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念一个难以忘怀的人(短篇小说)

2016-11-21 20:46王刊
草原 2016年10期

王刊

起初,我家的阿花狂吠不已,一声紧似一声,像有人在一刀一刀地割它的尾巴。

阿花是只老狗,打我一出生,它就在了。爷爷曾经说,强娃,阿花对你比对它爹还好,不晓得我们家强娃是不是狗变的哟?爷爷说着,在我额头上弹一下,他的手枯得像杨树枝。我就把嘴巴噘得老高,可以吊一个油瓶,额头皱得像核桃,翻着白眼的同时,鼻子“呼呼”地出气。爷爷就又弹一下,呵呵笑起来,说,你看,真像一只狗呢。你小的时候,把你放在簸箕里,我在旁边剥苞谷,阿花就过来一口一口地舔你。舔你脸、手,你舒服得安逸得,莫摆了。还舔你脚,舔一下,你笑一下,舔一下,你笑一下。咯咯咯的,像一只孵蛋的母鸡。爷爷这么说的时候,我就觉得我是天下最幸福的人了。

那晚,阿花把爷爷和我都叫醒了。爷爷翻个身,支起耳朵听一阵,然后又倒下去,说,这瘟丧,遇到鬼了蛮?是不是陆校长要回家哟?我听是朝着坟林那边叫的。爷爷牙齿掉光了,说起话来不管风,把“瘟丧”说成了“瘟伤”,“坟林”说成了“魂灵”。

我家屋后,新添了一座坟。是陆校长的,才葬下去一天。听爷爷这么说,我就打个寒战,把被子裹得紧紧的,仿佛陆校长深更半夜回家时,会在我家窗口瞅上一眼,或者直接叫醒我,谢强娃,起来,带你去找你爹。这是陆校长经常逗我的话,他说这话时,还刮着我鼻子。他明明刮着我鼻子,自己却把鼻子和眉毛皱起来。

我就咯咯咯地笑。

爷爷骂完狗,就又倒下,睡着了。爷爷腿脚不方便,又出了一天的坡。爷爷越来越老了,有时候,“呼呼”地打着鼾,叫都叫不醒。

过了一会儿,阿花的叫声慢慢小下去,又呜咽了几声,夜就彻底静下来。后来,我迷迷糊糊地睡着了。睡梦里,我梦见阿花快要死了。我紧紧地搂着它,它的眼里包着泪水。它舔着我的手,舔着舔着,我就醒了。睁开眼,我的眼角还有泪水的痕迹。爷爷翻个身,然后我就看见他慢慢地挨下了床。爷爷披着衬衣,肋骨把胸膛划成一条一条的。爷爷开了门,光亮一下涌进来。我眨眨眼,彻底醒了。

啊?阿花,阿花。爷爷嚷起来,声儿有些急促。阿花直挺挺地倒在门前,前腿搭在门槛上。爷爷蹲下身,摸着阿花的脑袋,怎么回事呢?怎么回事呢?昨天晚上,该起来看看的,哎……

爷爷打算到屋前屋后去,看看有什么异常。刚过了房屋的转角,就看到坟林里一堆崭新的土,垒得有人高。爷爷紧走几步,一点一点地升到坡的顶端。爷爷只能走这么快了。

事实再清楚不过了,陆校长的坟被人刨开了。爷爷这才想起,阿花一定是被盗墓贼毒死的。爷爷就恶狠狠地骂,做些死儿绝女的事,你咋个好死哦。

爷爷骂完人,这才尖着嗓子吼了一声,坟被挖啦,坟被挖啦。

这时候,太阳才从云层里出来。雾气还没散开,路两旁的草叶上闪着露珠。鸟儿的叫声东一声,西一声,村子还安静得容不下一声吆喝。

陆校长是我们村小的校长,我们都叫他陆爸爸。汶川地震发生后,在简易的帐篷里,陆校长摸着我们头说,小鬼们,你们爸妈都不在,我就是你们爸爸了,有什么困难就来找我……从那时起,“陆爸爸”就被我们叫开了。我这么叫着时,仿佛爸爸就真在面前。我爸爸在甘孜修电厂。爸爸说,甘孜海拔高,一到冬天,全是雪。雪可好玩了,我真想去看看,只是爸爸不让。妈妈也在甘孜,不过在另一个厂。妈妈说,强娃,好好读书,听爷爷的话,妈妈过年回来给你带好吃的。每次都是这一句,我都听烦了。

