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旭
雷·布莱伯利和刘慈欣身为中、美两国的科幻作家,相隔半个世纪,都通过科幻恶托邦的创作,发出对未来技术爆炸和反智社会的预警,但又不约而同地将人类文明的救赎和出路寄托在以书籍、文学艺术为代表的人文主义上,实现了“科学文化”和“文学文化”某种程度上的相互理解、交合与认同。
一
1959年的剑桥大学,英国科学家和小说家C·P·斯诺发布了主题为“两种文化论”的演说,认为“整个西方社会的智力生活已日益分裂为两个极端的集体”,即致力科研的“科学家”与专注文艺、教育及政治等方面“文学知识分子”(后者即人文主义)。两者互不闻问,缺乏同识,其间的鸿沟对于世界上问题的解决是一个重大障碍。
就在同一时期,大西洋彼岸的美国却迎来了科幻小说的黄金时代。二战期间的科学成就成为灵感源泉,包括艾萨克·阿西莫夫、雷·布莱伯利等大家促成科幻小说在上世纪五十年代的飞跃,为科学性和人文性的平衡探寻新的可能。后者发表于1953年的代表作《华氏451度》更蕴含反乌托邦的寓言性,深刻描绘了人与书的关系和对反智社会的警示,从宽泛意义上延续H·G·韦尔斯以来“科幻乌托邦”的传统,他的另一短篇科幻小说《霜与火》也体现了这种思索。
但在太平洋对岸,中国的科幻小说发展却受政治运动影响,一波三折。直至五十多年后,被誉为“中国科幻第一人”的刘慈欣在2006年发表《三体》系列风靡全国,在业内也赢得不少口碑,摘下中国科幻银河奖、美国雨果奖最佳小说奖等奖项,中国的科幻小说终于获得世界范围内的关注和认可。
斯诺自述“就我所受的教育而言,我是一个科学家;但就职业而言,我又是一个作家”;水电工程系出身、曾为高级工程师的刘慈欣也是如此。《三体》三部曲刻画了黑暗宇宙的背景下,地球上的人类面对灭顶之灾的宿命做出的种种抗争。颇有意味的是,结局灭亡之际,作者却将地球文明的希望寄托在古今中外的文化艺术品的吉光片羽上。难怪学者称其作品的科幻形象富有人文主义和理性主义色彩,另一短篇《诗云》更是这样。
爱好科学精神的文学家雷·布莱伯利,醉心文艺情怀的科学家刘慈欣:两者分别以自己的方式,回答了斯诺对于“两种文化”分裂现象的质疑。对比《华氏451度》、《三体》等作,可见科幻小说隐藏在严谨专业中的人文情怀,更在其精密布置之下,凸显出“反乌托邦”的想象和预警。
二
“反乌托邦”是乌托邦(utopia)的反义语,一种与理想社会相反、极端恶劣的社会形态。在文学渊源上,它与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随现代工业和科学技术迅猛发展出现的科幻小说密不可分,在幻想、批判和讽刺中表现科技进步造成的人性压抑。正如王德威所说:“反乌托邦就像‘乌托邦一样,也是作家或文学创作者介入现实、干预历史的一种手段。”
韦尔斯的《获得自由的世界》是公认的科幻乌托邦始祖之一,他批判资本主义制度,通过幻想的社会来影射当时的政治,观照人类命运。“科学给人类带来了什么”、“人类追求怎样的未来”这样严肃的思想主题使科幻小说成为可以登堂入室的文学类型,而非止于冒险猎奇的通俗读物。
雷·布莱伯利的《华氏451度》延续了这一思索。小说描绘一个钳制思想、压制自由的未来世界,禁止人类阅读和拥有书籍,并派出消防员负责焚书,书名的“华氏451度”意指纸质书的燃点。主人公盖·蒙塔格原本是消防员,但逐渐对自己的工作和这个世界的制度产生质疑,并最终发起反抗。这部创作于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图书馆里的小说,也因其强烈的批判和反思性,成为为数不多被主流文学界广泛接受的科幻小说之一。
