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君华
父亲的眼泪
父亲把他所有的精力都花在了那架只存在于他想象中的飞机上。
之所以说只存在于他的想象中,是因为截止到目前,那架飞机还远远没有被造出来。它还只是一个丑陋的破壳子,但父亲并没有为此感到沮丧———这反而激起了他更大的热情。父亲花在它上面的时间更多了。
父亲干脆不再去放羊,他把一百八十只羊交给额吉打理,一头扎到他那荒诞不经的飞机制造事业中去了。额吉起初以为父亲只不过是一时意气用事,他终究还会回到我们的生活中来。所以一开始,额吉对父亲的荒谬行为并不在意,只是听之任之。直到三个月后,额吉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她的丈夫不仅对他们的生计毫不关心,甚至再也不肯出来跟大家一起吃饭了。
父亲不出来吃饭,额吉自然不会给他送。额吉心想,看这家伙能坚持到什么时候。
额吉显然忽略了一个事实,那就是我。每当额吉出门之后,我便偷偷拿出额吉已经烧好的食物送到正在忙碌的父亲身边。父亲向我投来感激的眼神,但是并不跟我说一句话。一撂下碗,父亲就又埋头干起他那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完成的活计来。
父亲虽然没有出来吃饭,但是厨房里的食物却在明显减少,额吉当然察觉到了这一点。额吉为此恼怒不已。终于有一天,额吉忍无可忍地冲进了父亲的工作间,将凝结了父亲全部心血的、看起来已经有些眉目的飞机砸了个稀烂。父亲对此震惊不已,但是丝毫没有生气,只是默默地转身离开了。
令我们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是,父亲竟然就此失踪了。额吉焦急不已,不得不第一次将那一百八十只羊单独交给我打理,然后头也不回地踏上寻找父亲的茫茫旅途。
每当晚上我把羊群赶回羊圈的时候,额吉也拖着疲倦的身体回来了。这样的生活持续了很久———额吉每天出去寻找父亲,而我出去放羊,我为此感到孤独。
直到有一天,我突然发现羊圈多了一只羊。从它那清澈如水的眼睛里,我一眼便认出那就是我失踪已久的父亲。
我兴奋地从地上跳起来,准备立即把这个惊人的消息告诉额吉。这时父亲的目光却一下黯淡下来,他似乎在祈求我不要这样做。我明白了父亲的意思,他并不想让额吉知道他在这里,我答应了父亲的祈求。父亲的眼睛里立即噙满感激的泪水。
额吉每天忙于寻找父亲,显然还没有察觉到羊圈里多了一只羊。而我为了避免让额吉发觉,每天都早早地赶着羊群出发,然后头也不回地跑到遥远的乌日根草场放牧,直到天完全黑下来才慢条斯理地回来。作为科尔沁草原上最勤劳智慧的牧人,额吉当然能够轻易地认出她的每一只羊,甚至能嗅出它们每一只不同的气味来。我只能这样做,才有可能避免让额吉发现父亲就混在她的羊群里。
从父亲那清澈的眼神中,我能看出他对我的良苦用心感激不已。令人感到欣喜的是,额吉对她的羊们越来越疏于关心了。这让我感到心安。只是这样的相安无事让我不得不心生怀疑,此前把羊们照顾得无微不至的额吉是不是已经知道了我的秘密。她其实早就知道父亲混迹其中,而为了不揭穿我们,她有意避免了所有与羊群接触的时间。
想到这里我的眼泪便流了下来。从这一点上,我确信额吉还是爱父亲的。而父亲自然也乐在其中,并且很快适应了作为一只羊的新生活。而更加令我动容的是,父亲并没有放弃他造飞机的伟大事业。
在科尔沁广阔无边的草原上,父亲走过的每一片草场都精确无比地留下了一架飞机的图形。那是父亲用嘴一口一口咬出来的,精致得令人难以想象。额吉当然也看到了这一切,因为她为了寻找父亲已经走遍科尔沁草原的每一片草场。
我终于相信,额吉其实并不是为了寻找父亲,而是为了欣赏这一幅幅精美的杰作而已。我确信额吉为此感动不已,而就在那一刻,父亲正躲在羊群深处落下泪滴。
希仁花
由东向西穿越整个希仁花草原的穆希高速在花图古拉旗有一个出口。过了花图古拉旗收费站不到两公里的地方有一排当地老乡开的简陋旅馆和饭店,希仁花开的那家饭店(兼旅馆)就在其中。
