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颜色及其他

2016-11-21 11:16刘刚
躬耕 2016年10期
关键词:石磨母亲

刘刚

城外,一条柏油路横卧眼前。

记不清是何年何月,我被一只候鸟像衔一粒种子那样带去南方,丢在喧嚣的城市一角,独自生长。最初立志长成一棵参天大树,拥有自己的一块土地和一片天空。渐渐地,发觉与我有着同样理想的人实在太多,按照老家父辈说的那句“侧着身子过得去就行了”的俗语,我学会礼让他人。这是一种消极的想法,但在我看来,留住老家三分地,不怕没有烧火柴。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一条路要走。在城里耕耘一年有余,也该踏上眼前这条柏油路了。

柏油路很长,望不到尽头,但我知道它一端连着喧嚣,一端连着粗糙。在喧嚣的世界里我看到了三种颜色:灯红、酒绿、一片空白。在粗糙的世界里我看到了无数种颜色,随季节变换而变幻,随时光流逝而流转。曾经以为从柏油路的一端可以去到梦的天堂,从另一端可以回到爱的港湾。而现在觉得从一端可以抵达现实,从另一端还是只能抵达现实。柏油路就在眼前,两边的农田也在眼前,纵横交错的田坎清晰可辨。随着车轮飞转,我越来越熟悉柏油路两边的庄稼、树木、房屋、水塘以及电线杆。

最早迎接我的是村口那尊石磨,像尊佛像纹丝不动。石磨旁原本有两间房子,是生产队的保管室,那时候村里人磨面磨谷常聚于此,一片喧闹。后来,保管室拆掉了,石磨就孤独地屹立在村口。石磨是有生命的,村里老人都这么说。石磨是从山坡上走下来的,石头长了牙齿就成了石磨。在那个比较封闭的年代,石磨用坚硬的牙齿把粗糙的五谷杂粮细心咀嚼后,用来养育山村里的儿女们。一年又一年,从未歇息,直至村里通了电,石磨才光荣退休。退休后的石磨喜欢跟孩子们一起玩耍,我是其中一个。每天放学后总爱跟一群小伙伴在石磨身上爬上爬下,有时还以磨盘为桌,趴在上面写作业。我相信石磨是有生命的,无时无刻不在眷顾村里的儿女,就算如今独居村口,也展现着无穷的生命力,看那身上和周围长满嫩绿的青苔,就知道石磨退而不休,依旧发挥余热。

时光不老,每天旭日东升;春天不老,每年吐故纳新。可风风雨雨数十载的石磨,会老。在岁月的流光中,石磨的腰身已变得瘦弱,石磨的牙齿几近磨光。扒开青苔的瞬间,我看到了一片凄凉,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或是怜悯,或是忧伤。没有村民们的打扰,石磨像一位安详的老人坐在村口,守望着面前这条柏油路,目送村里人远去,迎接村里人归来。

村里人习惯了石磨的守望,也就习惯在石磨身边歇脚。每当有人出远门,总与送别的亲友在石磨旁道别,这是个临界点,离开石磨就踏上征途了。每当有人从远方归来,风尘仆仆的游子总会将行李往石磨上一靠,腾出手来拍拍身上的灰尘,整理一下蓬松的头发,擦一擦额上的细汗,才提上行李以阳光的姿态和饱满的精神走进村子。家乡父老常说的一句话:在外面收获多少是其次,平安归来才是最重要的,总不能疲惫不堪地见父老乡亲吧!

多少年来,随着新农村建设加速,归来的人儿越来越觉得在村子里守望的人和物逐渐减少。岁月的流逝改变了诸多风物原有的色彩,像石磨一样忠实的守望者所剩不多,守望成了人们心头最纠结却又最自然的颜色,说白就白,说黄就黄了……

向往城市的人多了,守望乡村的人自然就少了。当我拖着行李回到宁静安详的村庄,那一排排青砖瓦房跟父亲一样,在蓝天白云下,站成了一幅巨大的素描画。村里独有的一条机耕车道没有了昔日的喧嚣,亦没了张扬的色彩,冷清地从村头伸向村尾。想当年,那是多么繁华,赶集的、磨面的、下乡叫卖的络绎不绝,每当陌生人经过机耕道,一路上犬吠不止,狗主人一面与来人打着招呼一面喝止调皮狗。