村小修在半山腰,我们村子在山脚。上学要经过一道陡峭的石崖,还得跨过一条山涧。夏天,山洪冲下来,就阻住了上学的路。陆爸爸就挽起裤脚,一个一个背过去。一到夏季,陆爸爸就要大家一起走。每天早晨,我家屋前那几棵银杏树下,就聚集着一群人。陆爸爸说,大家要准时哈,迟到的要罚一个拥抱。陆爸爸的拥抱温暖,有力。我总是禁不住往他的怀里拱,仿佛那里有着春天的气息。

有一次,爷爷起得实在太晚了,我只得嚼着两根生红苕,站在银杏树下。那天,恰巧星期一,学校不提供营养早餐。那个上午,除了陆爸爸的拥抱,一切都糟糕透了。

不知怎么的,这段时间,蔡佳是个例外,对陆爸爸的脾气越来越大。当陆爸爸宣布这个处罚时,我听见她“嗤”了一声,脸上有一丝轻蔑。

每天,我们都在陆爸爸的带领下,像一群飞翔的小鸟,飞向学校。路上,陆爸爸会为我们唱歌,说笑话。不知道陆爸爸从哪里弄来那么多笑话,记得他问过我们,一块肉三分熟,一块肉七分熟,它们见了面为什么不打招呼?

我们这些小脑瓜转得飞快,也得不出答案。陆爸爸笑笑说,原因是它们都不熟嘛。我们哈哈大笑起来,笑声在山路上空回荡,荡得水波和炊烟也跟着一漾一漾的。为什么熟人就一定要打招呼?蔡佳撇了撇嘴,脸调到一边去。

陆爸爸的笑就僵了一下。

要说,陆爸爸还是蔡佳的救命恩人呢。

那一年,蔡佳才读二年级。放学后,我和蔡佳在屋后的堰塘边疯。先是,蔡佳抢了我的纸飞机,我冲过去夺。蔡佳嘴里“哇哇”叫着,一边往后退,一边用另一只手来阻挡我。“扑通”一声,还没等我喊出来,蔡佳已经跌下堰塘。我看见纸飞机在水面打着转,蔡佳的裙子浮起来,然后沉下去了。我傻傻地站在堰塘埂上,望着水面的漩涡,竟然完全忘记了呼喊。

好在,陆爸爸从山坡上冲下来,他放下课本,三五两把扯下衣服,纵身一跳,水面就破了一个窟窿,然后又合上了。过了一会,陆爸爸从水里冒出来,抹了一把脸,问,从哪里掉下去的?我用手一指,陆爸爸又钻了进去。第二次露出水面时,蔡佳就被救上来。陆爸爸俯下身,给蔡佳做人工呼吸。好半天,蔡佳才醒过来。

后来,大婆扯着蔡佳,提着几把挂面,一个猪脖子,就要拜陆爸爸为干爸爸。陆爸爸笑呵呵地接受了,回去时,硬塞给大婆伍佰元,说一点心意,不收下就见外了。

现在,蔡佳却不管这些。居然,还在背地里骂,骂得咬牙切齿的。有一次,我问蔡佳原因,她陷入很久的沉默。再问,就对我吼起来,你烦,不要问了好不好?你以为你是警察呀?

