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莉
我有一阵一直都搞不清,它和电影有什么区别。
小汤山
那真是个漫长的假期。我随父母去北京郊区的“小汤山”泡温泉的那年,是父亲的治病年。在1976年的春夏,他们这些“文革”中的“内人党”沉冤得雪,都获得了出门治病的待遇。我才二年级,母亲给我请假和他们转战南北。那时候的学校里基本都是毛主席语录和“吃水不忘挖井人”之类的课文,在我母亲看来耽误一个月的学习也没什么了不起。我自己有了孩子后也曾经这么干过,为了出门而给孩子请假一周。事实证明,孩子根本不会受太大的影响,反而旅行的记忆会铭记一生。我那次出门,的确铭记了一生。
我先是和他们在上海待了一阵,后来转至北京泡温泉。小汤山是最后一站。当时那个地方现在想来十分简陋,住的招待所最好的是四人间,我们一家三口加上随我们一路同行的表姐萨红住在一起。
我记得小汤山周围都是山,像个寂静的山村。可能除了一些病人就没什么人了。
我们偶尔随我父母去澡堂子,那种旧式的大池子,一堆人在一起泡那种,水热极了,待上一会儿就受不了了。然后在门口换衣间里是好几排那种老式的竹榻,好多人泡完躺在上面歇着,歇够了接着再去泡……现在想想,那时候时间多得好像停止了一样。
除了泡澡我们实在无事可做,我和萨红天天拌嘴,我总是赢不了她,她十一岁,我九岁,我显然不是她的对手。
我们关注过当地人是怎样编草帽的,那里好像人人手里都在编草帽,后来萨红馋大蒜了,馋得不行了,我们和一个同住招待所的内蒙古人那里要到了一头……那实在是百无聊赖的日子。
然后,我在那种百无聊赖里第一次看到了电视机。
好像是一个单位的,值班室里一台九寸的黑白电视机。每当夜晚降临,那个值班室的人就把那个金贵的物件放到一个很高的柜子上,附近的居民都拿着自己家的小板凳过来,手里还拿着那种编草帽的草,一边看一边编草帽。我一直对那种场院式的闲适记忆犹新,不像我们看露天电影那样激动万状。
电视里演过什么呢?记不太清了,好像总在放一个葬礼,国家领导人吊唁的镜头,那个年代,应该是有“四人帮”的,那时候还没到九月,历史的一页还没有翻过去。大家还都觉得这样的生活是最正常的日子,不知道那个与中国每个人的命运息息相关的时刻就要来临了。
在小汤山,可能也没有待多久,但是对小孩子们来说简直度日如年。一提起电视机,我的初始化总是在小汤山,那个我九岁之后再也没去过的地方,那里寂寞沉闷以及暑热的气息会如缕如丝地飘浮而来……
过了有多久呢?那个叫作电视机的东西也被我们家乡的人们谈论了,紧俏、昂贵、虚荣,不是什么人能随便拥有的。谁家若真的有了,那去他们家串门的邻居会川流不息。那时候我们当地还没有电视台,我们接收到的是我们邻县讷河的信号,那信号极不稳定,雪花满屏的时候最常见。
《敌营十八年》
这可能是我看过的第一部连续剧,是在我姐的同学家。她叫马秀英,回族人。我姐没成家的时候经常带着我去串门,那时候串门还是一种很寻常的社交方式。现在则变成“无事不登三宝殿”了,要是贸然地去一个人家里闲坐是很容易被视为无礼的。
好像是在夏天,东北夏天的傍晚总是很长很长,吃了晚饭后,日头也不肯落下去。姐说和我去玩吧!去哪儿呢?好久没见到马秀英了,去找她玩吧!