父亲迎着我回家,一路上偶遇大伯、七婶、王干娘……热情打完招呼后,我忍不住问父亲:他们没随儿女去城里吗?父亲说大伯的儿子在城里定居了,上月回来迁移户口,大伯不愿去,留了下来;七婶是个苦命人,本以为独自拉扯大三个儿女就享清福了,岂料三个儿女互相推诿,谁也不愿赡养她,只好独居在家;王干娘命好却不愿享受,儿女数次开车回来接她去城里安享晚年,她都固执地守在村里,说白了就是舍不得那一亩三分地……

我凝望着父亲,眼前这位须发斑白的老人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说起一亩三分地,还真是好东西。城里人把地价、房价炒高再炒高,高得需要一代人去为之辛苦付出。而在乡村,土地没那么值钱,却养育着一代又一代人。放眼望去,乡村最绚丽最美艳的色彩就在这片沃土上。

春耕秋收,夏生冬藏。

父母辈们早已与土地结下了深厚的友谊,这份情结割舍不断,相依相偎。父亲指着远处说:“土地是旧的,这些颜色可是新的。”嗯,没错。麦田一片绿油油的,泛着娇嫩的羞涩。我记不清多少次在异乡的梦里与麦田亲切地融为一体,那是多么静谧与祥和。看那一块块麦田,貌似连为一体,实则麦路清晰,间距匀称。阳光下,一阵风儿淌过,麦叶儿翻颤摇曳,因反光有些泛白,直晃人眼。父亲说现在种庄稼比过去轻松多了,不用三番五次去杀虫锄草,科技发达了,研制出的农药也很厉害,喷一次杀虫剂和除草剂就足够。

当年,村民们的生活非常脆弱,经不起任何灾害,一旦颗粒无收,全家人就得忍饥挨饿。因此那时候有一道风景,至今还能在我脑海中清晰浮现,就是守望麦田。每当夕阳西下时分,农人从田埂收工,不会立即回家,而是坐在田坎上卷根纸烟,神情淡然地望着麦田,虽是小憩,却是满怀期望,期望能有一季好收成。这时候的晚霞是最美的,把万般柔情献给疲惫的他们,轻吻着每一张古铜色的脸。农人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很长,长过了深邃的目光。记得父亲说过,再聪明的人也看不尽自己的阴影。

麦田在夕阳下定格成壁画,纹丝不动,父亲却在心中合计开来,倘若收获九千斤麦子,按照每斤一毛五分八的价格,可以收入一千四百多元,除开我和妹妹的学费,家里还可以买两头小猪崽……要是因灾减产了呢?父辈们都不愿去细想,因为那是非常可怕的事情,期望永远都不要发生。

还记得我家的那条大黄狗也总在这个时候奔向田坎边,陪在父亲身边,时而来回转悠,时而蹲下来望着远方。一根纸烟抽完,父亲通常会再卷上一根,吧嗒吧嗒继续抽。直到天色麻黑,才起身往家走,可他依旧拨弄着心中的算盘。

如今,不愁吃穿了,也就不用坐在田埂上守望和祈祷,麦子照样抽穗结籽。可人们依然会趁闲时踱步在麦田周围,父亲说是看风景。乡村处处是风景,为何偏爱这里?原来谷、麦、粟(玉米)是家乡最主要的三大农作物,每家每户都要收获几千上万斤,是农户的直接经济收入,心系于此也就不足为奇了。

临近家门口,父亲指了指不远处的老槐树说,还记得小时候你跟二娃、贱狗、王波尔在那里玩耍的往事吗?记得,记得。在那里捕蝉、荡秋千、捉迷藏……留下了许多美好的童年记忆。有次我从树上摔下来,把母亲吓得哭了一整夜,生怕我有个三长两短的。现在想来,儿时调皮的我没让父母少操心。如今的老槐树比当年更显苍老,树下再不像过去被我们这群伢子踏得光秃秃的,而是另一番热闹的景象,杂草丛生,虫唱蜂鸣。

或是与父亲寒暄太久,母亲闻声迎出门外。仅仅时隔一年,再见母亲已完全不是我记忆中的样子,白发与皱纹增添了不少,身子骨也不如从前硬朗。母亲仿佛看穿了我的心思,安慰道:上了年纪的人就好比灶膛里的掏火棒,越烧越短了,这是自然规律,你难过啥劲儿!

