孝子难当

■梁其山

孝子难当

■梁其山

有句老话说：子欲孝而亲不待。我不敢言“孝”，但却是有幸的。在乡下老家，我陪伴着老母亲，让她无憾无悔地走完了她人生的最后三年。

有朋友调侃我：你单儿独子，赚饱了；三年，值！想想也是。我虽不是独生，却是独养，少了侍奉父母时的互相推诿甚至兄弟阋墙妯娌反目，独享遗产财物老宅旧居田园坟地，因此，三年晨昏侍奉，虽说孝子难当，我还是未敢有半点昧心甚至怨怼。

老母亲是在过完她的九十四周岁生日后两个月零九天归去的。

记得生日那天喂她饭时，她还吃了半只鲜煮鸡蛋。在乡下，生日煮鸡蛋，那是不论男女老幼都必不可少的，而做蛋糕，也许因为太洋气又太奢侈而不甚流行。煮鲜蛋，也是有讲究的，凡上了六十岁之人，不论是大寿诞还是小生日，必定得用这样或那样的什么红颜料将蛋壳染红，以示喜庆并祈求长寿。那天，她女儿告诉她，今天是你生日，点了寿烛，还写了祝文。她便很开心，竟“哈哈哈”笑出了声。而自从她缠绵病榻之后，我们是难得听见她出声笑过的。

老母亲的离去，我们是早有预见和准备的。瓜熟蒂落寿终正寝，算是一种福气吧！屈指算算，她还比父亲多活了十四年哩。落地九十五岁，也算高寿半个“国宝”了。在家乡，母亲是少见的高寿者，然而她的高寿却是需要痛苦做代价的。辗转病榻无法起卧，饱受痛苦折磨，无助且无奈，那滋味只有她自己知道。所以，她的离去，我们真不知道是该庆幸还是该悲伤。

在最后一年多的日子里，老母亲都是在床上度过的，吃喝拉撒洗涮沐浴“一条龙”，都在床上料理完毕。而在此之前的两年里，母亲就已经先后三次濒危报警，并且最终竟又奇迹般化险为夷。也许她还惦记着远方的什么亲人，也许她还很留恋这残缺的晚年。某种坚强的信念对她显然是一种支撑，但药物的调理无疑也是一种有效的呵护。我有位曾经同窗的好朋友冯，“草台”出身副业行医却誉满全城，老母亲便总是吃他的中药。他简直就是老母亲的私人医生，随叫随到，不论烈日暴雨不推不拒无怨无悔。每当朋友登门，我在歉疚感激之余，总是在想：我祖父、父亲二代中医，怎么到了我就失传了呢？而朋友也不过就当了几年“赤脚医生”，后来却是从政为民，怎么他的医学修为竟让全嘉积的病患者趋之若鹜连“科班”出身的专业主治医师也自叹弗如？

悬壶济世，他真的让我羡慕嫉妒恨……“大恩不言谢”，是的，有些人有些事，不是一个苍白的“谢”字能了得的。说到这，觉得还该真诚地为北京同仁堂的“安宫牛黄丸”做做广告。记得那次老母亲中风，已经说不出话，躺在床上“嗯嗯”、“啊啊”地打手势。半夜电告朋友，他便致电老家小镇某药店老板朋友，让我速去买一粒“安宫牛黄”。连夜喂下去，第二天老母亲就能说双音节、三音节的话了。晚上又一粒下去。咦！第三天，母亲的语言功能恢复了。七八百元两粒丸，值！然后，又是中药。慢慢地，她又从床上下了地，然后又能拄着杖蹒跚行走了。也许还能活两三年吧，我想。可没想去年春节后，她竟又一次摔倒。这次，她就再也没能爬起来……

母亲是不幸的，也是有幸的。

她长年高血压，几起几落，红色警报不断。在她人生的最后几年，不知道在天堂（希望不是地狱）门口转了多少圈，幸有同学妙手回春续得寿缘。又有幸她饮食起居无法自理之时，正是我退休闲赋百无聊赖之日。我曾多次问自己：如果不是有朋友冯，又如果我还没有退休，那会是什么状况？我无法想象，也不敢想象。

母亲有幸，还因为她有个好邻里好族侄——九叔。九叔祖传草药接骨术，方圆几十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母亲最后一次摔倒，估计是髋骨折裂，虽然无法驳接复位，最终也没有能再站立甚至坐起，但九叔的草药却让她的髋部很快消炎去肿而消除了痛疼。

