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其庸
蒋风白先生
冯其庸
蒋风白作品
蒋风白先生是著名的书画大家,我与蒋老是同乡,我是无锡,他是武进,听起来是两个地名,但实际上是紧连在一起的。蒋老比我大九岁,是我的大兄一辈。他早年从著名画家潘天寿学,深得潘老的神髓。但后来他转益多师,自己拓展了宽广的画境。
我认识蒋老,已经是“文革”之后,记得是上世纪70年代末或80年代初了。有一次我去苏州,蒋老特意陪我到甪直看保圣寺唐杨惠之的泥塑。又看到诗人陆龟蒙的斗鸭池。我们在甪直午饭,鱼虾之鲜美,久居北方的人偶一品尝,会真正领会到江南鱼米之乡的特殊风情,尤其是甪直妇女的服饰,让你感到既特殊又新鲜,真有光彩照人的感觉;而她们一开口,你才会领略到真正的吴侬软语,因为当地还保留着浓厚的吴语特色,而在苏州这样的大城市,吴语的成分已经被普通话冲淡不少了。此行我们还经过了横塘、石湖等胜地,但要找陈圆圆和范石湖的遗迹,却是茫然无存了。尽管这样,对我这个一贯喜欢调查历史遗迹的人来说,也仍是不虚此行。何况横塘、石湖都还保留着苍茫的湖面,可供你作历史的遐想。
后来,我又去苏州调查吴梅村墓,蒋老特意请了他的朋友徐文魁兄来,陪我一起到邓尉。那次虽然没有找到梅村墓,但一个月后,终于把梅村墓找到了,并由几位朋友出资为之重建。这件事的开头,也是与蒋老有关的,所以值得一提。
我去苏州的次数多了,记得有一次,蒋老一定要留我看他的一批画,大概整整看了半天,我幸亏看了这些作品,对蒋老的画才有一个全面的了解,实际上蒋老是个全能的画家,可以说,山水、人物、花卉、翎毛几乎无一不能,无一不精。我特别欣赏他那幅《踏雪寻梅》图,无论是风雪中的山水、人物,还是那头瘦驴,和那座古老濒危的竹桥,满幅的气氛让你感到浓郁的诗意和天然的美景。无怪乎这幅画有卢前、梁实秋、张充和等名家的题评了。我还看过他的几幅人物画,也极精。无论是眉眼衣纹,用笔都极精到,使人感到如行云流水,笔墨酣畅而转折有致。还有他画的翎毛,如八哥、喜鹊、苍鹰、鹦鹉、蜡嘴、麻雀等各色鸟类,皆能栩栩如生。尤其是他画的八哥,学名鸲鹆,其用笔之精到、爽利、准确,令人心折。画家之笔,如侠士之剑,剑法不精,不能入神;画家的笔法不精,拖泥带水,造型就不能准确,形象就不能生动。而蒋老用笔,可说笔无虚发,笔笔准确,一个鸲鹆,只消几笔,使毛羽松然,欲飞欲住。生动至极。我曾见唐寅的《鸲鹆图》,其所作鸲鹆,只寥寥数笔,便婉转枝上,欲啼欲飞。我乍见蒋老的鸲鹆,竟如唐画,可见笔底的功力和神韵。蒋老所画花卉,如海棠、月季等,用色之鲜灵,真可称“活色生香”。我园子里有甸贵的西府海棠两枝,每到花时,初如胭脂,嫣红欲滴,始花时红极而娇,坐对名花,令人欲醉。我看蒋老的海棠,竟如我园中之初发海棠,其笔墨之精,用色之鲜灵,好像刚从枝上移来,令人叹服此老画笔设色之精能。至其所作荷花,构图仍师法乃题,荷花的造型画法,亦是从潘翁处来,可谓尽得潘翁之秘。
蒋风白
但蒋老所作的梅花,则自出机杼,既不受近代吴昌硕的影响,也不受王元章、金冬心等前贤的规范,竟是自出手笔,别具风标。有一次他来看我,恰好我要到友人壶艺大师周桂珍处为她题写她新作的紫砂壶,蒋老也欣然同行,因为是紧邻,出门即到。我题完几把茶壶后,请蒋老一挥,蒋老说他没有画过茶壶,尤其是要一手托着茶壶,一手即在壶上着笔,觉得很不习惯。但见猎心喜,觉得很有趣,他就拿起画笔,一手托着茶壶,画了起来,他一边在壶上画梅花一边却连说不行,他一连画了两把就不再画了,但我拿来一看,虽寥寥几笔,却是神韵独造,后来刻好烧出后,更见精神。毕竟蒋老老笔纷披,着手成春,不同凡响。后来他自己看后,也觉得意想不到的效果。原说将来再来画几把,但后来竟未能来。所以这两把蒋老画的梅花紫砂茶壶,就成为蒋老画紫砂壶的绝笔,也是紫砂壶史上的一段佳话。
在我认识蒋老的时候,蒋老已摒弃其他,专画兰竹了,我曾问他为什么要作这样的选择。他说画要精,要达到超越前人,必须专,如果样样都画,这很难达到最高境界。由此可见蒋老的目标高远,对自己要求之高之严了。当然历史上并非没有真正全能的画家,那实在太少了,我所知道的只有一个徐文长,可以说他于画道,无一不能,无一不精,但这样的人毕竟太少了。所以蒋老虽然早年于山水、人物、翎毛、花卉等无一不能,但他最后的抉择还是十分正确的。
说到蒋老的兰竹,自是他的专项,我与他相交近三十年,见他所画兰竹夥矣!而且他还不时地要我为他题跋,近二十年来题得更多,我虽有辞穷之感,但故人情谊,只能勉为其难。
兰竹在我国的历史上是重要的一门,可以说是代有名家,就是近世,也有吴昌硕、蒲作英、符铁年、白蕉、陈定山、萧龙士等,都是画兰竹的高手。其中白蕉、陈定山、萧龙士三位我曾直接交往过。另外还有当代画家朱屺瞻先生,也好画兰竹。他曾为我画过四米长的兰竹长卷,由刘海粟大师题引首。朱老的兰竹,如疾风暴雨,节奏强烈,笔墨如狂飚突起,令人心惊魄动,自然是一件惊世之作。还有一次他住北京饭店,我陪他游长城等地,临别时,我去送行,他忽然拿起笔来,纵横飞舞,顷刻为我画一幅四尺整幅的墨竹。可能是因为他忽然兴到,用笔有如狂草,我看了惊叹不已。再往以前看,清代的石涛、金农、李方膺、郑板桥都是画竹大家,其中我最佩服石涛。石涛的兰竹,自然天成,最得兰竹的神韵和天趣,但世人却只知郑板桥的兰竹,而不知其他。板桥的兰竹,自然也是直节堂堂的大家,世人爱他也自有他的可爱之处,但比之石涛,就缺少自然之趣,而显得笔有定势,不如石涛之自然多姿。
蒋老的兰竹,我认为方之板桥则有余,方之石涛则不足,或在两者之间。方之板桥有余者,蒋老的兰竹,有板桥之劲节而富有变化,无论是竹是兰,蒋老均较多姿,构图亦能摆脱定式,力求自然,此所以较之板桥,略胜一筹,然欲如石涛之随意生姿,自然天趣,相去尚自有间,非可以咫尺计也。
现在蒋老离开了,其遗墨余韵,流布人间,人们争相收藏,日益见重。予曾为蒋老题其画兰竹,今即以此诗为本文之殿。
蒋风白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