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方史学理论史上的历史客观性问题

2016-11-25 13:04董立河
社会观察 2016年3期
关键词:历史主义历史学家客观性

文/董立河

西方史学理论史上的历史客观性问题

文/董立河

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大约每隔30年,西方史学理论都会发生一次研究范式的转换。以1942年亨普尔的《普遍规律在历史学中的作用》的发表为标志,史学理论进入分析的阶段。以1973年海登·怀特的《元历史学》的问世为起始,史学理论出现了“语言学转向”,进入到后现代主义或叙事主义阶段。后现代史学理论注意到了语言在历史书写中的重要作用,但最终被极端化为一种“语言唯心论”,割断了与指涉物(reference)和真实(truth)的必要联系,忽视了历史学作为一门学科的合理性。因此,从上个世纪末特别是进入本世纪以来,西方史学理论开始出现一种逃离“语言学转向”的倾向,一种新的理论范式日渐成型,这便是后-后现代史学理论。

面对后现代主义对历史客观性的攻击,如何在后-后现代语境下重新阐释历史学的理论基础,重建历史理性信念,是摆在史学理论工作者面前的一项富有挑战性的课题。为此,回顾和考察西方史学理论发展史上有关历史客观性问题的争论,可望为当前的讨论提供某些启示。

从古代到近代的历史客观性问题

大体说来,从古希腊罗马时期经过中世纪和文艺复兴一直到启蒙时代,人们的思想认识具有某种审美色彩。在这些时代的人们看来,理性知识是对包含主客体在内的统一宇宙整体的模仿,就像艺术作品是对现实的模仿一样。“客观性”(objectivity)指的是忠实地再现自然世界和历史世界。这个词意味着,一切思想都是模仿性的,也就是说,思想概念是对心灵之外客体的复制。客观性心灵就是“对于事物的不带个人色彩的镜子”,其唯一的要求就是真实和公正。在有关历史认识客观性问题上,古代至近代的人们通常持一种素朴的实在论和经验论观点。

在古代,由于历史学已经发展到一个很高的水平,一些历史学家的确对文学的这一分支学科进行过一些理论思考。波利比乌斯(Polybuis)、狄俄尼索斯(Dionysius)和普鲁塔克(Plutarch)等都对史学性质发表过一些相关的评论,修辞学家琉善(Lucian)还专门写过一篇题为“如何撰史”的论文。这些历史学家或修辞学家承认,由于受到党派偏见等主观因素的影响,提供有关过去的真实叙述并不容易,但他们没有着力反思这些制约历史认识和叙述的条件和因素。对他们来说,最紧要的史学理论(如果能称得上史学理论的话)问题是,如何运用修辞手段生动有力地再现历史事件,甚至在有关客观性问题的看法上接近现代人的波利比乌斯,也仅仅满足于用一般性的叙述或机智的隐喻来说明客观性的正当性和重要性。

总之,这一时期的历史学家对历史认识性质问题的看法都是很肤浅的。真正深刻彻底的史学理论来自于历史学和哲学的自觉结合。在这一时期的哲学家那里,历史认识问题还不足以成为哲学反思的主题。历史学始终处于被忽视和冷落的边缘地带。不仅如此,这一时期的大部分哲学家对历史学持不同程度的怀疑态度。

根据古希腊思想的流行倾向,只有永恒不变的东西才是可理解的(intelligible)或可知的(knowable),有关它的知识才是可证明的(demonstrative),因而成为“真知”(knowledge proper),而变动不居的东西只能被感官感知不可被心智理解,有关它的知识只能算作“意见”(opinion)。按照这种倾向,历史学作为科学应该是不可能的,因为历史学是有关转瞬即逝的事物的知识,因而是不可证明的。此外,在古希腊人看来,“一切事物的运动都是向同一种东西的永恒复归”。在这种情况下,人们很难形成一种有关人类社会的历史性概念,从而那种作为反思人类历史性存在的历史哲学也就不可能产生。在他们看来,“历史哲学”这个概念本身是一个悖论。