我当然是后来才知道她叫希仁花的。希仁花是我见过的这个世界上最慵懒的服务员。我走进店门的时候她就面无表情地靠在柜台上,见有客人进来她也没有站起来招呼一声,依旧像一只沉着的羚羊一样安静地沉思着。要不是我已经饿得两眼发昏实在挪不动步子,我肯定扭头就走。
跑货运的长途车司机上辈子都是一帮饿死鬼。还好,我要的饭菜上来得挺快。我像已经饿了三天的苍狼一样扑向我的食物。如果我真的是饿死鬼托生,我现在愿意做个饱死鬼。
等我打着饱嗝从希仁花的店里走出来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我决定在希仁花的店里住一晚。
这是一个奇怪的决定。我想说的是,这并不是预先想好的决定,而是临时起意。尽管我已经在穆希高速上连续开了十一个小时,但我并无打算在此留宿,而且我也的确很少在这样的路边旅店留宿。如果没有记错的话,这应该是第一次。
正是这一次原本不存在的决定让我认识了希仁花,并且知道了她的名字———希仁花———跟她脚下的这片没有尽头的草原一模一样的名字。也正是在这一晚,我知道了希仁花的故事。
那是我正准备睡觉的时候,希仁花没有敲门就走进了我的房间。她自顾自地坐下来,问我认不认识一个叫朝克图的司机。朝克图有一次来到她的店里,那是三年前的事了。她爱上了他。朝克图告诉她当他下一次到来的时候,他会带她到一个叫海因克温泉的地方去,那里的温泉水就像希仁花草原的暮风一样柔和,希仁花一定会喜欢的。
就凭我在穆希高速混这么多年的经验,我敢肯定这条路上根本就没有什么叫朝克图的司机。说实话,这条高速上来往的车辆并不多。人们把羊毛和牛肉干运出去,把电视机和电风扇运进来。来来回回就这么几个人,我坚信朝克图并不存在。而且,更要命的是,我长这么大也没听说过这地球上还有个什么叫海因克温泉的地方———这肯定又是那个托名“朝克图”的混蛋瞎编的。
但我并不打算告诉希仁花真相。我坚定地告诉希仁花:我知道这个叫朝克图的人,虽然我并不认识他,但我肯定的确有这么个人。
希仁花显然很高兴。她当然有她高兴的理由,因为我是三年来第一个说认识朝克图的人。
我告诉希仁花,朝克图这一阵子很忙,他接了一大笔生意,马上就要发财了。有人告诉我,等朝克图发财了他准备去找一个叫希仁花的姑娘,原来那个姑娘就是你。
希仁花害羞地笑了,那是一种比盛开的马莲花还要美的微笑。害羞的女人是美丽的。微笑的女人是美丽的。但现在希仁花是一个害羞着微笑的女人。我怀疑眼前这个笑靥如花的女人跟傍晚我进店时那个面无表情的女人并不是一个人。
希仁花说朝克图曾经回来过一次,那是一年多以前的事了,那个时候他也说他很忙。
我告诉希仁花男人总是很忙,何况他还是一个长途司机。但是既然他答应他会回来找你,他就一定会回来,因为长途司机是从来不说谎的。
希仁花对我的话坚信不疑,然后坚决地爬进了我的被窝。我们和希仁花草原的月亮、清风以及马莲草一起度过了一个湿润的夜晚。
要不是后来偶然在一个高速服务站嘈杂的厕所里听到一个声音说起“海因克温泉”这个词,我想我一辈子也不会想起希仁花来。
那个声音很快淹没在嘈杂的水声里。我在鼎沸的人声里四处搜寻,可是最终一无所获。今天的穆希高速已经不是昨天的穆希高速了,现在的穆希高速是这样的拥挤,它已经太拥挤了。我实在搞不明白,怎么几年之间就冒出了这么多四处招摇的车呢?
算起来,我竟然已经整整三年没有再下过花图古拉旗出口了。当然,我也再没见过希仁花。
这三年我都干什么了?有时候时间真他妈不讲理。
我决定去花图古拉看一看希仁花,也许她还在那里,也许早就不在那里了。这都是说不定的事。正好我有一批货要送到明旗去,我想我可以顺路从花图古拉下去见一见我的老朋友希仁花。我想就算没有一批货要送到明旗去,我也会去的。
我沿着穆希高速找了很久,也没有找到任何一个叫花图古拉旗的出口。我怀疑我的记忆发生了偏差,我不得不谨慎地向经常来往这段高速的老司机们打听,他们纷纷摇头,表示从来不知道有花图古拉旗这么一个出口,甚至根本就没听说过。
我怀疑这帮油腔滑调的老司机们是商量好了要捉弄我,就像我也曾捉弄过每一个向我问路的司机一样,要么摊开手臂装作毫不知情,要么干脆指一个完全相反的方向。我当然不信这帮老流氓们的鬼话,并且决定就沿着穆希高速一直找下去,我相信希仁花一定在某一个地方等着我,就像她曾经等待朝克图一样。
群山之巅
乌热松接到父亲阿什库来信,让他请假回去跟他上山学习打猎。
