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族的家园

2016-11-21 15:09向先林
江河文学 2016年5期
关键词:土家土家族民族

向先林

眼前的双凤村,美丽、温婉、宁静、古朴而又略显沧桑。千百年过去了,仿佛一直就是以这样的姿态,展露在这天、这地、这古老苍茫的时空之中。展露在我面前的双凤村,此时仍然像土家民族一枚纯净精致的标签,静静地躺在历史和岁月的大书之中。

蓝天。白云。古木。幽巷。时光的大手深情抚摸着眼前这座古老而又宁静的村庄,抚摸着镂刻在山水之间的沧桑印迹,抚摸着天空中舒卷飘移的历史烟云。高天厚地之间,迷蒙的烟雨静静洗涤着悠悠流淌的岁月,洗涤着土家族风尘仆仆的发展历程。我站在双凤村幽静安宁的角落里独自沉思,无穷的思绪像天空飘荡的迷雾,在深邃辽远的时序中,向着浩浩荡荡的苍天远远漫去,唯有脚下的石板路依旧蜿蜒绵亘如故,身边淙淙流淌的溪流声,依旧像一首首醉人的古歌,敲打着大地的琴弦。旁边,茂林修竹掩映着一幢幢飞檐翘角的吊脚楼,千万年来,它们仍旧像一只只展翅翺翔的山鹰,在双凤村的台地里铺展着动人的飞翔,千生万世,茫茫苍苍。

大地寥廓,迷蒙的岁月在石板路上雕刻着历史的烙印,雕刻着煌煌天地间汹涌澎湃的风霜。长风猎猎,烟波浩浩,而今,无尽的历史已经远远飞过头顶的天空,只留下翅膀掠过时震动风云的声音,在我激荡的心头不绝弥响。

我再次来到被称为中国土家族第一村的湖南省永顺县双凤村,置身眼前这座景色优美、风情浓郁的土家族山寨,我柔软的内心再一次被深深地震撼了。这时候的我,已经不再是一个单纯意义上的普通游客,我不单单只为欣赏宁静优美的山水自然风光而来,也不单单只为体验博大精深的民族文化氛围而来,更不是为了感受纯朴善良的山民的热情与真诚而来,和往常一样,我来这里除了赶赴土家族文化的传统盛大聚会,除了指导这里的村民怎么样才能更好地继承和弘扬他们的传统文化,更多的是继续挖掘蕴藏在这里的民族历史和发展脉络。当然,寻找自己精神的家园和灵魂的归宿一直是我经常来这里的重要原因。每次我都会在这里再次发现一些新的民族和人类学证据,再次搜集到新的历史和文化信息,和往常一样,我会再一次重新进行自己的思考,重新定位自己的研究目标。现在,我像一个长途跋涉的忠实信众,再一次虔诚地拜倒在双凤村明净清丽的大山面前,拜倒在土家族博大精深、蕴含深远的民族文化氛围之中。

眼前的九龙山山脉,一座一座的大小山峰,在苍茫迷蒙的武陵群峰余脉中组合着、铺排着、规范着、既定着。这些蜿蜒纵横的山脉,沿着各自既定的轨迹,或往来盘旋、或前簇后拥、或孤军深入地左冲右突、上穿下插。这些或大或小、或苍劲雄浑、或纤细柔弱的无数山头,在湘西苍茫的十万大山深处隆起、沉寂、挣扎、撕扭、交媾、分娩,在组合中分裂,在分裂中重构。正是这些急剧动荡的远古造山运动扭成的轰轰烈烈的生命群雕,把双凤村的朗朗乾坤,变成生机勃勃的土家民族的历史和文化海洋。这些郁郁葱葱的大山,在岁月的滋润下繁衍而成的古木参天的森林,既为生活在这里的早期人类提供了丰盛的食物和天然的养分,提供了取之不尽用之不绝的居家和生活材料,又把山外的风雨连同践踏的铁蹄坚定地阻隔在历史的大山之外。千百年来,由于大山的阻隔,中原王朝的统治始终没有翻越重重的群山和漫漫的雾瘅,来这里轮番上演不断更替的政权,因而历史的腥风血雨没有把这里染成斑驳的战场和尸骨累累的疆域,从古至今,这个族群才得以免受外界的纷扰,一直在这辽远苍茫的深山里,和眼前的大山,和茂密的森林相依为命,共同推动着漫长的民族历史和神秘奇特的土家文化不断向前。

千万年来,双凤村一直像人类历史发展的世外桃源,按照人类和历史发展的自然规律,静静地独立地繁衍着自己的族群,有自己单独发展的历史轨迹,有明显独立的人类演变烙印,有单独的语言、服饰、礼仪、习俗等民族和文化标识系统。

双凤村周边的群山之中,有从旧石器、新石器时代一直到现代社会各个文明时段的一切物质(文物)遗存,和这些互相关联、相互佐证的则是双凤村集群式散布的非物质文化遗产。在这么一个面积不到十平方公里、人口不到四百人的小小土家山寨,竟然分布着毛古斯、摆手舞、土家族转角楼、土家织锦、土家族打溜子等十个国家级和数十个省州县各级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有两个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性传承人和众多的省州县级代表性传承人。当然,第一个提出土家族是一个单一民族的田心桃,在土家族研究领域卓有建树的彭勃、彭凯、彭英明,在中南海怀仁堂给朱德、周恩来等中央领导表演土家族歌舞的田仁信、彭英威,还有亲自接送来此调查的著名民族文化学者潘光旦先生的彭家齐等,都是土生土长的双凤村七寨半人,他们都为中国土家族被确定为单一民族做出过巨大而又卓绝的贡献。

岁月的长河汹涌无尽,狂浪的波涛浩浩荡荡席卷着漫长的时空,铺天盖地纵横激荡着恣肆汪洋的沧桑洪流,这些在时空累积下不停叠加的文明层级,和双凤村在漫长历史进程中轰轰烈烈轮番上演的悲欢离合一起,随着历史的推进,慢慢变成人类创造的伟大奇迹,变成无数生命不停奉献的旷世绝唱,变成这座村庄献给土家民族独有的文化系统和神奇遗留。如今,这些旷古绝今的奇迹与创造,已经变成人类集体寻找自身发展脉络的理想场所,变成个体生命寻找精神家园和灵魂归宿的理想圣地。

毫无疑问,作为一个民族文化工作者,我已经十分清楚地知道中国土家族被确定为一个单一民族的全过程,知道这里土家族文化所有的真实内涵,知道这片热土为土家民族的认证起到过什么样的关键作用,知道双凤村为中国土家族提供了哪些标识性的民族文化样本。

双凤村人说这里文明最早的起源地是在土王祠下面的一处岩洞里,那是他们祖先最早的家。双凤村每次举办重大节庆活动舍巴节或为迎接远方来客举行的文化表演之前,都必须去那里举行隆重的祭祀活动。