《华氏451度》继承了《美丽新世界》中个体性消泯的观察,更讲述了人类被电视影像所包围、生活在娱乐消费品堆积而成的世界中的独特“景观”(spectacles)——法国哲学家居依·德波(Guy Debord)用此描述消费社会。所谓“景观”,是一种视觉上的包围和空间上无限制的“布展”,代表“当代社会存在的主导型本质——被展示的图像性”,即“真实的世界被优于这一世界的影像的精选品所取代,而这些影像又成功地使自己被认为是现实之缩影”,于是,多数人处于“一种痴迷和惊诧的全神贯注状态中沉醉地观赏着少数人制造和控制的景观性演出”,最终“景观”的操纵者操纵整个社会,而大众沉迷于景观而丧失了对本真生活的追求和反思。小说中,具有蛊惑性的电视墙就是如此,它遮蔽了不完美的现实,使人们沉溺在亦真亦幻的影视娱乐中,“在被视觉规训的同时心甘情愿成为了消费社会中的景观乌托邦的俘虏”,不再通过阅读书籍而独自思考,放弃自我意识,失去反思力量,“连思想也随着一起被平面化”。这种表面安稳、快乐的乌托邦生活,实际上却是危机四伏的“反乌托邦”。消防队长毕缇曾告诫主人公:“书就是隔壁房间里一把上了膛的手枪。烧了它,取走手枪里的子弹,钳制人们的思想,谁人能知谁会成为满腹经纶者攻击的目标。”
在接受采访时,雷·布莱伯利曾称《华氏451度》传达的主题是反智社会里被大众传媒(如电视媒体)和少数图书利益集团所包围而扼杀了的文学阅读。“反智主义”(anti-intellectualism)是由美国历史学家理查德霍夫斯塔特(Richard Hofstadter)于《美国生活中的反智主义》提出的概念,用以描述美国教育、政治和商业等领域中大众与知识分子的矛盾、对后者的不信任,譬如广泛流传的“读书无用论”(此等论说在当今中国也普遍存在)。在笔者看来,由书籍代表的知识被扑灭,更突出体现了在这样一个“反乌托邦”世界里,人文主义被谋杀导致的文化艺术位置的缺失。这种讽刺是作者通过文学作品对现代社会种种诟病的自觉反思。当所有人被灌输简单一致的思想、个体意识被消解后,最能启发思考的人文作品便首当其冲。正如作者在尾声里所讽刺,也许为了所谓“高效”地学习,也许为了所谓“快乐”的生活,很多人都自觉或不自觉充当过刽子手的角色:
你怎么把四百篇马克吐温、欧文、爱伦坡、莫泊桑和毕尔斯的短篇小说,挤在同一本集子里?
简化嘛。剥皮、去骨、剔髓、融解、沥脂和销毁。每一个重要的形容词,每一个会动的动词,每一个重于蚊子的暗譬——删掉!……每一个故事,经过减肥、挨饿、删改,让水蛭吸干了血之后,都跟别的故事没两样。
……道理很明显。焚书的方法不只一种。而这世界充斥着手拿火柴的人。
如果说《华氏451度》是科幻作家雷·布莱伯利所写带有科幻色彩的未来“反乌托邦”寓言,那么刘慈欣的《三体》系列作为真正意义上的科幻小说,在其中,人类也面临着类似困境。
“三体”是指距离地球较近的恒星系统,由三颗类似太阳的恒星交互运行,导致轨道混乱,生存状况恶劣。当与地球建立联系之后,三体世界决定发起宇宙移民,人类社会因此面临灭顶危机。小说第一部抽丝剥茧地揭开了这一现实,第二、三部则描绘了人类为应付大危机做出的种种努力、挣扎。譬如向全宇宙发射引力波广播,暴露三体世界坐标,这样包括地球在内的整个太阳系都会成为宇宙“黑暗森林”的攻击对象,地球不再安全,三体世界也会放弃移民。
第三部第三章,在太阳系位置暴露之后,地球试图寻找办法向宇宙发布免于黑暗森林打击的安全声明,其中一种主流的方案叫做“自残派”,其主张是“要把地球文明变成确实安全的文明,从技术着手,主动退出太空时代和信息时代,建立低技术社会。甚至出现了极端想法:智力自残。使用药物或脑科学技术降低人类的智力,并在基因水平把这种低智力在遗传上固定下来。”