听说,陆爸爸是在县上讲话时突然病倒的。那是教育局举办的表彰会,陆爸爸被评为十佳职业道德模范,并代表获奖者发言。言才发了一半,陆爸爸就不停地冒汗,声音抖得像在扯闪电。最先,大家以为是紧张,直到陆校长像根木头,“轰”地砸在地上,大家这才慌了,七手八脚地将他送到医院。

陆爸爸住进医院三天就死了,尸体运回的那天,大人小孩们约着到川心店去迎接。一路上,大家自发地燃放鞭炮,鞭炮声把整个山谷都填满了。大婆和我爷爷也去了,他们走得颤颤巍巍的。

哎,可惜了可惜了,还不到四十(袭)岁呀。爷爷说。

那不是?我们是看着这娃儿长大的。年纪轻轻就走了,我们这些老疙瘩还赖在世上,你说老天爷长眼睛没?你还记得不,那年救我孙孙的事?恩人呀。大婆说。

咋不记得了。这娃儿一辈子对人和和气气的,哪家没有找他帮过忙?去年的这几天,我去卖双月猪,一背背了两个,还是这娃儿给我背的呀。爷爷说。

不是说的话,我们村哪个家的细娃儿他没照顾过?我们家孙孙要不是陆校长,成绩哪有那么好?细娃儿弄不懂的,他还给你讲。拿到那几年,哪个给你讲?大婆说。

爷爷头发全白了,身体干得像一块木板。大婆呢,背驼得翘到天上了。他们一路走,一路聊。鞭炮声不时响起,吞没了他们的声音。他们就凑近对方的耳朵,大声地喊。

爷爷喊,大妹子(纸),人是看不到的,能吃(骑)就吃(骑),能喝就喝。

大婆喊,那不是,我们能给下一辈帮到哪就帮到哪吧。我要是死了,最放不下的是我那孙孙。那个细娃儿,乖得很。天天晚上给我捂被子,我舍不得那个被窝呀。

喊着喊着,大婆、爷爷的嗓子就哑了。

大婆转过身,对着蔡佳说,乖孙孙,还不放鞭炮,一直提在手头干啥子?

蔡佳紧绷着脸,将一串鞭炮挂在树梢上。点燃了,鞭炮震得耳朵都聋了。

祝—贺—你—早—死。蔡佳说得一句一顿,像在咬满口的钢铁。

出殡那天,天气很反常。一会阴得很,云压得很低。一会又艳阳高照,乌云迅速后退,像得到谁的指令似的。远近的人来得不少,都来送他最后一程。

那天,陪同棺材一起下葬的,还有几把木制直尺,三角板,圆规,教参书,课本,作业本,笔记本,草稿纸,还有厚厚一叠荣誉证书,都整齐地码在棺材旁。听人说,陆爸爸留下遗言,这辈子他为教育而生,也为教育而死。下辈子,他还当老师。要家人把他教学用过的东西,全部跟着棺材一起下葬。陆爸爸生前喜欢喝酒。那天,县城做生意的表哥也来了。他是提着几瓶茅台来的,表哥说,老弟为教育奉献了一辈子,连酒都没好好喝过。这次休息了,要好好喝喝。几瓶茅台也就下了葬。

那天,当土一锄一锄地掩下去时,全场人都流了泪。哪知道,才一天,掩下去的土就又被揭开了。

蔡佳爹妈,去了外省。具体是哪里,蔡佳也说不清,一会是河南,一会在深圳,一会又去了新疆。感觉他们就像河里的水,一年四季都在往前流。至于源头,他们好像真还搞忘了。爷爷问过,佳佳,你想爹妈不?蔡佳正盯着手里的鸡毛毽子,头钩得很低。然后猛地抬起来,看爷爷一眼,跑开了。蔡佳的眼里包满了泪花,像生吞了一颗朝天椒。婆婆在后面喊,这个死女子,爷爷问你话呢。