人生是轮回，人老了，又成了小孩，就连日用品也同样。小时戴“尿包”（尿不湿），老了也得戴“尿包”。母亲幼年时尚未有此等物件，可晚年却补上了这一“课”。因为天天“打包”，天长日久，难免臀部皮肤破溃，因此每天晚上都得清洗敷药。又幸有九叔。每逢晚上八九点钟，九叔都会过来。乡村草药“郎中”，算半个“内行”，便做“主治”，我便只有“助手”的资格了。久而久之，老母亲竟也习以为常心安理得受之无愧了。在她思维清晰时，一旦九叔迟到或不来，她便会问“九叔咋不来”，仿佛九叔为她疗伤是责无旁贷理所当然的。九叔成了她每日生活中须臾不可缺少的人，而她的骨肉儿子乖巧女儿，她竟然常常认不出来。邻里妯娌问她是谁在照顾她，她居然说是“蛮州”（万宁）的一个“老师”。

“久病床前无孝子。”她不认得我，是我不孝抑或孝道不够以致母子反目了么?也许因为她总是常常把我刚扣好的衣服扣子解开袒胸露乳而我骂了她，也许因为她吞咽困难不想吃饭而我强迫她再吃一口，也许因为我天天为她洗澡穿衣手脚太重而让她痛疼难忍……

一年多时间，我体验不出母亲的那种感受，中风、骨折、皮溃，想吃饭咽不下，要翻身翻不了……她要承受多大的折磨呢？难怪给她上药、换洗、喂饭时，她总是念叨着：“怎么就死不了呢？”而我所希望的，就是尽量减少她的痛苦。可是，我做到了吗？我分担了吗？我常常拷问自己。《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作者奥斯特洛夫斯基写过一篇纪实作品《我的一天》，我有时想，我是否也要写一篇这样的文章留作纪念并昭示后人呢？每天每天，我像个永不疲倦的陀螺，从早上七点到夜间二点，我竖着耳朵忙活，睁着眼睛睡觉，期望着奇迹再次出现，可该来的还是来了。于母亲而言，是解脱，于我而言，是解放。我这样说，其实就是一种“大不孝”，可是事实不正是这样吗？

孝子难当，唯一让我安慰的是：邻里亲戚前来看望母亲，都说她的房间和身体没有半点瘫痪病人常有的那种令人恶心的异味，而且每个人都是可以坐在床上拉着手与她说话的。我想，这就是人们对我尽职尽责侍候她的最大肯定和最高褒奖了。

母亲的后事，自然也得遵循“孝”的法则。标准有高低，规矩不能改。大行大葬入土为安。老母亲就安葬在父亲坟茔的旁边，他们终于又可以在一起了，但愿老父还能忍受老母与生俱来没有理由的唠唠叨叨。他们虽不是同年同月同日生，却巧合在同一个日子里去世，老父是在农历正月十七，老母是农历四月十七。这中间是否有什么不可宣示的玄理天机无人知晓，但却也实实在在地让一些亲朋邻里白花了或多或少一笔买彩票的钱。他们忽略了一个最重要的因素，老母亲是很纯粹的文盲，很传统的乡下女人，她是连彩票是咋回事都不知道且也从不问津的，枉费了“彩票迷”们的一番心机。

法事是必须做的，其功德无量更功能无限，诸如修香拔度追魂接魄炼度补体调医治病剖牢脱局破盆荡湖洒污除秽解结消愆等等，如此这般，不一而足，因此，不能不做，就尽这最后的孝道吧！

依据“男三女五”的惯例，法事是在第五个“七期”时举行的。“八音”响起来，法事开坛了。四千多元的一场法事，大小法师们还是颇为至诚甚是卖力的。铿锵的梆鼓锣钹，悠扬的唢呐杨琴，法师时而细语呢喃，时而朗声吟哦，时而发威吆喝，一会舞剑，一会挥鞭，一会扬斧……尤其是边吹牛角边360°连续旋转二三十圈停下来依然气不喘身不摇，这更是让人叹为观止，平常人我想是轻易做不来的。虽然我不明所以，但也得任他摆布亦步亦趋，不是跪拜就是磕头，而家人亲戚或者嚎啕或者噤声，全凭法师一声号令。三跪九叩间，泪眼模糊中，我依稀听见法师在与什么人对话，说母亲的种种病疼已得到神灵医治并已经痊愈，便甚为母亲高兴。香烟缭绕，烛光摇曳，晕晕糊糊大汗淋漓中，酷热的白天终于过去了。闷热是闷热，可不下雨却是大吉大利。老母还是有知的，那天的天是梁家的天。否则，一场大雨，那些行将运往冥府的房屋家具电器用品岂不是满地糊涂一派纸浆？

凌晨鸡啼之前，一支小小的红头火柴点燃了儿女至亲远戚近邻用近八千元粘贴成就的一片虔诚的孝心和殷切的祈望。冲天的火焰和滚滚的浓烟中，我仿佛听见了我的父亲母亲、祖父祖母等先人们踢踢踏踏噼里啪啦的脚步声，我由衷地感到了莫大的欣慰。我尽了为人子为人孙的最后的孝道，我也让活着的人看到了我始终坚守不渝的孝道。

安息吧，母亲！来世，我们还做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