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_韩昌盛
谁是Jack
文_韩昌盛
一
15岁时,我在一所乡下中学读初三。
初三那年出了不少事。先是带了我们两年的班主任李老师病了,住进了县医院。全班同学泪眼婆娑地去看他,也写在作文里,女生还写进日记里,但都没能挽留住那位慈祥的老师。我一下子蒙了,坐在教室里,像丢了魂。同桌时刚趴在桌子上问我:“我们怎么办?”那一刻,我感觉我们是这个世界的孤儿。
新班主任杜老师很快就上任了,他天天给我们鼓劲儿,说还有半年就要参加中考了。他很上心,挨个找学生谈,还把作息时间调整了,晚自习后再烧一个小时汽灯。早上五点半他就到了寝室,用大嗓门把我们一个个从梦里抓回来,赶到教室背政治、背英语。每个星期五,他都要正儿八经地开班会,在会上说理想,说读书,说人生的命运都在自己的手中。杜老师还讲到了早恋问题,他说在这关键的时刻,我们绝不能早恋。
教室里安静极了。早恋是件多么可怕的事,我想。早恋是多么神秘的事,同桌时刚这样想。谁会早恋呢?后面的钱晨拽拽我和时刚的衣服—是他吧?钱晨冲着前面的郑晓虎挤挤眼睛。我想也许是吧,郑晓虎和那个扎着马尾辫的孙梅每天晚上都学习到最晚,还头对头讨论问题,傍晚还一起在操场背书,总而言之,班里男生与女生之间就他俩走得最近。杜老师不给我们想象的机会,直接下了三条禁令:一是男女生可以在一起学习,但不能学到太晚;二是不能互相写信,有话当面说;三是不能串门子。杜老师离开教室后,我们班第一次爆发出快乐的笑声。谁会谈恋爱呢?估计他的老爹会拿着铁锨到学校拍他的屁股吧,而且毫不留情,会连拍十几下,一直到把屁股拍成肉饼为止。于是,班里你指我,我指你,大家开始乱点鸳鸯谱。
那场面相当混乱,那场面相当快乐。杜老师跟班跟得更紧了。他经常在教室外转悠,发现有不听课的,直接叫到办公室。班会由每周一次改为每天一次,随时点评,包括地没扫干净、晚自习时有人说话之类的小事。任何一个小缺点,他都分析得有条有理,让我们心服口服。所以,当那封信来的时候,杜老师皱起了眉头。我们学校的信由校工放到教室的讲台上,再由前排学生大呼小叫地通知收信人。取信的过程热闹而公开,收信人像是领奖一样经历过一段走台才能领到信。杜老师拿起那封信凝视了几分钟,又看了看大家,然后又拿起信看背面看了几分钟,又把信举起来,向上扬了扬,哼了一声,放在讲台上,走了。
二
不知道谁第一个拿起了这封信,然后全班传看。信封上有一行娟秀的字:黄圩中学初三二班Jack收。我们都晕了,竟然是英文名字,而且是女生的字。什么时候有人有英文名了呢?平时读课文读得最多的就是“Li Ming”。班长学杜老师,拿起信正看看,反看看,放到了讲台的桌子上。班长说:“谁的信,谁拿走。明天还不拿走就拆了。”
那封信像盏灯,在讲台上,从白天到晚自习,被无数目光和好奇点燃着。
第二天早晨,杜老师进了教室,看看那封信,什么也没说,走了。班长果断地走过去,对我们说:“大家作证,我拆了。”班长看完不说话,他叹了口气,说:“怎么写这样的话。”那页纸飘到了前排同学的手中,又传到后排,再传到左面,又传到右面。那几句滚烫的话啊,把纸都烧烂了:前方的路虽然太凄迷/请在笑容里为我祝福/虽然迎着风/虽然下着雨/我在风雨之中念着你/没有你的日子里/我会更加珍惜自己/没有我的岁月里/你要保重你自己。
班里一片安静,谁也不说话。这是一段有感情的话,和我们的生活格格不入。我们的生活简单又简单,我们从不说“想念”或“念着你”,除了上了年纪的奶奶对着孙子说“想死乖乖了”。男生女生从来不互送礼物,从来不写信,从来不说有感情的话。老师说了,大家要像兄弟姐妹一样相处。晚上睡觉时,寝室一片安静,我们都不说话,谁也不提这事,仿佛那封信从来就没出现过。