为了生存,这种想法虽然让人厌恶,但广为流行。从某种程度上说,这种安全声明就是低智声明,使得人类走向技术自残,并且世世代代无法解脱。面对大灾难的挣扎,极端的低智和反智是否成为唯一解救的办法?甚至在小说往后,一部分人类放弃了努力和反抗,逆来顺受地接受三体世界的欺凌,或在末日来临前寄托虚无的宗教。这与《华氏451度》中,人们面对令人窒息的现实却从不独立思考、在无意义的电视节目中被洗脑的境况何其相似。
斯诺在《两种文化》中提到,对技术的控制只有通过技术才能达到,因为我们已经无可避免地到达了技术时代。以幻喻真,作者做出这样的寓言,不过是希望噩梦不要在现实中上演。那么身处恶托邦的困境如何救赎?两位科幻作者不约而同将希望寄托在人文主义上。
三
《华氏451度》主人公盖·蒙塔格的自我意识的觉醒始于遇到新邻居:思想自由、天马行空的女孩麦克蕾兰,她对蒙塔格的诘问让后者质疑自己的人生和所处的世界。此后他开始了艰难的抗争之路,阅读私藏的书籍、朗诵诗歌、与费伯等学者交谈等,逐渐突破束缚:“我这才头一回意识到每一本书背后都有一个人,一个构思出那些书的人,要把那些字句著书成文,得花上很长的时间,而我从来没想过这一点。人也许得花上一辈子来观察世间和人生,写出他的想法,可我一出现,轰,一切全没了。”
蒙塔格领悟到书籍的价值,于是反思自己的工作,不再认同这个“焚书坑儒”的荒谬世界,从最初的执法者变成保护书的逃犯。而英文教授费伯虽然生活得小心翼翼,但仍保留着自我意识,不仅看到事情的发生,更知道“事情的意义”和“自己是活着的”。与其他沉溺在电视墙、影视节目等“景观”之中而毫无意识的人类截然不同,拥有叛逆思想的他也因此成为蒙塔格反抗的导师。
蒙塔格还试图用书本的知识去改变周围的人,如自己的妻子,试图培养他们的独立思维。在反思和重申的过程中,他也实现了自我救赎:“试图通过自身的努力去挽救这个病态的无生机的世界。”随着情节发展,面对当局的追捕,蒙塔格逃到森林中流亡的鸿儒那里。这些热爱书的人为了让名著流传下去,聚在一起,各自背诵一段书籍内容,用口述的形式一代代流传下去,成为经典的最后守护者。
于是,在森林和废墟之间,在荒诞扭曲的“反乌托邦”之中,绽放出人文主义乌托邦的花丛:你看到《旧约·传道书》围着围巾在火堆旁取暖,《孔子》在玩跳格子、穿美丽洋装唱着歌的是《大小人国游记》,烤鸡腿的是《湖滨散记》……怀念哪本书的时候,就去找那个“书人”,让他把那本书呈现在眼前。
临近结局,城市在后来的战争中被夷为平地,流亡者都受了伤,但他们在生死关头仍能心心念念着经典书籍:
孟泰格趴在地上,双目紧闭,封合的口中布满一层湿湿的细沙,他喘着气,哭着,心里想着,我记得了,我记得了,我记得另一件事了。是什么来着?对了,对了,是《旧约·传道书》的一部分。《旧约·传道书》和《新约·启示录》的一部分。部分,部分,快,快,趁它还没散失,趁震惊还没消退,趁风还没止息之前。快想。《传道书》。有了。他趴在颤震的地上,跟自己默念它,他念了许多遍,无需努力就念得顺畅流利……
书籍的意义在这里被升华,以化身经典的身份成为人类生命尾声的守护和末日之前最后的救赎。虽然这是富有科幻色彩的“反乌托邦”小说,但作者却鲜明地将最高理想寄于文学书籍,即斯诺所指的第二种文化——人文主义精髓。