我想我选择在村里发展是对的,至少以后能多陪伴在父母身边,陪着父母慢慢变老。我情不自禁地牵住母亲的手,暖暖地,直抵心田。

迈过老屋高高的门槛,看见厅堂的摆设与记忆中的一样,我就知道父母依然舍不得添置新的家当,尽管在电话中满口答应了我。母亲说,高档的电器不会用,还是用传统的东西比较习惯。难怪,厨房里最醒目的依然是那座砖块混着泥巴堆砌而成的柴火灶。父亲坐在灶口前往灶膛子里添柴,母亲系着围裙站在灶前炒菜。这一幕曾经厌烦见到,如今却倍感温馨。儿时,母亲做饭时,总叫我坐在灶口负责添柴烧火,最难烧的就是稻草,烟雾大,草灰多,燃烧一会儿就能积一膛子灰,得赶紧往外扒。母亲就不高兴了,说炒菜的时候不能扒,草灰都飞进锅里了。我无奈地望望母亲,那个委屈呀全撒到这柴火灶上,做完饭还要踹上两脚。父亲说,现在村里住的人越来越少了,到处都是枯枝木柴,没人抢着要,随随便便就能捡一捆回家,生火做饭不再像以前烧稻草那样满屋子浓烟。

饭菜做好了,满桌子农家小炒,全是柴火的味道,乡村的味道。我给父母夹菜,父母极力拒绝,说他们每天吃的都是农家菜,倒是我在城里,难得吃到这样的味道。一餐饭快要结束了,母亲匆忙走进厨房,说忘给我拿最爱吃的煮鸭蛋。的确,小时候无论我帮父母做了什么农活,他们给我的奖励都是煮鸭蛋。不一会儿,两个滚烫的鸭蛋摆在我面前,一个白色壳的,一个淡蓝色壳的。奇怪,鸭蛋怎么有不同颜色的呢?父亲说,鸭子常吃鱼虾水草生的蛋就是淡蓝色的,常吃谷米杂粮生的蛋就是白色的。

柴火灶做的饭菜确实香,贪婪的我撑得饱饱的。母亲说,回乡下一趟不容易,就多吃些,装进肚子里谁也拿不走。这倒让我想起读书时父亲说的那句话:多读点书,把所学的知识装进脑子里谁也偷不走。乡下人说话很地道,很朴实,貌似随口一句却言简意赅,一语中的,值得推敲学习。

农人不记得哪天是情人节,也不记得哪天是万圣节,可他们把二十四节气记得非常牢,什么节气是什么气候,什么节气种收什么农作物却是刻在心窝子上的,说梦话也能说得清清楚楚。譬如“立春打了霜,当春会烂秧”、“谷雨麦挑旗,立夏麦头齐”、“小满不满,麦有一险”……这些都是祖祖辈辈的经验总结,他们深深记在心里。父亲说,立夏后的乡村开始热了,蚊虫也多了起来,过去使用蒲扇或蔑扇,现在用电扇了。还说电扇没有手摇扇好,吹久了容易感冒。

过去没有蚊香,村里人每年立夏之后有聚在院坝里纳凉甚至过夜的习惯。

在乡下有一种比蚊子还小的蚊子,俗称“墨蚊子”,常躲在屋角黑暗处,人们关灯熟睡后,便密密麻麻飞出来吸食人血,一巴掌打下去可以打死好几只。人们流行在小院里过夜,一是凉爽,二是没蚊子。乡村的夜晚,没有都市那般灯红酒绿的浪漫,也没有霓虹闪烁、璀璨绚丽的夜景。有的只是繁星满天的夜空和小院四周的那些轮廓。

记得上大学那几年的每年暑假,我从城里回到乡下,都爱在夜晚静静地坐在老屋门前的石阶上,仰望星河密布的夜空,浩瀚的天宇贪婪地吞噬着深邃的眸子,任凭我怎么努力也看不到尽头,只看见无垠的夜幕中镶嵌着不停眨眼的星星和那枚浑身清辉的月亮。我向四周张望,树木、竹林、房屋,硕大的暗影在夜色中显得很是诡秘,不经意间,仿佛那些张牙舞爪的轮廓如幽灵般移动,给静谧的夜增添了几分神秘。偶有晚风吹来,林间枝叶在幽暗的星空下随风摇曳,时而狂劲,时而轻柔。