这简直是一个荒唐的要求!乌热松虽是鄂伦春人,但他从小到大从未上过山打过猎,更何况他现在公职在身,父亲怎会突发奇想要他回去学打猎呢?这简直不可思议。但父亲素来是个稳妥的人,一生从未做过出格的事。他既然如此决定应该有他的理由,因此尽管不情愿,乌热松决定还是回去一趟。
乌热松是冬月里回到乌鲁布铁的。他从小跟在阿里河当教师的姑姑一起生活、上学,在乌鲁布铁生活的时间并不多,因此这次回家乌热松反倒有一种说不清的新鲜感。
回家第二天的清晨,乌热松就被父亲拽上了山。他们上山的第一件事就是去祭拜山神白那恰。
“我们的一切都是山神白那恰赐予的。来,磕头。”阿什库将儿子的头按了下去,“请山神赐予我们猎物。”阿什库嘴里念念有词。
“今晚我们住在山里。”阿什库说。
按说,一直生活在城里的乌热松突然要在这大雪茫茫的荒郊野岭过夜,心里肯定是不满的。但不知什么原因,乌热松却并不反感。兴许是父亲充满仪式感地祭拜山神感染了他吧,乌热松竟主动地帮父亲砍白桦树搭起撮罗子来。
虽然这是乌热松平生第一次搭撮罗子,他却搭得有模有样。父亲看乌热松一丝不苟的样子甚是欣慰。这一刻,他在心里感觉并没有白养这个儿子,他终究是鄂伦春之子啊。
“高高的兴安岭,一片大森林,森林里住着勇敢的鄂伦春,一匹猎马一杆枪,獐狍野鹿满山岭,打也打不尽……”阿什库不由自主地哼起了鄂伦春小曲。
撮罗子很快搭好了。
“乌热松,上马。我们出发!”阿什库别起那支跟随了他一辈子的俄式“别勒弹克”猎枪,便朝兴安岭的深处走去。
这是一支旧得不能再旧的老式猎枪了,可阿什库从来没有动把它换掉的念头。用阿什库自己的话说就是:“鄂伦春猎人一辈子有两样不能换,一个是老婆,另一个就是猎枪。”
乌热松不知道,他的父亲阿什库是乌鲁布铁最好的猎手。阿什库这个名字在鄂伦春语里本就是“狩猎技术高超”的意思,而阿什库也从来没有辜负过这个名字。一直以来,他都是乌鲁布铁最令人尊敬的莫日根。
“一个出色的猎手要会看山形、辨风向,掌握各种动物的气味,通过观察雪地上动物的足迹进行跟踪、围猎。更重要的是,你必须有足够的耐心,能够忍受零下三十度的低温,还要忍受一连数天找不到猎物的失落和烦闷。
“我们鄂伦春人以狩猎为生。老弱病残者无力获取猎物,只能靠年轻猎人供养,而年轻猎人也有需要靠别人供养的一天。一代传一代,鄂伦春人就这样走到今天。”阿什库边走边说。
“雪地上有狍子的足迹!”阿什库突然大喊一声翻身下马,查看起雪地上的足印来。“没错,是狍子。乌热松,快下马,我们得步行了,从下风口追过去!”阿什库在寒风中大声吆喝道。
两个小时后,他们终于发现了那只足有三十多公斤重的大狍子。乌热松对打猎原本兴致不高,可当活生生的猎物就在眼前时,他还是忍不住喊出了声:“爸,快打!”
袍子是兴安岭森林里反应最不灵敏的动物,所以大家都叫它们“傻狍子”。尽管乌热松大喊了一声,那只傻狍子却好似没听见一般,仍然呆立原地一动不动。
这时阿什库方才缓缓举起猎枪。然而他仅仅是瞄准,并没有开枪。
“爸,你咋不打呀?”乌热松急不可耐地小声问道。
阿什库不但没有开枪,反而把枪扔到了地上。那只傻狍子终于发觉了他们,撒腿跑了。
阿什库一屁股坐在雪地里,慢悠悠地燃起一锅旱烟,长叹一口气,用一种乌热松从未听过的语气说道:“我们鄂伦春人从不射杀怀孕和哺乳期的动物,下河捕鱼总是将网眼扩大一指,以此放过那些小鱼。每次出猎我们都祭拜山神白那恰,从不胡乱砍伐森林。千百年来,兴安岭森林里人和动物共存共荣,我们遵守自然的法则,可是我们的法则不合适了。孩子,国家颁布了野生动物保护法和森林法。从今天起,我们不能打猎了。孩子,鄂伦春人下山了。”
父亲的一席话令乌热松着实震惊不已。他也一下瘫坐在雪地上,不知该说些什么,也不知该如何安慰父亲。
“孩子,我这次找你回来,并不是要让你真的学会打猎,而是要告诉你,你是一个鄂伦春人,你是猎民之子,你必须知道,你的祖先们是怎样生活的。
“鄂伦春人没有文字,我们的文化只能口口相传。我真担心,一旦离开山林,我们的狩猎文化就要消失。”说着阿什库流下了哀伤的眼泪。
乌热松这时才突然明白,他们进山前的河口平地上,那一排排崭新的房屋就是鄂伦春人新的归宿……
