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住地的命名和人的自我命名是现代性的主要矛盾之一,对整体性的人类而言,它是无法逃避的宿命,对写作者,它既是符号,也是内容。
作为现代化的新型城市,我现在居住地的诞生和发展不但对中国内地曾经是全新经验,在人类发展史上也是新鲜类型。它是中国大陆现代化模式的试验场和初始经验提供地,它宣布了大陆市场经济时代的到来,并且在内地大城市纷纷宣布向国际化进发,又难以摆脱传统体制和文化束缚的时候,它快速建构起外向型城市发展的产业模式和路径。这个拥有三百万户籍人口,却有着两千多万常住人口的城市,基本上就是中国大陆膨胀式发展和城市化快速进程的样板。它极像二百年前的旧金山,在1980年代到本世纪初的二十年时间里,一度成为中国内地怀有化羽为蝶梦想的青年人的投奔之地。简单梳理一下深圳这座城市的一些显著符号:中国内地最具欲望、发展规模和速度,最具包容、自由生活和公民特质,城市体制和经济社会角色分野最清晰,创新诉求和山寨行为同构最奇诞,持续发展愿望和渐进生成的僵硬体制博弈最激烈的城市;它有大陆市场经济破冰承担者的历史和经验、大陆最具现代性城市的发展思路和规划、大陆最好的公共资源和最普及的公民权益意识;在快到令人咋舌的城市建设史上,它的移民人口数量第一、居住者的年轻化程度第一、发明专利授权量第一、城市口岸数量第一、外贸进出口额排名第一、创客机构和人数数量第一、全球港口集装箱吞吐量排名第三;它有中国第一保险品牌平安保险、产品被全球三分之一人口使用的华为科技、中国最大的专业住宅开发企业万科、中国第一家完全性股份制商业银行招商银行、中国最大的互联网即时通信软件开发商腾讯,以及正在改变人类命运的华大基因。这是一个体量巨大活力十足的现代化城市。
深圳的写作者数量远比三十六年前这座城市刚刚建立起来的时候多,作品体量更是大得惊人。超过十万名职业写作或连续写作的从业者,数百家注册的民间文学社团和读书会,这是官方机构给出的数字;百分之七十的一线类型作家在腾讯文学签约,这是企业给出的数字。这些数字和深圳的年轻、多元、包容、充满欲望和活力、拷贝和创造的驱动力巨大、躁动和造势特性极强这种新型城市的特质非常相符。
正如强盗与逃亡者命运不同,占领者与流放者命运不同,深圳的写作者,至少要比内地的书写者多做一件事,那就是回答自己与生活着的这座城市之间的关系。如果不是移民,内地的大多数写作者不需要回答这个问题,他们与生活着的城市或乡村有着与生俱来的同时也气根相连的关系,语境先在的就确定了,乡村的渐进衰落和城市的快速崛起与自我写作的更替和修复同步构成,在历史文脉与现代性突进的矛盾冲突之外没有纠结,或都没法有纠结,但深圳的写作者有。
深圳有咸和六年始置县的古代史、《南京条约》《北京条约》和《拓展界址专条》签署后的近代史、推进共和制和拯救中华文化传续于危机的现代史。至于当代史,1980年代前,大陆唯一与外界保留的通道不在高大上的北上广,而在蚝田密布的深圳,两条宽1.435公尺、长38.17公尺的铁轨,在三十年时间里维系了从5.42亿到9.87亿人口与世界的冰冷交流,以及可怜的商品和外汇交换额度,是明末开始的闭关锁国历史最后的写照。1980年代以后,大陆从期期艾艾到义无反顾走向市场经济,破冰之地也在深圳,此前嚷嚷了百年的现代化,不过是国人的春梦。但深圳没有既往的现代城市历史,其最早的现代城市经验,来自分居异劈的一奶同胞香港。殖民地百年,老牌资本主义治理下的香港早已与深圳划野分疆,社群的精神性割席分坐,外熟里生,成为深圳河以南的彼土。包括文学在内的文化认知上,香港人自有主张,而对深圳河北岸的老故土怀揣心事纠结的不屑和信心不足的漠视。深圳的移民诗人和作家,大多拖着拉杆箱去油尖旺和屯门街淘过禁书,但无论对香港出版业做过多少热情的贡献,他们只不过是九龙闹市的过客,总不能隔着深圳河去写香港的故事。
