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兰
一位隔离牢房的狱警称:“说实话,一般来讲,我们一天就是坐在这里。”
2014年11月,肖恩·鲍尔来到路易斯安那州温菲尔德一个贫穷的镇子,在这里度过接下来的四个月时间——他打算成为一名“新狱警”,需要先经过为期4周的培训。
据美国总统行政办公室今年4月发布的报告显示,美国各级监狱关押的囚犯超过200万名。私营监狱这个行业为美国“分担”着13万多名囚犯。然而,对于里面的情况,记者也只能看到监狱方面事先安排好的人和地方。
2014年底,美国非赢利性新闻机构《琼斯夫人》记者鲍尔申请成为美国最大私营监狱公司美国矫正公司(CCA)所经营监狱的狱警。虽然他曾在19岁时因偷窃被捕、做自由记者时曾在伊朗坐牢2年,经用真实姓名及个人信息在线申请后,24小时内,他还是通过了成为狱警的背景调查。
半个月内,多家监狱与其联系。他选择了温菲尔德惩教中心,那是美国最老的私营中等戒备监狱。
CCA在美国拥有和经营管理着61所联邦、州监狱、移民拘留中心及看守所,其中50所为其所有,其余的如温菲尔德惩教中心一样为该公司所管理。
狱警必修课:催泪瓦斯
新狱警首先得到一个获得奖金的机会:人力资源主管称,如果他们招募朋友来这里工作可得到500美元。此外,她还给出一些建议,如不要吃给囚犯的食物、尽量不要生病,因为没有带薪病假、如果有家人或朋友在这里关押要上报。
接着,受训者们看到为他们准备的视频,视频中,CCA公司的首席执行官(CEO)达蒙·赫因格告诉受训者,他起初也曾是狱警,而2015年他挣了340万美元,几乎是联邦监狱局负责人工资的19倍。
培训主管布兰卡德还为新人播放CCA两位创始人讲述的始于上世纪80年代的创业故事,这些如公司CEO名字、30多年前公司创立的原因(正确答案:为了缓和世界市场的过度需求)等都将是新人考核内容。
除了这些“视频教育”,受训者还接受武力使用培训及实地培训等。
教室里,惩教中心特别行动反应小组负责人塔克告诉他们,遇到任何对抗都应该请求支援:“如果一个矮个子的人朝你吐唾沫,你也需要请求支援,不要跟任何人一对一对抗,就是这样,不管你自己是否能制服他。”
而遇到囚犯用刀等相互刺杀时,塔克告诉受训者要大喊“停下来”:“如果他们不听你的,你也做不了什么。”
因没有配备防狼喷雾或警棍,监狱不建议狱警去制止这些行为。“重要的是,一天工作结束的时候,我们都能回家去。”塔克说。
休息片刻后,塔克带来催泪瓦斯发射器和滤毒罐。他给每个人分发一份资料让大家签名,声称自愿承受催泪瓦斯,如果不签的话,培训就此结束,这份工作也到此结束。(不过,CCA公司发言人否认员工需要接受催泪瓦斯的说法。)
受训者站到屋外排成一排,手搭着手,塔克扔出催泪瓦斯,白烟冒起——此培训目的在于防止囚犯用此时让狱警产生恐慌,狱警要待在原地,等待瓦斯散去。
随即,受训者们嗓子开始像火烧一样,眼睛只能闭合,呼吸困难。“不要跑!”塔克对一位跌跌撞撞盲目中摸索着的人说。有的女士甚至开始哭泣。慢慢地,呼吸一点点变得顺畅,几个人相互拥抱起来。
“我们能否对囚犯使用催泪瓦斯?答案是可以。”塔克说道。
“我们确实篡改”
在温菲尔德惩教中心,约有1500多名囚犯,平均刑期为19年,而狱警人数则为平均每176名囚犯一名。
2014、2015年时,每名囚犯每天给CCA带来34美元收入,相比之下,公营监狱则每天每人要花费52美元。2015年CCA收入190亿美元,净收入2.2亿美元,相当于从每位囚犯身上赚3300美元。CCA和其他私营公司将“入住率担保”写进与美国惩教局的合同,要求政府在没有达到一定囚犯数的时候另付费用,CCA的合同是担保96%的入住率。目前,反私有化组织“为了公众利益”正在审核三分之二私营监狱合同。
温菲尔德惩教中心关押囚犯的地方有五个单元,每单元都以树名命名。“柏树”单元是最高级别戒备的隔离关押室,“山茱萸”留给表现最好的囚犯,他们享受特殊待遇,如更多看电视时间、监狱外工作机会,甚至为监狱职员擦洗车辆等,“桦树”是老人、精神病患者等囚犯关押地。“白蜡树”和“榆树”单元关押着一般人群。
对于培训中所说狱警要每30分钟进行一次巡查,实际上,负责记录监狱活动的狱警经常不进行安全检查。而记录簿是狱警是否按时巡查的唯一证据。助理安全官劳森称,自己曾因为拒绝记录实际没有发生的安全检查而受到监狱长的谴责。