一晃二十年过去了。现在,鄂伦春人早已在山下过起了新的生活,乌热松回到家乡时新建的鄂伦春博物馆也落成了。父亲阿什库那支老旧的俄式“别勒弹克”猎枪也摆在了博物馆里供人观赏。
尽管阿什库八年前永久地休息了,但他的一些话乌热松至今记得。他说:“鄂伦春猎手打到猎物,要尽可能多地分割给大家享用,如此才是合格的猎手。”现在,乌热松只想将鄂伦春人世代相传的狩猎文化和自然法则与更多的人分享。他想让年轻的人们知道,他们的祖先是靠什么站在了兴安岭的群山之巅。
头羊
辛宽甸营子总共有3 651只羊,只有我是黑羊,其他3 650只都是白羊,纯种的白羊。
所以注定我是头羊———我是3 650只白羊的王,当之无愧的王。
现在,我正领着99只白羊向辛宽甸营子东头走去。我的神情木然而凄伤,我缓慢地向前挪动着步子,像是拖着镣铐一样,脚步沉重而吃力。
我是白羊的王,我走到哪里,他们就会跟到哪里。哪怕是悬崖,他们也会跳下去。
到了营子东头那间气氛有些压抑的黑屋子,我的任务就结束了。那个满脸络腮胡子的壮汉特勒根就会把我一把抱在怀里,穿过三十几步宽的大灶房,把我从黑屋子的北门放出来。
我和我的白羊兄弟们(虽然我是他们的王,在我心里我却更愿意把他们当做我的亲兄弟)都是从南门进去的,可是从北门出来的时候,就只剩下我一个了。
这间黑屋子是辛宽甸营子唯一的屠宰场。
如果你在秋风中看见了第一片枯黄的落叶,你一定也看见了我的哀伤。
每到这个时候,我都会带着我的白羊兄弟们穿越整个辛宽甸营子。从营子西头水草丰美的拉索噶伦牧场到营子东头的黑屋子总共是七里地,我在这条路上走了一次又一次,而我的白羊兄弟们,一生只能走一次。
一旦走上这条路,他们就再也不会回来了。
我的兄弟们一次次浩荡地奔赴死亡,而我则一次次苟活下来,孤独地等待下一次屠宰的开始。
在草原上,我是寂寞的王。
我无力改变什么,唯一可以改变的,就是在上路前一天,我会带着即将赴死(当然,我的兄弟们此刻浑然不知他们已经时日无多)的兄弟们,绕过阿伦河右岸的群山,到白力尕山的最西边美美地吃上一顿牧草。要知道,那里的牧草可是整个营子里最肥美的,嚼在嘴里都会流出青翠的汁液来。
我的兄弟们张开大嘴囫囵大嚼的时候,我却一点胃口都没有。每当听到他们美滋滋的碎嚼声时,我总是无比难过。这个时候,我会默然地望着屹立在白力尕山麓的那棵歪脖子柳树,它面临阿伦河的那一面枝叶繁茂身姿绰约,背水的那一面则光秃无枝毫无美感。记得我第一次带着白羊兄弟们来吃草时,这棵柳树还不足两米,如今,三年过去了,它已经亭亭如盖。我转过身,兀自朝东哀咩了一声,以不让埋头吃草的兄弟们发现我不合时宜的哀戚。
那一次,我是真的流泪了。
那一天,营子里来了大主顾,乌沁噶命令我带去127只白羊,而不是通常的99只。踏上征程的那一刻我就感到了蹊跷,西天边布满黑压压的乌云,雷声隆隆却不见一滴雨水落下。后来,果然出事了。当杀完第99只白羊时,屠夫乌沁噶用尽各种方法也无法使第100只白羊咽气,当他无奈地试图杀死第101只、102只白羊时,情况和杀第100只白羊时毫无二致。
白羊躺在地上大口大口喘着粗气,嘴里同时发出类似小孩哭泣的声音,“呜呜”地嘤咛不停,阴森而恐怖。这个时候屠夫乌沁噶吓坏了,他以为自己遭到了可怕的天谴,赶紧扔掉手中的屠刀,额心直冒冷汗地下令把剩下的白羊关起来择日再杀。
乌沁噶嘴里嘟囔着什么摔门而去,而那三只已经被割断喉咙的白羊兄弟,则可怜地躺在阴冷的地上挣扎了整整一晚。
拉索噶伦牧场上的白羊越来越少了。
后来,辛宽甸营子水土流失,拉索噶伦牧场上的牧草全部缩到泥土里去了。连一棵草根都找不到时,这里就不再饲养白羊了。
理所当然地,这里也不再需要什么头羊了。
我领着仅剩的几十只白羊兄弟(他们是辛宽甸营子最后的一批白羊)向营子东头走去。黑屋子到了,那个满脸络腮胡子的壮汉特勒根再也没有把我抱在怀里———我的头羊生涯结束了。
奇怪的是,我一点恐惧感也没有,心里反倒是充满了极大的喜乐,我充满快感地闭上了眼睛。
送你一匹马
“下午两点之前到这里等,我两点钟肯定到。”从希仁花旗到阿尔乡的长途班车司机信誓旦旦地跟我说。
这位班车师傅长着一双结实有力的臂膀,还有一副看上去足可信赖的面孔。这让我放心地从白音胡硕下了车,我的第一次校外写生就这样开始了。