乡村的夜晚比城里的夜晚要恬淡几分、神秘几分。小时候,父母不让我们在炎热的白昼外出玩耍,夜晚,更是给我们这群贪玩的孩子们增添了几分期盼。

“仲夏苦夜短,开轩纳微凉。” 忙碌了一天的人们,吃罢晚饭聚在村里最大的四合院里享受着夜晚的清凉。他们手执蒲扇吸着烟,田间地头的桑麻之事从他们嘴里缓缓流淌出来。这个时候,我们这群孩童如脱缰的野马般在院子里打闹嬉戏,不羁的疯劲儿在星空下搅浊了清新的空气。大人们时不时提醒我们“小点声”,可我们那里收得住声,依然嘻嘻哈哈地闹腾不停。

父亲常常因为我的嗓门大而板着脸,一副很生气的样子。这时,爷爷那张慈祥的面孔出现了,牵着我的手说:“别闹了,爷爷给你讲故事。”我虽有些不情愿,但还是跟着爷爷回到自家的小院里。爷爷坐在凉椅上摇着蒲扇驱赶蚊子,我躺在爷爷身旁的竹席里,静静地听爷爷讲故事。爷爷讲的故事很多,有《薛仁贵征东》、《草船借箭》、《凿壁借光》等,可他总是用“从前”或“古时候”作为故事的开头。有一天夜晚,我问爷爷,为什么古时候那么多的故事呀?现在就没有故事么?爷爷摇着蒲扇乐呵呵地笑着说:“现在的故事呀,留着你长大之后去讲咯!”

当时我不太明白爷爷说的话,只是凝望着浩瀚的夜空,祈盼自己快快长大。如今长大了,可再也听不到爷爷给我讲故事了。

父亲叫我回屋睡觉,说现在村里都没人在院里纳凉的习惯了,家家户户都有风扇,王干娘家还安装了空调哩!我笑笑说,再坐会儿就回屋。父亲也笑笑,来到石阶上挨着我坐了下来,父子俩就这样不说话,静静地融入夜色中。

夜空依然很美,晚风依然清凉,四周竹林、树木、山岗的轮廓依然张牙舞爪般,仿佛狰狞的怪兽,又似慈祥的老人。我的思绪在夜空下徜徉,却怎么也找不到小时候的那种惬意与安逸,唯有身旁的父亲给了我一份安宁。四周静悄悄地,偶尔从村口传来几声犬吠,闪电般划过夜空,震碎了院里草尖上的几滴露珠儿,便又沉寂下来。我下意识望向村口,那尊石磨或许已经睡着了……

清晨,我在鸡啼声中醒来,推开窗户,乡村换上了新的表情。

一股股夹杂着泥土味的晨风扑面而来,很清新,很水润。一座座零散在翠竹绿树间的瓦房悠闲地吐着炊烟,各家各户都在做早饭。在城里,我已习惯晨起喝一杯淡盐水,然后吃一小碗汤粉,早餐很是简单,有时还因周末贪睡懒觉而被忽略。可在乡下不行,父母不会让我睡懒觉,并且也不会那么简单地应付早餐。满桌子的菜肴加上一大锅饭,丰盛而隆重。农人做的都是体力活,若像城里人那样一碗粥一根油条是撑不到午餐去的。我还不习惯吃那么多,大半碗就够了。父亲母亲能吃好几碗饭。看着二老吃饭的样子,我打心里高兴。十年后,二十年后,父母还能这样吃饭那该多好啊!

眼看东方红霞流金,父亲说今天应是非常炎热的一天,趁太阳还没露脸,我们得去山岗干一阵子活。

我随父母出了门。

穿过一片竹林,一座瓦房出现眼前,我知道这是二伯的家。二伯坐在院子里,端了一大碗饭,非常专注地吃着,偶尔掉下几粒,引起一群鸡仔哄抢,二伯索性用筷子刮出一层米饭丢地上,鸡仔们抢得更欢。我与二伯打招呼,二伯抬起头来,脸上顿时堆满了笑,二伯说上次我寄给他的活络油很管用,在那扭伤的腰部擦了几次就痊愈了。二伯是父亲的二哥,去年因为建房的事情兄弟俩闹得不怎么愉快,后来经过我与堂哥(二伯的儿子)细心劝导才改善关系,见到父亲和二伯相互递烟的热乎劲儿,我这做晚辈的心里暖和。乡村人都是直肠子性格,说话不会拐弯抹角,难免有些短暂不合,稍作劝解,又会和好如初。所谓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大家都习惯了这些。