一位隔离牢房的狱警称:“说实话,一般来讲,我们一天就是坐在这里。”(CCA发言人回应对这种情况不知晓。)
第一天正式成为狱警时,鲍尔在“柏树”单元做自杀倾向监视。这所监狱里没有全职精神病医生,全职社工只有卡特,她称,在路易斯安那大部分监狱都有至少三名社工。
卡特的工作量很大,来咨询的人最多一个月轮上一次,此外,囚犯也可预约兼职精神病医生或心理学家,还有一个选择:请求自杀监视。这个过程中,狱警监视在隔离牢房里的囚犯,每隔15分钟记录一次他们的行为。“我们从来不按时按点记录,”卡特曾这样教新狱警,“不要写记录时间是9点、9点15、9点半这样的,因为审核人员会认为这是在篡改。我们确实篡改,不是加15分钟,而是加14分钟。”一位自杀监视狱警曾表示自己会每两个小时填一次记录,并不会去观察囚犯。
“一半人不想在这儿工作”
首次来到隔离监狱时,一位女狱警向鲍尔打招呼道:“欢迎来到令人厌恶的场所。”8英尺见方的牢房可住两名囚犯,只能通过走廊带来一点光,鲍尔看到其中一间里面,一名囚犯在马桶里洗衣服。
这里能容纳200名囚犯,长长的牢房过道尽头,一位狱警穿着制服、拿着胡椒枪,另一位正忙着将烧焦的床垫拿出牢房。此时,隔离监狱正经历骚乱,CCA公司总部从其他州调来特别行动反应小组以控制局面,该小组专门受训镇压动乱、解救人质等,他们配备电盾、接触时会爆发的装有辣椒的炮弹等。
有囚犯在“闹事”,一位喊道:“我们没有工作可做,没有娱乐时间,只是天天坐在牢房里,你认为一个人无所事事时会发生什么?”
CCA与美国惩教局的合同中规定,温菲尔德惩教中心的囚犯每周从事五天“生产型的全职活动”。此前,囚犯可以从事的劳动包括在监狱里的服装厂工作,每小时赚20美分——理论上讲,他们的钱只能存在由监狱专门管理的账户里,囚犯家人也可往里面存钱,以供囚犯使用。而后来,工作项目停滞,很多职业项目也被停,大多时候,健身区是空着,原因是没有那么多狱警监视。
在监狱出现大规模骚乱时,整个监狱会在一段时间里处于禁闭状态,即所有项目取消,厨房工作的人除外,囚犯一律不得出牢房。
2014年12月监狱持续了10多天的禁闭状态,那是因为科特斯试图越狱。当时,他爬上单元屋顶,躺下等待巡逻车过去。警戒塔能看到他,但自2010年警戒塔就无人把守,这时,只有一位狱警看着30个摄像头的录像。科特斯从监狱建筑另一侧跳下,爬过铁丝网,跑向森林。
控制室里,警报响起,显示应是有人触碰外围铁丝网,但狱警关掉警报,继续做自己的事情。几个小时后才有警卫发现监狱里少了人。当晚,科特斯被当地治安官抓住。
当时,CCA担心此事会让他们与美国惩教局的合同被解除。最终,CCA没有公开这次越狱事件。鲍尔的调查发现,类似较大的事件,他们一般不公开。
除此类事件外,因狱警休假没有足够人手管理监狱时,也会出现监狱禁闭(CCA否认此说法)。2014年12月底就有一次,一位囚犯询问狱警杰佛森发生何事,导致此次禁闭,后者回答道:“一半的人都不想在这儿工作。我们人手短缺,很多牢门都没人把守。”说着,他叹了叹气。
“监狱长曾问我如何提升士气,我最先冒出的两个字是:涨薪。”当时,普通狱警时薪9美元,去年,也只涨到10美元,而在公营监狱里普通狱警时薪为12.5美元。
鲍尔入职时,由于是CCA监狱自己出题、且允许相互检查以确保回答正确,新狱警没人考核不合格,但到2015年初,与鲍尔一起接受培训的人已有三分之一辞职。同时段,该监狱发生多起囚犯间暴力事件。
和囚犯合作
狱警肯尼曾因没收一位囚犯手机而被囚犯打住院,囚犯想表明:不要动我们的手机。而鲍尔也曾为是否没收一个囚犯的手机而思索良久。没收手机时他是在向培训指导员显示他的强硬,但囚犯就成了“敌人”。
正式上岗后,他很快试图努力缓和与囚犯的关系——告诉囚犯自己没有选择,并建议他们藏好违禁品。他说:“如果没人惹我,我也不会和谁过不去。”
鲍尔63岁的搭档巴塞尔说:“你要与囚犯保持和谐关系。”大多时候,他所说囚犯指的是每个单元的勤务兵。他们负责让每块区域保持干净、为被罚到隔离监禁的人收拾东西等,除了单元勤务兵,还有法庭勤务兵等,他们在监狱运作中起到重要作用。
