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楚舟
9月2日,乌兹别克斯坦政府发表声明,总统卡里莫夫因病逝世。这位掌管中亚腹地27年,带领乌兹别克斯坦走过苏联解体危机的总统,曾被列入“世界十大独裁者”的行列。然而他的离世,对于风雨飘摇的中亚来说也许并非福音。
撒马尔罕孤儿
乌兹别克斯坦在以单一民族名称立国的中亚地区,可能算一个异数。在这片土地上生存着130多个民族,除了乌兹别克人以外,还有游兹族、明基族、昆格勒族和曼吉族和其他突厥民族,以及三个大民族——哈萨克族、吉尔吉斯族和土库曼族。
卡里莫夫本人来自撒马尔罕,据说他的家人在战争中失散,他从小在孤儿院长大。撒马尔罕向来是塔吉克商人的半壁天下,因此总有人说卡里莫夫是“半个塔吉克人”。
民族成分在乌兹别克斯坦政坛有着血统般的神圣性,来自撒马尔罕的政客总被人认为带着外族人的血液,很难进入权力中心,这反而使得莫斯科方面更加青睐他们:因为只要扶植撒马尔罕人,他就会更加亲近莫斯科,而非本国那些排斥他们的“塔什干派”和“吉扎克派”。
卡里莫夫是接替因“棉花运动”被清洗的沙拉夫·拉希多夫的上台的,在苏联政府清洗拉希多夫余党的过程中,“塔什干派”和“吉扎克派”遭了秧,他们的力量被削弱了,因此实际上当时无人能够阻挡卡里莫夫。撒马尔罕人的身份,让卡里莫夫的继位如有神助。
但在政治斗争中,“半个塔吉克人”的身份一直是卡里莫夫的软肋。乌兹别克斯坦与塔吉克斯坦的关系非常复杂,它们处于同一条河的上下游。上游的塔吉克斯坦修建水坝,意味着下游的乌兹别克斯坦失去灌溉用水。2012年在罗谷恩水电站问题上,卡里莫夫对塔吉克斯坦政府采取了非常强硬的态度,明显是为了和自己的“塔吉克人”身份划清界限。
复杂的民族成分,让乌兹别克斯坦权利集团分裂成几大阵营,作为少数派的卡里莫夫,在政坛中也如同孤儿,不得不在其中小心斡旋27年,个中艰难,只有他自己知道。
计划经济的守墓人
在苏联解体时,乌兹别克斯坦其实拥有不错的经济潜力。而且乌兹别克斯坦的一些优势产业具有很大出口优势。首先是棉花业(1997年占总财政收入的75%),第二是加兹利产的天然气,第三是泽拉夫山的采矿冶金联合工厂。但卡里莫夫作为一个来自苏联计划体系的领导人,显然不相信市场经济,他非常恐惧伴随着市场经济的风险,加上俄罗斯的休克疗法和塔吉克斯坦在市场经济化过程中遭遇的挫折,都让市场经济看起来万分凶险,因此他决定拒绝自由经济。
而随着卡里莫夫在位时间的无限延长,乌兹别克斯坦成为了一个奇怪的结合体:民主制度和计划经济的结晶。卡里莫夫很不情愿放弃看似稳妥,实际上将近走投无路的计划经济,而乌兹别克斯坦早已错失市场经济改革的最佳时机。后来的乌兹别克斯坦无法再经历一次换血式的改革,只能在老路上走下去。2005年的安集延事件仿佛再次证明,商人是不可靠的,需要管教的,他们用发起暴乱的方式证明了自己的危险性。安集延事件过后,再无人敢于提起经济自由化改革。
然而完全封闭的计划经济体制毫无疑问无法融入现有的国际贸易体系。国家掌控的经济体制使得乌兹别克斯坦进出口贸易难以达到健康的平衡,国家经济活力不足,缺乏流通货币。辉煌了两三千年的老经济中心,如布哈拉、撒马尔坎德、希瓦和塔什干,都受到人为的孤立,中亚的经济中心从古城转移到了现代化的哈萨克斯坦。
近年来,卡里莫夫开始为乌兹别克斯坦经济谋求出路,通过平缓的私有制改革,在一定限度内鼓励市场经济,慢慢为国家经济“活血”,在2015年的选举中也着重承诺要进行经济改革。从这个层面上来说,卡里莫夫既是计划经济的守墓人,也是掘墓人。
世俗政权的守护者