白音胡硕草原是我一位名叫那日苏的老师的故乡。那日苏老师给我们讲课时每次都毫无例外地要提到它,提到它惊心动魄的美,根本无法用语言描述的美。他只能用他手中的画笔尽可能地去描摹它。即使是这样,他认为他也根本无法将白音胡硕草原的美展现出万分之一来。相比于白音胡硕草原真实的美而言,他手中虚妄的画笔是拙劣的。
我不止一次见过那日苏老师的画,一幅幅整齐地摆放在教学楼三楼的画室里。那是一整片几乎要从画布上流淌出来的苍翠欲滴的绿色,像海洋一样一望无际的绿色。那惊心动魄的绿色就像振翅飞来的苍鹰一样逼近你,击中你,俘获你。我从未见过这样的色彩,也从未感受过这样令人震撼的力量。而这样波澜壮阔的色彩,还仅仅是白音胡硕草原的万分之一,你让我如何不对白音胡硕草原心生向往?于是就在这个周末,我背上我的画具兴冲冲地出发了。白音胡硕草原离希仁花旗有九十多公里,像一颗绿翡翠一样镶嵌在希仁花旗到阿尔乡的公路旁。刚刚踏足这里,我就想起了那日苏老师那一遍遍不厌其烦的赞美。这里果然是人间天堂,我相信即使是人世间最残酷的心灵也会被它的美丽俘获。
我打开画板,无数激动人心的线条从我的笔下流淌出来。它们起伏不平地出现在我的画纸上,好似不受我的控制一般,像一场大雨后探头探脑的蘑菇一样从草丛里钻出来,从花丛里冒出来。
在这样的状态里,我很快就忘记了时间。在这样的状态里,我无法不忘记时间。等我想起下午两点必须赶上班车回希仁花旗这件事时,时间已经是下午三点多了。我沮丧地在公路旁站了许久,像每一个初次出远门的人一样手足无措。长生天之下,长生地之上,只有我孤零零的一个人。
在这四野无人的茫茫草原,在这人生地不熟的荒郊野外,我感觉自己成了世间最孤独的人。终于,在我几近绝望的热盼中,远方出现了人影。一个上了岁数的牧羊人赶着他的羊群从远处走了过来。
“找一匹马,骑着它去希仁花旗。”当我试图向牧羊人打探如何尽快去旗里时,这位蒙古族老叔给了我这个荒唐的建议。
看着蒙古族老叔严肃认真的表情并不像是在开玩笑,我只好问道:“这荒郊野岭的,我上哪里找马去呢?”
“哪里都有,哪家哪户都有。”蒙古族老叔说。
说得轻巧,谁愿意借一匹马给我这样一个陌生人呢?蒙古族老叔见我愁眉苦脸,看出了我的心思,于是继续说道:“小伙子,上我家吧,骑我的马。”
蒙古族老叔的话使我大吃一惊。我自忖该是交上了多好的运气,才会遇上这么好心肠的人呢?同时,一连串的疑问也在我心底不断地泛起。蒙古族老叔怎么会这么爽快地把马借给我?我骑走了马之后,该如何把马还给他?他就不怕我骑走不还吗?
我说出了我的疑虑。
蒙古族老叔哈哈大笑,说道:“你到了县城,拍拍马背,马就知道回家了,它认得回家的路。”
我还是充满疑惑:“你就不怕我偷走你的马吗?”
蒙古族老叔不解地反问:“为什么要偷呢?家家户户都有马啊。你看我的邻居,老毕力格,他去巴音旗走亲戚已经十天了,他家的马还拴在门口呢。这几天都是我替他喂草饮水,不就是为了方便来往的人骑马赶路吗?骑上马就走,到了地方一拍马背,马自己就走回来。”
“可是,你真的不担心马被偷吗?”我惊讶道。
“哈哈哈!”蒙古族老叔又发出一阵爽朗的笑声,接着说道:“马都认得路,老马识途,你偷不走的。你偷走了,它终究也能自己找回家来。”
我简直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白音胡硕草原上竟还保留着如此不可思议的风俗。很多年后,我所在的城市终于要开始规划免费的公共自行车出行系统。我想,这不就是最早的“公共出行系统”吗?蒙古人早就有了这样的传统!
白音胡硕草原的那次借马之旅是很久之前的事了,我至今依然记忆如昨。自那之后,我再也没见过那位蒙古族老叔,也无法确知送我的那匹马是不是走回了家,但我在心底相信它必定回到了家中,因为它的脊背是如此坚定有力,还有许许多多像我这样落难的路人等着它送一程。
人们中没有一个知道这事
道尔吉老人的牛粪让人偷了。
说偷其实也不准确,因为牛粪并不是道尔吉的牛下的。但这堆牛粪道尔吉老人是围了石头的。围了石头,那这牛粪就是道尔吉的了。
白音胡硕草原上人人皆知的规矩是,一堆牛粪一旦被一圈石头围起来就表示这堆牛粪有了主人,别人是不可以拾捡的。
是谁破坏这个老规矩的呢?真是个不道德的家伙。道尔吉老人在心里骂道。
每年只有捡满十车牛粪才能熬过白音胡硕长达六个月的寒冬,可如今家里只有九车,上哪里再捡一车呢?