双凤村人所说的那个岩洞,坐落在弧形的悬崖峭壁之间,面前和右边都是猿猴无法攀越的万丈悬崖,头顶是陡峭笔直的千仞绝壁,只有左边的小路,作为进出这个岩洞的唯一通道,仍然和亿万年前一样,从古木参天的陡坡上蜿蜒而下,而在那岩洞头顶的绝壁,则有一股清泉倾泻而下,在洞口化成一条幕帘式的瀑布后,又朝面前的悬崖飞溅而去。就是这条瀑布,让山顶的洞口变得十分隐秘深幽,既不容易被其他生物发现,又可以作为天然的水源,供生活在洞里的先祖们随时饮用。从位置来看,这是一个人类生存的理想之地,所以双凤村茹毛饮血的祖先,从森林来到这片台地之后,就把自己最初的家园安放到了这里。这和从双凤村发掘整理并向全国推广的毛古斯表演的内容完全吻合。毛古斯表演开场的对话讲述了土家族先民的来历、饮食和居住状况,他们说自己从森林中来,住的是树笼和岩洞,吃的是野果,喝的是山泉水。看着因烟熏火燎而变得墨黑干燥的洞壁,我仿佛看见一群自称毕兹卡(土家语:本地人的意思)的祖先,身披遮羞树叶,熬熬熬地吼叫着,从眼前这些高大遒劲的枝丫上荡下来,他们“涉险滩激流,履悬崖鸟道,饥食山果,暮宿洞穴”,挨挨挤挤走进了这座温暖而又干爽的洞穴。这是土家族祖先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家,他们用“卒难入耳、瞠目莫辨”的土家族语言叽哩咕噜地交谈时,可以听到他们身上抖动的树叶和兽皮悉悉索索作响的声音,这声音一直穿过远古,穿过农耕文明,穿过散落在湘西大地上无数的土家部落,穿过彭氏世袭政权统治下的八百年土司王朝,来到眼前这座散发着祖先余温的岩洞前。

和湘西地区广袤土地上其他土家人民一样,后来的人类用自己对家园最合理的理解方式,朝着自身的发展模式,在历史的天地里,自由抒写着大自然最完美奇绝的独特造型。

双凤村的家园,有着特征鲜明、脉络清晰的演变痕迹和发展轨迹,这个轨迹主要是由他们奇特独到的建筑体系构成的。随着身体和大脑的进化,人类认知能力不断加强,土家先民们对自身居住环境的要求开始慢慢提高,同时他们改造自然的能力在人类社会的不断实践中得到了普遍增强,所以他们从走出茂密森林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会沿着一直前进的时间,慢慢走出这个暂时栖身的岩洞,开始向广袤的台地,缓缓走动民族的脚步。

由于穴居的岩洞阴暗潮湿,土家先民开始不再满足眼前的栖身之所,和当初走出森林的时候一样,他们慢慢地走出了这个山洞,沿着左边的羊肠小路蜿蜒而上,来到双凤村现在的这个台地。他们开始依托眼前的山势,在较为平缓的坡地,搭起了窝棚,这些“长发赤足,披兽衣,啁啾如鸟兽语”的土家先民们,在“天地豁然开朗,深山修竹之间,山环水聚之地,鸟兽见人不惊,山花自开自落”的地方,开始“结草为庐,羁息于此”,过起了巢居生活。巢居在适应湘西气候环境特点上有着显而易见的优势,那就是既远离了湘西地区最为致命的瘅气和虫蛇猛兽的侵袭,又有利于通风散热,保持居住环境的舒适,更为重要的是,在这郁郁葱葱的大山里,那些漫山遍野的树林,是他们就地取材、就地建造的理想材料,于是他们“构木为巢,以避群害”,在双凤村的深山老茏里,利用眼前的树木和藤蔓,搭起了一个又一个简陋的窝棚。这些窝棚,有着原始巢居、曾居、树皮屋、石头屋、茅草屋等很多建筑学名称。从这些建筑学名称中,我们可以想像得到当时房屋的简陋和粗糙,但就是这些简陋粗糙的建筑,在土家族人类历史发展的进程中,却有着划时代的里程碑式的重大意义,它标志着土家族远古的祖先第一次变成了真正意义上名符其实的人类。在漫长的历史长河之中,这些建筑像人类进化史上一颗颗璀璨的明珠,散发着栩栩生辉的光芒。现今,双凤村及周边的深山老茏还有搭建在树上或高地之上的茅草或石头房子,从这些房子中我们依稀可以看到远古时候房屋的影子和祖先用智慧雕刻的缕缕痕迹,只不过现在这些房子都是双凤村村民看护庄稼免受野兽糟蹋的临时居住地。

其实,生活在这里的双凤村人,没有人准确地知道,双凤村建设家园的历史起源于何时,远古时候具体是什么模样,他们自己住了无数代的房屋有什么样的民族特色和文化内涵,他们甚至不清楚最早生活在这里的祖先为什么要为他们自己和自己千秋万代的后人选择这么一个小小的村庄?很多年过去了,现在的他们,仍然只是带着虔诚的心理,习惯性而且心安理得地生活在自己精美朴素的家园,就像他们伟大的祖先一样,在自己的天地里自然繁衍着一代代优秀的土家族子孙。

双凤村古属荆州,春秋战国时属楚,秦为黔中郡,汉改武陵,唐置溪州,自后梁开平四年(公元九一0年)至清雍正七年(一七二九年),这里一直是彭氏政权的世属领地……几乎可以不要借助任何历史典籍,我基本上可以毫不费力地说出双凤村的历史沿革和具体年代,说出这些“入五溪而聚族”的人群在每个历史阶段的典型特征,说出他们世世代代在这些奇山异水之中的居住和生产生活大致情状。

随着时间的推移,人类生产力水平持续提高,走出穴居和巢居之后的双凤村土家先民,开始利用周围广袤的森林资源,“树梁柱,周以板壁”,修起了三柱二棋、三柱四棋、五柱八棋、七柱十一棋木板房,修起了转角楼甚至是冲天楼。这些楼房的建筑材料,均是就地取材,从九龙山间伐来的,多为杉树、枞树、柏子树,他们用杉树或枞树做柱头,用杉树做檩子,用枞树做椽角,用柏子树做板壁,用山上泥土烧出来的青瓦做屋面,司檐凌空,飞檐翘角,梁柱、司檐、门窗、栏杆等地方均雕满土家图案或民族图腾的各种纹饰,板壁上均涂满一层层厚厚的桐油,油光发亮,芳香迷人。由于年代久远,风雨侵蚀,现在大都泛着一层油油的黑光。