而在《三体》系列的第三部临近结局处,太阳系的位置暴露,地球随时处于崩溃的边缘。灭亡的宿命临头,就在人类社会乱成一团的时候,危机纪元时期曾被发送到三体世界的“地球间谍”云天明提出与人类代表程心见面。为躲避三体世界的监察,云天明讲述了三个名为《王国的新画师》、《饕餮海》、《深水王子》的童话故事。人类的情报解读委员会经过长期破解,从故事的“双层隐喻”和“二维隐喻”中得到许多有效信息,并据此实施拯救方案。正是文学作品的“模糊性和多义性”,让其逃过了监视者的审查,因为这是技术发达但思维单纯的三体世界所不能理解的;最终成功传递给人类的重要情报,“为绝境中的地球文明带来了一线曙光”。作为一部硬科幻作品,在铺陈了如此多的技术设定之后,作者却将人类文明的救赎通过文学作品承载:对于人类文明的某种程度的希望和向往,最后的一线生机,刘慈欣居然放在了文学上。
及至尾声之时,刘慈欣的人文情怀再次得到展现。虽然做出种种努力,但大结局中太阳系仍然没逃过覆灭的宿命。而人类所做的最后一件事,是成立“地球文明博物馆”,在冥王星上安置珍贵的人类文物,以希冀能够将文明保存的更久一点。开始他们尝试了现代科学在各个领域最先进的技术,但根据对研究和实验结果的分析比较,最终却得出把信息保存最久的方法是“把字刻在石头上”:
文明像一场五千年的狂奔,不断的进步推动着更快的进步,无数的奇迹催生出更大的奇迹,人类似乎拥有了神一般的力量……但最后发现,真正的力量在时间手里,留下脚印比创造世界更难,在这文明的尽头,他们也只能做远古的婴儿时代做过的事。
把字刻在石头上。
于是,从亚当夏娃、象形文字和锲形文字到《诗经》、拉丁文、小篆隶书,到梵高的《星空》、达芬奇的《蒙娜丽莎》、张择端的《清明上河图》等,安静地在冥王星博物馆里排列沉睡。从某种程度上说,作者认为这不是一座博物馆,更是地球的“墓碑”;而人类的命运走到尽头,刻在墓碑上的是古今中外的艺术成果,这不能不说是对人文主义的极大歌颂。如王德威所言:《三体》的精彩和超越之处,正由于在“对宇宙星空的无限向往和思考和人与无限黑暗的碰撞之后的无可奈何”之外,更强调了“人之所以为人,还有一种能量就是人有想象力”,而“想象力最后的结晶是人有文学创作的能量”。
更富有意味的是,太阳系最终的结局是被外星文明使用“二向箔”二维化:即所有的一切从三维跌入二维空间,所有的生灵都失去生命,甚至包括太阳和七大行星:
二维太阳在暗下去。核心区的光度在急剧降低,很快暗到可以看出其中更多的环层结构;辐射区也在变暗,沸腾平息下来,变成黏滞的蠕动;对流区的对流环都在变形崩溃,很快就完全消失;二维太阳外围那一圈金色的气体舞者则像枯萎的叶子般黯淡下来,失去了活力……随着太阳的熄灭,二维行星被照亮的弧边也暗下来了,二维地球由蒸发的海洋形成的长发也失去了光辉。
三维世界的一切跌入二维后都将死去,没有什么能够活在厚度为零的画中。
于是,在这样一场壮丽的死亡中,在人类文明的落日中,三维空间里的石头被挤压成了二维的平面,于是那些立体的艺术品变成了纸片上的文明记录——复归书籍的样子。这不能不说是刘慈欣最浪漫的想象,也是他给人类灭亡宿命中留下的一条出路。他和雷·布莱伯利一样,将“反乌托邦”的最后救赎留给了人文主义。
回到开头斯诺的诘问,在学科划分日益精细的今天,在“两种文化”间搭起桥梁,使文学理解科学,让技术走进艺术,科幻小说不啻为一个极佳的选择。另一方面,以超现实、多维度的视野和构建在知识爆炸上的想象力,寄托对人类生存情景的反思和预警,也正是科幻“反乌托邦”的传统。而在雷·布莱伯利和刘慈欣的笔下两者结合,走到科学思维和技术至上的尽头,山重水复,却见人文主义的情怀静立灯火阑珊处,成为“反乌托邦”的最终出路。
([美]雷·布莱伯利著、于而彦译:《华氏451度》,皇冠文学出版有限公司1996年版;刘慈欣:《三体》,重庆出版社2008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