新政府”在日军部牵线指挥下在南京宣告成立后,梁鸿志、陈群等,甘作傀儡,均先后粉墨登场,并罗致爪牙,滥委伪员。其所表演者除献媚日方、出卖民族利益、危害民国生存外,更极尽其骚扰地方、鱼肉民众之能事。
王蕴章的首次“落水”,就发生在这年夏天。
上海《晶报》主人余大雄本是个见风使舵的商人,此时遂将报纸售予日方,复邀王蕴章等创办“中华联合通讯社”,专发日伪消息。于是,王氏辞去了正风文学院院长的职务,不再过问校事。
根据一份公开披露的“维新政府”各“院部”暨伪“苏浙两省府”及所属各县伪员的名单,内容极为详尽。实业部部长是王子惠,次长沈能毅,秘书张思莼、王蕴章,司长竺缦乡、叶鼎新、沈粹阳、张柱尊、徐承庶,参事朱渊、余询,等等。王蕴章之出任伪职,可谓证据确凿。
王蕴章的悲剧人生还有一个转折,1940年后,他改投到大汉奸高冠吾(当时是南京市长,后任江苏省主席)的麾下,又入了汪伪集团的仕途,担任《实业报》主笔。
这些且不必多发挥。据说秦淮河畔,我们的这位西神才子足迹常履,趁着战乱,他又动了收藏之兴。劫后的南京,大家富户的收藏因主人逃难,纷纷散出,王蕴章广收古瓷,还特别爱好紫砂茶壶,一时间,居然还博得了“壶帝”的美誉。“壶帝”的称号,最先是蔡寒琼的自称,其人精于茶道,特好各种紫砂茗壶,收藏美富,与顾悼秋的“神州酒帝”相映成趣。据《壶天壶帝属西神》一文说:“西神残客王莼农先生,自事变后,至南京搜求陈鸣远、时大彬等手制名瓷,得数十事之多,茗壶尤多精奇之品,因绘《来鹤亭茶宴图》,征求名流题咏。”高冠吾题诗道:“鹤邨挺明代,治器殊古穆。一旦尽搜罗,壶帝称不榖(高自注云:西神自称壶帝)。”(节录)庞独笑等也有和作(庞氏也入仕,换句话说,也即“落水”)。“壶帝”一名,搞到南京文士圈子中人所皆知。
王蕴章子女众多,又有“嗜好”,郑逸梅称其“不事家人生产,又染嗜好,晚境艰困,有堕节之嫌”,算是一种客气的说法了。1942年夏,王蕴章去世。此人生前热闹,死时寥落,具体情形却不得而知。
众所周知,王蕴章一生的积蓄,都用在了收藏古玩和办教育上了。按说人也没了,戏也演完了,舆论关注的焦点该转到收藏品了吧。可历史偏偏说“不”,问题就出在办教育这事上。
王蕴章去世数月后,其子王贞运即以学校法人继承人的身份,出卖了原正风文学院全部土地共计十一亩三分零八毫,连同地上全部建筑物业。卖得可真够彻底干净!可能是担心将来留下后患,又在《申报》上登一申明:“兹为郑重起见,登报公告,如有对于上开不动产主张权利者,希于七日内检同凭证以书面向本人声明异议,如在上开期内不为主张者,当以抛弃权利论。本人即行订立买契正式交割,以后不得再有异议。特此公告!”而此时诚明文学院远在江西上饶办学,鞭长莫及,即便知晓此事,也只能眼睁睁看着王贞运为所欲为。
后来,买家将土地和房产悉数卖与黄仲明,几经转手,到了抗战结束后又售与上海基督教会所办的伯大尼孤儿院。而诚明文学院遵令复员回到上海,才发现学院所有交通路原址基地校舍,为前院长王蕴章之子于民国三十二年(1943)五月使用其故父名义早卖了。盗卖已成事实。然师生无处容身,只好强行进驻。诚明文学院因以校产攸关,一方面借助舆论,获得同情,另一方面依法起诉伯大尼孤儿院之钱团运牧师,希望拿回原来属于自己的东西。不料第一审法院判决败诉,只好进行上诉。
最委屈的要属伯大尼孤儿院,一审虽然胜诉,但面对诚明文学院的咄咄逼人,不得不回应与自卫,警告对方勿再“散布新闻,制造空气”,否则将以诽谤罪诉诸法律。此外,诚明文学院师生数十人自进驻后,顿使孤儿乐园不得宁静,房屋纠纷逐渐激化,已达数月之久。可钱团运牧师也不是好惹的,且有功于抗战,一纸诉状将诚明文学院告到了教育部。教育部对此事亦极关心,经调査真相后,亦已限令诚明文学院占用房屋员生,一律退出。
1946年10月8日,上海高等法院第二审判决,确认敌伪买卖无效,诚明文学院原址基地及全部建筑物有所有权,伯大尼应将前项不动产返还。而伯大尼孤儿院岂肯坐以待毙,奋起反击,事情又拖了一年多,直到1948年7月,双方才心平气和地坐下来谈判。“彼方不服提起上诉,今年四月下旬奉最高法院三月十七日判决,伯大尼及黄仲明等上诉驳回。本院于五月十日、六月一日两度致函该园钱园长,请准备返还,迄置不复。乃依法声请执行,历时三月,始于七月廿八日奉地院庭谕,限钱团运一个半月内迁让。近奉上海高等法院再字第十号判决,始悉钱君另提再审之诉,亦已驳回。查本案讼经三审,时历三年,数百员生以原址被占,只得临时租赁市房数间,暂充教室。其间物质损失固属不赀,而精神痛苦尤难尽述。”由此可知,双方的官司和口水战从1946年2月一直打到1948年10月,久拖不决,谣言四起,没少污染公众的眼球。
王蕴章一生好玩,玩到公私不分,敌我不分,自己酿下祸根。他的妹夫钱基博常言:“夫多聚货贿遗儿孙,以资之费纵欲败度,世讥之为儿孙作牛马者;岂直作牛马而已哉!彼且流毒儿孙,谓之为儿孙作蛇蝎亦无不可。”诚哉斯言!
注释:
①《首都高院检察处起诉文化汉奸三百余均系在敌伪学校或伪教部任职者》,《申报》1948年10月20日。
②《电传补行庚子辛丑恩正两科江南乡试题名全录》,《申报》1902年10月20日。
③《苏垣高等学堂豫科毕业生案揭晓》,《申报》1906年2月8日。
④孙绮芬:《小说名家小史:王西神》,《小说日报》1923年3月6日。
⑤张恨水:《今小说家与古文人孰似》,《申报》1921年2月20日。
⑥《沪江毕业礼今日举行》,《申报》1923年6月16日。
⑦《南方大学之教务会议上课在即》,《申报》1923年3月1日。
⑧《各学校之寒假礼》,《申报》1924年1月21日。
⑨《南大招生委员会改组》,《申报》1924年8月11日。
⑩《正风文科大学新订国学课程》,《申报》1929年2月25日。
华中师范大学中国近代史研究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