那时候,很久没见到一个熟人,就可以抬脚去看她。不必打电话预约,因为还没有私人电话,就那么兴头头地跑去了。马秀英在家,她们两个亲亲热热地说话,我是个小陪伴,一个小跟班,无话可说,就看她家一个大概9英寸的黑白电视机里演的《敌营十八年》,那个小电视放在一个很高的柜子上,那种柜子曾经流行一时,叫组合柜,里面放着茶具等等杂物,小电视被锁在里面的,看的时候才拿出来。我姐聊着聊着也被电视剧吸引,和我一起看了起来。里面的女特务那个妖娆,那个卧底的英雄那样的机智勇敢,故事情节像刘兰芳的评书一样扣人心弦,勾着人痒痒地想知道下文。对那个剧情印象最深的是那个女特务半靠在一个躺椅上,脸上盖着一块白手绢准备勾引我们的英雄,我真替英雄着急,咋办啊?不然就从了吧!可咱们的英雄好像很容易就化解了这个考验还没引起女特务的怀疑……那时候也没有广告,这剧也不知道放了多少遍,马秀英不以为然的样子。而我们姐妹却完全地被吸引了,马秀英说那天天来看呗,人家可能是一句客气,而我们姐妹全然不顾这里是否是虚情还是假意,那几天晚上天天去她家看《敌营十八年》,直到看完全剧,直到学会了片头曲:
“啊,朋友,你神出鬼没……去战斗。”
现在是全忘记了。
《姿三四郎》
这部剧也是我和我姐在她同学家看的。她叫阿荣,因为新婚,所以有了电视机。我大概十三岁了,记得阿荣看我长得茁壮,悄声用达语问我姐“她成人了吗?”我明白,她是问我姐我初潮来过了吗。
初婚的阿荣住在老房子里,20世纪80年代开始,家家在自己的南院子里盖起了砖瓦房,家家都是前院后屋地住着。我们为了改善住房都放弃了自家的田园,不再南北大炕式地全家一起住了,但是我们也同时失去了我们的豆角架、黄瓜秧、柿子苗、辣椒秧和茄子苗,那些白白的豆角花,黄黄的黄瓜花、柿子花,紫紫的茄子花不再在我们的房前屋后静静开放。和我们老房子一排的旧土屋们像每个人家老去的父母,干瘪地矮小了。
但是老房子一般都会给成家的儿女做婚房,那个时代的青年不会等什么新房子齐备了才结婚,家里有多余房间的就在家里,没有的就出去租房,无房可租的时候还会租一铺炕,所谓“独大炕”,也是一户人家儿。
阿荣算是幸运,小两口独占原来他们一家三代共住的房子,而且还有了电视机!
也是陪姐姐闲逛,仿佛与什么人相遇似的,突然看到了《姿三四郎》,一下子又被迷住了。那个声嘶力竭的片头曲至今揪心拉肺的响在耳边,那个同一位女演员演的主人公双胞胎姐妹也是那么令人惊异,“姿先生”的人格力量也让我们识见到了日本人里居然还会有如此高尚的人……
那个电视剧是每天早晨8:30开播,我们姐妹又做了一回让人无奈的客人,每逢假日都不让人家睡个懒觉,直接就敲门了。还好,他们夫妻有非常好的涵养,一次也没有给我们脸色看,我记得阿荣的丈夫叫作尔桑,高大俊朗,在什么单位做司机。前年听说患了癌症突然去世了,唉,世事无常……
《射雕英雄传》和《霍元甲》
我们一贯的迷迷糊糊的生活是以武侠这个虚构的江湖撕开了一个口子。从此世界仿佛看那种立体画一样变得无限广远,只给我们目瞪口呆的份儿了!就像如今的手机一样时时刻刻牵拉着人的注意力。《射雕英雄传》初登屏幕的时候还是邻县开始播放的。我们老家那里接收的信号极不稳定,那时候是用室外天线接收信号的,有电视的人家屋外立个杆子,上面是奇怪的金属,各种形状的都有,S型N型,信号不好的时候需要扭动一下天线,然后都会发现其实人体的作用似乎强过金属,用手扶着天线的时候效果往往最好!大概每个遇到这样情况的家庭都想过挂二两肉是不是更好呢?
现在重看1983版的《射雕英雄传》,觉得好简陋啊!当时可是完全蒙掉的状态,一个是故事,一个是功夫,一个是江湖,一个是陌生的传统文化,这一切对我们来说都是全新的,中国人还有这么讲故事的啊?中国人还有这样一个世界啊?这部电视剧不啻于一种启蒙。
《米老鼠》和《尼尔斯骑鹅旅行记》
另一种让我们大开眼界的就是美日的动画片了!
