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机村庄与点灯——在首届丝绸之路木垒菜籽沟乡村文学艺术奖颁奖仪式上的发言

2016-11-23 07:45李敬泽
丝绸之路 2016年3期
关键词:木垒芥子文学艺术

李敬泽



有机村庄与点灯——在首届丝绸之路木垒菜籽沟乡村文学艺术奖颁奖仪式上的发言

李敬泽

在此之前,我不知道木垒。只听说过菜籽沟——新疆的一个山村,刘亮程在此落草为农。那天飞了半日到达乌鲁木齐,问道:“菜籽沟在哪里?”答曰:“在木垒。”再问:“木垒有多远?”人家说不远。结果,昨天去这个不远的地方开车却跑了300公里路程。

在菜籽沟,亮程办了一个木垒书院。我算是识得几个字的人,昨天一下车,就看见“木垒书院”四个字刻在门口的石头上。于是,我闲站在门口端详这几个字,看着看着,就觉得其中的“垒”字很有意思,这里将其书写成繁体字的形式。祖先造字原本是有道理的,比如这个“垒”字,在繁体字结构中,应该是上面三个“田”字,下面一个“土”字。那么,“木垒”具有怎样的意思呢?它是土地上人们通过耕作和劳动开出的田,然后在这片田上又长出了“木”,生长着草木和作物。可叹后人惫懒,凡事图省事,现在那三个“田”就被那三个不知是什么意思的“厶”字代替了。

说起这个,是因为想到了我们的木垒菜籽沟文学艺术奖。今天,贾平凹老师获奖。乡村里有养鸡专业户、养羊专业户、种菜专业户,平凹老师是获奖专业户,我是评奖和授奖专业户,评了很多各种各样的文学奖。昨天晚上,有朋友问我:“我们这个奖,在中国算是一个什么样的奖呢?”我喝了几杯酒,管不住舌头,一张嘴就说它就是中国最高的文学艺术奖。朋友们听了很高兴,当然,他们也知道我是在借酒胡说。但是,后来看着“木垒”两个字,我忽然想到,这个菜籽沟奖其实是中国最低的文学艺术奖,它低到了泥里、土里,低到了田地上,低到了村庄里,它就是这样的一个奖。

这泥土,这田地,这村庄,是我们所有人的故乡,是中国文明得以生长存活的真正土壤。

我记得钱穆先生曾经把中国文明和古罗马文明进行比较,他说罗马文明也很伟大,辉煌宏阔,但是罗马文明就好比一盏巨大的灯,且只有这么一盏照耀着广大的罗马帝国。钱穆先生说,中国文明就不一样,中国文明不是只有一盏灯,而是四壁皆灯,满堂皆灯,在我们这片大地上星星点点地密布着文明的灯火。所以,钱穆先生说,中国文明气运绵长,有顽强的生命力。当蛮族入侵,打破罗马,铁蹄把那盏巨灯踏灭,罗马文明就垮了,终结了。而5000年来,中国文明几经危难,向死而复生,这是为什么?就是因为我们不只有一盏灯,而是在我们的大地上到处都是灯,长安的灯灭了,洛阳、汴梁的灯灭了,但灯还保留着,还会再亮。星星之火,可以燎原,我们的文明打不垮,灭不掉,生生不息。

这个地方名叫菜籽沟,是天山余脉的一条山沟。据说,当年逃难的人们躲到此地,定居生息,种了漫山遍野的油菜,由此得名“菜籽”,这是一个很家常、很平易的名字。在佛经中,形容事物极微极小,常用的一个比喻就是“芥子”,“芥子之微”就是不能再小了的意思。这个芥子也是菜籽,我们的这个菜籽也正是芥子之微。但是,佛经中还有一个说法,那就是“以须弥之高广纳芥子中无所增减”。“须弥”是指世界之大,这句话是说,一枚芥子中可以包容大千世界。我想,钱穆先生所说的中国之灯也许就在这芥子之中。在中国古代,很多村庄都是明亮的芥子,它们不仅是生活场域、经济聚落,还是文化得以保存、传承和生长的地方。但问题是,这样的芥子,它现在是不是还活着,它还是一盏灯吗?

