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韩庆芳
世界上最懂我的那个人去了
文/韩庆芳
The person who understood me best has passed away
2016年6月12日,一个我生命中永远不能忘却的日子。即使我前一天见着已经虚弱得发声都困难的您,我仍然固执地相信,您不会倒下,坚强如您,有着太多的不舍和不甘,不舍您魂牵梦萦的定瓷事业、您同甘共苦的瓷友,不甘看不见您毕生心血所寄的陈文增定瓷艺术馆的开馆。但是我错了,您还是去了。看到您静静地平躺在床上,面容一如往常一般慈祥,旁边痛哭的表弟使我彻底崩溃了,我才反应过来,我最亲爱的舅舅,您真的走了,永远地走了。
世界上最懂我的那个人去了。
我从小性格孤僻,少言寡语,长得也不漂亮,不讨人喜欢,家里姐弟六个,我是最不被关注甚至被讨厌的一个。大姐二姐经常住姥姥家,回来就炫耀他们在路上捡拾的一些好看的带花纹的瓷片,述说舅舅家许多漂亮的被称之为“定瓷”的东西。当时出村就等于去大城市,我特别羡慕,却从不被邀请和欢迎,只是偶尔跟母亲去。甚至在有一次目送舅舅舅妈带大姐二姐走时我还在村口撒泼打滚,招来父亲一顿狠揍。
初中时,接触过几本杂志,养成了写日记的习惯,还在每页边角用碳素笔画一朵花。一个偶然的机会,舅舅到我家发现了我日记本上的秘密,像发现了新大陆一样,对母亲说:“姐,三闺女有天赋,以后跟我学做定瓷吧!”甫一听母亲说,我瞬间有了被重视的感觉,好像马上就有了无限光明的前途。要知道,舅舅可是书法家,是吃公家饭的工人,在当地十分有名气,我的班主任语文老师邢伟川也经常用舅舅刻苦自励的事迹教导我们,而我也时不时有意无意地把我和舅舅的关系写进作文,以引起老师的注意。
几年后,虽然阴错阳差地选择了市场营销专业,但我一直没有忘记舅舅对我的肯定,毕业后就到舅舅的河北省曲阳定瓷有限公司工作。上班后我才知道,舅舅严厉得近乎苛刻。我明确说我想跟舅舅学刻花,他说学刻花不是公司给我提供时间和坯体去练习,而是自己利用业余时间学会后,公司再按排在刻花岗位工作。我后悔自己的选择,甚至怀疑当年是否如母亲所说舅舅对我的评价。因工作需要,我被安排在库管部门,每天就是验瓷、包装、入库、出库。我努力地去干好工作,想唤醒舅舅对我“有天赋”的记忆,但我又一次发觉被“骗”了,前途彻底被毁了。不管有没有外人在场,“验瓷怎么这么不细心!”、“包装一点儿也不讲究”、“出库太不严谨”等等一个一个呵斥接踵而来。我感觉自己被当作“小丑”一样呼来斥去,舅舅招我过来就是给我难堪的。带着无限愤恨,我利用晚间学注浆、刻花(刻意隐瞒舅舅),在日记本上写下一个个誓言:我是有理想的人,没有你的支持,我一样能学会刻花。
有时候,舅舅到车间刻花,也叫我过去在一边看着学,有不如意的坯子就给我练练手,在一旁指点,教我怎么用刀,怎么做刀具,还把自己写的论文手稿、刻花纹样画稿复印让我学习。但我的个性十分敏感,越是想好好表现越是紧张,当着舅舅的面越是出错。为了减轻我的压力,不管我错得多么离谱,舅舅总是轻描淡写地说:“多练习就好了。”固执的我却把舅舅的“轻描淡写”理解为“你太让我失望了,你根本不是那块料”。我更加小心地工作,更加努力地学习,也更加恨舅舅的“无情”。到了适婚年龄,我因为自己不堪的工作而拒绝一切相亲,也招致母亲对舅舅的埋怨:“我把闺女交给你,你也不给找个好工作,把婆家也给耽误了!”舅舅四处给我张罗着说亲,我却一再抵触,是我孤僻自卑的性格使然,也是对舅舅“不负责任”的惩罚。有一次,为了对抗舅舅的“跋扈”,我甚至当着顾客的面反驳他,用辞职威胁他。那次,舅舅真的是被我气着了,一路追着要打我,说是替母亲教训我,若不是和焕老师拦着,我真的要逃离定瓷了。