和见证了土家族发展历史的这片古老大地一样,双凤村的房子,同样也见证了中国历史的沧桑与辉煌。现在,村里除了保留有少部分晚清和民国时期的木质老屋之外,还有一部分是建国之后修建的房子,这些老房子的板壁上都写满了文化大革命时期的标语,而后来那些新修的房子,则像欣欣向荣的现代生活一样,精美大气而又古朴典雅,那些精致而又气派的转角楼,那些叫做寨门、摆手堂、土王祠的冲天楼,无不高大巍峨、气象万千,加上周围用竹杆围成的篱笆,院后阴影如盖的竹林和高大虬劲的树木,走马转角,气势恢宏,蔚为大观,俨然一派天然宁静的山水田园风光。

就这样,双凤村的家园在历史的风雨中静悄悄地走过,穴居、巢居等家居形式,已经随着历史的烟尘渐渐消逝在迷蒙的时空之中,慢慢变成各种各样的干栏式建筑,最后变成由木板房、转角楼、冲天楼等组成的各式各样精美舒适的木质楼群。历史的脚步走到二十一世纪的今天,土家族的建筑终于达到了集力学、美学等为一体的完美的高峰,堪称土家族天然露天的建筑历史博物馆……

历史虽然十分无情,但历史却把无数的真实深深地刻写在历史的册页之中。双凤村的建筑,走过了漫长的发展历程,但不管怎么改变,从古至今沿袭千年的建筑理念仍然清晰可辨:从建筑材料来看,都取材于九龙山的林木、石料和泥土,但绝不成片砍伐,破坏林木和山体的整体结构;从建筑环境来看,双凤村的所有建筑,都依山而建,依势附形,两者互为依托,相互映衬,不仅没有破坏山体的景观,相反对周围的景观有着极佳的衬托作用;从聚落形态来看,都以同姓或族亲为聚落,有宗亲的图腾徽章和土家族特有的装饰图案,用来标记宗族之间的关联状态,体现了族亲的团结和互助,从中我们可以看出人类从远古就传承下来的氏族基因在漫长的民族历史发展进程中的形象标注和特殊作用。

千万年来,无数的林木在深山的伐木声中被放倒,无数栋房子在族亲的吆喝声中拔地而起,又在历史的尘烟中倒成枯朽的身姿,但不管世事的斧锯怎样戗伐茂密的林木,九龙山郁郁葱葱的森林仍然顽强地披着浓密的绿装,岩洞前的大古树仍然撑着硕大的绿荫,为长眠于此的先祖和活在现实生活中的乡亲送去阵阵清凉。

千万年来,双凤村的建筑一直都和九龙山台地的地形地貌完美和谐地统一着。生活在这片古老大地上的土家儿女,一直这样在宁静朴实的山寨中,沐浴着水汽迷蒙的太阳,沿着鳞次栉比的转角楼,在被岁月溜光的石板路上进进出出,上演着生命的更替与民族的辉煌。

我踏着被岁月风雨洗磨得平整光滑的麻石路面,沿着绵亘蜿蜒的村道行走,眼前的一切,仿佛童年里的梦境,纯粹而又迷离。无数温暖柔和的心绪夹杂着甜蜜浪漫的怀想,顿时涌上心头。那些青青的石板路,那些精美古朴的转角楼群,那些纯朴善良的父老乡亲,那些厚重的建筑传承历史,那些神秘奇特的建筑文化,和那个沧桑的土家民族一样,无不让人为双凤村没粘尘俗的美丽而倾倒……

长风浩浩,旌旗猎猎,历史的烟尘席卷着岁月的日历,穿过无尽的沧桑,把土家族漫长的民族发展史和民族在长期的发展历程中创造出来的辉煌璀璨的民族文化,毫无保留地呈现在眼前这片沧桑迷蒙的大山,呈献在这片古老而又神奇的热土。我无数次在这块面积不足十平方公里的小小村寨里独自徜徉,或是在沿着山势和房屋四处延伸的石板路上悠悠漫步,或是在散落于岭里坳间的一幢幢转角楼群里不停穿行,或是在苍茫迷蒙的九龙山中随着飘荡的山风奔跑,或是在村中古人类穴居的岩洞里对远古祖先留存在此的英魂跪下来,或是在敬奉八部大神、梅山神以及山神、水神、树神等土家族自然万物的神庙建筑前低下沉思的头颅,或是走进土王祠和摆手堂、在咚咚咚轰然擂响的鼓点和当当当尽情敲击的锣声中同热情善良的乡亲们一起跳着毛古斯、摆手舞,我仿佛触摸到了双凤村的祖先从古至今一直散发在这片浩然天地里的温暖气息和慈祥柔和的目光,触摸到了深藏着的生于斯长于斯的土家民族的精神根系和文化脉搏,触摸到了他们数千年来精心创造和苦心经营土家族文化的良苦用心和真实动机,又仿佛什么都没有深入,只是感受到一缕缕历史的轻烟,悄然滑过我热泪盈眶的脸庞和沧桑的指尖,感受到内心的迷茫和空泛……

依旧是在这沉寂了亿万年、隆起了亿万年、也风化溶蚀了亿万年的沧桑大山深处,依旧是在气势磅礴的地壳大崛起、大创造的灵魂中央,土家族盛大的祭祀活动,随着舍巴节开场的锣声,在一群梯玛(土家语,土老司、巫师、祭司的意思)的带领下缓缓登场。

双凤村每次举办重大活动舍巴节时,都必须去土王祠下面的那处岩洞前,进行隆重的祭祖活动。

此时,一群头缠青丝帕,身穿对襟胸衣,双手端着盛满兽肉、水果和五谷茶盘的汉子,在梯玛和族长的带领下,沿着陡峭的坡地,从左边的羊肠小路上,一步步往悬崖峭壁上的那个岩洞缓缓走去。天是苍茫。地是苍茫。在苍茫迷蒙的天地之间,透过从高大古树缝隙中漏下来的斑驳的阳光,可以看到这群脸色凝重、神情肃穆的土家汉子们凝重的脚步和坚忍的表情。

