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时记忆:节令的风物与况味

2016-11-21 19:20丁爱波
齐鲁周刊 2016年40期
关键词:菜窖潍坊大白菜

丁爱波

旧日的冬时,真正体现“从前慢”,春种秋收冬藏,躲进小楼的人们慢悠悠地料理着人间剩余的事情。窗外的风雪映衬着屋内的热气腾腾,再普通的事物也因为苦寒而显得美好丰盛起来。

白菜、萝卜、窖

初中时候,姐姐找来一本张炜的散文集,里面给我印象深刻的是一篇叫做《冬景》的文章。文章讲述了一个老渔民对于生命苦难的承受,在一个个冬天里,他的三个儿子一个个死去,这篇文章与几年后余华的《活着》有着某种相似性。

苦难的书写的确震撼人心,但我注意到,张炜在文中还展现了一种热气腾腾的生活。屋外天空一片黑暗,“雪花像一群惊慌的蜜蜂在旋动”,而屋内炉火已经点燃,“老人从屋角提出一捆鱼,挑出两条油性足的扔进锅里。水滚动着,浓浓的鲜味满屋都是。这种气味使人神情安定下来,小儿子和媳妇笑嘻嘻地围在锅台上。老人用一个勺子将水面的泡沫刮掉,使汤汁变清。两条鱼的红鳍展开来,一瞬间活了,沿着锅边游了两圈。小儿媳妇抓了一把葱姜,喂鱼似的投进水里。老人合上锅盖。”

我喜欢这种反衬的温暖,它让荒凉与孤寂成为一种有趣,让冬日的苦寒变成了一种肃穆的诗意,这种外界的肃穆与屋内的热气腾腾形成鲜明的对比,只有在这种环境下,你才能对有趣的问题进行一场哲学式的幽深探索。

安全感只有在危险来临时,才会显得珍贵和温暖。热气腾腾的生活也只有在冬天才显得弥足珍贵。

对一个北方内陆农村人而言,冬日的热气腾腾体现在一锅猪肉白菜炖粉条上。崔永元在其《不过如此》一书中这样描写,“我最喜欢吃的只有两样东西:白菜,粉条。许多朋友冬天都惦记着去我家弄一顿酸菜炖粉条。热气腾腾,锅一开,雾气直抵屋顶。东西没进嘴,还不知咸淡,气氛已经先挑起来了。”

白菜在崔永元的味觉记忆中非常重要,他在参加一个节目时曾谈到,他小时候放学路过白菜地时,看见一棵棵大白菜都要流口水,他曾经因为偷菜而被抓进了派出所。

味觉都是被环境训练而成的,大白菜在很多北方人的味觉记忆中占据重要位置,一个原因便是当时的冬天,能够吃到的绿色蔬菜实在很少。即便是在城市里,每到冬天,也都有小商贩推着一车车白菜沿街叫卖。普通人家都是整车整车的买,留置过冬。

农村人自有菜园,不必购买白菜。为了存储这些冬天的食物,他们大都在庭院中挖一个菜窖。菜窖一般都选挖在庭院内向阳背风的地方,南北走向,呈长方形,半地下式。坑池大约长5至6米,宽2米,深1.5米。主人边挖边把坑四面培上土,踩实,这等于给菜窖又“长高”半米。挖好后,在坑上等距离地横上4根檩条,再覆盖上若干捆儿玉米秸,随后覆土20厘米,整平踏实。菜窖的中间,留出窖口,供主人放梯子上来下去,择菜、拿菜。菜窖南面,要留一个通风口,防春天地温升高,菜叶腐烂,用以通风透气。

大白菜入窖前,要在码放菜的位置上先立几溜儿砖,砖上再横铺上一层葵花秆儿或秫秸秆儿。码白菜时,第一层菜根朝里,第二层菜根朝外,这样颠倒着码上来,五六千斤大白菜能一直码到菜窖口。菜根或菜叶不能挨墙沾土,要让它们四不着边儿。在寒冬腊月里,窖口必须用棉垫子盖严,通风口也要堵上。每隔十天八天的,在晴天的中午,打开窖口和通风口,通通风,透透气。

菜窖里不单存储大白菜,青萝卜、苹果、柿子之类的水果也存储其中。在农村人的概念中,尤其是潍坊以及胶东一带的农村人,青萝卜属于水果范畴。潍县萝卜是家乡特产,有一句话很长潍坊人士气:烟台苹果莱阳梨,不如潍坊的萝卜皮。

正宗的潍坊“高脚青”脆甜无比,雪后的冬天,从菜窖中扒出萝卜,有一种发掘了意外宝藏的收获感。经雪的萝卜带着冰碴,洗净后在桌上一磕便会磕成四瓣。

“战天斗地”与放学路上

冬日短寒,是真正的农闲季节。不过在大集体时代,冬天则根本不管时令,要顶着风雪出门“战天斗地”。

父亲常给我回忆冬天大集体时“出抚”的场景。“出抚”是方言,具体应该是哪个字也不清楚,书面语的话,应该叫出义务工。

父亲说,那时候每家的男壮劳力都要出动,去县里各地修水库、修堤坝,吃住就在老乡家里。施工现场彩旗招展,扎了台子,书记们都要去台上做动员讲话,还有文艺宣传队在上面慰问演出。大喇叭时时刻刻在广播着各种劳动事迹。也没有什么大型机械,几乎都要靠人力。苦寒的天气,土地都冻成铁一样,一镐下去,有时只能砸个白印。父亲回忆这些事情的时候,脸上总带着某种骄傲的光芒,他说,就是靠着这样的“蛮力”,一座座水库被修起来。时至而今,中国农村仍在享受这些大集体时代修建的农田水利设施。

对我们80后而言,这些场景只活在父辈的记忆中。在我的印象中,冬天是个色彩白亮的季节。白天时候,能看到草房屋檐下结出很长的“冰溜溜”,能看到寒风将路面的尘沙刮去,露出灰白色的泥土。路旁有穿着棉袄的老人袖着手靠在墙根处晒暖,落光叶子的白杨树枝直指天空,枝干纵横,晴白的天空被这些灰黑色的“画笔”切割出一种冷飕飕的感觉。天空空无一物,大地坚硬荒凉。多年之后,我看到俄罗斯画家列维坦的《三月》,那种白亮色的惆怅一下便击中了我的旧时记忆。

夜晚的时候,村庄早早便陷入沉寂,不过月光分外明亮,走在路上,只能听到脚底传来的咯吱声,那是积雪或者落叶的声音,有着深入骨髓的萧索。

那时候,上学的我们真正体会到了披星戴月的含义。早晨五点多,母亲便起床为上早自习的我们做早饭,吃完后便去同学家门前吆喝一起上学,启明星、鱼肚白,这些写作文时惯用的“套词”真正出现在我们的生活里。晚自习下课后,已是夜里将近十点。放学路上,一路兴奋,有时遇到下雪,看着路灯下的雪落如麻,我们便会慢慢安静下来。那是一种惊心动魄的世界安静,会让你在一瞬间想起很遥远、很荒凉、很孤独的事情。

我还曾经在雪夜中到旷野里游荡,打开手电筒向天空照射,一束光穿越了大雪,仿佛一条联通彼岸的白玉桥。我想起雪夜中的林冲,想起雪夜中的李愬,想起燕山雪花大如席,想起《红楼梦》结尾时贾宝玉所吟的谒语:我所居兮,青埂之峰。我所游兮,鸿蒙太空。谁与我居兮吾谁与从,渺渺茫茫兮归彼大荒。在一场黑夜的大雪中,茫然的少年茫然漫游,不知身归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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