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芬
你的眼神
刘芬
李妮不止一次地回想起她与肖的眼神在对视时的一幕幕:在电梯里、在长廊上、在楼梯拐角处……四目相对的那一瞬间,他们像两只惊慌的动物,总是急切地搜寻对方的目光又急切地分开。在他们的眼中,有火在燃烧。那个时候,空气中起着淡蓝色的火花,静电噼噼啪啪飞舞。李妮和肖站着,世界静得只剩下两个人恨不得把彼此望进生命的眼神。此后,肖的眼神就像空气,像星星,像呼吸,无所不在地出现在她的生活中,渗透在她日常生活的每一个角落。“我的生活,就是被他的眼神谋杀的。”李妮想。
那年,李妮刚大学毕业,正是找工作的时候,与无数的应届的毕业生一样,李妮打印了简历满世界投求职简历,却总是耕耘多,收获少。市场需求就像一个恒定的大蛋糕,那么多的毕业生就像无数只嗷嗷待哺的鸟张着饥饿的嫩黄小嘴,就算每个人分一小口,也是僧多粥少,这个大蛋糕也不够分啊。一些热门专业如计算机系、土木工程系、机电工程系等的毕业生都找不到工作,更不用说她这中文系已经落伍的专业了。
那天是个星期天,里水市有一场大型招聘会,李妮早早就准备了资料,急匆匆赶往人才市场。因为心急,她来不及看路,一路上她几乎是小跑着在赶路。迎面碰上来一辆车她也没发觉。嗞的一声,一辆黑色小轿车紧急刹车停在她面前,脸色苍白的司机愠怒地骂道:我说你这个女孩子怎么一点也不斯文啊,走路也不看车,要是撞到了你那你说到底是谁的责任?司机怒气冲冲。李妮无法为自己辩解,毕竟是她错在先。她没走人行道,也没看路,硬是睁着眼睛眼睁睁往人家车上撞。旁边副驾驶座上一个戴眼镜模样的人温和地制止司机:算了小胡,一看就是去应聘的学生。体谅一下她的心情吧。安抚完惊魂未定的司机这个人又转头安慰李妮:你是应聘的学生是吧?学的什么专业?李妮老实地答道:中文系。这个面目温和的男子接着说道:这样吧,你把资料给我一份,看适不适合我们单位。
应聘资料李妮复印了很多份,反正求职过程就是广种薄收。给谁都是一样的给。李妮不抱任何希望地给了车上的中年男子一份。中年男子拿到手后与她道再见,汽车滋溜一声就开走了。
关于应聘过程中这个小小的插曲,李妮没抱任何希望。她认为这无非是一次无聊的马路搭话而已,不带感情色彩,不带私人意义。每年的毕业季,大量的毕业生云集人才招聘市场,这情况让人想起古罗马的奴隶市场,人们已经熟悉了这群人的奔波。他们,已经从曾经令人艳羡的天之骄子成为令人同情的一群了。
三天后,李妮的电话意外地响起。是一个陌生男人的声音,那个男人介绍说他是里水市经管局的办公室主任。他们局长点名要她过去,说是看了她的资料,觉得她比较适合在他们单位搞宣传,说白了就是写材料。来人说她如有兴趣的话可以立马过去报到。
写材料,这应该难不倒她,她的专业就是中文系,关于这些公文,她在学校不知操练过多少次了。应该说来,这是一份对口的工作,这是多少同学梦寐以求的啊。李妮非常兴奋,挂完电话后手都还在发抖。这意外的惊喜对她冲击力度太大,她还不能一时从兴奋中解脱出来。
第二天,李妮就去经管局报到了。第三天,她正式成为经管局的一员。试用期三个月过后,李妮正式成为经管局的公职人员。这意味着,她有了终身制的铁饭碗。除非,除非她有哪天不耐烦了自己砸破这个锅,除此之外,她的饭碗将坚不可摧牢不可破。
