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怡
1858年夏秋之交,19世纪美国最重要的一次政治辩论在中西部农业大州伊利诺伊上演。为了争夺该州在联邦参议院的席位,由历史悠久的民主共和党演变而来的民主党和新近自辉格党中分裂出来的共和党都派出了他们最富竞争力的候选人。代表民主党出战的是前伊利诺伊州州长、时任参议员斯蒂芬·道格拉斯,他辩才滔滔,拥有丰富的妥协和折中经验。按照道格拉斯的看法,为了合众国在形式上的统一以及立法程序的正当,南北方各州应当尊重彼此对奴隶制的不同看法,在历史的演进中潜移默化地解决当前存在的对立。但共和党身材高大的候选人提出了异议,他引用《马太福音》中的言辞,斩钉截铁地表示:“‘分裂之家不能持久。我不期望联邦解散,我不期望房子崩溃。但我的确期望它能停止分裂。”
这位拒绝妥协的演讲者名叫亚伯拉罕·林肯。两年后他当选为美国第16任总统,以一场历时4年的内战结束了存在超过60年的分裂之家危机。但在那次名垂青史的演说过后158年,分裂的阴影再度笼罩于北美大陆上空。这一回,对决者换成了前第一夫人希拉里·克林顿和“政治素人”唐纳德·特朗普。
这是两个属于上一时代的老人,需要解决的却是层出不穷的新问题。年届七旬的特朗普成名于连锁地产业,以电视真人秀“学徒”中的一句“你被解雇了!”和小丑般的出位言行闻名于全国;在小心翼翼地窥伺政坛近30年之后,这位营销高手终于乘势而起、一举胜出。但他和整整16年前就已经退出前台的比尔·克林顿以及导致“帝国过度扩张”的小布什年龄完全一致,已是古稀老人,在审美趣味和生活方式上都带着过时的气息。而他曾无数次诅咒、嘲讽和鄙视的那位竞争对手,年纪仅仅比他小一岁,一度被怀疑健康状况无法支撑到选战结束。在2016年的多事之秋,美国人已经不再像8年前寄希望于奥巴马一般,期待一场漫长而无畏的革命,他们需要的是正视迫在眉睫的分裂,哪怕是经由一个老人之手。
但分裂会到此为止吗?
11月8日的开票结束之后,特朗普―彭斯组合最终赢得了306张选举人票,远远超过希拉里―凯恩组合的232张;但在公众投票中,驴象两营的得票数双双超过了6000万,几乎是势均力敌。具体言之,在特朗普赖以取胜的大湖区5个州中,共和党在公众投票中不过以不足5%的优势艰难获胜,可谓险象环生。但以中西部老工业区低文化、低收入WASP(白人盎格鲁―萨克逊裔新教徒)易于和特朗普产生共鸣解释这一现象并不能令人信服:短短4年前,大湖区依然是民主党的传统票仓,而过去4年间该地区的经济、人口和就业结构并未发生根本性变化。造成变化的终极因素不是经济,不是特朗普口口声声宣扬的“重振本土制造业”,而是发自内心的恐惧——对非法移民涌入、恐怖主义肆虐、宗教和族群矛盾激化带来的“罗马陷落”式恐惧。而年事渐长、缺乏足够高的文化水平和专业技能的本土白人男性,对这种恐惧的感受尤为紧迫和切身。他们明知道特朗普有着如此突出的道德瑕疵和能力缺陷,明知道希拉里至少更“像”一个标准的传统政治家,也要做出绝望的一搏。哪怕即将到来的是更加猛烈的疾风骤雨。
2016年11月1日,共和党总统候选人特朗普在宾夕法尼亚州福吉谷的希尔顿酒店出席关于奥巴马医保法案存废问题的政见会。一星期后,他在大选中以出人意料的优势获胜
全球化进程开启1/4个世纪以来,几乎一切自由主义者、全球化进程的受益者和精英知识分子都选择与希拉里站在一边。他们拥有报纸和电视台构成的舆论阵地,拥有信息产业高速发展和全球分工体系再造带来的巨额财富,拥有相互承认和分享繁荣的信念。但他们还不足以容纳整个世界——在美国南方和大湖区的“锈带”,依旧有被产业结构转型抛入深渊的无所适从者和低收入者;在中东和非洲的旷野中,转型失败国家的青年男女正在自相残杀;国界、种族、民族主义这些在19世纪就已度过其高潮的概念,在那些被全球化压裂的碎块中依旧时时发出回响。唤醒他们的导火索可以是叙利亚的长期混战,可以是决定英国“脱欧”的一次公投,也可以是唐纳德·特朗普的一声啸叫。他们存在着。
现在,特朗普的时代即将开启。伴随着隔离墙从加沙地带和伊拉克转移到美国―墨西哥边境,伴随着开放市场扩容的暂告停歇,伴随着“国家理由”再度超越“人类共同利益”占据上风。后“冷战”时代全球化进程的启动始于美国,也以美国的恐惧和动摇,作为遭受重大挫折的显著标志。
这个困惑的“分裂之家”,会迎来新一轮的动荡和倒退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