三十六年前,如果不算军事古建筑,深圳只有数个乡风淳朴的渔村和两座建于明代洪武年间的古镇。1979年建市时,全境人口只有三十三万,以打鱼、养蚝、种紫薯为生的客家原住民不足二十五万。1984年以后,无论实际居住人口的数量,还是户籍数量,客家原住民都不再是这座城市的第一大族群,在建市以后的三十多年中,三十三万原住民,有人去了埠外或者境外,有人因通婚使得族群谱系不再单纯,有人因疾病或年迈离开人世,剩下的人过着足不出户的收租户生活,完全淹没在两千多万外省人当中。在这座城市里,想找一个土著就像在大海里捞针,有人在这儿生活了十多年,居然没能见到过一个土生土长的原住民。这座城市的官方语言,或者说约定俗成的语言是普通话,这在内地城市中是个例外。北京话仍然顽强地占据着北京城内大大小小的胡同,与大街上的冀普、鲁普、豫普博弈着;上海话是上海人的身份象征,连郊区的六大方言都会被从小在里弄里长大的原住民小觑,那些不说上海话的官员从来没有被上海人当作自己人;粤语仗着古汉语完美的特性,不但在广府地区是第一大语言,而且成为香港和澳门的官方语言、美国和加拿大的第三大语言,连地方政府都不敢对粤语做出轻易的取舍。而深圳,则是整个华语世界普通话使用最顺畅的城市,在这座居住人口几乎全部是移民的城市里,除了普通话,根本没法找出任何一种方言,让两千多万失去了本土语言“台词区”的居民建立起共同的沟通平台。
居住地人口构成和语言构成现状,还只是文化语境的情境背景,居民潜在的价值断裂和遗失的实际情况,远比这个复杂很多。来自内地乡村、城镇和城市的诗人和作家们,大多不是流浪诗人,而是移民,是以定居生活为前提来到这座城市的,完全割断了既往生活经验,面对文化背景、经验和语境严重割裂的现实际遇,写作者失去了内地同行们拥有的连续性的文化传脉和生活经验优势,以及积淀丰饶的故事源。事情没有结束。白驹过隙的城市化建设进程,让这片土地上原有的渔港渔村消失得不见踪迹,成为内地第一座彻底终结了乡村建制的城市,任何称得上城市文化的事物、事件的积累都不超过三十六年。人们在此居住的生活经历不超过三十六年,居住地提供的城市写作资源不超过三十六年,三十六年,不要说文化尚未完成基本的积淀,连生活都来不及发酵,写什么?
事实上,深圳没有真正意义上的本土写作。1980年代中期至1990年代初期,深圳的文学在中国当代文学中流星一闪,这颗流星以现代性写作为彰显,其中没有本土写作的端倪。即便到了今天,我印象里,只有一位名叫廖虹雷的本土作家仍然在顽强地书写着老东门和南头古城,两年前他出版了一部《深圳民间俗语》,是本地出版社出版的,印数少得可怜,内容完全无法构成现代意义上的书写,其孤独境遇令人唏嘘。
说到现代性意义上的本土写作,深圳的写作者大多是成年后才来到这里,在这座城市中的生活时间最长的不过三十年,大多只有数十年历史,他们最初的写作经验并不来自这座城市,这使得写作者对自己的生活有了最初的困惑。我在前面提到深圳超拔的城市建设,它是城市史进程中的一个奇迹,但在相当数量的居住者经验里,它是硬质的、碎片式的数据,不要说触摸到血肉,触及到精神,连完整的概念都难以形成。伴随着快速生长和变化后的精疲力竭,深圳越来越多地表现出故步自封、自成一体的官本位文化和诸多禁忌,表现出越来越强烈的文化游移和阉割焦虑。上至政府,下至传媒,默契而顽固地使用“制造”而非“创造”来阐释文化现象。以2015年度政府报告为例,数万字篇幅的政府公文,只有草草数百字涉及本年度城市文化建设,数百字涉及下一年度的城市文化建设,透露出城市发展对人们栖息地进化诉求的漠视和威胁。在大多数写作人眼中,这座城市除了承载经济需求,彰显成功者和失败者案例,很难找到普通人命运与城市密切关联的鲜活例子。