李妮的办公室紧挨着局长办公室。办公室的人不多,一个主任,就是给他打电话的陈主任。还有两个副主任,其中的一个女副主任,因有病长年休假,除此之外,办公室便只有她和另一个办事员同事了。局长:肖。那个改变她一辈子命运的人,从此,他们低头不见抬头见。原本两个不相干的人,却因一场小小的偶遇,成为上下级的同事,成为每天相见的熟人。
李妮感叹生活中无时不在的缘分。她确信她与肖的相遇,是命中注定。要不,生活中那么多人每天都在擦肩而过,为什么就她能与肖遇上并不劳而获地找到工作呢?她的那些同学,大部分都还在每天行色匆匆地找工作,而她却已端上了铁饭碗,每天坐在开着中央空调的办公室,心安理得地做着她该做的事。她的自身条件,原本不会比她的那些同学好呀。
一切都是命。是缘。李妮只能用这些唯心主义的观念来解释这个问题。
也许是因为认定了肖是命中的贵人,是他给了她工作的机会,他对她有知遇之恩。李妮无疑对肖心怀感恩。她细心观察他,并留意他的一举一动。
肖在隔壁办公室,李妮总是侧耳倾听。肖去办公室时,要先经过李妮他们这边的办公室。为了不错过肖经过的每一次机会,李妮经常早到办公室,她早早就守候在办公室里,为的是看到肖从她面前经过时那一刹那的惊鸿一瞥,和他那无意间看着他们办公室的那一眼。这是一种个人惯性,却成为她每天最大的福利。她带着私人目的守候着一个人的脚步,最终却是无意插柳。年底,因工作积极主动,她被评为办公室的先进。她每天最早到,最后走,她的勤勉给办公室的人留下了非常好的印象。先进当然非她莫属,实至名归。
只有她自己知道自己小小的秘而不宣的心事,是无法对任何人讲出口的。
留意他的一举一动成为她每天生活中最重要的内容。开始,她想着自己是对肖怀有感恩,所以不自觉地多留心和观察他的行为。这是人之常情,是本性。可是,为什么哪天不见到他的身影就会失落呢?有时,他去开会,她明明是知道的。这些日常文件就是她在接收,然后由她拿给副主任,再由副主任拿给主任,再由主任拿给局长。这是机关单位的办事流程,他们一般不会直接接触。每当他开会或者有事外出,她心里头是失落的。整整一天她都无精打采,仿佛被打蔫了的茄子。她琢磨着他会在外面做些什么呢?这明显超出了一个下属的管理范围。到最后,她不得不痛苦地承认:她爱上了他。
这个直视让她的自欺欺人无处可藏。因为怀揣着爱,她梳理所有与他有关的日子。他们的相遇也被她赋予了与爱有关的含义。她甚至猜测着:也许,他是第一眼就对我有感觉了吧?否则他怎么会要我给他资料呢?否则他怎么会让他的下属打电话给我让我来上班呢?他这样做是为什么呢?
在她这样想着的时候,肖的眼睛在薄薄的空气中定定地看着她。肖是帅气的,温和的美男子。眼神深邃,两只眼睛就像两个深不见底的深潭,每次看到肖的眼睛,李妮都有忍不住跳下去、就算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的冲动。
虽然与肖是天天见面的上下属关系,但李妮和肖却是不常见面。机关单位里等级制度森严,官场自有他的井然秩序。一份文件,或者肖的讲话搞,李妮先写好,经过她自己、副主任、主任的三级程序,才能达到肖的手中。在机关单位的行政序列中,李妮排在最末位,是单位的神经末梢,所以她起草的稿件,需经过层层递交,等到达肖的手中时,已经过了三个人的手,三个人的指纹,已模糊了李妮的气息。她的指纹,早已被领导们的指纹覆盖啦。这个想法令李妮沮丧。她想,如果只有自己清晰洁净的指纹,肖是否能感知到她的爱和呼吸呢?