我出坡时,总会叫上蔡佳。蔡佳出坡呢,也会扯上我。她帮我割完苕藤,我去帮她背柴。或者,我帮她洗完菜,她去帮我拔萝卜。

大婆曾经望着我们的背影说,这一对很配呀。没有我们两个老疙瘩,他们也会照顾自己了。

爷爷总是乐呵呵的,是呢。好得很呢。

我和蔡佳一起上下学。那天,我们站在山冈上,夏初的山谷,满谷杜鹃,把村子都照红了。对着远山,蔡佳喊,妈。

爹。我喊。

爹妈。蔡佳喊。

妈爹。我用手做成喇叭,扣在嘴上,喊。

妈爹,你好搞笑哟。蔡佳哈哈笑起来,笑得身子一起一伏的,像一棵迎风的麦穗。

我们喊一声,山谷就回应一声。我们把自己喊出了泪花。

迎着风,我们冲下山冈。喊完爹妈,我们开始喊自己。

冲回家,额头上,身上都出了毛毛汗。爷爷从屋子里探出来,你们两个细娃儿疯了蛮,喊得山音子叠来叠去的。

说着,爷爷刮一下我鼻子。又拿来帕子,擦去我额头的汗,还把手伸进背心去,上下左右擦一遍。

大小伙子了,要学会照顾自己呢。没有谁能照顾你一辈子的,晓得啵?

蔡佳住在我家屋后,她家的院子阴得早,凉飕飕的。做作业时,蔡佳就把凳子搬到我家来。银杏树的影子,窝在我们的书本上。知了的叫声,也花朵一样开在头顶。

我们先做数学。我做一道,她做一道。然后,再把答案告诉对方。我们做一会儿作业,就抬头看一会儿门前的大路。这条路一直通往小镇,小镇会通往县城,县城呢,听说就四通八达。

爷爷正在屋前的黄瓜地里,刨呀刨,动作慢得像绣花。

谢强,你以后想做什么?蔡佳突然问。

建筑师。我要修一栋大房子,能住下全家人。我说的是全家人。你呢?你不是要当老师吗?

不。蔡佳看了我一眼,咬着牙说。

你说要带领小孩走出大山,挺好的,怎么改了?

我要当警察。对,当警察。抓坏蛋,抓那些欺负小孩的坏蛋。

爷爷看我们一眼,又看看地里的黄瓜。黄瓜长得茂盛,一个个虎头虎脑的。爷爷摘了两个,从地里抛上来,我稳稳地接住。蔡佳呢,却砸到了她的脸。蔡佳咯咯咯地笑起来。

爷爷的喊声惊动了整个村子,人们匆匆从铺里爬起来,带着睡眠的种种痕迹。展现在大家面前的,是裸露的棺材,凌乱的书籍。三角板断成了两截,圆规的一只脚在我家的屋顶上,一只脚压在泥土里。几瓶茅台呢,却消失得让人忘记了还有这回事。

警车很快就到了,勘察了现场,在扔下的锄头上提取了指纹。爷爷呢,做了笔录。做完笔录之后的爷爷,和我一起埋了阿花,爷爷忍不下心吃它肉呢。

当天下午,案件就破了。作案的是邻村一个老光棍,警察抓到他时,他正躲在一个山洞里,抱着茅台一口一口地灌。

哎哟,我活了这么一辈子,还是第一次喝茅台。你们是谁?不要整我,整我我就喊警察。哎?你们就是警察?你说啥子哟,你豁哥哥,哥哥不懂嗦,警察都有盘盘帽。

当警察把帽子递给他时,他一下就弹起来。耶,狗日的,还来真的?

警察带走了光棍汉,听说也一并带走了一个日记本。有人看见过,日记本很精美,还用锁锁着。这时候,大家才想起,陆校长下葬那天,光棍汉也来了。有人说,当他看到那几瓶茅台时,眼睛都直了。

当天下午,两个警察就走进了我家。他们把一个日记本往桌上一扔,就扯过一条凳子坐下来。

谢强小朋友,不要紧张,叔叔问你一些事,你要如实回答。你们学校什么时候开始吃营养早餐的?