古希腊早期哲学对历史学的这种贬损和鄙视被延续至中世纪。在中世纪庞大的经院哲学体系中,历史学是无足轻重的。进入文艺复兴时期,中世纪历史学的宗教狭隘性和传奇故事的主观性被一种客观的历史兴趣所取代,历史学家们开始以一种自然主义的世俗态度撰写历史。到17世纪,的确出现了哲学尊重和趋近历史学的某些倾向,但哲学对历史学一贯的怀疑和拒斥态度并没有发生根本变化。拿最具代表性的历史怀疑论者笛卡尔(René Descartes)来说,作为一个唯理论者,他主张真理的标准应该是清晰明白和普遍有效的观念。在他看来,只有哲学才是确切可靠的知识。历史学虽然有些趣味,对行为也有一定的指导意义,但其本身却称不上真理,因为它对事件的描述从来不符合实际情况。

18世纪的史学理论没有发生什么变化,尽管为这种变化铺平了道路。在这个时代,不仅历史学有了较大的突破和进展,而且还出现了哲学和历史学相互靠近的倾向。伏尔泰(François-Marie Arouet Voltaire)在这一时期首次提出“历史哲学”(philosophie de l'histoire)的概念,开始用哲学的方式进行历史探究。在他看来,真正的历史所体现的应该是一种超越单纯事实性的更高级的历史客观性,但有时他也拒绝对历史事件和人物背后的思想和动机进行实用主义的理解和阐释。哲学和历史学的初次结合是由詹巴蒂斯塔·维柯(Giambattista Vico)完成的。根据其“真理即创造”(verum ipsum factum)的原则,维柯论证了历史学作为一门科学是可能的,而且比自然科学更为真实有效。但是,维柯的历史思想太过超前了,没有对他的时代造成直接的影响。休谟(David Hume)通过自觉地把他的哲学原则应用于历史知识,令人信服地论证了“历史知识是一个基于证据的合理信念体系”。但是,休谟的哲学历史观在很多方面都带有启蒙思想的特征,其哲学原则为历史学充分辩护的可能性也最终被窒息在其抽象的人性论中。

维柯和休谟对历史知识性质的阐述并不是18世纪的典型思想。启蒙时期哲学和历史思想的主流基调,是把经验科学的方法扩大应用到包括历史学在内的所有人文领域。在整个启蒙时期,哲学对历史知识居高临下的观点和态度始终没有发生根本性的变化。唯理论和经验论的哲学家们仍醉心于自然科学和心理学问题的探究,而忽视历史问题的研究。他们的逻辑范畴也不适用于理解历史世界。系统深刻的史学理论还几无可能。

近代以来的历史客观性问题

只是在康德(Immanuel Kant)的批判哲学出现之后,才具备了对历史学认知条件进行真正哲学考察的可能性。在《纯粹理性批判》(Kritik der reinen Vernunft)中,康德对主体和客体之间的认知界限进行严格的划分,主要回答的是“纯粹的数学和自然科学何以可能”的问题,而对这个问题的探讨也必然会导致“作为科学的历史学何以可能”问题的提出。虽然囿于时代的限制,康德关于历史的著名论文阐述的仍是一种有关人类普遍历史进程的思辨的历史哲学,但他的《纯粹理性批判》为后代的历史理性批判提供了范例,并决定了后来批判的历史哲学的发展方向。

我们已经知道,从古代到启蒙时代,实在论一直是历史学领域的主导观点。人们通常有意无意地把历史学等同于实在论,想当然地认为历史学就是对过去发生事件的朴素报道。到19世纪这样一个欧洲历史思想的经典时代,历史实在论的观点被延续下来,只是内涵更加丰富,形式更为复杂。在这一时期,社会总体上展现出一种狄尔泰所说的“对实在的无节制的渴望”。