离开二伯家上到山岗,我惊诧岗上的树怎么少了那么多。父亲淡定地说:村民们少了,树自然少了。坡上的树无论杨木的松木的柏木的都是认栽的,山村人有个不知来历的习俗,人一生下来就得在自家的坡上栽一棵树,所谓自家的坡头其实就是一块自留地。一个人一棵树,人长树也长,等人死了,认栽的那棵树就用来做棺材。远远地,我看到我的那棵树,在山岗上傲然生长。母亲说,我去城里工作后,她与父亲牵挂我担心我,每隔一段时间都会背上水和肥料上岗来,勾兑一下浇在树根下,树在人平安。

父母的心意我全明白。就在山岗不远处,一棵被风折断的柏树就是黄家二娃认栽的。父亲说去年冬天,北风呼啸了好几个晚上,不知是哪个晚上吹断了这棵柏树,没过多久,在工地上班的二娃回到了村子,据说是从脚手架上跌下来,摔断了一只手。后来,虽然把断手接上了,可到现在都使不得力,那只手成了摆设。

或是灵验,或是巧合,都不重要。关键是父母对孩子穷尽一生的爱让孩子拿什么去报答,即使尽孝终老也回馈不完,深恩难报啊!

岗上除了树和几片庄稼,剩下的全是石头。

太阳悄悄探出脸来,俯览祥和的大地。一阵热风从山腰吹来,把我的思绪带回到过去。这山岗原本是庞大的,是山民的守护神。每当有匪贼袭村,人们就躲到山上去,老人孩子藏在山洞里。青壮年就埋伏在岗头,做好防御和伏击准备。由于山大树密,乱石遍野,匪贼都不敢轻易上山来。人们很轻松地躲过一劫又一劫。

每遇虫灾、水灾,最易遭殃的就是山下的平原地带。乡亲们这会儿又想到了屋后这座守护神。他们把红薯、土豆藏于山窖里,不受损害,即使房子淹了,也能在山上维持一两月。我与父亲经过一口口山窖时,窖门已荡然无存,窖口杂草丛生,里面阴暗潮湿,已不能储藏任何东西了,可斑驳与荒凉的窖洞牵扯我的思绪,浏览着时光碎影回到童年,打捞已沉入山谷的往事。当年的山窖多得数不胜数,每户人家都有好几个,谷麦粟豆储存其中。渐渐地,有城里人进村说山木很值钱,与各家各户一番讨价还价后,便大肆砍伐除认栽树以外的所有山木。山头瞬间谢了顶,变得老态龙钟,沧桑而憔悴,原本青春的容貌一下子成了记忆。这还不打紧,城里又来了一大批人,说山上的石头作用很大,修桥修路修高楼,任何建筑都少不了它。城里人与各家各户又是一番讨价还价,成交后日夜赶工开采石头。那时候我常在夜晚看见山谷中一团一团的灯火,我知道是马灯拼凑一起照亮采石场的,可我总觉得很诡秘很阴森,像鬼火。日积月累,大山瘦了,瘦得一阵风儿吹来也会不停摇摆,咳嗽不止。有时深夜,我能听见山谷里传来极其恐怖的呜咽声,爷爷说,有外地来的采石工人摔死在谷里,现在找不到回家的路,只好在夜里喊魂,若有人吱一声,便附在这个人的身上,让这个人带他亡魂回家。我被吓得把头埋在被窝里,连呼吸都小心翼翼,生怕弄出声响,招魂上身。

后来,修桥修路修高楼都不用石头了,全是水泥钢筋浇铸而成。山谷变得安静下来,夜里传来的呜咽声也戛然而止,山村恢复了往日的安宁,可是山已经不是原来那座山了,人们就称之为坡。许多山窖也因大量采石而不复存在,如今看到的少量几口山窖成了历史遗迹。

日头渐渐升高,我与父母收拾农具下岗。

途中,一棵大橡树引起我的注意,母亲说这树虽不是认栽的,却与我同龄。其实我早已知道,儿时,父亲就告诉过我,所以我对这棵橡树特别亲切。每年八九月间,常与小伙伴围在树下翻找圆溜溜的橡子。挑拣几颗漂亮的橡子,用细小的竹签插在橡子的顶端,双手掌夹住竹签用力一搓,橡子就在地上转遛起来。晒谷场地板宽阔平坦,一群孩子常在那里比赛转橡子,看谁的橡子转得久。这棵参天橡树曾带给我太多童趣,与之同龄的我却没给予它多少回报,小时候时不时从家里偷一把肥料撒在树下,可后来离开村子求学、工作的年月里,未曾记起。如今再见,它依旧孤傲地耸立在山坡上,毫不计较地守望着山下那个叫“刘家坝”的小村子。