前年开学。我的声音有些颤抖。

每天都吃吗?

星期一星期三早晨不吃。

你知道每天国家补贴多少钱吗?

听说是四元还是五元。

够了,这些不用问他。这个,国家有政策,回去查一下就对了。一个对另一个说。

警察接着走进了蔡佳家。大婆正在屋前泼一盆污水,看见警察,吓一跳,大婆弓着身子,将盆子放回洗脸架上。盆子“哐当”一声,颠了两颠,就稳稳地坐在架子上。

警察二话没说,就进了屋,门跟着关上了。过了一会儿,屋里传出蔡佳的尖叫,还有大婆的吼声,你说啥子?那个畜生……

警察很久才离开,等他们消失在转角,大婆就急匆匆地走到我家来。大婆的脸阴得像要下雨的天,她二话不说,抓起电话就按了一串数字。

狗娃子,你一天到黑只晓得挣钱,屋都不落。你给老子马上回来,不回来我就死在你面前。

大婆对着话筒吼,气得胸膛一起一伏的。吼完,“啪”地挂断了电话。也不看我,颠着脚一点一点地走了。

一直以来,陆爸爸都义务为我们村子的小孩辅导作业。听爷爷说,这是从他当教师那天起就发誓要做好的事。这些年,陆爸爸辅导的学生,好多都考上了镇上的重点初中。有的又进了重点高中,考上了大学。

陆爸爸把我们分成组,每天一组,周周轮回。这天,该我和蔡佳。我把陆爸爸布置的任务完成后,就乐颠颠地跑到操场,一边玩,一边等蔡佳。

这个季节,杨树坠着满树的花,在太阳下闪着光,地上满是星星点点的白。我努力耸耸鼻子,杨花的香就穿肺而过。我将地上的花一朵一朵地放在手心,手心满了,就放在地上。等我玩够了,一转头,突然就看到了蔡佳。她站在我身后,像谁欠了她钱不还一样。冲我喊,你走不走?说着,匆匆地走在前面,马尾巴一点一点的,很好看。

我拍拍手,几步跟上她。怎么啦?

蔡佳头也不回。

究竟怎么了?陆爸爸骂你啦?

他是你爸爸,不是我爸爸。蔡佳回过头,冲着我喊,比我家阿花的叫声还要大。她的泪水终于包不住,“唰唰”地往下流。我闷闷地跟在蔡佳身后,像一个犯错的学生。蔡佳用手揩着眼睛,一会是左手,一会是右手。

对不起对不起。蔡佳突然转过身,抱住了我。她把我箍得紧紧的,全身颤抖着。

我伸出手,替她擦去眼泪。擦了,又有。擦了,又有,仿佛她的身体里装了一眼趵突泉。哪个把你欺负了?你给我说,我帮你报仇。

蔡佳看着我,笑一下。好一会儿,才说,强,你还想读书吗?

想。我要读大学,还要去甘孜看雪。

蔡佳又笑一下。蔡佳笑起来真好看。

我也是,要好好读书,好好读书。我要走出这个山村。蔡佳说完,定定地看着我,仿佛我的脸上隐藏着大山之外的秘密。

好,拉钩。我伸出手,蔡佳也伸出手。我们钩在了一起。然后,我们飞奔着穿过树林,风在耳边“呼呼”地回响。蔡佳的裙子飞起来,像一只振翅的蝴蝶。

我们飞奔到屋后,坐在地上喘息。那里有片竹林,这时节,笋子虫可多了。一只,两只,我们装满了一瓶子。

亲我。蔡佳环着一根竹子,突然说。

啊?亲了会生小孩的。我怕。

蔡佳笑得直不起腰来,好半天,她才顾上骂我,你傻呀你。蔡佳说着给了我一拳,你亲不亲?

不。

真不?