与肖面对面地直接接触,只有屈指可数的几次机会。
一次是中午,肖有一个宣传本单位好经验的做法要立马拿给市里看,市里准备全面推开他们单位的经验。这份材料本来是另一个同事写的,但中午的午休时间,同事不在办公室,而肖急着要文件,主任们也都不在,肖只能是自己过来找李妮了。任何时候,李妮都在办公室,像被人定住了似的。
李妮跟随着肖来到他的办公室,听肖给她布置。李妮落座。肖把同事写的原件拿给李妮。肖站在李妮的身边,躬着腰,指着文稿告诉她哪些地方要修改,并如何修改。
这真是一次甜蜜的、美好的、短暂的相见。肖的呼吸落在李妮身上,所到之处鲜花盛开。李妮觉察到自己几乎窒息,肖的声音和呼吸让她紧张到无法呼吸。顺着肖指的方向,李妮小声地嗯着,时间像一个封闭的大铁皮,她和肖置身其间。
不知道过了多久,肖布置完毕。应该是只有短短的几分钟时间,因为肖要她修改的内容并不多。所谓的不知时间多长,是因为她高度紧张。因为紧张,时间有停滞感,蔓延感,她产生了时间误差。李妮拿着稿件回到办公室修改。按照肖的意图,李妮很快就改好了。她自我感觉满意,因为她用心理解了肖的修改意图。她和他,原本是有某种默契的。只不过这种默契,因为上下级关系,因为等级的代沟,被他理性地消解掉了。
修改后的文稿拿给肖,果然肖再没提出修改半个字。她懂他。
李妮相信,她和肖之间,是有真情和爱意的。每次,当她与肖的目光对接时,他们的眼光都是闪电火花,那目光,桃花灼灼,英气逼人,似有千言万语,却又万马奔腾。正所谓乱花渐欲迷人眼。只是每次的时间都是那么短暂,一刹那的胶着,转瞬间却是灰飞烟灭。
还有一次,她与肖坐肖的专车去另一个市里开系统交流会。因为材料是她写的,所以,她也一起跟着去。
司机小胡开的车,他是肖的专职司机。小胡是个不善言辞的人。机关单位的司机都有潜规则,不该说的决不说,不该问的决不问。既要守口如瓶,又要灵光地见机行事。这才是一个合格司机的标准。小胡无疑是知道这个准则的,也或者他了解肖的性格。一路上,三个人沉默着不说一句话。小胡只是把车开得飞快。肖坐在副驾驶座,李妮坐在肖的后面。她是如此近距离地靠近着肖,她看着他的后背,看着他的后脑,他的气息像声波一样,一波接着一波向她辐射。她幸福得眩晕,却无法言语。有妇之夫,上下级关系,或者缘分尚浅,这些,这些全是无法穿越的大河。
所以李妮只能以蚂蚁的心情观望大象的世界。远远地,远远地看着他。
到了开会地点后,肖发现手机还在车上,而司机却是将车停在离会场很远的地方。肖对李妮说,你跟司机打个电话,让他帮我把手机送来。
李妮几乎是想也没想就对肖说,我去帮你拿。
说完李妮便转身跑了过去。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哪儿来的勇气自告奋勇说要帮肖拿手机。
司机把肖的手机拿给李妮。这是李妮第一次仔细地打量肖的手机。肖的手机是三星的,翻盖,白色。这个小小的手机,里面的卡储存着所有与肖有关的人的信息,机身凝聚着肖的气息。李妮想着,肖的那些指纹遍布手机,她触摸的任何一个地方,都有肖的指纹。这一刻,她的指纹与他的指纹重叠在一起,这算是他们的第一次亲密接触了。
这个手机在李妮手上不啻于一个火炉,或者是一枚炸弹,威力巨大。肖的亲人,朋友,同事……很多的人电话号码都在这枚手机里。可是,他的手机号码里,她的名字应该是缺失的。她没有任何出现在手机里的理由。
李妮拿了手机很快就递给了肖。她来回都是跑着的,她不敢给自己足够的时间清醒。来回大约跑了两分钟,就这两分钟,她的思维已是高速流转烟花灿烂。她对他的爱,已经让她的心快要爆裂了。
开完会回去后,李妮就换了手机。三星,翻盖,白色。与肖的手机一模一样。
还有一次,也是中午。她在单位吃过午饭,正刷卡准备开办公室的门。肖来了,也许是来办公室拿什么东西。李妮知道肖走过来了。整个长廊空无一人,他带着强大的气息向办公室走过来,她老远就感知了他。他的气息,隔多远她都能闻出来。但她没有转过头去叫他,按理,她是应该先打招呼的。他是领导。她是下属。下属应该遵循上下级规则。可她没叫。她磨蹭着,半天没打开门。她原指望着他也不会叫她,直接从她背后穿过。可是,尚且还没到她办公室门口,他就叫了她一声:李妮。
他的口音带着鲜明的地方特色,因为普通话不标准,他叫李妮,听起来像是叫妮妮。这让她心尖发颤。她回过头,礼貌性地回了他一声:肖局。
进了办公室后她久久地回味着肖对她的呼喊。他的语气温柔,但因为害怕与拘谨,她却没敢正眼看他。这使她错过了与他眼神四目相对含情脉脉的机会。她不停地懊恼,又不停地后悔自己当天穿的衣服。那天,她穿着黑色短袖翻领T恤,军绿色的休闲工装裤。这身装扮,明显不符合淑女的打扮。她懊丧地想,他一定以为我不是个温柔的女孩子,唉,我怎么刚好今天就穿得这么中性呢?