是的,小村子。

从原来的七八十户人家,小到现在只有十余户。村子小了,村子也老了。老到见不着几个年轻人。小孩子随爸妈去了城里读书,留下爷爷辈在村里过着自感满足的田园生活。

“自感满足”四个字于家乡父老来说是多么地自然,而对于年轻人来说多么难得。即使在城里打拼到有车有房,表面满足的同时,心里还是不能接受当下。欲望在心里从未停止过生长,也未有止境,一山望着一山高,因此就有那么多愤青无休无止地抱怨和吐槽。在淳朴的乡村,人们过着简单宁静的生活就是幸福,难怪从古至今多少文人墨客都向往田园生活。从武的弃甲归田,从文的隐居山林,都深爱那“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诗意日子。

农村出生和长大的我不否认田园的美好与富足,在城里呆久了就怀念乡村的粗茶淡饭,怀念乡村的原汁原味,怀念乡村的清新空气和那泥土的芬芳。多少商贾富豪退休后都愿去个山水环绕碧草如茵的地方建房定居,安享晚年。

父亲告诉我,他和母亲这辈子就没打算去城里生活,在农村会过得很幸福。尽管城里有的农村没有,可农村有的城里也是没有的。父亲还说,儿女们在城里打拼累了,就回农村来歇歇脚。农村老人闲暇时也去城里小住几日,体验一下社会飞速发展的新生活,农村和城市就是一条脐带,连着一份亲情,永不割舍心就安。这话不无道理,村里的年轻人都是这样往返于城市与乡村之间,累了就回来,休息好了又出去。乡村就是一个天然的疗养院,养身养心,养育外出的人,也养育留守的人。

记得上大一时,我在城里害了一场大病,打针吃药多日都不见好转,父亲就托堂哥把我带回村子。母亲用老家的土办法把我的病治好了。就在前年,母亲患了胃溃疡,虽然康复出院,可身体却瘦得皮包骨。城镇的人告诉我野生鱼虾营养丰富,是养生补虚的上品,不妨用这些给你妈熬汤煲粥,绝对管用,只是不知去哪里捉野生鱼虾。

在农村,野生鱼虾是不难寻找的,尤其夏天。

每当暴雨过后,稻田、山溪、沟渠都会涨水,哗啦啦地流进河里,河里的鱼儿、虾米就会沿水流上蹿,有水的地方准有它们的身影。雨后乡村,万顷绿浪,这边麦穗渐熟,那边稻苗疯长,远望村舍好似一张眉清目秀的俏脸,无污染,不焦躁,甚是清凉。我与父亲带上鱼框、瓢盆、铁锹等工具来到一段沟渠边,先将上游的水堵住,就用铁锹铲泥砌成堤坝,然后在距离堤坝五六米远的下游再用泥土堆砌成坝,最后就是将中间这段沟渠里的水用瓢盆舀出去。当我们使出一股翻江倒海的力气后,中段沟渠的水就舀干了,那些鱼呀虾呀完全赤裸裸暴露在沟渠底下的淤泥上,惊吓得乱蹦乱跳。我与父亲抓紧时间将鱼虾往鱼框里捡,捡完鱼虾的时候,上游的水也差不多蓄满堤坝了,我与父亲就用铁锹捣垮堤坝,还原沟渠,让水流顺畅。

回到家,母亲见我与父亲满身泥水,关切地问长问短,心疼不已。我与父亲提着收获的满满一筐鱼虾,相视而笑,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母亲喜欢喝鲫鱼汤与河虾粥,我与父亲每天就跟上班似的准点带上工具出门捉鱼摸虾。下了暴雨就去沟渠或稻田里捉,没下雨就去河边捞。日照久了,河面水热,鱼虾喜欢躲在河边水草下面,享受一番清凉。父亲说,这是捞鱼的好机会。我与父亲各持一个编织得很密实且口径很大的鱼篓,悄悄走到水草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鱼篓对准水草罩下去,每次都能收获三五条,半天下来,就有好几斤鲜活的鱼虾提回家。