面对空空如也的勒勒车,道尔吉老人决定把这个偷牛粪的人找出来。
抽完一锅旱烟后,道尔吉心中已经有嫌疑人选了。
这个嫌疑人就是阿古拉。
道尔吉的怀疑是有道理的。阿古拉是前几天才搬来嘎查的,只有他没有圈牛粪。没有圈牛粪,怎么生火点炉子?怎么熬过这个刺骨的冬天?所以只好去偷了。
道尔吉老人推着空空如也的勒勒车径直走向了阿古拉家。
阿古拉倒是爽快,当即便承认他在乌兰牧场捡了一车干牛粪。“实在抱歉,我不知道白音胡硕草原上的规矩,不知道牛粪被围起来就不能捡。”阿古拉说着就要把牛粪往道尔吉老人的车上装。
道尔吉老人却制止了阿古拉。
阿古拉的牛粪是在乌兰牧场捡的,但他的牛粪却是在巴音牧场丢的。
事情弄清楚了,阿古拉的确偷了一车牛粪,但他偷的不是道尔吉老人家的,而是别人的。
一个很简单的解释是,阿古拉偷了某人的一车牛粪,那人眼见自家的牛粪被偷,只好去偷别人家的牛粪,那被偷牛粪的人家也只好去偷下一家的。这样偷来偷去,最后道尔吉老人家的牛粪丢了。
如果是这样的话,阿古拉作为破坏规矩的始作俑者,导致道尔吉老人牛粪被偷的过错还是在他,他这一车牛粪还给道尔吉老人也没有错。
道尔吉老人却不收。他又抽起一锅旱烟,回头对阿古拉说:“我前几天去了一趟赛罕牧场,发现那里还有些牛粪没有人围。就是远了点,从这里往北,大概十来里路,你抓紧时间去捡回来吧。冬天没有牛粪怎么能成?”
这些牛粪是道尔吉老人原打算自己去捡回来以备不时之需的。现在,他决定让给阿古拉。
阿古拉连声称谢,连忙推起勒勒车就往赛罕牧场走去。
伟大的成吉思汗曾经说过:“牧场不能一人独占,所有的牧民一起放牧牛羊才会肥壮;美酒不能一人独酌,所有人一起畅饮才清香。”这句话道尔吉老人是突然想起来的,像一个灵光一闪的念头毫无防备地钻进脑海里来。道尔吉老人咂了咂嘴,又燃起一锅旱烟叼在嘴里,推起嘎吱作响的勒勒车就朝家的方向走去。
道尔吉老人抬头看了看天,西天边的云彩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偷偷变成了乌黑色,一场大雪看起来正准备漫卷而至。
“谁说九车牛粪就一定熬不过冬天呢?我偏要试试。”道尔吉老人在心里说道。
成人礼
我跟在额吉身后,像套马手一样用力挥动手中的皮鞭,驱赶着羊羔胡和鲁向巴音诺尔苏木走去。
胡和鲁是最后一只羊羔了,但是今天我们必须把它卖掉。老师说了,我是三年级唯一一个还没有蒙古文字典的人,明天要是还没有,我就不用去学校了。
我把书包往炕上一甩,鼓起嘴说道:“我明天不去学校了。”
额吉吃惊地问我:“怎么了?”
我气呼呼地说:“还不是因为字典。你说多少次了给我买,可到现在我连字典的影子也没见着。老师说了,没有字典就不用去学校了。”
额吉叹口气说:“我不是说,等你阿爸从旗里寄钱回来就买吗?”
“你总是说等阿爸寄钱回来,阿爸什么时候寄过钱回来?”我没好气地说,“现在全班都有字典了,就我没有!”
额吉不说话,静静走了出去。
不一会儿,我听到一阵胡和鲁咩咩的叫声传来,出门一看,原来额吉把它从羊圈里牵了出来。
“走吧。”额吉唤了我一声。我转身进屋,从墙上取下了皮鞭。
我们走到巴音诺尔苏木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只有宝力德的杂货店还点着灯。我不喜欢宝力德,但是只有他的店才卖蒙古文字典。宝力德的店里只有蒙古文字典一种书,却是整个苏木唯一卖书的店铺。
我们只好把胡和鲁赶进宝力德的店里。
宝力德见额吉进来,阴阳怪气地说:“乌日娜,你不是又来赊账了吧?”
额吉不理宝力德的话,叫我把胡和鲁牵进来,然后指着胡和鲁问宝力德:“这只羔子值多少钱?”
宝力德走上前来瞧了一眼,眼皮也不抬地说:“才这么大点儿个东西,能值什么钱嘛。”
额吉不满地说:“不值什么钱也是有个价的嘛。”
宝力德点燃一支烟,走到额吉跟前说:“乌日娜,你欠我的账,不打算赖掉吧?”
额吉没好气地说:“谁能赖你那几个臭钱,等那日松寄的钱一到,我一准还你。”
我靠在门板上,微弱的灯光在门板上一跳一跳,额吉和宝力德的影子也在门板上一跳一跳。
我看到宝力德的手重叠到了额吉的影子上。
我听见额吉轻声说了一句什么,宝力德也说了一句什么。
额吉再也没作声。
额吉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宝力德的影子还在晃动着,我抬眼便看见了墙上挂着的各式待售刀具,整整一长排,有柴刀也有镰刀,还有菜刀。
我想,我该抓起一把柴刀,还是一把菜刀呢?