懊悔归懊悔,但因了那一声呼喊,整整一天她都充满生机。不仅如此,每一个与他相关连的日子都熠熠发光。
单位被评上市里的先进单位,所有人员都被奖励,整个部门免费旅游,去另一个以温泉著称的城市泡温泉。大家都坐一辆大巴去的。远离了机关单位的繁文缛节,加上大家心情良好,一时间,等级森严的阶层关系也与大家远离。肖和同事们在一起,有说有笑。讲到开心处时,肖也大笑。他的样子真可爱,像个开心的大孩子。
肖住的是单人大床房,李妮与那个久病不常上班的女副主任住一间房。标间。关键时候,她的病也好了。李妮实在没想到有个巨大的惊喜在等着她。他的房间竟然与她相邻。是天意?是巧合?
两间房相邻的原因已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相邻,她可以近距离地感受他的呼吸,甚至……想象他睡觉的姿势。两间房,相隔不到十厘米厚的墙,如果拆除那堵墙,如果忽略那堵墙不计呢,啊,那他们……是否在一起了?
这种想象令李妮面红耳赤。她在心里直骂自己不要脸,像个花痴一样。
晚饭后,三个主任、副主任和另一男同事在正主任房间支起了麻将桌,摆开了决战到天亮的架势。
李妮回房间看了会儿电视。她把耳朵贴到隔壁墙上,没有听见任何声音。心想,肖是睡觉了还是有事外出了呢?也许今天太累,他早早休息了吧?七点多钟,天已黑了。李妮关掉电视机换了泳装轻装上阵。她喜欢夜色。夜色有屏蔽和过滤的功能。夜色让人放松。想想也是,同一个单位的人,白天泡在一个池子里,除了关键处,其他地方一览无遗。你看得见我,我也看得见你,回到单位却又是公事公办的脸孔,多没意思。
借着夜色的掩护,李妮轻便地甩开长腿。她的脚下像装了弹簧似的,走起路来妖娆多姿。夜晚真好,大大小小几十个池子根本没什么人。即使是有,人也不多。夜色迷蒙,不仔细看,也根本看不出谁是谁。
夜色真好,真好。这一切都令李妮放松。她泡泡这个中药池,又去泡泡那个盐水池,忙得不亦乐乎。
在一个水滴状的池子里,她想也没想就跳了下来。水温真好,正合适。在水池的一处角落里,她浮在水面上把全身摊开,像一条美人鱼卧在水面上。不,应该是美人豹。因为她穿着豹纹泳衣。
她没留神到池子的另一个角落里有人。刚才见水就跳,想到人少也没注意观察到这个池子是否有人,否则她是不会跳下来的。池子一半明亮一半阴暗。她完全没注意到池子的另一头暗处有人。
李妮。黑暗的一头有人叫道。
她吓了一大跳。赶紧退回池子边缘缩成一团,就像一枚舒展的蚌壳遇到外力一下子就本能地收敛了自己。她抱住自己的身体,尽力往下沉,只是露出一个头在水面上。
是肖。竟然是肖。肖在暗处,她在明处。她没看到他,但他却看到了她。李妮的身子在水下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她实在是没想到,会在这样的情景下与肖坦诚相见。
再看看肖,也是大部分身体都沉在水中,只露出头在水面上。真有意思,两个人,在同一个池子里,大部分身子潜藏在水里,两个头就像两只浮在水面上的黑西瓜。
李妮惊骇得不知说什么好。她连忙爬上岸抓住泳池边的大浴巾慌慌张张地裹住身体,结结巴巴地说,肖局,你慢慢泡,我先走了。
一边说话一边跑,也不管对方是否回话。真正的落荒而逃。
回到酒店,冲凉,换衣服,依然是惊魂未定。她不知道喜欢一个人,原是这样的慌乱和害怕。她在害怕什么,她在逃避什么?官本位的思想、阶级的对立、已婚的身份、不对等的身份……硬是把两个心生爱情的人,变成了活生生的对峙。
做完一系列的收尾工作后,李妮仰面躺在床上。
嘀的一声,手机短信提示音响起。她推开盖子一看,是肖的。她一咕噜就爬了起来。
肖问:想什么呢?
他没问她干什么,而是问她想什么,这不是诱导提问么?这简直就是诱导。他肯定知道她是在想他的啊,她的灵魂,不过是他的囊中物。他原本是看透了她的。
她迫不及待地随手打上两个字:想你。正准备发出去,又心生一念,想你,多俗气,多直接,多凶狠地暴露出自己的狼子野心。这也太不……矜持了吧。想了一下,她删掉了想字,只留下你字。在你字后面,她又加上了一句:你呢?