磕磕绊绊五年过去了,我被调到拉坯部,成为一名专业的装饰工,从事仿古产品的刻剔花装饰。同时,舅舅因为我文笔好,要我负责公司的文化宣传工作,说白了就是写宣传稿,而且是兼职,利用业余时间写稿子。为了完成舅舅布置的一个又一个写作任务,我只有如饥似渴地学习陶瓷文化知识,了解宋代定瓷产生的文化背景,通宵达旦地写作、修改。一年年过去,我渐渐感觉视野开阔了,对定瓷的理解不仅仅是技艺,而是有着无限的宽广和神秘。我开始试着去创作,第一件作品就被舅舅发现了,他表现出很激动,说:“做得挺好,我们合作一件吧!我给你的作品刻上字!”舅舅从来没有如此过,我之前对舅舅的误解霎时烟消云散,原来舅舅并没有抛弃我,他是信任我的。他可是从来没有和别人合作过,而和我,与其说是合作,更不如说是鼓励。对我这样一个个性偏执的人,一个不起眼的尝试,舅舅愿意落下点晴之笔,可见其舐犊情深,用心良苦。从此,我真的理解了舅舅,再也没有和他顶撞过,舅舅也说我长大了。
因舅舅的鞭策,我在定瓷传统文化里如鱼得水,尤其是舅舅《定窑研究》一书出版后,加之之前对该书的无数次校对,我对定瓷文化的宣传也更加全面和专业,对定瓷的理解十分自信。一件件作品获奖,一篇篇论文发表,看着我取得的一点一滴的进步,舅舅很欣慰,在对外介绍时也总是在其骄傲的学生之列,甚至第二代传承人。我完全沉浸在自我的定瓷世界里,“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定瓷书”。当舅舅提出让我多出去走走、与人交流时,我是抗拒的。我只想做自己,做定瓷,不想把时间浪费在出发的路上。其实,最大的障碍是:我怕与人交际,更惮于对责任的承担。但毕竟环境闭塞、目光短浅,江郎才尽的困惑让我陷入不安。舅舅还是没有逼我,却也貌似随性地给我安排一些较轻松的外出活动,行业内的学习参观、进修培训等。
四年前,舅舅对我说:“你该帮帮舅舅了。”舅舅太操劳了,他热爱定瓷,他的世界里没有“我”的概念,他一直在路上,一直在出发,他要的不是自己的事业做得多大,他要的是定瓷文化的传承,行业的可持续性发展。但,固执、懒散、自私、愚钝如我,却不懂舅舅的心,没有想到舅舅太累了,却始终也迈不出改变自己的那一步。舅舅走了,世界上最懂我的那个人去了。我不敢相信这个事实,浑身像被施了缩骨咒语般,肌肉骤缩,筋骨经挛,一层紧似一层,想像小时候受了委屈一样,倒地打滚,口中哀嚎,四肢乱舞;却又浑身无力,似被冰封在一个无底深渊里;只有使劲摇头,让自己赶快从噩梦中醒来。
舅舅,我知道自己错了,我听您的,我全听您的,您快回来吧!我撕心裂肺地哭,哭我的悔,哭我的自私不懂事,哭最懂我的舅舅而我却不懂您,您从来没有放弃我, 我却不思进取,对你的一片苦心置若惘闻。这是老天对我的惩罚,我再也见不着您了,再也听不到您了。我伏在舅舅的身上哭,我扑在舅舅的冰棺上哭,我追着舅舅的灵车哭,我仰望着火化炉里舅舅化身的袅袅青烟哭,但还是没有哭醒这个万恶的噩梦。
老天爷啊,梦不都是要醒的吗?这明明就是一个梦啊,为什么醒不了?
舅舅,您安息吧!我不会再畏畏缩缩了,在您的呵护下几十年,我终究会因为这个噩梦而重生。舅舅,我知道您的心愿,没有您的日子,我一定要学会坚强,协助大师兄(庞永辉)把定瓷事业坚持下去!
我最亲爱的舅舅,我最敬爱的老师,您安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