巴塞尔经常把午饭让给勤务兵,这是不允许的。在没有单元负责人监视时,巴塞尔会允许囚犯施托雷在不同集体宿舍区域间活动,交易咀嚼的烟草、糖、咖啡等。这些都是不允许交易的物品,但巴塞尔这样一来,会让狱警少一些烦恼,比如少一些装病要看医生的情况。
肯尼等拒绝向囚犯让步,但大多狱警认为有必要和囚犯合作。
在爱达荷州,CCA被控让监狱帮派管理监狱以节省资金。2012年,8名爱达荷惩教中心囚犯起诉称“CCA和一些帮派实际有合作关系” ,帮派分子被用来规范囚犯。FBI对此进行调查后发现,该监狱职员造假记录以掩盖人手短缺,并且,囚犯间的暴力事件是爱达荷州其他监狱总和的4倍多,最终,没有诉讼,而是解除合同。
很多在CCA监狱工作的狱警提及过帮派的好处,一位特别行动反应小组成员称,帮派分子的流入是“好事”,因为帮派文化是纪律严明,“在他们的体系下,必须清理牢房,必须保持整洁,不然会遭到惩罚。”
据统计,美国有19%白人男性囚犯称曾遭受其他囚犯身体上的攻击,21%称曾被监狱工作人员袭击。
在温菲尔德,囚犯可向底层管理者投诉,被拒绝受理后可向监狱长、进而美国惩教局上诉。“这大概需要一年时间,而一旦到惩教局,就会被堆在那里、被遗忘。”助理安全官劳森称,在她15年里职业生涯里,只知道有一份投诉最终给监狱员工带来惩罚。
在这里工作十多年的肯尼将囚犯视为“顾客”,在给新人培训时,他告诉大家CCA的原则是“成本效益”,要求“为合作伙伴提供公平、诚实、有竞争力的价格,为我们的股东传递价值。”其中之一要求即为不要经常被起诉,肯尼也为此收敛暴脾气。
“你没什么毛病”
在科特斯越过围栏不远的地方,有个畜棚,里面有三名狱警,他们与囚犯中比较可信的人照料着几匹马和警犬。
以往,狱警会在马匹上驾着散弹枪,监视囚犯,当有囚犯想要越狱的时候会派上用场。“不会真的开枪杀死他们,而是制止的作用。”一位长期供职于此的狱警说。对于CCA来说,囚犯就意味着收入。
现在,在工作项目停滞而不需监视囚犯的时候,他们的主要任务是让马和狗到附近13个教区帮助警察追捕嫌犯或越狱犯。
在畜棚办公室,狱警拿出一张照片,显示一名男子的下巴有块红色的孔、喉咙处有一道伤口。“我每天放开囚犯,让他们去抓它们。”克里斯说,“结果,这就是其中一位的下场。”他被狗咬了喉咙处。
狱警介绍称会让囚犯穿防护服,“我给他装备了,但他没正确使用,这要怪他。”克里斯耸耸肩说。“他离狗太近了。”另一位说。好在他及时被送往医院。
医疗费用是员工薪水之外开销最大的一项。囚犯被送进医院的话,CCA需负责住院费用,监狱里的医疗费用也不低。
一位名为斯科特的囚犯坐在轮椅上,他没有双腿,已服刑十多年,“我来的时候可是双腿走着进来的,手指也都在。”他说。他戴着无指手套,却不见手指伸出。“(去年)1月我的腿被锯掉了,同年6月,手指也没了,因为出现了坏疽。”
在此之前,斯科特多次找监狱医务室,表示自己脚疼,“但得到的回复是:‘我觉得你没什么毛病。他们不相信我。”
医疗记录显示,4个月里,他至少请求就医9次,称自己疼得睡不着觉,去医务室,医务人员给他鞋垫、止痛药布洛芬等。他还曾给监狱长看肿胀、化脓的脚。在针对CCA的联邦诉讼中,斯科特称护士告诉她:“你没什么毛病,再看急诊的话,你将因装病受到指控。”请求去医院的书面要求也被拒绝。
结果他的手指、脚趾变黑、流脓,其他囚犯开始担心他的症状有传染性。一位囚犯威胁他要是不转到其他牢房就杀死他,最后,他们的争执引起狱警的注意,他这才被送到当地医院。他因此起诉CCA。
最高法院以往的判决中援引宪法第八修正案称,监狱应为囚犯提供足够的医疗救护。而CCA尽量让这种责任最小化,比如他们不接受超过65岁、有精神疾病等的囚犯。2010年,该公司与移民和海关执法局和解了一宗联邦诉讼,CCA被指在加州经营的监狱机构里不按规定给被拘留者提供医疗救助。此前,至少有15名温菲尔德惩教中心的医生受到相关指控。
文件显示,2014年底时,惩教局曾审核CCA是否符合合同规定,要求后者对温菲尔德惩教中心做出整改。惩教局发现一些安全问题,包括门和摄像头问题,他们也要求CCA增加囚犯娱乐活动、增强培训、雇佣更多狱警及医疗人员及心理医生等。
最后,在去年9月,CCA与惩教局本来2020年到期的合同解除,温菲尔德惩教中心由新的公司接管。
(摘自《看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