不。

那,亲一下,给你十块。蔡佳从兜里掏出一把零钱,有十元,二十元,还有五十的。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蔡佳的零钱总是那么多,惹得我眼珠子常常暴出来。有一次,我说,你有一个好爸爸。蔡佳一听,就“嗤”了一声,用眼角瞄了我一眼,露出不屑的表情,仿佛我很幼稚似的。

见我犹豫,蔡佳抢过去说,二十。

不。

那我告你上周抄作文。亲我一下。

怎么亲?

笨。像大人那样亲。

我在她脸上草率地蹭了蹭。

哎呀,笨死啦,死谢强。蔡佳说着,扳过我的脸,她含住了我的嘴唇,过了一会儿,她又伸出了舌头,在我嘴里探来探去,像拄着拐杖的瞎子,找不到路一样。一种奇妙的感觉一下子跑遍了全身,是什么感觉呢?我可又说不清。

她停下来时,太阳正移到这个山坡,桉树筛出巨大的影子。几只鸟儿仿佛受到惊吓,“噗”地一声振翅飞远了。

我脸烫得像火烤,垂着头看草地。草地上两只蚂蚁,一前一后地爬着。它们要去哪里?它们也是一男一女吗?

我想嫁给你。

隔了好一会儿,我仍然钩着头。蔡佳好像盯着我头说,她的气息喷到了我脸上,滚烫得像水蒸气。

这样,她又停了停,这样,就没人敢欺负我了。

自从警察进了蔡佳家,我就再也没见过她。站在她们院子边喊,我看见窗口闪过她的影子,一下不见了。大婆说,强娃,我们佳娃子身体不舒服,在家躺着呢。好了陪你耍哈。

我“哦”一声,怏怏地离开。那天,我独自去捉笋子虫,左手是我的,右手是佳佳的。

很快,陆爸爸的流言都把村子塞满了。

有人说,他简直禽兽不如。

有人说,连细娃儿营养餐钱都要克扣,真该关起来。

关起来,怎么关?人都死了。

那就这么算了?

有戴盘盘帽的,你管那么多?那个杂种你看他人五人六的,想不到做起事来,心黑得很。

有人看见,蔡佳爹回来了。那是在大婆打了电话的两天后,那时候,天刚擦黑。蔡佳爹走得急匆匆的,像有狗在撵他。

过了一会儿,就隐约听到了蔡佳的哭声。我转过屋角,躲在墙边,缩着身子,我把自己卷得像一根白菜虫。

你打死算了,呜,呜……蔡佳的哭声越发清晰。

你打人家干啥子?你还是不是人?人家还是个细娃儿。大婆吼起来。

他奶奶的,我要把那个杂种杀了……蔡佳爸爸像要哭起来。

不用你杀了……那个遭天杀的……大婆停了停,声音小起来,你吼那么大声干啥子,你怕大家听不到哇……

摔凳子的声音,碗砸在墙上的声音……蔡佳爸一句高一句低,骂人的声音……

蔡佳爸出去了一趟,走得地板“咚咚咚”的,像有人在敲鼓。爷爷去屋外拿拖鞋时,看到了他的背影。爷爷嘀咕了一句,咋个才回来就要走?还提个空壶壶,他想干啥子?爷爷像是问我,又想是在自言自语。

后半夜,村子里突然响起来“噼噼啪啪”的声音。红光映红了半边天,村子里的人都赶往坟地。人们看见,新垒好的坟重新被挖开了,棺材正在红光里熊熊燃烧。

新的土堆旁,躺着一只塑料壶。我还认得,那正是蔡佳家的。

当大家还围在火堆旁,叽叽喳喳闹着的时候,我看见蔡佳爸正拽着蔡佳,从我家屋前匆匆走过。他们拐上了大路,手电筒的光像一只萤火虫,一晃一晃的,走远了,消失了。我还看见,蔡佳一边走一边回头,火光映红了她的眼睛。她的眼睛里有火红的杜鹃,俊美的山谷,还有一个安静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