这还仅仅是开始。作为大陆市场经济的源头城市,深圳的陌生化经历是全面覆盖的,大多数移民需要经历绾草而居的打拼,他们长期无法进入主流生活,在进入主流生活后,却又无法找到乡音乡愁和彼此认同,拥有更多的是他者的心理身份和双向情感焦虑,在对居住地的乌托邦想象和热爱以及现实主义的质疑和批判中,分裂、抗争和逃避渐次形成。人们谈论更多的是位居大陆第一的土地稀缺、山寨行为、房地产风险,以及逢年过节车船航班一票难求。说到一票难求,没有任何内地城市像我现在的居住地,每逢年节日的时候人们纷纷返回早已“回不去的”故乡,以至人去城空,城市出奇地寂寥。它很美,但它是别人的,这就是大多数居住者的现实认知,正如苏珊·桑塔格在《关于他人的痛苦》中所提到的那种人,人们是作为他人生活的旁观者存在的。2012年发生在内地众多城市的钓鱼岛抗议事件,深圳的民间抗议行为显得最为吊诡,不仅民族性和民粹性缺失,连事件的地域性特征都是含混可疑的,以至警方在处理大量被捕的当事人时,会困惑地给出当事人“动机不明”的结论。警方的说辞当然可以质疑,但这也是深圳的居住者们在文化表达上主体缺失的一个意味深长的例证。
实际上,在深圳,完全可以找到代表性的城市文学样本,比如《你不可改变我》,比如《深圳,我多么想把你叫作深渊》,只是,那是三十年前的作家和诗人留下的,如今,这样的作品很难再看到。文学的人文价值和审美价值早已不是写作者关心的话题,更谈不上人类的某种使命。一个只有三十六年历史、居住人口基本由移民组成的新型城市,发展模式的快速更迭、累赘信息的疲劳接受、成功路径上的筛选交换模式,使写作者面对经验陌生化的严重困境,人在商品产业和消费链中不得不与市场建立起的同构关系,这些内容,同样也成为文学存在和传播的主流方式。在这样的居住地,很难出现哈罗德·布鲁姆所说的“伟大的作品”,甚至也很难期待有任何书写能够代表这座城市,正如普希金之于彼得堡,乔伊斯之于都柏林,雨果之于巴黎,李白之于宣城,老舍之于北平。我这里有一份仍然在世的曾经的深圳写作者名单,他们如今的下落耐人寻味:刘西鸿去了法国,王小妮闭门读书,徐敬亚改行做了农庄设计师,谭甫成去了香港再折返内地,石涛回到北京做实业,梁大平在澳洲当寓公,杨争光在西安带研究生,李兰妮在广州与抑郁症抗争,盛可以和央歌儿漂在北京,薛忆沩去了加拿大,郁秀去了美国,王十月和盛琼迁居省城,张黎明回乡下做了农妇……这份名单其实更长,这些诗人、剧作家和小说家因为种种原因离开了曾经的居住地,或者有意识地间离与它的关系,间离与写作的关系,这是一个耐人寻味的现象。留下来的诗人、作家和剧作家,看上去他们都在拼命书写自己在居住地的生活,或者内心憋着想要书写的欲望,但你看不到从容不迫的书写者、有理论准备和书写谋略的城市生活的潜伏者;在数量巨大的写作者当中,你甚至看不到书写的野心。我做过一个小小的统计,近些年,深圳的写作者,频繁在国内一线文学期刊上发表作品的不在少数,有时候,甚至能在一期刊物上同时看到两三个深圳年轻作家和诗人的名字,但相当数量的书写表现出认知匮乏、经验重复的现象,在精神上,与自己的居住地形同两层皮,若非一批年轻的宝安小说家和诗人体量巨大的群体经验书写,以及意识形态话语下主流社会居高临下的关注,让深圳有了一次以“打工文学”命名的话语狂欢,文学上恐怕连话题都没有。这当然有写作者自身的原因,但在深圳,绝大多数居住者失去了经验生活、认知和书写的连续性。作为创作个体,不但没有传统意义上成谱系的地域文化传承、经过历史洞见沉淀下来的文化背景,而且严重缺乏成熟的城市文化经验和学理总结。在现代性上,连类型都是单纯和扁平的,除了市场经济功能上的意义、大量以复制著称的现代城市硬件构成、城市化快速进程中注定的文化贫血和文化主张上失衡的努力挣扎,写作者还能依赖什么完成有效的思想和艺术准备,从而进行书写?