门板上的影子还在跳动,我依然靠在门板上,像额吉一样一动没动。
我感觉墙上的柴刀在叫唤我的名字,每一把柴刀都在叫唤我的名字,乌力吉,乌力吉。菜刀也在叫唤我的名字。
我感觉再不有所动作的话我的身体就会爆炸。我像一只狂怒的苍鹰一样朝空气里狠狠抓了一把,我感觉我抓起了一把柴刀。
我冲着那只手的影子重重地砍了一刀。
影子并没有被我砍断。影子还是影子,只是灯光重重地跳跃了一下。
宝力德显然感觉到了灯光的跳动。很快,他便看到了我手中的柴刀。
我双眼死盯着宝力德说:“宝力德,你的刀真锋利。”
“没管教的东西,宝力德也是你叫的,叫宝力德叔叔。”我听见额吉大声训斥我。宝力德什么也没说,他用眼神劝止了额吉的训斥,弯下腰找出一本满是灰尘的蒙古文字典,拍了拍,然后把它举起来试图递给我。我没有接,他只好把它递给了额吉。
额吉把字典揣进了怀里。
临走的时候,我回头对宝力德说:“宝力德叔叔,你等着,我迟早要来买你的刀。”
那一晚,我拿到了我做梦都想要的字典,我也失去了我最心爱的胡和鲁。相比温顺的胡和鲁,像砖头一样又冷又厚的字典我一点也不喜欢。
那一年我九岁,阿爸一年前去了达日罕旗,从此再也没有回来。
奔跑的野兔
汽车已经在楚尔尼草原开出二十公里,那只野兔还在不知疲倦地奔跑。
我把头扭向正在开车的特斯勒:“你说的到底是不是真的啊?到底能不能撵死兔子啊?”
就在一个小时前,特斯勒坐在呼通穆羊肉馆向我这个初来乍到的外乡人吹嘘道,在楚尔尼草原有一大奇观,叫做“猎兔不用枪”。“不用枪怎么猎兔呢?”我好奇地问特斯勒。特斯勒点了一支烟,慢悠悠地解释说:“在楚尔尼草原,绵延千里都是一望无垠的平原,现在又是草色尚浅的初春,我们发现一只野兔后开车跟在它后面就行了。
“野兔没有草丛可藏,只能没命地往前跑。整个草原都是无边无际的小草,野兔哪里知道脚下的路没有尽头呢?不出二十公里,野兔就会体力耗尽栽倒在地,到时候你踢它一脚它都不能动弹半步———它已经完全没有力气啦!我们这里管这个叫‘撵兔。怎么样,你没见过吧?”
这简直太不可思议了!辽阔的楚尔尼草原多年前我就心驰神往,哪里知道神奇的楚尔尼草原上还有这番奇景呢?特斯勒绘声绘色的讲述戳动了我兴奋的神经。我腾地站起,拉着特斯勒带我去撵兔。
我们刚上车不久,就在忽尔楞草场碰到了一只又肥又大的兔子,特斯勒连忙开着车紧跟着它不放。特斯勒不时摁着喇叭,我发现兔子一听到喇叭声就会快跑几步。兔子一快跑,特斯勒就加速。特斯勒始终跟兔子保持着三五米的距离。我想开口问特斯勒干吗不直接把车开过去轧死兔子,特斯勒看出了我的疑惑,自己先开口说道:“你别以为能轧死它———兔子贼精了,你一靠近它就钻进车底下不知往哪个方向溜掉了。我刚开始撵兔的时候也跟你一样心急,想直接轧死它,没有一次成功的。撵兔着急不得,你只能紧跟着它,像鼻涕一样黏着它。只要不让它甩掉,不出二十公里,保证把它累趴下。”
我只好闭了嘴,静静地等待那只野兔累死的时刻。
汽车已经开出二十公里,那只兔子却没什么动静,还在拼命往前跑。我坐不住了,拍了拍特斯勒的肩膀说:“老哥,你不是开玩笑的吧?”
特斯勒摁了一下喇叭,那只兔子立即加快了步伐。特斯勒扭头对我说:“再等等,顶多跑不出三十公里。”
汽车开出三十公里的时候,那只野兔还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
已经四十公里了,那只兔子还在没命地往前跑。
“奇怪了,不可能啊!我撵兔也有些年头了,从来没见过哪只兔子能跑出三十公里的。没想到这么肥大的一只兔子这么能跑!”特斯勒的额头微微冒出了一些汗。我揶揄他说:“这只兔子的祖籍可能是非洲吧,它是兔子里的博尔特。”
特斯勒被我的话激了一下,脸色变得铁青:“就算它是博尔特,我今晚也非得撵死它不可。再把它剥皮开肚,让兄弟尝尝我们楚尔尼草原上的美味!”
过了一会儿,特斯勒突然兴奋得大叫起来:“快看,兔子耳朵耷拉下来了!它快要不行了!”我探出头一看,兔子原本直立的耳朵果然耷拉了下来,像一朵被太阳晒蔫了的枯花一样疲软无力。
特斯勒话音刚落,那只兔子应声倒地。
我连忙跳下车,用脚朝兔子狠狠踢了一脚。那只野兔竟真像一块石头一样,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特斯勒得意地说:“你看,我没骗你吧!走,兄弟,我们烤兔子肉去!”