我想,大家心里都明白,一个一个的村庄正在塌陷,文化的灯次第熄灭。现在大家都要吃有机食品,但村庄正在变成无机的存在,其功能越来越单一,它是世界大棚里的植物、世界工厂的一个偏僻部门,它装不下须弥,自身也不能发光,被完全笼罩在北上广的灯光下,正在失去自己的公共生活和记忆,也没有了自己的想象。

在这种情况下想起钱穆先生的话,难免有黍离麦秀、铜驼荆棘之感。昨天,亮程带着我们在村里四处闲逛,他告诉我,这里原本有一些寺庙,但现在都没有了,变成了神祗远去的村庄,或者说,庙变成了每家屋里的电视,诸神则住在电视机里。

文人的感慨苍白无力。我也不过是感慨几句,然后坐上飞机,一飞十万八千里,按下云头就是巨灯所在的北京。但是,好在还有亮程这样的人,他在菜籽沟,却让乌鲁木齐的家荒着,鱼缸里的鱼饿死,他在这里种地,办书院,天天和老乡打交道,喝小酒,甚至想把消失的庙重新盖起来,他把画家、摄影家、诗人带到这里,还创办了菜籽沟文学奖。

做这样的事意义何在,我不清楚,也看不到它的深处。但是至少我认为,它可能使一个村庄重新成为一个有机村庄,并成为与外界发生文化交换的有机体,成为一个活的、有文化生命的地方。在古时,一个村庄之所以成为一盏灯,主要是因为它和外界、和中原、和帝都存在有效的文化交换。一个读书人从这个村里走出去,走得天远地远,但最终他会回来,他要携带着一份增值的文化资本回到家乡,这曾经是一种自然的文化循环,就如叶落归根一般。但自现代以来,这个循环被切断了,远处的巨灯召唤着,游子一去不复返,村庄承受着单向的、无休止的流失,使这里仅仅成为出发之地,而非安居之地。

我们现在面对的是关于中国现代性的一个根本性命题,一个我们认为是无解的难题。菜籽沟是不是一种解法?我不知道。中国有无数的菜籽沟,却没有无数的刘亮程。但是,这个难题恐怕也没有总体性的解决方案,过度迷恋总体性,总想着一副药下去就能起死回生,这是书斋综合症,得了这个病,人就只会高谈阔论,而不采取任何行动。现在,刘亮程挽起袖子干起来,摸着石头过河,过得去、过不去先迈开腿再说,这本身就是在努力地点亮一盏灯。他写过《一个人的村庄》,而现在正在写《一个村庄的灯》,不是写在纸上,而是写在田地里、村庄里。

这里是菜籽沟,小如芥子,中国不在别处,就在此处。照此说来,这个奖是菜籽沟的,是中国的,是最低的,其实也是最高的。

菜籽沟乡村文学艺术奖授奖辞:

自中国现代以来,乡土叙事构成了壮阔苍茫的文学高原,贾平凹以其执着和不断演进的写作建造了连绵险峻的山脉。

多少年后,人们会在贾平凹的小说中回到已经失去的故乡,或者,人们将会发现,这个作家所铭记的一切,比任何史书都更真切地见证着经历现代性蜕变的古老文明——一切都在哀婉、沉痛地消散,一切归于不可能的因为被铭记、被书写而获得隐微的可能性,一切一去不返,一切或许重来。

所以,贾平凹是一个被选定的乡土书写者,他的写作注定是最后的,又注定是最初的,是混沌初开,又是大地皆白。他之所以被选定,是为了记载乡土中默运不息的四季节气与终结乡土的线形时间的宏大博弈。

这位小说家由此进入了中国文明中那些孤独地徘徊于野者的行列,黍离麦秀、铜驼荆棘,悠悠苍天,此何人哉,在荒废中、寂静中谛听着中国之心的恒常跳动。他为剧变中的乡土留下了一份春秋心史。

鉴于此,评委会决定,授予贾平凹先生首届菜籽沟乡村文学艺术奖。

(李敬泽,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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