她的完全的短信内容潜台词是:我在想你。你呢?
他的短信很快就飞了过来,说:你猜?你认为我在想什么,我就是在想什么。
果然是当官的,果然是见多识广的人,连回个短信也技巧得无懈可击。
好吧,她承认自己不是他的对手,她承认自己爱到深处的无能为力。在他面前,她偃旗息鼓甘拜下风。明知道他也在想她,但她还是给他领导的面子和尊严,她委婉地说:我希望你在想某个人。那个人,也许离你并不遥远。
他回:也许是吧。
他的模棱两可的回复让她无可奈何,她可以清晰地想见他的脸,却看不见他的心。
她只得放低姿势,以低到尘埃里的最低的姿态,在他面前开出最卑微的花。
她问:希望我做什么呢?
他回:你懂的。
你懂的。这居高临下的三个字,这流行的网络用语,把一切都交代得清清楚楚了。她自然是懂的。
她走过去。敲门。只一声,门便开了。
门还没完全打开,仿佛一阵龙卷风,她便被他裹胁着拉进了房里,站在漩涡中。
房门被他随手一推就关上了。他紧紧地搂住她。他的嘴唇压了下来,好闻的男性气味,脑子里吗啡肽的分泌,对一个人深入到骨髓的压抑的爱……她全身的每个毛孔都变成一个个微型电源,闪闪发光。她被自己发的电击中了,麻到了。
情之所至,他已不能自已。他的手开始疯狂地掠夺,他卸下了丈夫、父亲、局长的身份,他摘下了这些一层层贴在他脸上的面具,此刻的他只是一个饱受情欲折磨的男人,他面对的只是一个爱他的和她爱的女人。他只想狠狠爱,狠狠爱。把所有曾经深情对视的片刻、把所有心照不宣都凝聚成眼下的行动。此刻,他们的身份非常简单,男人,女人。让一切都见鬼去吧,他在心里喊着。
第二天,一切都恢复了平静。副主任大约天亮才回。副主任回来的时候她睡眼惺忪地问了一句:战果如何?
凯旋归来的副主任兴奋地说道,哈,三个男人,一个女的。要么是这个女的赢,要么是这个女的输。很荣幸我成为了前者。赢了三千多块钱,把他们的钱全部赢完了。
停了一会副主任又问道,你呢,昨晚睡得可好。
她伸了个懒腰又夸张地打了个哈欠懒洋洋地回答道,还好。一夜无梦。当然是无梦了,她累,一觉便睡到了天亮。
又回到了单位,一切按部就班。时间吻合着齿轮,麦子遵循着农事秩序。众神归位,丁是丁,卯是卯。他又恢复了往日的不苟言笑的领导作派,她也恢复了小办事员的低眉顺眼的低处姿势。在工作中,他们还是不常接触。有关文件,照例是转几个主任副主任之手再到达他处,只是她再也不幻想他能闻到纸上她的气息了。因为他曾经是多么真切地闻到了她真实的气息。她也是。
可是生活总会有很多让人意想不到的流向。比如说,她意外地怀孕了。
她怕告诉他。她对他心怀畏惧。因为他是上司,是领导;她怕毁掉他的前程,她不想授人以柄。
可是不告诉他,她又心有不甘。她爱他,并有了他们的结晶,他有知情权。她告诉他,不是想让他对她负责,也不是想威胁她,她只是想让他欣喜并让他知道没有后顾之忧。她会不声不响处理后续工作。
在告诉与不告诉之间,她纠结了很久后终于决定告诉他。毕竟这是件大事,毕竟这不是她一个人的事。在得知了她的决定后,他温柔地摸着她的脸说,你果然是懂事的女孩子,我果然没有看错你。
这两个果然有着某种结论被证实后的笃定感。为了这句话,她感动得热泪盈眶。她,李妮,终于得到了深爱的男人的肯定。她想起她和肖的相遇,她不小心撞上了他的车,他又拿走了她的求职资料,原来这一切都是天意,是老天为了成全她,把她送到他的手中。
就要去做手术了,这只是个很小很小的手术。顺利的话就一个小时。很多女孩子,通常都是一个人干完这件事的。再说,以他的身份,他不可能陪她一起去。她也没奢望。
至此,如果她拿掉孩子,生活流向只是在拐弯处回旋后又将不露声色地向前。他们都将怀揣秘密继续前行。可是,关键时候,她的生活河流又改变了流向了。她的人生总在关键处出现很多意想不到的状况。