幽暗潮湿的岩洞前,谷底传来的声音像悠悠的天籁,挟着远古的幽思和时光的长风,在空旷的山谷中回荡。从祭祖活动的内容看,那时候土家先民长发赤足,身披茅草兽皮,用棍棒狩猎捕鱼,用石器切割食物和削制毛皮。讲述民族迁徙的摆手歌也把这个文化阶段的特征进行了详实的描述:“满脸都是毛/叽叽卡卡笑/身上捆的芭蕉叶/头上戴的芭茅草”。等到这群汉子把带去的茶盘一字排开之后,伴随着幽谷中鸣响的流水声,呜呜呜响起的牛角号朝天空吹奏着无尽的苍茫,他们鼓出的腮帮像洞壁上坚硬粗砺的石块,堆垒着岁月的无边洪荒。牛角声响过之后,人们瞬间安静下来,接着纷纷跪倒在岩洞前。这时候,梯玛们的铜铃和司刀哗哗哗地响了起来。在铜铃和司刀组成的神秘交响之中,一大群身穿血红法衣、下着八幅罗裙的梯玛,在老梯玛的带领下,扭着别人无法预知仅凭感觉扭动的身体,手上做着种种手势和动作,嘴里呢呢喃喃地念着苍凉的古歌。这是古老而又神秘的梯玛神歌。在梯玛的歌声之中,土家先民的故事,像眼前纵横交错的石筋,在这里盘根错节地纷纷上演。

岩洞前的祭祀内容和毛古斯表演的祭祀完全吻合。作为从双凤村发掘整理进而向全国推广的毛古斯,是舞蹈和戏剧界公认的舞蹈和戏剧的最远源头和活化石。毛古斯表演内容为母系氏族社会转为父系氏族社会期间,土家族人的民族源流、宗教祭祀、婚姻习俗、生殖崇拜、生产生活等一系列原生性、记述性场景。其中抢亲的过程最为典型,说的是由于不知道该女性是谁的妻子,所有人都争着和这名女性拜堂成亲,最后被几个看样子最为年轻和粗壮的毛古斯吆喝着抬走了的事情,这里看来此时土家族的婚后居住方式应为从夫居。生殖崇拜和毛古斯抢婚说明早期的土家族人类最初存在着群婚关系。英国政治家、博物学家、人类学家拉伯克认为人类早期实行的是群婚,“每个小公社的一切男女彼此都是夫妻,群婚渐渐被以抢劫为基础的个体婚姻所取代,慢慢导致外婚制”。英国法学家、人类学家麦克伦南在其主要著作《原始婚姻·关于婚礼中抢劫仪式的起源的研究》中提出原始时代存在着外婚制、内婚制和抢婚制,他说这三种婚姻制度都是古人类抢婚诞生的根源,均形成一妻多夫制,并依照女性计算世系而形成母权制。英国杰出的人类学家泰勒则把抢婚习俗分为三种,一种是在战争中掳掠女人为妻,存在于母系制、母系——父系制和父系制三种社会,第二种是处于和平状态下有通婚关系的部落间的抢婚,第三种作为正式仪式的抢婚,都开始于父系制产生的母系——父系制社会,至父系制阶段而完全确立起来。显然,毛古斯的这种族群内部的抢婚开始于父系制产生的母系——父系制社会。毛古斯表演中挖野菜、打野猪、抢婚、抢火种等一系列场景,真实、完整、精确地记述和演绎了父系制产生的母系——父系制社会期间的祭祀、宗教、婚姻、生产生活的人类发展历程。摆手舞作为又一个在这里发掘整理并推向整个土家地区的土家族标识文化,原生性记述了土家族从原始社会进入农耕文明后一系列劳作和生活场景,刚好和毛古斯进行了完整无缝对接,形成了从远古到农耕时代的完整的人类历史和发展链条。双凤村的摆手舞,分大小摆手舞两种,舞蹈动作有单摆、双摆、回旋摆、掀卡子、砍火畲、挖土、撒小米等,动作古朴粗犷、雄健有力。作为在毛古斯和摆手舞中必须进行的梯玛祭祀和祭神表演,又刚好完整、真实、准确地诠释和演绎了宗教在远古和农耕时代的不同样式与相关内容。拉伯克提出宗教发展分成无神论、拜物教、自然或图腾崇拜、萨满教、偶像崇拜或拟人观、神成了造物主、道德宗教合二为一等几个阶段,并详细说明了每个阶段的宗教特性,他说古人类祭祀最初没有神庙殿堂,然后从没有祭司发展到有祭司,再发展到有专职祭司。泰勒认为宗教起源于对神灵的信仰,他提出的万物有灵论,根源于古人类的奇怪臆测,他们对死亡、做梦、影子等现象产生肉体与灵魂、真实与影像的双重观念,宗教的进化由最初的万物有灵发展到多神信仰。梯玛作为现今土家族的专职祭师,既能向人转达神和祖宗的旨意,又能向神和祖宗表达人的愿望与祈求,是神、祖宗与人之间沟通的桥梁和纽带。作为古人类最初的祭祀活动,毛古斯表演中的祭祀既没有神殿庙宇,也没有牺牲供奉,祭拜对象仅为泥土或石块临时搭成的叫梅嫦神的拟人观(神人同形)和群体中的老者(抢婚时祭拜),那时候的梯玛(祭师)也只是仅能做出祭祀动作的舞者,没有任何既定的程式和规定的动作,仅为狂野而又零乱地象征性祭拜。从毛古斯祭祀内容和祭师(梯玛)形象上,我们甚至可以探索到晚期智人时期祭师(巫师)的一些典型特征,可以看到具备承接智人晚期到现代人过渡时期巫师的一切特征。而摆手舞中的祭祀活动,则有了专门的八部大王庙或土王祠等神庙殿堂,有偶像崇拜及与之相关的祖先崇拜,大摆手舞时偶像或祖先崇拜的对象为八部大神、彭公爵主、向老官人、田好汉等及家庭的列祖列宗,小摆手舞则为彭公爵主、向老官人、田好汉等及家庭的列祖列宗,有梯玛作为一个或一群专职祭师全程组织专门的祭祀活动,梯玛们有专门的法器、礼器,有专门和程式化的动作、流程及技术等,祭祀(祭祖)程序神圣而又庄严、严格而又规范,祭品则为猪头、腊肉、水果、五谷等。这时候的梯玛,不仅是土家人心目中沟通神、祖宗和人之间的神秘使者,是土家族专司祭师特别是重大祭祀活动的主持人,是长期掌握土家族核心事物和知识技能的民族文明的继承者与传播者,还是集民族医学、算学、天文学、地理学等各种知识于一身的先知性综合体,在土家族中占有显赫的社会地位,长期参与部落内部的重大决策。拉伯克讲述了偶像崇拜及与之相关的祖先崇拜,他认为崇拜偶像表明人的智力发展到了比崇拜动物甚至比崇拜天体更高级的阶段,他认为这是因为随着文明的发展,首领们愈加要求人们更加尊敬他们,把人们关于权力和威仪的概念提高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和他文章中表述的一样,此时的土家族梯玛为使自己被神和祖宗赋予了无上神权之后,变成了集神、祖宗和人为一体的先知性综合体的身份合法化,更具权威效应和震摄力,他们还会通过表演上刀梯、下火海、踩铧口、嘴叼被火烧红的铁撑架等神奇技能,来表现梯玛因为赋予了神权之后变得勇猛无惧、充满智慧与力量,这样既可以征服族内信众,又树立了具有神权的梯玛的无上权威,从而使自身的神圣地位不被撼动,使族内信众听从自己号令,具有典型的统治属性。梯玛传唱的歌曲我们叫《梯玛神歌》或《梯玛歌》。由于土家族有语言,无文字,《梯玛神歌》只能用土家语传唱,传唱的内容为土家族历史、民族迁徙、天文地理、信仰禁忌、宗教哲学、生产劳作、生活习俗、民族医学等,核心内容为民族由来、先人生活状态、怀念祖先功绩和传承祖先精神等。千万年来,土家族梯玛用他们所通晓的知识技能,特别是占卜术,为部落和他的子民预测吉凶祸福、祈福禳灾、治病驱邪,同时,梯玛还有权调解民间纠纷,有权干预民间婚丧大事、干预家庭内部矛盾、处理部落之间的争斗等核心事物,甚至部落内部或部落与部落之间的男婚女嫁都必须得到梯玛许可,具有典型的人类学发展特征。

