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江书

⊙ 文 / 桑 子



钱江书

⊙ 文 / 桑 子

历史速写

一个白昼的漫长

足够船从一个集镇到达另一个集镇

如果我们承认

江河对聚落起着决定性作用

现在依然如故

一些别的想法——火车和公路试图分享

一个安排得多好的世界

风向 季节 水流

也曾扭曲这条时间线

一条船在江上

一条鱼在饵上

我们只叙述小历史

太阳运行在自己的轨道上

野草和藤蔓

缠绕着倒塌的大理石柱

那黑沉沉的江上有金色的帆

晒黑的皮肤 赤裸的脚

春天一样的血液

更接近历史的真相

很久以前

十一月初

兰江两岸的乌桕叶已经鲜红

我们将采摘雪白的乌桕子

卖给做蜡烛的匠人

那些年时光飞逝

幻想高于现实

我随时可以造一个理想世界出来

但现实让我忍耐

我忙于收割庄稼

与老鼠和虫蚁交谈

在田间踱来踱去

旷野的风把我单薄的身体吹得夸张无比像鸽子的身体在老鹰的利爪下变形

草叶生长的速度惊人

花朵开得肆无忌惮

但迅速老去

死亡的样子吓坏了我

这个时间的囚徒

只偶尔坐在江边

看货船川流不息

爱上远方是最近的事

爱上码头和流水也是最近的事

江对岸晾晒的新染棉布

望过去 就像一抹孔雀蓝

刚好与斑斓的秋天匹配

兰溪码头叙事曲

一

更多时间里

我把船上的粮食搬回仓库

把盐和丝绸运上大船

我也挨家挨户做伙计

学木匠雕龙学漆匠描凤

我腌制火腿熬桐油和桕油

我见钱庄的二掌柜

手就无处安放我没有他细长的手指

那些个趁热打铁的夏天

太阳被随处嫁接

银票和账房 是热浪的解释方式

近来 罂粟被连根拔起

鸦片被陆续收缴

无精打采的人 进茶馆听戏

在船头喝酒

阴影在码头晃 而江是我唯一的命

我在这里寻找百种声音 千种色彩上万个可能

兰江没日没夜洗濯我

每当下雨 我就生病

大船已让小城怀孕

星星总是无畏地闪耀

远方总是明亮

水与火正无限结合 盛世绽放

二

荷塘沿31号

建筑之死 妙不可言

房子几易其主

后来租给了唱戏的

戏班子属四旧之列

祸及梁架 人面 牛腿

幸存在雀替上的图案仍美到绝望

美是十年不散的芳香

死是洗净

从记忆中濯洗

直至鲜亮

三

大镰刀的月亮割下一墙树影

一个傻瓜顺手把它丢进草丛

它几乎没有重量

除了孤独 死亡 爱的面孔

四

古渡黄昏 偏瘦

风不再去远方

在一亩花间 半顷水上安顿自己

林更稠密 夜无处逃遁

城如旧小说 朴素又粗野

我也在其中

五

我将不会永远居住在这里

不止一处的粮食酿成了酒

过去的烟尘从紫色的江面上冉冉升起

我要去会一会过江的猛龙

在广阔的堤岸上

与青铜的勇士相遇

一起去往江水到达的地方

六

瀫水驿。水皆瀫纹

历史就是天下人的德行

——那微不足道的和伟大的德行

他们睡在虱子窝里

与冷酷的现实为伍

正愁苦地望着兰江上的太阳

不停地劝慰自己

有什么关系

我身在中流自在而行

并所向披靡

七

暴雨淋湿柳家码头赶货的人

穷人和富人

有了一样的面孔

——他们经衢县赴赣由江山赴闽

到了早晨可以看见

太阳用金线织好一江黄金

我偶尔路过一些好看的宅院

有穿着旗袍的女子抚弄着猫

弹拨岁月的轻响

而经年不回的男人

已从烟波江上学会了广阔和久远

八

天气大旱。一场来自远古的争夺

天空与大地开始疏离

兰江成为巨兽的眼 深陷荒凉

它看到裂开的墓地之上群星坠落

它看到许多粮食荒在田里无人收割

忧伤的土地 如臣子朝觐

它看到怀念从死亡开始

往日的时间 如群鸟 纷飞又聚拢

它看到生长 迁徙 衰退

大船啊 一枚被束之高阁的土豆

田鼠在它腹中娶妻生子

它看到旧时兰溪

上游 黎明 无尽的幻想 秩序

无处不在的暗疾

九

旱季持续 作为天空的注脚黄昏传来还魂之声

许多人在山上采药 挖掘野菜另一些人成为尸骨

成为寂静的一部分

……多么安静的大地之腹啊

蚂蚁从江边经过

如一场默剧

语言和情爱尽在戏之外

我们在梦里获取

虚构和宗教

流水是一个人的起义与革命

白骨让夜更黑暗

在五马渡有个致命的副词

在这里

尘埃落定 无河可渡

桑 子：浙江绍兴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著有诗集《兀自东流去》《鬣狗公主娜比》《永和九年》，长篇小说《爱来成就》以及“战争三部曲”《德克萨斯》《占领区》《绝对命令》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