早在18世纪后期,赫德尔(Johann Gottfried Herder)就已经通过批判启蒙运动的历史思想阐述了一种新的历史实在论观念。他意识到,启蒙意识的最大缺陷是忽略了历史本身的价值。在他看来,历史学家应该同情地体验过去的某个时期,体验生命和历史整体,而不是将过去的事件和人物置于抽象的哲学范畴内。

对历史实在论的典型论述来自19世纪早期的洪堡(Wilhelm von Humboldt)。洪堡认为,历史除了其表面的非本质的一部分之外,还包括只能靠直觉、推理和臆测等想象力来加以把握的“内在因果联系”(inner causal nexus)或必然性。这种“内在因果联系”是一些不可计量的内在的心理实在,它们源自那具有某种先验性的“理念”(idea)。正是这些不可见的“理念”决定了事件的真实存在。真正的历史学家要善于透过事件的外部现象洞察到这些“理念”,要力争在历史事件的显性现象和隐性本质之间达到一种微妙的平衡。

利奥波德·冯·兰克(Leopold von Ranke)响应了洪堡的实在论观点。在他那里,每个历史个体都具有内在的形式或独特的内核,需要透过外部的表象来加以理解。同时他也认为,历史事实“在本质上是一种蕴含意义和精神的普遍之物”。

不难看出,虽然赫德尔、洪堡和兰克都是实在论者,但不是那种力图事无巨细地复制历史实在的摄影师般的幼稚实在论者。他们的实在论受到了唯心论的熔铸,是实在论和唯心论的混合。他们都试图在经验和观念、艺术和自然、一般和个别以及科学与史学之间寻求某种折中或调和。他们的唯心论并不必然是反实在论或怀疑论的,因为在他们看来,观念或理念也是实在的和真实客观的。无论如何,他们都隶属于历史主义(historism)阵营,准确地说,他们都是古典历史主义的代表。

作为浪漫主义反对启蒙运动和理性主义的产物,历史主义开启了西方历史研究的新篇章。根据历史主义的观点,历史学的主题是整体的和多样的人类生命。各种文化都有其独特的价值,都是历史织锦中同等重要的丝缕。历史学的目标是描绘民族、文化、习俗、制度等各种历史形式的生动表现和独特变化。为了达到这个目标,历史学家不能采用系统化和概念化的处理方式,而应该像艺术家那样去领悟时间长河中无限多样的历史形式,直觉地把握历史个体的差异性和独特性。

在19世纪,历史主义自身经历了两个不同的发展阶段,一个是科学的和实证的阶段,另一个是纯粹的和彻底的历史主义的阶段。到19世纪中期,孔德(Auguste Comte)的实证主义把牛顿的科学范式推上霸主地位。这时的历史学家都或多或少受到实证主义精神的浸染。在德国,兰克及其普鲁士历史学派的后继者们通过让历史学发展出自己的逻辑工具和分析技巧,使历史学真正走上科学化和规范化的道路。兰克的后继者们更把这种经验主义史学转化为实证主义史学,力图在考订、分析和综合史实的基础上,进一步发现事实之间的因果关系。人们坚信历史学能够像自然科学那样获得真实可靠的知识。

然而,即便在这样一个对历史学充满自信的黄金时代,也夹杂着对历史学科学性的质疑声音。叔本华(Arthur Schopenhauer)恢复了柏拉图等古代哲学家对历史学的那种鄙视否定的态度。他认为,只有那些永恒的和普遍的知识才是真实客观的知识,历史学因其研究对象是暂时的和特殊的东西,而只能算作一种不入流的学问。尼采(Friedrich Nietzsche)对历史学的批判声音最具震撼力和影响力。在他看来,只有当历史知识对于振奋行动从而对于人类生命具有积极作用时才是有价值的。他认为,不存在什么客观的历史真理,真理的标准实质上是权力意志(will to power)。

总之,在叔本华和尼采那里,无论传统哲学的理性主义方法,还是经验科学的系统化方法都是与历史学不相容的。理性主义的方法不能必然地导致历史真理。当然,历史主义自身也是怀疑主义滋生的温床。历史主义关于历史的个体观念及其无限的多样性必然导致相对主义。