苏格兰历史学家罗伯逊把人类社会发展分为蒙昧、野蛮和文明三个阶段,泰勒在《原始文化》中把人类文化的发展也分为蒙昧、野蛮和文明三个阶段,他说人类在蒙昧时代用石器、吃野生食物,野蛮时代有农业、用金属,文明时代发明文字,它们先后衔接、次第演化、序列一致、层系分明,即使有种族和语言的表面差异,却由于相似的人类特性而成型。中国古代也以语言、服饰、礼仪、习俗为标志来区分华夏与四方的蛮夷戎狄,“五方之民,言语不通”。毛古斯、摆手舞、土家梯玛等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用原生性、记述性的表演方式,把土家族民族发展的历程进行了精确、完整地演绎。双凤村土家织锦独特的服饰系统、打溜子等音乐艺术系统、语言系统和以吊脚楼为主的建筑系统等无数个标识性土家文化,既为区分其他民族提供了一个个极为重要的依据,又为土家民族的起源、成长和文明体系的形成提供了重要的历史佐证。

多年来,我一直在想,为什么一个面积不足十平方公里的小小村落,竟然会诞生土家族毛古斯、摆手舞、土家织锦、土家族转角楼建造技艺等十项国家级和众多的省州县级非物质文化遗产?而且这些文化遗存竟然如此神奇,如此暗合人类发展历程?在双凤村祭祖的摆手堂、土王祠和家家户户的神龛前逡巡,每当我看着祠堂里供奉的神像和各家各户神龛上的陈设,我都无法停止自己的沉思。

由于土家族聪明善良、勤劳勇敢的祖先,在自己的民族发展进程中,没来得及创造文字,汹涌澎湃的异族文明就迅速取代了当地文字的传播、记述和书写功能,迅速同化了土家文明的进化系统,而且,由于湘西一直是中原王朝统治的蛮夷之地,这片大地上任何轰轰烈烈的事情,很少写进泱泱天朝的官方记事文本,以至于现在我们已经无法准确地探寻土家文明具体的进化和演变轨迹,只能通过双凤村最能代表土家族特色的这些标识性文化系统,通过村里的土家族语言、神话传说、民间故事等以及部分零星的符号来认知土家族从远古走向现代的完整过程。

村中原来摆手堂的八部大王庙前竖立着一块至今已经残缺不全的石碑,碑石是由村里典型的红砂岩制成,由于风雨的侵蚀,碑面如今已斑驳陆离,但碑中间“源远流长”四个大字依稀可见,其余一些小字漫漶模糊,因此这石碑像一部土家族沧桑的历史大书,写满了无法记述的符语。我无数次拜访村中年纪最老的长者,寻问双凤村和他们祖先的来由,寻问双凤村把对自己祖先的祭拜看得如此神圣隆重的原因,其中还包括田仁信、彭英威等双凤村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性传承人和彭家齐等村里最热心的老者,他们除了偶尔给我讲述自己到北京中南海给朱德、周恩来等老一辈无产阶级革命家演出摆手舞的情景之外,他们说自己也说不清这一切到底是因为什么,但他们给我唱摆手歌中关于民族迁徙的古歌一直让我震撼至今:“唱毕兹卡的祖宗/怎样在这里生根落脚/祖辈代代流传下来的话/不是我信口开河”,他们演唱的声音深沉而又苍凉,既能穿透远古,更能穿透未来:“前头一看呢/山头被白云包住了/后面一看呢/河水流进地洞里去了”。听着他们的古歌,我仿佛看见群山环抱的十万大山深处,走来了一大群裸臂裸怀的男男女女。他们第一次赤裸起人的双足,在蛮荒中间,踏出民族迁徙的第一行足迹。走出森林的一刹那,森林苍碧的松涛在他们的眼里开始变得有些陌生了。四周林立的山川,山野之间激荡的漠漠大风,璀璨宇宙中动荡不安的风云雷电,谜一样铺存在他们脚下。沿着希望、想象延伸的道路,这一群队伍,把沟沟坎坎踩在脚下,把乱草荆棘踩在脚下:“行走好像射箭呢/一直飞奔飞奔/像脚蹄不停的鹿群/像展翅高飞的山鹰”。自从这生命的群体飞奔向前,这原初的生命运动铺天盖地地展开之后,这支古老的摆手歌,便在群山的母腹中开始受孕,并且发芽成人类历史和土家民族的史诗与乐章。“这里是长住之所/这里是生根地方/处处青山绿水/处处鸟语花香/野鸡飞,锦鸡叫/斑鸠唱,走兽跳/白云罩山头/清泉流进洞/子孙好立基业/世代繁衍生息”。我知道,由于“蛮夷”民族在漫长历史进程中奇特的遭遇,寻找家园的祖先在艰难的民族迁徙中没来得及创造出不朽不枯的文字,但是祖先自己的生存状态、迁徙过程中的艰辛历程,以及民族在战天斗地过程中形成的对天地万物的感悟、与万物对话的强烈愿望,总得以某种方式表现出来,于是出现了双凤村那些原生性、记述性的土家文化。他们用民族文化的演绎展示来记述和传承民族的屈辱、挣扎、奋斗和辉煌,用世代表演的毛古斯、摆手舞等标识性文化,用舍巴节、过赶年等重大节庆,用摆手歌、梯玛神歌等一脉相承的传统古歌来记述和表现沉甸甸的人类经历,供后人在想象中丰富伟大祖先殚精竭虑的创造,用对祖先的崇拜与祭祀来真诚感谢为自己和后人提供了理想生活之地的伟大先祖,用双凤村的祭祖仪式来还原土家民族的发展历程和文化现象,我不知道是应该感谢双凤村的祖先,还是应该感谢为我们提供了这些真实典型的记述性的土家族标识的双凤村人。

