寇立研
外交与军事,谁领导谁?毋庸置疑,外交是为国家谋利益,军队是为国家保安全。然而,在对外战略中,外交和军事谁更说了算,这在美国是个问题。
美军其实挺没地位
美军虽然是世界上最“牛”的军队之一,但在国内是比较没地位的。因为美国成立的过程与其他国家不一样。北美十三州反抗英王而独立,基本上是抗税、组织民兵对抗皇家军队的过程。美国早期的立国者,对自由主义信奉到天真的程度。他们觉得“一个好好的国家养军队干什么?不是欺负老百姓就是欺负别国”。这里要补充一个背景,这些美国先驱们往往是不被欧洲贵族所见容的人,而欧洲当时是贵族掌握军队,战争大多是王朝之间的战争,是贵族老爷们的事。平民不觉得战争是自己的事,也不觉得普通人应该跟军人这个职业有什么关系,认为那都是有钱的贵族和骑士的营生。于是,美国的建国者们决定,“现在咱们这些上帝选中的人要成立个新国家,干脆不要常备军”。美国有两洋天险保护,没有那么多危险,于是就真的有几年没养常备军。
美国的军队后来越来越强,但建国理念中的自由理想又特别顽固。所以,美国在有美军这个尖牙利爪的同时,骨子里不信任军队,不允许军人干政的传统一代代固化下来。今天你看美国电影、电视剧,如果有哪位将军在政治方面参与挺多的,十有八九剧情发展到后边他就是那个要控制国家、威胁世界的“大反派”。话说到此,我们就可以看到,有些事为什么美军自己不能做主。比如,当年麦克阿瑟在朝鲜战争中要放开了打,认为按照战场逻辑,大打一通不仅胜利,而且会重塑出个更有利于美国的新世界来。但他在1951年4月却迎来了解职命令。麦克阿瑟回国后,各地的美国人像英雄一样欢迎他,却改变不了一个残酷的现实:他从此再也无法干预美国战略走向。麦克阿瑟是美国军人不“知止”的典型。在美国政治传统下,这个国家可以给军队英雄授金质勋章,但不容他超过对外战略自行其是。越南战争也是一样。因为后期有了激光制导炸弹能切断越军后勤,有了新的战法等等,美军不乏“增加力量继续打下去肯定赢”的呼声。但基辛格在巴黎与越南人签订了协定,这场战争必须结束。于是,美军就这样结束了一场没打赢的战争。
今天,从重返亚洲、亚太“再平衡”等战略看,似乎也仍是外交在决定美军部署与行动——尽管战场上还有敌人,尽管美军很多人流了血,但对外战略要求他们撤出来,到东亚去。而且就算伊拉克、叙利亚有了新的可打目标,他们还是得撤出来。
军事问题有时又很能左右美国外交
那么,是不是美军就只是工具,政客和外交官们说拿就拿起来,说放就放下去呢?当然不那么简单,它们之间的关系还有另外一面。
比如二战,“美国早晚会参战”的意识慢慢使美国的对外政策强硬起来,虽然没上阵厮杀,但已经站到了德国、日本的对立面上。美国对日封锁,并且开出撤离中国、退出轴心国等条件,对日本而言,如果接受,无异于“十年侵华毁于一旦”,而且已经完全走上战争化道路的日本很有可能在急转中“翻车”。矛盾激化之下,日本铤而走险,偷袭珍珠港海军基地。美国人被激怒,基本上再无人反战。至此,军事牵引彻底成为美国政策的主导,整个国家迅速投入大战。后来有研究认为,这一轮军事牵引持续时间很长,影响深远。到什么程度呢?就是那一时期有本事的人基本都在军队里,甚至有很多军人转行当外交官。
美国走进越战好像也是军事行动一步步把国家带进沟里去的。最开始是派顾问、特种作战,后来空袭,再后来大规模派军队地面介入。直到最后军队再喊“我还能打,我能打赢”时,从民众到政府都不太信了,转身搞大国平衡,越战这才收手。
伊拉克战争也是一个典型。2002—2003年间,美国外交界的阿拉伯专家们很多人都向政府建议,伊拉克打不得,肯定是场扯不清的乱仗。但军方强硬派给出的建议是,这一仗好打,武器上美国有优势,资源上就算花点钱,回头伊拉克的石油不但能让美国赚回战争成本,连重建伊拉克都足够。至于民意,当地老百姓肯定跟欢迎解放者似的欢迎美军。外交界再跟政府建议说,咱美国大兵都是按杀人机器训练的,打完你让他们干维护秩序和建设的事,他们哪有警察、工程师这种意识?但结果还是强硬派占了上风,一仗打下去,中东至今没有宁静。
如果从战场引领外交的角度看,今天美军的重返亚洲、亚太“再平衡”等,也往往有军队走在前面的感觉。在南海巡航,拉紧与菲律宾和越南的关系,与日本、韩国加强军事同盟,乃至逐渐要把海军60%的战斗力量部署到东亚来,这些都是美军而非主管外交的国务院所为。如果只看这一面,人们又似乎可以认为,是美军在牵着美国的政策往前走。
外交与军事之上,有更高领导
究竟是外交或政治指挥军事,还是军事引领外交或政治?熟悉美国体制的人都知道,其实都不是。美国总统领导国家安全委员会决策的机制,决定了美国的外交与军事之上有更高的领导。凌驾外交与军事等各个领域之上的统筹,叫大战略。这又是西方政治传统导致的。西方尊崇的古希腊、罗马,有公民大会、元老院之类的议事机构。骑士时代有“亚瑟王的圆桌骑士”传说。总之,开会讨论,会上拍板后大家去执行。
如果把美国武装力量看成一家大公司,总统相当于它的“董事长”、国安会相当于它的“董事会”。但现实经常告诉我们,最终决定大公司走向的,往往是站在董事会和董事长身后的真正大老板。我们曾经以为那是大财团,美国自己说是美国公民或更具体点是选民。
其实都不是。美国领兵的政治团队确实经历了选举程序,但如果他们干得不好,却又没犯法,美国公民只能在4年之后投“惩罚票”,把总统和他那一班人选下去。这4年中,防止总统把军队带“跑偏”的是国会、最高法院、媒体舆论等制衡力量。总统团队为此经常玩的是“战场的事你不懂”“国家机密不宜公开”。制衡团队经常玩的是“你乱花钱买武器不行”“你乱打仗不行”“你该打不打也不对”。能决定美军是否打仗、在哪里打仗、怎么打仗、用什么打仗的,不是固定的一个人或一群人,而是一个程序。这个程序在缓慢变化,输入者和输出者也在不断施加影响。
在这个程序中,有时总统很强,有时参谋团队很强,有时外交或军方很强,有时公众舆论会左右走向。但在2016年最大的问题是,美国正面临总统大选。奥巴马团队进入看家状态,新的领导团队尚未选出来,其他一些本来可以很有影响的力量也都更关注内政。世界最强军队一时无所方向,凭原来的“再平衡”等战略“空挡滑行”。若做比喻,美军可能在某个阶段像个丢了魂的高手,或者像一部按了“自动运行”键的机器,它有力、锋利,但缺乏高层主动指导与战略协调。直到新总统上任,它才会重新启动并找回感觉。这阶段是危险的:我们不怕高手,因为他有理性,行动连贯,未来方向可判断,哪怕厉害一点也不怕。但我们需要提防被“自动运行”的机器所伤。
(摘自《世界军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