杜老师也很安静,只是看我们的目光更紧了些。陆续有人被叫出去谈话,陆续有人被叫去对笔迹,陆续有家长来到学校,脱下鞋使劲抽打站在教室外满口争辩的孩子。杜老师有些忧郁地说:“这不是个好现象,问题出在一个人身上,但会影响到很多人。”
听到这话,时刚叹了一口气,他很有毅力地一直叹气到晚上。他说:“其实Jack很幸福。”然后,班长罚他出去站了半个小时。
三
被罚站的同学越来越多,但没有找到Jack,倒是给Jack的信又来了。班长直接从校工手中接过信,拆开,然后将信放在讲台上。照例,信从前排传到后排,从左面传到右面。一页纸,几行字,我们都能记住:轻轻地我将离开你/请将眼角的泪拭去/漫漫长夜里/未来日子里/亲爱的你别为我哭泣/前方的路虽然太凄迷/请在笑容里为我祝福。
有那么一行字,肯定戳在了很多人的心中,“亲爱的你别为我哭泣”。谁会为我们哭泣,谁会叫“亲爱的”?好像在电影上见过阔太太、女特务这样说话,生活中也有吗?我们沉默了。Jack是谁?他在为谁哭泣?肯定是别的学校的女生。我没有转过脸,但我相信,男生肯定互相猜了一遍。我们都不是Jack,也不愿相信有谁是Jack。
但有人相信Jack就在我们中间。教导主任来了,校长来了,他们都看了信,还看了邮戳。校长说:“这是歌词,《大约在冬季》,大家看书吧。”杜老师说:“大家学习吧,下次不要写了。”
然后,我们背单词、背政治,做物理、化学习题,昏头昏脑地学习。偶尔,想起Jack,想起《大约在冬季》的歌词,想象就会被拉长,我们又开始闹成一片,开始给同学起英文名,Jack丁,Jack李,Jack韩,也包括Jack杜。每一个人都愿意承认自己是Jack,包括班长。班长很生气地说:“竟然是歌词,我还以为是真的。”
有意思的是,Jack的信还在寄来,源源不断,每星期一封,有时两封。邮戳来源也很丰富,有时是黄圩邮局,有时是灵璧县冯庙邮局,还有时是睢宁的李集邮局。杜老师不看,班长看,有时,我们直接拆开看,还是一页纸,一段话,那么亲切,那么遥远,与课本里的内容不一样,与家长讲的话不一样。“从那遥远海边慢慢消失的你/本来模糊的脸竟然渐渐清晰/想要说些什么又不知从何说起 /只有把它放在心底/茫然走在海边看那潮来潮去/徒劳无功想把每朵浪花记清/想要说声爱你却被吹散在风里/蓦然回首你在哪里。”海在哪里?浪花在哪里?我们只有田野,只有村庄,只有树木,我们还有背不完的课本和开不完的班会。
于是,我们就一边看Jack的信,一边背书。我们有时不看信,也不去想谁叫Jack,只是拼命地背书,因为中考就要来了,因为,我们就要分开了。
四
毕业后,我们各奔东西。在附近的村庄嫁娶,在遥远的城市打工,在某一个师范或者高中读书,每一个人的命运都不同,每一个人的生活都琐碎而真实,每一个细节都因被放大而无奈。直到有一天,似乎大家都不再为吃穿而发愁时,都能安静下来喘口气时,我们有了微信群,有了对于青葱岁月的回忆。有人说到了Jack,大家依然充满了好奇和新鲜,询问谁是Jack。
时刚慢悠悠地说:“我不是Jack,但是我给Jack寄过信。”
我晕了,我承认世界很奇怪,青春很开心。因为,还有几个同学认认真真地说:“我也给Jack寄过信。”我无话可说。给Jack杜打电话,Jack杜笑着说:“你也做了老师,你不知道谁是Jack吗?”
好吧,我这样认为,Jack是自己,也是同桌,或者是别人。青春,需要一封信,给自己,给别人,不需要地址,只要邮戳,时间邮戳,轻轻一盖,青春就等于记忆,充满火花和猜想。
图_孙 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