是啊,在那黑暗沉沉的时间墓旷里,在仅仅依靠想象才能够赖以存在的历史和文化空间之中,躺着无数曾经有血有肉的大写的祖先。他们曾经在这个有血有肉的双凤村里,真实地操劳过、忙碌过,真实地繁衍了大批正在生存着的后人。时光的大手怜惜地抚摸着这片神圣庄严的土地,抚摸着祖先枯朽风化的历史传奇。朗朗乾坤,祖先展露给这天、这地、这座让人梦萦魂牵的村庄的人的,只能是一些零星破碎的记忆片断,只能是被粗糙厚重的时光之石东一块西一块地堆垒出来的千年洪荒,组建着沉睡了亿万年的亘古沉寂,组建着生命动人的悲喜剧。现在,呈现在我眼前的,依旧是固执、倔强地跪在生存与死亡的夹缝里的土家族的子孙后代。千生万世的沉雄与悲壮。

我站在双凤村摆手堂前,和一大群正在祭祖的双凤村人一起跪下去,一跪,再跪,再再跪。只有生活在这片土地的双凤人,才能体会到对辗转迁徙才来到这里、并给子孙后代留下了朗朗净土的祖先崇敬的心情。对于那些为了子孙后代而不顾艰难、苦苦寻求家园和庇护场所的男祖女宗,民风纯朴的双凤村,善良真诚的双凤子民,除了表达对他们的感激和孝敬之外,还创造出了这些庄严神圣、让人热泪盈眶的仪式。

双凤村人除了在舍巴节、毛古斯、摆手舞等文化活动和民族文化表演的节目中有热烈隆重的祭祖活动之外,在平常的生产生活和其它节庆活动中,也特别注重对祖宗的祭奠。

这时候双凤村人祭拜的祖宗是摆放在他们家中堂屋正中间的家先。

家先,又叫家先神,也称祖先神。位于每家堂屋正对门的木壁神龛上。双凤村神龛上敬奉的本家族的历代祖先,是土家族最为重视的神位。敬奉的家先通常要上溯五代。家先神位有一幅对联,上联为“金炉不断千年火”,下联为“玉盏常明万岁灯”,横批为“祖德流芳”,正中是“天地国亲师位”,左右各为一行小字,右侧为“九天司命太乙府君”,左侧则随姓氏变化,分别为“彭氏堂上历代祖先”或“田氏堂上历代祖先”。每次村寨里重大活动之后,他们都会把在摆手堂或土王祠里分到的祭品供奉在自家的神龛上,供奉自己的家先神,每到清明、四月八敬牛王、端午、六月六晒龙袍等重大节日时,他们也都会在自家神龛上祭拜祖先。

双凤村人除了在祭祖活动中对祖先表示了莫大的崇拜和真诚的感恩,在现实生活中,他们也把对老人和长辈的孝敬做到了极致。

双凤村的家庭属于核心家庭。这里所谓的核心家庭,不是人类学一般意义上由配偶和未婚子女共同组成的家庭,而是以父母或祖父母为核心的家族氏大家庭。由于双凤村良好的空气条件和由劳动习惯养成的体质锻炼等诸多原因,双凤村人一般都长寿,所以一般家庭都有父母或祖父母需要赡养。双凤村家庭一般属于轮值家庭类型(父母或祖父母轮流在儿子家中生活)和反哺家庭类型(父母或祖父母虽然不在儿子家中居住但由儿子共同承担赡养费用)两种。双凤村从家庭房屋的构造、具体房间的设置、家庭生活的习惯等方面莫不体现出这类核心家庭的典型特征。从房屋的构造来看,最神圣和最核心的位置由父母或祖父母占据,要么设在神龛后面的厢房里(双凤村把神龛后面的厢房叫神龛位置),要么设在家中偏房后面的卧房里,因为主房为家中平常做饭劳作的地方,他们这样做是为了避免劳作的声音打扰父母或祖父母休息。从火塘边为父母摆放的椅子的位置来看,父母或祖父母的位置都摆放在不容易被风吹到的地方,以免烧柴火时被烟熏到,添置柴禾时被柴禾擦到,他们为父母或祖父母准备的座椅,一般都铺有厚厚的布垫,过去很多家庭都有由巨大原木挖空后做成的坐桶,专门让年老的父母或祖父母使用。吃饭时,会让父母或祖父母坐在上位,生活中,他们还把父母长辈的意见作为自己生产生活的行动指南,时时听取他们的意见,按他们的要求维护核心家庭的紧密联系……

总之,在千生万世的雄浑苍凉之中,纷纷扬扬的纸钱飘荡着,袅袅青烟,像一首首无声的安魂曲,婷婷地飘过生存与死亡的罅隙,抚摸着在洞穴里袅袅飘荡的幽幽精魂,带给祖先丝丝慰藉,也使后人对虚无缥缈的列祖列宗的形象画构了一个可摸可触的实体,给生者对生于斯长于斯的祖先的膜拜供养了一个顶礼的神龛。就这样跪下去,一拜、二拜、三拜,就这样在梯玛和酋长的带领下,跪下去的族群,把无穷的对祖先的感恩和对后人的祝福,通过简单的仪式,纪念从深山走出来并在此居住的祖先,把自己对现实生活的感恩和对未来生活的向往,托付给坐在幸福的眠床上接受后人朝拜的祖先。我说不出这种仪式源于何时,有什么价值内涵。但我知道,这种仪式不会随着时间的递嬗而逐渐消亡,好多年后,这种仪式仍然会出现在人们的现实生活中,成为和人们的生活血肉相连的一部分。

高高峰岭依旧隆起本民族向往自然、渴求创造、寻找集体超越的人类造型——在云贵高原的脉动上,这远古急剧动荡的造山运动扭成的苍茫群山,承载着民族千辛万苦繁衍生息的子民,此时正固执、倔强地跪倒在祖宗的神位前,跪倒在生存与死亡的夹缝里,一拜、再拜、又拜,就这样在无数次地跪拜之中,跪拜成悲壮沉雄的天地间这千古繁衍的生命群雕……

穿过洪蒙一片,穿过蛮荒一片,穿过沧海桑田一片,此时的我,正坐在二十一世纪的夕阳涂染着的木质吊脚楼里,望着双凤村古老苍茫的大地,望着毛古斯和摆手舞等本民族特有的热烈缠绵的歌舞,灵感和激情一次次冲击我热血沸腾的胸膛,我感到自己的骨头和血肉仿佛要炸裂开来,变成浩浩乾坤中昂然屹立的九龙山山峰,变成摆手歌歌子一样铺天盖地、堆垒群山的每一块石头,变成铺垫舞步的每一粒尘埃……