与伊斯兰运动的斗争贯穿着卡里莫夫的整个政治生涯。乌兹别克独立以来虽为世俗国家,但穆斯林占总人口的接近九成,宗教极端势力一直想要推翻卡里莫夫政权,改建一个伊斯兰教法国家。苏联解体之后,卡里莫夫面临着极其复杂的局面。
早在1980年代,乌兹别克斯坦就开始出现自发的伊斯兰教运动,在费尔干纳盆地尤其严重。卡里莫夫政府掌控国内局势后,采取严厉措施,最后许多激进分子都逃往正值内战的塔吉克斯坦和阿富汗。
1999年2月16日,乌兹别克首都塔什干遭炸弹袭击,造成20人死亡,逾百人受伤。袭击怀疑由伊斯兰极端组织“乌兹别克伊斯兰运动”策动,该组织被指与“基地”关系密切。2004年3月发生的恐怖爆炸案也被怀疑与国内的激进伊斯兰教有关。
所以在反恐问题上,卡里莫夫态度强硬,从不手软。2004年,卡里莫夫通过缺席审讯,把乌兹别克伊斯兰运动的两名领袖判处死刑,两人据说一个死于阿富汗,一个下落不明。据西方媒体报道,乌兹别克斯坦的监狱里现关押了6000多名伊斯兰极端组织的成员。
但卡里莫夫并没有抹杀正统的伊斯兰宗教教育。他虽然严禁成立任何宗教政党,但并不扼杀伊斯兰文化,在乌兹别克斯坦每个中学都有宗教相关的课程,更重要的是还有反对恐怖主义和极端主义的相关课程,每周一次,且有统一的教学课本。在伊斯兰势力呈现席卷之势的中亚,卡里莫夫是世俗政权一名理智的守护者。
冷漠的祖父
在西方媒体的描述中,卡里莫夫家族被形容成一个“阴郁的、莎士比亚式”的家族,其家庭生活一直迷雾重重。2013年,卡里莫夫的两个女儿萝拉和古尔娜拉进入了公众视野,萝拉在BBC的访谈中称“姐妹俩12年没说过一句话”,表示“跟她没有任何家庭关系或友好来往”。同年,作为父亲最爱的大女儿,活跃在娱乐界和慈善界的古尔娜拉则站出来对西方媒体说,妹妹和母亲因为嫉妒父亲对自己的偏爱,要在父亲面前诬陷她,“嫉妒会毁坏团结,即使一家人也是一样”。
2014年,卡里莫夫的孙子在媒体采访中发表了惊人的言论,称他的母亲古尔娜拉已经被软禁将近半年,他没有母亲的任何消息,甚至担心她的人身安全,他的小妹妹也被囚禁家中,无法返回英国上学。
面对自己家庭的闹剧,卡里莫夫几乎没有任何公开回应,这使得他的形象更加冷酷和强硬。2014年新年夜,小卡里莫夫和妹妹曾经两次试图前往祖父的官邸与他当面接触,但两次都被全副武装的保卫人员拦下。小卡里莫夫说:“每次都有带着枪的人不许我们靠近。我完全无法接近我的祖父。他们的理由是上面下令让我们不要靠近。”他觉得有人在祖父身边诬陷母亲,才导致母亲陷入贪污丑闻并且失宠。2014年1月,卡里莫夫曾经同意会见女儿一家,在会面中他指责女儿在网络上的言行“损坏乌兹别克斯坦的国家形象”。会面不欢而散,那也是小卡里莫夫最后一次见到自己的母亲。
卡里莫夫也许是世界上最孤独的独裁者。我们无从得知囚禁古尔娜拉是他自己的决定,还是他被身边人扰乱了视听。卡里莫夫很少走出自己的世界。他绝少出访,出国也多半是去前苏联国家,或者是近年来合作密切的中国。他也很少接受记者的采访,我们对他的了解多半只能来自官方报道和文献资料。在孙子小卡里莫夫的描述中,这位独裁者也曾经是一位温暖的祖父:“是他教会我钓鱼和骑车。”然而在家人陷入困境时,小卡里莫夫却只能通过媒体向祖父喊话,并且没有得到任何回音。
乱世的“独裁者”,可能是英雄的同义词。作为乌兹别克斯坦建国以来的唯一一位总统,卡里莫夫的功过是非,也许只有在看过后继者的成绩单之后,我们才能作出公允的评价。
(摘自《三联生活周刊》2016年第37期,有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