每天晚上6:30分,中央电视台少儿节目播放的《米老鼠和唐老鸭》真是把我们深深地迷住了!正好是外甥们的童年时光,我在上初中了,每当那个旋律一出现,真是欢喜得不要不要的。那里面的每一个场景都是回到了人之本真,从来不说教。哪里有过这样的阵势,我们都是被说教惯了。
后来播放的《尼尔斯骑鹅旅行记》又把我们征服了!还是故事,还是本心,还有成长,还有那种精美细腻的画风,都是无与伦比的。等我有了女儿时,我非常想让她也看看这部动画片,找了很久没找到。孩子小时候已经是光碟的时代了。后来她长大了,不再看动画片。
我们家的电视机
我大姐夫当年是比较时尚的人,他们家不但最早拥有了电视机,而且还是彩色14寸的,好像日本原装,日立牌的。那简直高级得不得了。尽管大姐夫的财产意识比较强,自己拥有对电视机绝对的管理权,他想什么时候开才什么时候开,他想什么时候关就什么时候关,哪怕稍稍对我们的自尊有些小伤害,但是阻止不了我们看电视的热情。
我父亲特别爱看电视。改革开放初期,他在单位做到了副厂长,满心扑到了工作上,他主管生产那段时间,是他们工厂最辉煌的时期,不但榨油车间“比学赶帮超”,粉车间还能磨制“富强粉”了,用富强粉包饺子再也不成片汤了。他们居然还能烤面包了。过年单位的福利特别的丰富。可我们当时的生活还是拮据的,我母亲盖了一栋砖房,所借债务还没有还清。所以还买不起电视机。我父亲单位有了一台彩电,也是放在值班室里。我父亲就经常不回家,说在单位值班,我想其实他是想看电视吧。
那段时间,我父亲的情绪特别好,从来不乱发脾气,更是很久很久不耍酒疯。我想他那时的生活是充实的,他的价值是得到了承认的。
我后来想,要是我家很早也有了电视机,他是不是就不再乱发脾气了呢?
后来他病休在家,苦闷一定是有的。有时候他去大姐家看电视,大姐不忍心让我父亲大老远地跑她家去看,晚上看完还要走夜路回家。她后来就帮我们买来一个人家的二手黑白电视机,我记得是300元,我父母也没有这笔钱,是我大姐借了钱给他们买的。那个黑白电视给我父母带来很大的安慰,我妈妈得了脑血栓,有时候像个孩子一样。我父亲中风后左臂瘫痪,他们俩生活都无法自理了,我们雇了一个亲戚帮忙照顾,一家人的日子就这么在黑白电视机的陪伴中将就着过了几年。
后来那个二手电视实在是看不了了,不出图像,怎么拍也不出图像了。看着老两口憋屈的,大姐又开始想办法,买了一台14寸的彩电给我们,这回是新的,这回已经有了有线电视,图像清晰。这回的钱还是借的。可是妈妈已经去世了,电视放在父亲那屋,他会一直看到“再见”为止。父亲看电视时,我很少过来和他一起看,我那时在上大学,只有假期才回家,另外也因为和父亲看不到一起,一想他每天只有这么一个寄托,还是不要和他争吧。我偶尔看看正大剧场,一周一部译制片还是蛮好看的。
直到父亲去世,这笔彩电的钱都没有还完。我还记得这电视1 556元,我用我分得的父亲去世的抚恤金还了剩下的那一半。
小偷
父亲去世后,我搬到他那屋住了,二姐和她女儿住在西屋,每天晚上我们三个坐在大炕上看电视,看8套每周一部译制片。可是好景不长,父亲去世不到半年时间,我们家就进了小偷,把我们唯一值钱的电视机偷走了。也报了警,也做了笔录,但是似乎一切到此为止。
这时候我才觉得,看似无用的父亲,其实他有多么大的作用啊,他每天在外面的台阶上寂寞地抽烟,其实是在给我们看家啊,有他在,小偷一定是不敢进来的。
遭贼的那天,我不愿意在那屋住了,我感觉到一种强烈的敌意,被莫名地侵犯了一样,非常不舒服。但是我不知道怎么回事,忽然觉得所有属于我的旧日子都结束了!随着父亲去世,随着他最喜爱的物件的丢失,那些生活被通通席卷而去……
外甥女还小,正是迷恋电视机的时候,我二姐没办法只好买了一台彩电。我让她们放在自己的屋里看,我觉得那是属于她们的日子开始了,而我是直到结婚成家才拥有了属于自己的电视机。
我们当时多么穷啊!哪里像现在,买彩电是多么随意的事情。我们当时视为奢侈品的18寸或是21寸的已经被淘汰掉了,就像那些过去的生活,是怎么也留不住了……
已经无法想象怎么看9寸的电视机了,或许大屏手机可以吧!手握手机走遍天下的感觉更是从来都没有想象过的事情,有时候不免惶惑,不知道未来我们要走到哪个方向去……有时候我会回头看一下我故乡的天空,好像每家房顶还布满着那种S或是N型的天线,密密麻麻的,每一个天线都意味着那个家里已经拥有了一台电视机……
草原2016年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