但是我知道自己必须保持沉默。沉默!像身边梯玛传唱的古歌中关于祖先和五谷的颂辞,敲打着黄昏中纷纷开绽的火的花朵。火种是从浩瀚远古的劫后余灰中小心保存下来的,后来又在刀耕火种的原始耕作中燃烧过,至今还在熊熊燃烧,映红沧桑的九龙山山脉,映红本民族顽强不屈、百折不挠的真挚情感。五千年后,火种燃烧的姿势依旧璀璨而迷人,现在依旧照耀着继续狂欢的这些人群和他们的歌舞,照耀着眼前这些古色古香的吊脚楼群,照耀着我盈盈流淌的洁白晶莹的热泪……

打开土家族漫长的历史,一页页翻阅浓缩在岁月深处的情感日历,海海漫漫的乡愁,一缕缕从指尖滑过,弥漫在心灵的天空,就这样,捧读着双凤村的历史,阅不尽沧桑,挥不去乡愁……

虽说大多数文化现象不足可考,再加上土家族只有语言,没有文字,居住在这里的土家人,除了少数“冲(土家语,即大、无穷大和首领、王的意思)”、土司、土官们懂得一点汉语之外,一直是“土语钩朝格磔,卒难入耳,立谈之间,瞠目莫辨。”更何况,民间传说的模糊性和文化现象的断裂规则,无法使我在双凤村真正读懂土家族人类发展的历史,但不管怎么样,世世代代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冲”们,继续引领着他们的族群,在奇山异水中不断繁衍生息,开疆拓土,最后成为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王者。

从毛古斯表演中可以看出,古人类中有一位站在用石头或泥土团成拟人观前的老者,领头的毛古斯见到他后,口中狂叫着,一边抖动身上的茅草,一边跑到他的面前和他对话,领头的毛古斯叫老人“帕卜卡”(老公公的意思),此时的老人已经作为神灵的代表,很快就降伏了狂躁的毛古斯头领。此时的“帕卜卡”应该是最早的事物的决策者。后来,随着时间的推移,双凤村进入了农耕时代,从祭祖的程序和梯玛的作用来看,这时候的管理者应该是他们叫着“冲”的部落酋长和叫作“梯玛”的土家祭司来共同行使管理权。现在,我们从《汉书》、《后汉书》、《新五代史》等一些正史和五代时期矗立在永顺县芙蓉镇(王村)的溪州桐柱铭文中可以看出,双凤村一带最早设有行政管理机构的时间可以上溯到战国时代,后来一直实行部落酋长制度,其中最大并在历史上最为有名的则为相单程(精夫)、吴(禾)着冲、惹巴冲、彭仕愁等。《后汉书·南蛮西夷列传第七十六》载:“衣裳班兰,语言侏离,好入山壑,不乐平旷。帝顺其意,赐以名山广泽。其后滋蔓,号曰蛮夷。外痴内黠,安土重旧……名渠帅曰精夫,相呼为姎徒”。《旧唐书·杨思勖传》载:“开元十二年,溪州蛮覃行璋作乱,以思勖为黔中招讨使,率兵六万往讨之。”《旧唐书·郗之美传》载:“溪州蛮酋向子祺连接夷獠,控制山峒,众号八千”。唐代末年,溪州蛮酋彭氏崛起,用武力和私恩结人心,削平了吴(禾)着冲、惹巴冲等酋首后,开始成为这块土地的世袭统治者,直至清雍正七年“改土归流”结束,共历二十八代三十五任,长达八百余年。

很长一段时期,双凤村的重大事件都是由当地的舍巴(土家语:头人的意思)和梯玛负责,舍巴一般由寨里德高望重且在经济上有一定实力的人来担任,梯玛则是以传承人的形式产生,舍巴一般不会有私心,如果有了私心,做事不公,也就再也不能担任舍巴。梯玛则一直按照从古至今的古老的仪式和程序,遵循自身独有的系统规则,一般不干涉舍巴的决断。由于双凤村是当地“七寨半”的发祥地,周围叭科、召且等六寨半都是从双凤村迁出去的,所以一般都以双凤村的舍巴和梯玛为尊,行使管理七寨半的职责。舍巴和梯玛对于村里个人家庭内部事情一般不管,但家庭内部矛盾无法解决时,请他们主持公道,他们还是会帮助调解家庭纠纷的。舍巴平常主要负责对村里禁山的森林资源等各种资源管理、天灾人祸时候的救济、各种秩序的维护等,特别是七寨半与别的村寨发生重大冲突时,都以他为尊,听他的号令行事。梯玛则在重大祭祀活动和民众需要禳灾祈福或治病救人的时候,按照神的意旨,按照《梯玛神歌》里记述的方法以及从师傅那里口传心授得到的技能和知识,为村里的民众无私地服务,所以双凤村一直按这种独特的管理模式推动族群向前发展,既产生了魅力独具、特色鲜明和具有重要人类学特征的土家族民族文化,又使他们和自己的族群固执地守护着自己的文化传统,他们共同建设的双凤村这个广阔灿烂的民族大舞台,为中国土家族、为泱泱华夏的五十六个民族,贡献着新的更大的力量。

历史的洪流滚滚向前,当这个伟大光辉的民族带着自己的历史际遇走到了一九五七年,波澜壮阔的土家族历史终于展开了神奇宏伟的壮丽画卷。双凤村和它的七寨半培育的田心桃、彭勃、彭英威、田仁信、彭家齐等一大批在这里土生土长的优秀土家儿女,在整个中华民族的舞台上,上演了一幕幕精彩的人生故事。出生在那个时代,在他们的人生长河中能为中国土家族民族的确立做出如此巨大的贡献,不知道是他们的幸运,是整个中国土家族的幸运,还是整个中华五十六个民族最大的幸运,抑或是泱泱华夏为精心准备了文化盛宴的双凤村和她面前这片神奇土地提供了向全世界的人类展示自身形象的一个广阔灿烂的大舞台,从而使双凤村中的优秀代表能够在这个舞台上为自己的民族做出巨大的贡献。