在做人流的过程中,她居然出现了大出血。情况紧急,只能实行子宫全切。本来这是需要家属签字的,但她当时已处于昏迷状态,在做手术之前,她关了手机。再开机需要密码,没有人能打得开她的手机。没有办法联系上她的亲人,情况是万分紧急,本着救命为主的原则,医院只能是为了做她手术。
这么大件的事,瞒是瞒不住了。她的妈妈从老家赶过来照顾她。妈妈紧盯着她的眼说,你告诉我,这是谁的孩子?那个人是不是有家庭?李妮摇摇头说,不是。是我自己在酒吧喝醉了酒碰上了坏人。她妈妈说,你撒谎!有你这样碰上坏人的吗?真碰上了坏人,发生了这么大的事件,哪有像你这样平静的?她说,事已至此,再哭再闹又有什么用呢?还不是丢人现眼,与其鸡飞狗跳,还不如安安静静。妈妈叹了一口气说,随你了。你大了,又离我这么远,我是没办法管到你了。
她妈妈刚出去,副主任就来了。她代表单位来看她。副主任说,单位的男同志不好意思来,派我作代表来看你了。李妮,真没想到你地下工作做得这么好呢,原来你早就有男朋友了,我还寻思着给你找一个呢。李妮虚弱地笑了笑说,要再没有男朋友的话我都成社会问题了。副主任笑了笑说,也是。说完便从包里拿出一个装订好的本单位的信封递给她说,给。单位的问候,你要安心养病,好好休息。我代表肖局还有陈主任及单位所有人员向你表示关心和问候。
副主任走了。李妮把装了钱的信封拿在手上。这个钱,与肖有关系。他要签名同意。不知他在签名的时候心里是怎么想的呢?李妮看着信封单位的落款名呆呆地想。
休养了三个月,妈妈回老家,李妮上班了。一季一轮回,一眨眼已过去了一个季节,物是人非。这期间肖有过短暂的问候和愧疚,都被她轻轻地俏皮地挡回去了。
上班后的第一个周末,同事们都走了。她在收拾办公桌上的东西准备回家,肖过来了,对她说,来我办公室一趟。
她怀着不安的心情走进肖的办公室。肖拿给他一个信封,说,我为我对你造成的伤害感到愧疚。肖的眼神仍然是温情的,灼热的。她觉得自己像在烈日照射下的一块冰淇淋就要融化了。她推却着说,不,我不需要。肖说,拿着吧,拿去买点好吃的,补补身体。
肖的眼神中像伸出无数爱意的钩子。在他占有主导权的办公室里,她在庄严肃静的领导办公室氛围里委顿,这一刻,她像接受皇帝嘉奖的臣民,她无法释放她的眼神中的爱意。在与他的眼神对接中,她无疑是占下风的。
她想,也许这真是他的关心,如果她不拿,他不安心。钱有时候还真不是经济产物那样简单,而是实现某种需要的目的和到达某种结果的手段,是达到某种平衡的媒介。不管是出自哪一种原因,她都应该接过来才是。
于是她伸手接过他的钱,心想,我给你买东西折算吧。
像看穿了她心事似的,他说,你不必要给我买任何东西。再说,就算你买了,我也没办法保存是吧?
她对他无声地笑了笑,又点了点头。
与他有过一次欢愉,拿了他的钱。省略掉那些眼神和引燃的过程,这种直接距离的结局,让她看到她与他,同样是世俗男女的交往模式。
真荒唐。她在心里取笑自己。一次情感的游离,在她身上留下了一个黑洞。这个问题,已不能用简单的值与不值来探讨了。以钱来诠释的事情总是让人生疑,想到那密匝匝的五千块钱,她就心慌。但一想到她对他的爱,她就被自己感动。
此生,为了这样一场刻骨铭心的爱,也算值了。
一切都恢复到正常状态,她与他,不过是再正常不过的上下级关系了。
一天,女副主任兴冲冲地过来对她说,李妮,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今天单位所有领导开了一个会,决定调你到财务部门工作。肖局说,你身体不好,财务部门工作相对轻松些,也没有写材料这么辛苦……
女副主任还在说着什么,李妮看到她的两片嘴唇像秋天被风吹在地上的落叶快速翻动着。她什么也没说,轰地一声晕倒在地上。
她的电脑还没关上,MV的画面里,蔡琴正深情地唱道:虽然不言不语,却叫人难忘记,那是你的眼神明亮又美丽……
责任编辑刘永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