因此,在19世纪末,历史主义面临着一种两难的思想困境。一方面是对历史客观性和科学性的诉求和信心。另一方面,是对历史客观性和实证性的不齿和怀疑以及历史主义本身所导致的相对主义倾向。这也正是狄尔泰(Wilhelm Dilthey)所面临的思想难题。到19世纪,历史学终于发展为一门职业化和规范化的学科,但也迫切需要哲学家来为它提供一个可靠的认识论基础,同时为自身的客观性和合法性寻求辩护。

因此,狄尔泰“着手为历史学派的原则以及当时在它主宰下的社会研究模式提供哲学基础,以期解决历史学派和抽象理论之间的冲突”。要完成这项任务,他既不能借助于当时已成明日黄花的形而上学,也不能依赖抽象的自然法体系和思辨的历史哲学。在狄尔泰看来,精神科学的真正基础只能通过分析“通过内部经验给定的各种意识事实”(facts of consciousness given in inner experience)才能获得。鉴于康德在这方面无可争议的权威和成就,加入新康德主义运动成为狄尔泰必然的选择。狄尔泰的任务就是“考察历史意识的性质和条件——一种历史理性的批判”。历史理性批判的主要目的就是从分析“意识事实”切入,论证人文科学的客观性和有效性。

虽然狄尔泰的历史理性批判最终没有取得一个令他自己和后人满意的结论,但是,他在这方面的探索无疑具有持久的价值。后来的其他新康德主义者李凯尔特(Heinrich Rickert)和齐美尔(Georg Simmel)等也对历史客观性问题进行了不少有意义的探究。但是,囿于历史主义的视角,他们过分强调直觉和个性,从而不可避免地滑向相对主义,并最终导致了“历史主义的危机”。这的确是一个辛辣的讽刺。这些新康德主义者主观上是试图为历史学提供一个坚实的哲学基础,却在客观上动摇了历史学的根基。另外,意大利哲学家克罗齐(Benedetto Croce)提出了“相对主义史学理论”,并断言“一切真历史都是当代史”。

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后,在欧洲历史主义、本土实用主义和“新史学”的影响下,美国出现了贝克尔(Carl Becker)和比尔德(Charles Beard)的历史相对主义——一种新型的历史怀疑论。它强调历史学家在重构过往中无法克服的社会制约性。面对相对主义的质疑,一些哲学家和历史学家试图通过严格的论证捍卫历史客观性,尝试构建有关历史客观性更为明确的定义。在美国,历史学家们通常诉诸于莫里斯·曼德尔鲍姆(Maurice Mandelbaum)和莫顿·怀特(Morton White)等“实证主义者”或“客观主义者”(objectivist)来支撑他们技艺的认知价值。客观主义者也接受了相对主义者有关历史研究局限性的一些警告。因而,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历史学家基本接受了一种新的历史客观性观念,一种比19世纪晚期和20世纪早期的客观性更弱或更有限的意义上的客观性。

到20世纪50年代中期,有关相对主义的争论似乎已经达到了回馈递减的临界点。在很多人看来,历史相对主义不过是昙花一现的流行时尚,历史学界很快就会恢复常态。但是,怀疑论对于历史学的发展来说是不可或缺的。它通过追问人类认识的根基,挑战了历史学家的职业自负,增强了他们对历史学前提的自觉,激发了他们的理论知趣。六七十年代,西方历史学出现了“语言学转向”,后现代史学理论兴起。作为更加激进的历史相对主义者,海登·怀特等后现代主义者从文本和话语层面出发,对历史客观性发起了新一轮攻击。直到今天,史学理论家们仍然在通过不同方式回答这些怀疑论者对历史学的质疑和挑战。

(作者系北京师范大学历史学院史学理论与史学史研究中心教授;摘自《史学史研究》2015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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