每餐一钵浓浓的鲜鱼汤加两小碗河虾粥,母亲吃得津津有味,食欲明显大振,精气神逐渐转好,整个人看起来容光焕发,身体恢复得相当不错。

如今,野生鱼虾虽受农药影响有所减少,但也不难寻找。每当农闲季节,父亲都会提上吊杆去河边或山涧垂钓,钓的不仅是鱼虾,还有一份恬淡的心情。

在乡下,下雨天就是休息日,不能出门务农,各家各户都窝在家里。这不,天空下起了绵绵细雨,我与父母围坐一起挑选生虫的豆子。不知不觉聊起村里的一些人一些事。母亲说,以前村里进了偷鸡偷狗的贼子,一呼百应,男女老少拿着木棍喊打喊撵,如今,别说捉贼,就是谁家着了火,也没多少人在扑救。剩下十余户都是些老弱病残孕的,并且一户也就二三个人,合起来也堵不住一个贼子。是现在的人不齐心了吗?那也不是,主要是跑不动,身子骨没耐劲儿。父亲问我还记得邻村的刘厨子不,我说记得。父亲说,那么厉害的人物就在去年说没就没了,村子的人还会减少。父亲叹了口气,一脸的无奈。是呀,村子越来越小了,我更是迫切地想在家搞我已谋划一年的种植业。

提起刘厨子,当年可是铁罐子里摇铃铛——响当当的人物。

刘厨子十四五岁就随其父学烹饪,两把菜刀闹革命,煎炒炖炸,焖蒸凉拌,可以说是样样精通。十里八乡,谁家有个红白喜事都会请他操办宴席。他最红火时还收了五六个徒弟,他把手艺传给大徒弟,让大徒弟教二徒弟,二徒弟教三徒弟,以此类推。每次外出办席,都是徒弟们操刀掌勺,他就成了技术指导,掌控着整个宴席的格局和气氛,一会儿和主人家商量摆设,一会儿又进厨房指点一番,那架势那派头可以说是热气腾腾,有声有色,气场不俗。兴致来时,还陪同主人家与客人敬上几杯,反正乡里乡亲的谁都不面生。高粱白酒下了肚,一张肥脸就变成了猪腰子色。

他是个厨子,还是个热心肠人。哪家修房造屋需要劳力,一声吆喝他准到。在农村像他这样的人虽然很多,但他的离去总归是少了一个。听父亲说起刘厨子去年走了,我也有些惊诧和惋惜,毕竟他还不到五十岁呀!

父亲说,豆子老了,可以留着做种子,还可以磨豆粉,人老了就跟生虫的豆子一样,空有皮囊,不是这里不舒服就是那里有病,跑不快,累不得。我说村里人比城里人要好得多了。村里七十多岁的老人还在肩挑背扛,上坡下岗如履平地。而七十多岁的城里人根本就没这体力,要不是早上打打太极晚上跳跳广场舞,基本就没啥劲儿,身体虽白白胖胖的,可是高血压、冠心病如影随形,挥之不去,哪有乡村人潇洒自在。母亲听了我这番话,欣慰地笑了,说我终于懂得老人的心思啦!我知道,坚守在乡村就是坚守那份世代不变的信念:土地就是咱们的根儿!

乡村,就是一首传唱千年的歌谣,祖祖辈辈喜欢在熟悉的旋律中简单地生活着,辛勤耕耘脚下那片热土,不让它荒废,不让它贫瘠,从泥土里刨出一个个满意的日子,以此回报大自然无私的赠予。那山那水那甘霖,全是上苍的恩赐,村里人很会珍惜这些资源,不忍舍弃,坚定地留下来,守望在乡村。儿女回来有个落脚的地儿,儿女离开,也有一大堆土特产相送。默默地,城市与乡村的距离在缩小,乡村缩得更小,小到心坎上只有父母,没有乡村。许多年轻人回家只为看看父母,匆匆忙忙一餐饭就离开了,不曾多住几天,不曾陪伴父母到乡村四处走走、看看。

其实,乡村有走不完的沟沟坎坎;乡村,有看不完的绿意盎然。正如大伯每天下地干活时,哼唱的那首不知名的小曲儿:三月的桃花儿六月的莲,九月的瓜果结满园……花红柳绿在乡间,那抹色彩看不完……简单明了的歌词告诉城里人,乡村是个很美很富庶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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