我在穆拉河边生好火,心想着马上就能享用一顿纯天然的野味,竟忍不住像兔子看见了一片苍翠欲滴的草场一样流下了口水。特斯勒跟我说,撵死的兔子不像用猎枪打死的兔子,身上没有创口,剥皮的时候兔子还有呼吸还有心跳,肉质松软,入口滑腻,吃起来特别新鲜。特斯勒的话撩拨得我完全没有耐性再等了,我走近特斯勒,想看看有什么需要帮忙的,赶紧弄好让我饱餐一顿呀!
不料,特斯勒忽然噌地站起,将手中的刀狠狠抛向了河水中。我惊诧道:“特斯勒,怎么啦?”特斯勒不答话,兀自在河畔蹲了下来。我感觉有些不妙,走过去一看,才发现那只已经被剥掉皮的野兔肚子里的秘密———五只已经成形的兔崽儿挤在了母兔血色的子宫里。
怪不得它没命地往前跑!
自从那晚之后,再也没听说特斯勒撵兔。
双梦记
陶格斯哥哥终于答应带我去找他在牧区的同学必力格玩,这实在令我兴奋不已。我欢快地跟在他的身后,像一匹兴高采烈的小马驹一样活蹦乱跳。
我们走啊走,不知道走了多久,才终于看见必力格哥哥家的毡房。我在巴音布和生活了这么久,还是第一次看见毡房。我从来不知道在离我们城市这么近的地方竟然还有毡房。
我想我今天简直要大开眼界。
对于我们的忽然到访,必力格哥哥颇感意外,但他很快便像每一个好客的蒙古人一样热情地招待了我们,毫不吝啬地拿出了奶茶、炒米和乌日莫。我当然像精力旺盛的小马驹一样毫不客气地拿起来就吃。很快,我就吃饱了,而且是像白音胡硕夏牧场的小马驹一样吃饱了,因为我一眼就看见我的小肚子像阿尔山的敖包一样隆了起来。
鉴于我目前的糟糕状况,必力格哥哥立即提议去恩和草场走一走,好让我消消食。我十分愉快地接受了他的提议,可是我已经不能像兴高采烈的小马驹一样活蹦乱跳了,我只能像漫画书上的澳大利亚袋鼠一样挺着大肚子慢腾腾地走。这简直太辜负眼前这一片碧绿的青草了,如果可以,我当然要像没管教的南风一样一路抚摸着小草的头发向北冲去。
我小心翼翼地坐在青草地上,轻轻地,生怕踩伤了苍翠欲滴的小草们,更怕搞乱了它们刚刚梳好的发型。我情不自禁地躺下来,阳光像妈妈刚蒸的白馍一样晃眼,我只能像慈祥的乌云达来老喇嘛一样充满智慧地闭上眼睛。不知不觉竟睡着了。
等我被一阵风惊醒时,我沮丧地发现自己竟躺在自家的小床上,这实在太没劲了,我还没玩够呢。
我简直气坏了。我决定去找陶格斯哥哥,求他再带我去必力格哥哥家一趟。
我像躲避苍鹰的野兔一样疯跑,满脸通红地跑去陶格斯哥哥家。陶格斯哥哥的额吉阿茹娜婶婶十分有耐心地告诉我,陶格斯哥哥上学去了。
我只好垂头丧气地往回走。但我并不甘心。我坚信即使没有陶格斯哥哥的陪伴,我一样可以找到必力格哥哥的家。我朝着人生中的第一次独自远行坚定地迈出了步伐。
我兴奋地走着,丝毫不知疲倦,只听见耳畔的风像永不停歇的海浪一样呼啸而来,这感觉好像我正坐在一艘绿色的帆船上,而我的船正驶向大海深处。
我还是高估了自己的能力,我根本没有记住去必力格哥哥家的路。或者说,我根本就没有记路,牵着陶格斯哥哥的手,我还用得着记路吗?更加令人沮丧的是,你拿草原上的路根本没有办法,你往哪个方向走都是一模一样的万顷碧绿,你往哪个方向走都是毫无二致的一望无际。
这简直太令人崩溃了。我不得不气嘟嘟地铩羽而归。可是我必须像每一个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搏克手一样勇敢顽强,我决定去陶格斯哥哥家等他放学,我想等向他问清了路再走也不迟。
等啊等,时间像套马手甩出的套马杆一样漫长,陶格斯哥哥终于挎着书包回来了。我急不可耐地跑上去疾声问道:“陶格斯哥哥,你能不能告诉我,必力格哥哥家怎么走?”
陶格斯哥哥一脸不解地反问我:“谁是必力格?”
我惊讶地说:“他是你同学呀,我们不刚刚还去过他家吗?他家有一间大大的毡房,还有一片大大的草原。”
“我压根就没有叫必力格的同学,”陶格斯哥哥肯定地说,“你肯定是搞错了,我们这里荒漠化已经很久了,哪里还有什么草原跟毡房……”
我急得简直要跺脚,刚要开口争辩,我就醒了。我抬头看天,太阳像勤快的苍鹰一样早就爬得老高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