田心桃,作为中国土家族第一人,她用自己的执著坚忍,用历史提供给自己的这个舞台,为土家族的认证做出了千古卓绝的贡献。

田心桃生活的年代,土家族人虽然自称毕兹卡,虽然把苗族和汉族称为自己族群之外的“伯卡”(土家语:苗家人的意思)和“帕卡”(土家语:客家人的意思),虽然有着自己单独的源流、语言、文化和习俗等系统,但那时苗族已经是全国认同的单一民族,而聚居在苗族同胞身边的土家族还只是作为苗族来进行身份认定的。作为世居在此的土家人,田心桃从小就知道苗族和土家族的不同,但却一直没有机会改变土家族被定性成苗族的现实。幸运的是,一九四九年,她结识了时任中国人民解放军一四一师政治部主任的李侃,经他介绍,她向当时行署领导王合馥阐述了土家族的民族情况,王合馥又将她介绍到湖南省民政厅钟生盛、马子谷、陈再励等人那里,没多久,湖南省民政厅和中南区民政部领导又将她带到中南局。后来,她以苗族代表的身份和中南区少数民族代表一起列席了中南军政委员会第二次会议,与会期间,田心桃向中南局邓子恢等领导汇报了土家族的情况。一九五0年,田心桃和少数民族代表一起赴京参加了国庆观礼,期间,她见到了在北京饭店设宴宴请全国少数民族国庆观礼团成员的周恩来总理,观礼团潘琪团长专门向周总理介绍了田心桃的民族身份,引起了中央领导的巨大兴趣。后来,在中央民委召开的专家、学者、教授及各民族代表座谈会上,田心桃专门提出了土家族是单一民族的问题,引起了与会专家的高度重视,同时也得到了中央领导的高度关注。著名的人类学、民族学、语言学专家杨成志对她进行了专访。一九五一年八月,李德金、费孝通代表中央访问团访问中南区时,田心桃向费孝通介绍了土家族的族别情况。一九五二年十二月,中央派中山大学严学窘教授专程到双凤村等地进行实地调查,后来又派汪明禹教授与田心桃一起去双凤村调查,回京后汪明禹向他的老师潘光旦汇报,由潘光旦执笔撰写了《湘西北的土家与古代巴人》一文,证明了“土家不是瑶族、苗族、汉族,而是古老单一的少数民族”。与此同时,王静如、汪明禹等一批专家教授在《关于湘西土家语言的初步意见》、《湘西土家概况》等论文中,也论证了土家族为单一的少数民族。值得大书特书的是,一九五六年三月,潘光旦克服了年老多病等诸多不便,亲自来到双凤村实地考察,最终证明了田心桃提出的土家族是一个单一民族的观点。经过田心桃等人的不断努力,中国政府于一九五六年十月向全世界宣布土家族是中国又一个单一少数民族,并于一九五七年一月三日正式确定为土家族。自此,古老的土家族,在历经数千年的历史尘烟之后,终于成为了中华五十六个民族大家庭中的一员,而最初提出这个观点的田心桃,从此走上了土家族历史的神圣殿堂,被称为中国土家族第一人。现今七十五岁的彭家齐老人永远记得一九五六年三月十二日这天发生的事情,那时天还未亮,他就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了。原来是时任双凤村村长的彭荆海叫他马上找人去县城用八抬大轿抬一个人。当时的彭家齐二话没说,立即喊上村里的其他小伙子,抬着轿子,来到永顺县城,后来他才知道,那次他们要抬的人就是大名鼎鼎的潘光旦教授,他那次是专门到双凤村来进行实地调查的,正是那次调查,为土家族认定为单一的少数民族打下了重要基础。虽然现在彭家齐老人已经一大把年纪,但他每次和我说起这件事情的时候,他的脸上都泛着神圣的光芒,全身洋溢着抑止不住的兴奋。作为一九五七年双凤村第一批代表土家族赴京汇演并受到周恩来、贺龙等中央领导接见的田仁信、彭英威等老人,说起当年的盛事,如今仍然滔滔不绝。后来,他们又被派到湘鄂川黔各地教传摆手舞、毛古斯,或者接收从土家族地区源源不绝涌来的来此学习的土家人,为土家文化特别是摆手舞、毛古斯在全国各个土家族地区的推广做出了巨大的贡献,那些各地土家族代表团当初献给他们的锦旗,至今仍然有一部分还放在我现在单位的保管室里,虽然历经岁月风雨的洗礼,至今仍光亮如新,仍然放射着历史的光芒,共同见证了土家族同胞血浓于水的伟大亲情。现在,他们作为摆手舞和毛古斯国家级代表性传承人,仍然为双凤村的民族文化做着特殊的贡献。二00八年北京奥运会,他们还带领双凤村的民族文化表演队伍,把毛古斯跳进了北京奥运会的开幕式现场,让双凤村毛古斯这一古老的文化遗产,在全世界人民面前展露了自己的绝美风姿,为双凤村的民族文化遗产插上了腾飞的翅膀,成为土家族文化走向世界的里程碑事件。二00九年底,双凤村被湖南省民委认定为“湖南省少数民族特色村寨”,近几年来,中央电视台、香港凤凰卫视、湖南卫视、重庆卫视等权威媒体纷至沓来,无数次深度报道了双凤村的民族文化遗产情况。如今的双凤村,已经作为遐迩闻名的“中国土家第一村”,作为土家族文化走向世界的先锋和土家族灵魂的家园与精神的圣地,一边接受着土家族人民的朝拜和礼觐,一边继续为中国土家族、为泱泱华夏的五十六个民族,贡献着新的更大的力量……

双凤村,一直生长着在中国这块土地上非常坚强、也非常朴素真诚的生命群体,虽然残酷的历史在这里轮番上演过大劫大难,但是在这片土地上生存的人民,他们对山水自然的维护与依存、对祖宗信仰的遵从和守护、对民族文明执着的保护与弘扬,千万年来,仍然在这片苍茫的大山褶皱里如此强烈地扎着深深的民族根系。

回首望望,近处是树林,稍远处是缈缈缥缥的雾,更远处是苍茫迷蒙的群山,我被树包围着,被雾裹挟着,更被那蜿蜒飘逸的群山幻化着,伫足山里,漫步小径,在树与树中穿梭,在光与影、声与色的交织中静静体验……

“哟,哟嗬嗬。”

在云贵高原的余韵中,在中华山地的脉动上,在九龙山台地的心跳的伴奏下,到处荡漾着由鼓声、锣声、钹声和“哟哟嗬嗬”的民族古歌声组成的天地绝响,在这经天纬地的大音的鼓动之下,双凤村十岭八弯里强悍俊俏的身影蜂拥而至,他们身上色彩斑斓的华美服饰,他们热情奔放的舞姿,共同组建的场面宏大、气势恢宏的旋转和扭动,正以无比的激情汹涌澎湃而来,正以无比的美丽动情纵横激荡而来……

每一分都被灼烧了!每一秒都被点燃了!

这沉甸甸的史诗,这浩气长存的乐章,这纯情浪漫、热烈奔放的土家族盛大歌舞,是民族团结奋进的力量在彰显,在凝聚;是生命的力度在飘扬,在潇洒洋溢;是纯净的美感在升华,在缱绻舒展。

这是人类向往自然、渴求创造、寻找超越的集体大造型……

千生万世,双凤村,一直就是以这样的姿态,茫茫苍苍,苍苍茫茫。

责任编辑:邓雯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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