我现在居住地的写作者们遭遇着史无前例的对旧有经验的难舍难分和对新鲜经验的恐惧茫然,多数人说不清楚自己以及自己的写作与居住地到底有什么关系、是否能够建立关系、在何处建立何种关系这样一些基本问题。在这一处境下,写作者被严重遮蔽,无所适从,焦虑不言而喻,必然出现对个体传统经验的寄生、对现实生活的质疑、游移和拒绝。另一方面,在全球化城市进程的大潮中,解构既往经验、颠覆既有价值、拒绝经典的后现代主义不是推论,而是现实。对现实生活的妥协和依赖,让大多数写作者委身于生存之柜,委身于由城市体制和商品经济代表的时代风尚,更多的是在生存原则的驱使下,而非写作的意义上把自己与居住地联系起来,这使得个人主义和个体书写的独特潜能在写作实践中弱不禁风。大多数写作者放弃对历史、命运、时空的观照和抒写,不但没有视野景深,也没有文学想象力所要求的对现实的颠覆与超越,人们看到的只是一个个以居住地主流价值观为统一命名的格式化写作,很难看到文学的建树。如此,全新文学形象的匮乏和全新文学经验的阙如,就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了。
毋庸置疑,自我身份认同上的极度焦虑和分裂,会导致深圳大多数写作者面对居住地写作素材时的全面陌生、生疏和浅显表达,或者下意识地抵抗,在这方面,没有任何其他内地城市或乡村的写作者有过相同的体验和经历。本土即世界,这个被内地写作者当作文化立场到处宣扬的观念,到了深圳的大多数写作者这里,却因为移民身份的特性和杂糅文化必然产生的盲区,导致体量巨大却大多无效的写作实践,从而具有了极大的讽刺意义。深圳不是所有诗人、作家和剧作家的本土,它也远没有成为人们认知世界中的精神家园。在地写作者私底下不得不和自己讨论一个问题,真的有“本土文学”存在吗?如果有,它是什么?不过,这个问题只能和自己讨论,因为和他们一样,别的诗人、作家和剧作家也无法回答,至少目前没有令人信服的答案,恐怕一时半会儿也回答不了。
文学反映个体生命的特殊记忆,也反映人类作为共同体的喜悦和悲伤,如果连个体都消失了,共同体又何以为续?
一直以来,诗人和小说家的主体身份就具有不确定性,这也是文学形态丰富化和多样性的表现之一。萨义德对知识分子的身份有一个说法,叫“自由的漂浮”,即他们是不附着于任何权力体制和知识体制,同时摆脱掉集团利益和商业操控的一些人。诗人和小说家并不等同于知识分子,但自由身心和自由表达的诉求是一致的,无论是否能够做到,他们注定了要“居无定所”,成为共有思想和经验的“叛徒”和“流亡者”。深圳无疑是一个绝妙的文学流放地,在这片红树林和原住民渐次退场的山海之地,文学面对的问题比任何时候都要多——至高无上的城市发展理念、现实主义和方法论的全面胜利、以行动为目的的成功学和意志力、整个城市乃至城市居民要求的全新道德规范和精神家园建设,以及两千万生命个体的具体生存权益和未来命运。发展的诉求和践行必然导致观念的变化,观念变化必然导致文化甚至制度的变化,你很难驳斥这样的定义,人类的居住地只有彰显的物质生成历史,没有丰饶的文化进程历史。事实上,文化的自由和独立思维首先是道义的,其次是有价值的,城市化进程最有可能打破一些传统文化的边界,至少在观念更新的努力践行和城市建设的形态上,那种在乡村或者内地城市步履蹒跚的情况,在深圳不但有着改变的可能,而且其部分事实已经写进了城市发展史。更为重要的是,三十六年来,两千多万人变化多端、形态鲜活的血泪故事,已经构成了深圳人文文化历史的讲述资源。现实超越了历史,也超越了传统的文学类型,有多少居住者就有多少个城市样板和城市叙事,在这片眨眼间便建立起来并且在短短三十六年后就不再有土地可待开发的居住地上,拥有最现实,也最具隐喻性的写作题材,文学比任何时候都充满了破壁的张力。
这几年,我一直在关注我现在居住地的文学,阅读了大量民间和官方资料,同时基于对认知经验的实证,做了一些与文学相关的社会工作。我问过自己,写作者与居住地或故事资源地之间到底有着什么样的关系?对这种关系的研究到底有什么意义?我不是作为居住地作家来研究这个问题,而是作为一个居住地居民,恰好又是作家来关注这个问题。我不会向别人索取答案,只是和自己讨论,并且让自己的思路流动起来。写作和阅读是个人的事情,但环境无疑是重要的,它指证生命的绝境或坦境,也藏匿着写作的可能性。正如小行星撞击地球导致物种毁灭和新生,森林退化产生直立猿的出现,写作亦如此。只有在冲突的环境中,甚至断裂的条件下,认知的基因突变才会发生,写作会在另一处栖息地打开,从而每一时刻都会生长出全新的种子,最终构成新的植株,写作在这种时候就有了意义。
邓一光,作家,现居深圳。主要著作有长篇小说《我是太阳》《我是我的神》,小说集《远离稼穑》等多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